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自始至終,顧歆舒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音節。閆濤蔚被她倔強的沉默刺激着,心裡的魔障一丈一丈地瘋長,將他雙眼蒙上血紅的顏色,完全堵住理智的出口。然而他終究是愛她,不等她開口求饒,便替她把心肺都傷了遍。他停止了對她的殘忍,整個人伏在她身上,竟是止不住的慟哭,彷彿受盡折磨、疼得翻天覆地的人是他。

這該是顧歆舒第二次見到閆濤蔚的眼淚。她的眼淚還沒有盡,和他的混在一起,流到嘴巴里來,彷彿死海里的液體,鹹澀得令舌頭邊緣都強烈地蜷縮起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應該感謝閆濤蔚,因了他毫無節制、毫不掩飾的哭泣,她竟亦痛哭出聲,哭得氣息阻滯在喉嚨裡,一度劇烈地咳嗽。她並不爲現在而哭。有一種悲慟和絕望沉沉的壓在她心裡,無從宣泄,幾乎要將她生生壓垮,萬劫不復。

他緊緊擁着她,將彼此的身體緊密的貼合在一起,以致於胸腔裡的空氣都被擠出來,除了彼此低啜聲喝呼吸聲,四周如冥地一樣寂靜。

像兩條相濡以沫的魚,兩個人就這樣彼此相擁,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顧歆舒終究不會忘記自己未完的承諾。她在他耳邊,竭盡全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夠了麼?把藥給我,我趕時間。”

閆濤蔚不由得渾身僵了一下,站起身來,背過身去,一言不發地將衣物理整齊。

真他媽不敢相信,他竟然當了一回何政鳴!他幾乎想將自己狠狠扔出窗外,經過一百五十米的高度之後,粉身碎骨。然而他立刻又將自己嘲笑了一番。去他媽的負罪感!對這樣的女人,這樣一個傾盡他所有感情和仇恨的女人,他只應該兌現自己的諾言:愛多深,恨便多深。雖然他方纔已經背叛自己,痛哭流涕。他說過不會再爲她流淚,此刻被他演繹成一聲毫無意義的屁。

可是,他真的只是……很想她。

顧歆舒將自己整理好,走到牆角將自己的幾隻行李箱拖過來站到閆濤蔚面前,向他展開手掌。

閆濤蔚看了她一眼,卻莫名的膽怯,很快別過臉去,緊接着整個身子都轉了過去,側對着她,將藥盒子伸到她面前。

顧歆舒面無表情地接過盒子,轉身離開。

“你要去哪?”閆濤蔚的聲音還帶着濃濃的鼻音。

“機場。”顧歆舒淡淡地回答。

我X……閆濤蔚猛一咬牙,生生噎下了一句罵孃的話,臉頰方纔褪去的血紅色猛一陣又涌上來。然而他終究只是慘灰了臉,退回到巨大的辦公桌後面高大的老闆椅上,將椅背轉過來,椅架上金屬銜接的部分發出拉扯摩擦的聲響,很輕,在一室的死寂中又彷彿響亮得很。

他隱約覺得,這將是一場稱作永別的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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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上,比他想的要更糟糕得多。

顧歆舒自然沒有立刻去機場,匆匆搭了車去顧歆怡的住處。原先預定的航班早已經起飛,她只好又約了一班。

也許是因爲離別在即,顧歆怡很客氣地接待了顧歆舒。她向來是瞭解姐姐的,她應承的事情,沒有不做到的。別不着急這一時半刻的。她也沒有辦法不感動。事情鬧到這般田地,姐姐居然還時刻念着自己。往常遇到姐姐來送藥,她總是不自主覺得厭煩和仇恨。她一貫憎恨怪疾纏身的自己,像是畫皮裡的妖怪,披着美麗的皮囊,內裡卻被莫名的病毒腐蝕得千瘡百孔。姐姐每一次送藥的舉動無疑是將這個現實一次次鮮血淋漓地攤開在她面前。然而這一次,她到底是真真切切、沒有任何雜念地感受到姐姐的一番苦心了。她還要更驚喜的是,這將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服用這來歷不明的帶着醬油的污濁顏色的藥丸,如果調理得好,她可以在沒有任何風險的情況下擁有自己的孩子!她是如此欣喜若狂,以至於還沒有等顧歆舒走出這間屋子,她便取出藥丸來囫圇吞了下去。

顧歆舒走出門外,站住了,並不再回頭看一眼。她的因爲妹妹重獲新生而重新活絡起來的心再一次一點點化成灰燼。她以爲妹妹會因爲這天大的幸事挽留她。她的命總是她救的,單單是這樣,還不能足夠麼?然而並沒有。妹妹只是沉浸在自己豁然開朗的小世界裡,懶得再看她一眼。

在去機場的路上,顧歆舒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妹妹。顧歆怡不僅留下了她,而且是以這世上最慘烈、最能摧毀她的方式將她挽留到底——她死了。

顧歆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立刻昏倒在出租車後座上。司機將車停下來,詢問片刻無果,便伸手去搖晃她。方纔還絕色香豔的嬌柔軀體,此刻卻像死屍一般僵硬冰冷。司機惴惴地望向她的臉,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竟彷彿是一尊蠟像似的。他顫抖着手試探她的鼻息,是沒有的。他背上幾乎立刻流下冷汗來,心裡既擔憂又驚恐,趕忙回頭把這奇怪的女人送到醫院去了。

醫院的醫生護士方纔手忙腳亂地將顧歆舒推進急救室,她卻自顧自醒了,匆匆環顧了一圈,從牀上一躍而起,纖細的手指僵直如纖纖白骨,死死扣着離她最近的人的手臂,一聲緊着一聲地問:“你們是哪一家你們是哪一家你們是哪一家……”

被她抓住的護士不知所措地紅了臉,嚇得直往後退,一邊說:“祥和……”不等她說完,牀上的女人立刻扯下手背上的輸液針頭,披頭散髮地衝出去,留下一干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醫護人員。

醫院前臺旁邊堆着她的行李箱,她自然是看不見的。看見了也不會去管它們,她只是沒命地狂奔,狂奔……出了醫院大門,她跌跌撞撞地將一對叫了車,打開車門正要坐上去的青年男女毫不留情地撞開。連司機都沒來得及看清她是怎麼上的車,車門已經被重重摔上了。

“朝光醫院!”

