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天空是很晴朗的蔚藍色。風還是冷得徹骨,顧歆舒絲毫感覺不到陽光的溫度,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環抱雙臂,把自己擁緊了,一步一步往前走。

巷子裡只有一輛銀灰色的奔馳,那自然只能是玉仲啓的車子。顧歆舒稍微加快了腳步。剛走到近前,車門便打開了。顧歆舒繞過羽翼一般伸展的車門,俯身敲了敲駕駛室的窗子。

“滋——”玉仲啓的臉隨着緩緩下降的茶色玻璃露出來,照例讓顧歆舒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這男人實在太過耀眼,真的是美得連女人都要嫉妒。

“顧小姐,我差點不敢認。沒想到素顏之下,亦是一朵芙蓉出水來,反倒更加惹人憐愛。”玉仲啓溫柔地翹起嘴角,柔媚的眼眶微微跳了一下,彷彿是驚豔,又彷彿是在挑逗。

顧歆舒淡淡笑笑,道:“玉先生見笑了。不知玉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玉仲啓再度做了個邀請她上車的手勢:“我口渴得很,顧小姐不介意的話,我想先找個地方潤一潤嗓子。”

顧歆舒淡淡道:“自然不介意。玉先生自便。我等你電話。”說着,她便要轉頭走回去。

玉仲啓不由得哭笑不得。這女子果然跟小瑋絕配,倔強強硬得讓人討厭,卻又不由自主想要遷就。但是他自然是不可能遷就她的。他下得車來,追上她,紳士地、不容抵抗地將她拖回來,塞進車裡。

“玉先生,你要做什麼?”顧歆舒不由得怒目相向。

玉仲啓輕描淡寫地笑:“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想跟她約會而已。”

顧歆舒伸手去開車門,卻發現車門全都被上了鎖。

她竟然還想要跳車!玉仲啓心裡後怕了一下。多虧了在小瑋那裡已經將她倔強的脾氣了解了個透徹,否則她要是出了事,還真不好向小瑋交代了。

顧歆舒覺得自己像是被綁架了似的,卻也沒有辦法。看玉仲啓的樣子,並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便沉悶地倚在車座上,癡癡地想心事。

看來她註定是過不了苦日子,怎麼樣都有男人願意爲她的生活買單。她忽然吃吃地笑出聲來,嘴邊濃濃的悲涼和厭惡迅速將車廂裡的空氣傳染了。

她能有什麼辦法?除了死,她一個弱女子根本毫無反擊之力。周圍有太多男人想要將她傾吞爲自己手中的玩物。現在的她早已經沒有任何靠山,羽翼周全時尚不能護衛自己的安全,落毛的鳳凰又怎麼能逃脫獵人的追捕?

玉仲啓從後視鏡裡看她,也被她的淒涼弄得心有慼慼焉。他想起楊凌凌來,他今生的摯愛。當初他們因爲一點誤會而鬧翻,又彼此倔強着不肯妥協,也聽不進任何解釋。終於導致悲劇的發生。正因爲如此,他更加不能看着弟弟重蹈覆轍,不能眼看着一段彷彿渾然天成的感情泯滅於世。

車子停在聰樺大劇院門口。

玉仲啓爲顧歆舒打開車門,她便面無表情地下了車,隨玉仲啓走進劇院裡去。這個男人竟然要用看電影來討好她。她暗自冷笑。也許他是老土,也許只是故意返璞歸真,誰又在乎呢?