司機有些懵懂,看着這個瘋女人,嫌惡地皺皺眉。

“看什麼!你聾啦!朝光醫院,開你媽的車!”顧歆舒隨手向他臉上狠狠扔了什麼東西過去——當然只能是空氣,她從頭到腳除了衣物,空空蕩蕩。然而那股不要命似的力氣卻結結實實震懾到司機。他彷彿能感受到面前靜止的空氣微微振顫起來,用力撲到他臉上來。不敢怠慢,他趕緊丟下車外氣憤異常的兩人,直奔朝光醫院而去。

閆濤蔚在辦公室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他當然沒有沉浸在對顧歆舒的緬懷之中。說緬懷似乎不大合適,但是誰在乎呢。小陳呈上來的報告顯示,方瑞在全國各地所收購的公司已經達到驚人的頂峰數額。加上方瑞取代玉錦山莊成爲全國雲錦巨頭,並進一步取代玉錦山莊成爲大型項目“錦色佳年”的合作方,方瑞引起全國、乃至全世界商圈的矚目。方瑞的根鬚還在不斷向四面八方伸展,所到之處無不勢如破竹,在極短的時間內將自己運營成爲亞洲第三大綜合性企業,又與位於前兩位的龍頭企業結成聯盟,一時間風光無二。

閆濤蔚習慣性地勾起嘴角,依舊帶着輕描淡寫但絕對絲毫不加掩飾的狂妄。他根本無所謂,因爲他不可能輸。不過是看到既定的結果,得意什麼呢?但是所有的人看着,那些豔羨而仇恨的目光,到底是需要他的驕傲吧?那麼好吧,他向來是個慷慨的人,就讓他們如願以償地看着吧。於是嘴邊笑意一點點往陰影里加深。他似乎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將手放在鼻子下方,小心地握成空拳,彷彿手心裡藏着什麼珍貴的東西,握得太緊怕造成傷害,鬆了卻又怕會消失不見。

那是顧歆舒身上的味道。

“濤哥,最新的謀殺案結了。”小陳沖了進來,看上去很急的樣子。

“哦?珉茳的警察總算找回一點腦子了。”閆濤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有點可惜。那位地稅局局長,可是難得的清官。”

“殺手是火蟹。”小陳沉沉地說。

閆濤蔚不出意料地愣住了,眼角的肌肉猛地收緊,微微抽搐。

“什麼?火蟹竟然這麼廢物?就憑這些酒囊飯袋?”他陡然一拍桌子,眼睛血紅地站起身來。

“濤哥,玉錦山莊計劃三天後的破產保護申請被迫停止了。火蟹自然是不會背叛山莊的。但是從北京調來的刑警隊長張洛實在厲害得緊,從他身上順藤摸瓜,蒐集了許多線索。自然的,每條線索都最終指向玉錦山莊。”

“張洛?他算個屁!小陳,備車。”

“濤哥,玉錦山莊現在處在重重監視之下,去不得。”

閆濤蔚想了一下,意識到連電話也不能打了,不由得懊惱地摔了手機。他還是晚了,還沒有最終確定控制山莊的神秘高層的身份,殺手組織便要面臨暴露的危險了。這實在背離他的初衷太遠。他從未想過讓警察插手他的家事,他向來是打算用黑吃黑的方式將山莊的靈魂贖回。

“裕雄最近也有不小的麻煩。警方似乎忽然也對裕雄產生了興趣,開始秘密調查裕雄的一些隱秘的商業活動。”

閆濤蔚若有所思地在辦公室裡踱了兩個來回,忽然想起什麼,驚道:“你是說,你整理的那份材料有可能被警方利用了?”

小陳有些不安卻顯得很肯定地說:“一定不是全部。因爲警方目前採取的行動只顯示了材料中關於裕雄地下交易的部分。那一部分我整理的很隱晦,很籠統,用的是我們倆之間的暗語,他們能看懂,我倒是很驚訝。”

“愚蠢!愚蠢!”閆濤蔚高聲喊了兩遍愚蠢,甚至有些痛心疾首,“遲遲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證明裕雄就是山莊的大老闆,我竟然就按兵不動,熟視無睹了?至少我應該先切斷裕雄和山莊最表層的商業關係!”

小陳連忙勸說道:“你已經做到了。山莊已經不是裕雄的合作伙伴,業務量也減少了大半。再說,我們並料不到,他們竟然違背原則對清官下手。這案子鬧得太大了,中央纔會派全國三神探之一的張浩前來破案。這些都是我們計劃之外的。我看當務之急還是先查出方瑞的內奸。”

“調查小組是你組織的,明天之前給我一個交代。否則,你知道我的脾氣。”閆濤蔚冷冷地瞪着他。小陳只覺得寒徹入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連連稱是,立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