進了太平門,顧歆舒才訝異地發現,觀衆席上坐滿了孩童,看上去都不過四五歲的樣子。座位間的空隙有幾個老師模樣的人維持着秩序,卻並沒有什麼用。她們被孩子們的小手扯來扯去,還來不及聽清這一個的問題,便又要偏過頭去聽下一個說,臉上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保持着和藹可親的笑容。

終於有老師發現了顧歆舒,連忙從孩子們的圍攻之中擠出來,走到她跟前,客氣道:“顧小姐來了。我帶你到位子上去。”

顧歆舒不明所以地跟在後面,忽然發覺自己的裙襬被扯住了,低下頭去,正對上一張鼓囊囊的可愛的包子臉。

“阿姨,你好漂亮哦!”小包子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吧嗒吧嗒的,嘟着粉嫩的小嘴,朝她展開一朵明媚的笑容。

顧歆舒充滿戒備和荒蕪的心立刻軟了,溫柔地笑起來:“你也很可愛!”她伸手摸一摸她的臉,掌心的柔軟讓她覺得愉悅。

她一坐下來,便也成了孩子們圍攻的對象。

“阿姨是新來的老師嗎?”

“第一次見小朋友是要送禮物的哦!”

“老師叫什麼名字呢?你的頭髮跟魏老師一樣長誒!”

“老師也喜歡火車俠嗎?”

“老師老師,你知不知道今天誰要演那個最壞的機器國王?”

“老師!老師……”

顧歆舒只剩下不住點頭的份,一面苦惱地看着牢牢抓着自己的一隻只白饅頭似的小手。衣服都要被扯壞了。

玉仲啓在最後一排看着,露出計謀得逞之後得意的笑容來。

不一會兒,演出開始了,演的是話劇版火車俠。全場的孩子立刻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劇情中去了。不過這安靜只是暫時的,當第一個小**出現的時候,劇場裡此起彼伏的童音就像是山谷裡連綿不絕的迴音一樣。

“摩西死了!這麼快!”

“他一定會復活的!”

“一定是機器國王乾的!”

“我說是有內奸!”

“不可能!火車俠都是好樣的!”

“不信你看,馬上就要演的!”

“……”

“就是、就是這個高斯,我說的沒錯吧!”

“那你是看過的。”

“我沒有看過啦!這個不用看就知道啊!”

“你就愛說謊!”

“我沒有說謊!”這一個急得哭起來,拼命地搖晃顧歆舒的胳膊,“老師,他們壞,欺負我!我沒有說謊!”

顧歆舒被他們攪得頭痛,卻是非常開心的樣子。她將他摟在懷裡,一面輕聲哄道:“你是好孩子,我相信你。”

他便滿意了,得意地橫了那幾個一眼,又專心致志地看起戲來。

一整個下午,顧歆舒便混在這堆孩子中間,跟着他們一起放肆地大聲叫罵、大聲歡笑。她甚至同他們一道,在那個萬惡的機器國王被抓住,就要扭送到刑場的時候,脫下鞋子,奮力朝臺上扔過去,出了一身汗,暢快的緊。

離場的時候,她牽着幾個孩子,一直將他們送到劇院門口,然後站住了。

“老師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顧歆舒彷彿沒有聽見,直愣愣地瞪着眼前標有紅絲帶的白色麪包車。有醫護人員忙碌着將孩子們一個一個接上車去。

直到最後一個孩子也被送上車,顧歆舒還是那麼直挺挺地站着,呆滯地望着車子越來越遠。車窗裡伸出小灌木叢似的細長手臂,向她不停地揮動,手掌像是在風中搖曳的旗幟。

玉仲啓遞給她一方手帕,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他們一出生,便要開始迅速向死亡靠攏。”玉仲啓說道,“他們沒有機會長大,沒有機會去愛,也沒有時間去恨。他們總是抓緊每一秒鐘去快樂。其實人生就是這麼簡單,沒有人可以阻止你快樂,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你去相信美好。顧小姐,人不該對自己絕望。但凡有一絲希望,都應該主動去爭取。就像今天,你這樣快樂。不要相信哀莫大過於心死。如果你的心真的死了,又怎麼會爲他們流淚?”

顧歆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玉先生,你想說什麼?”

“現在,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了麼?”玉仲啓向她彎起手臂。

顧歆舒微微挑眉,輕笑道:“原來是爲了自己做鋪墊。你是在勸我,聰明的,就應該投入你的懷抱,及時享樂。”

“你要這麼想,我也無所謂。”玉仲啓依舊笑意繾綣,目光溫柔。

“你很會哄女人開心。”顧歆舒輕哼一聲,挽住他,隨他一同上車去。

牛排吃了一半,顧歆舒便再也吃不下去了。她驟然坐得筆直,然後立刻別開眼去,手指慌亂地擱在餐盤上。

“你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在十一樓開會,還帶她過來!”閆濤蔚濃眉沉沉壓下來,臉色陰冷。

玉仲啓哈哈地笑:“我想帶我女朋友到哪裡用餐,難道還需要經過閆董的批准麼?”

“玉仲啓!”閆濤蔚氣結,又不便發作,只好黑着臉暗自喘氣。

玉仲啓不打算搭理他,轉而對顧歆舒伸出手來:“honey,吃飽了嗎?我們還要去託尼私人珠寶訂做室呢,預約好了,可不能遲到。”

顧歆舒有些迷惘地眨眨眼,暗自好笑。這個玉仲啓,撒謊都不要打草稿的。她當然不會挑破,只輕輕點頭,將自己的手送到他掌心,任由他帶她朝門外走。

還沒有走出第二步,她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拽了回去。閆濤蔚將她攬在背後,就像是保護着什麼了不起的寶物,不能讓人有絲毫侵犯。

“真是不好意思,我跟這位顧小姐之間還有事情沒有講清楚,今天就失陪了。”閆濤蔚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拽着顧歆舒便走。顧歆舒跟不上他的步子,一路踉蹌,卻實在來不及掙扎,剛出言表示異議,就被他粗魯地塞到車子上。

玉仲啓微微笑着坐回到位子上,端起紅酒來呷一口,只覺得回味無窮。

聽聽,今天就失陪了!到底是誰在和顧歆舒約會呢?倒好像是他打擾到他們了似的。

“離了男人,你真的就活不下去了嗎?”閆濤蔚終於開口,手指間夾着的菸嘴迴歸到地面上規模龐大的家庭中去。

顧歆舒冷笑:“這與你無關。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失陪了。”

她剛下車,便被閆濤蔚押回來。他將她壓在車後蓋上,硬挺的鼻尖抵着她的,像是刀刃之間的碰撞。

“你說要旅行,就是旅行到他那去了!”

顧歆舒毫不畏懼地瞪進他漆黑深邃的眸子裡去,脆聲道:“夠了!閆濤蔚,我們之間還有賬沒有算清楚,你不要逼我恨你!”

閆濤蔚喉嚨裡滾出一串陰沉的笑聲:“你倒說說看,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帳沒有算清楚?”

“歆怡!你的藥差一點害死歆怡!我已經很努力地說服自己,你是完全不知情的。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找你質問什麼。我希望我們之間不要用仇恨來做結束曲。但是請你不要逼我,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每次看到你,我就不得不想起還躺在醫院裡的歆怡!我不想的,但是腦子裡另一個我始終在蠱惑我,要我相信你是故意的。我就快要相信了。閆濤蔚,我就快控制不住要相信了!”

閆濤蔚猛地一愣,鬆開她,嘴裡喃喃道:“怎麼會?怎麼可能?顧歆怡她……小舒……”他沉痛而憐愛地看着她,溫柔地替她擦去臉頰是的淚水,又將她輕輕攬進懷裡,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烏亮、冰冷的長髮。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不住地道歉,立刻從她不斷顫抖的身子上感受到她內心巨大的悲傷和矛盾。

顧歆舒任由他抱着,像一根漂泊在大洋的稻草,終於找到了可以依靠的陸地。起初她身子僵直而寒冷,漸漸地終於溫暖起來。她反手抱住他,將自己深深往他懷裡埋,義無反顧地痛哭起來,一面狠狠在他肩頭捶打。

閆濤蔚任她打得生疼,卻只是將她擁得更加緊,心疼地在她鬢邊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