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位於半山腰碧華園的這棟別墅並不算大。閆濤蔚跟着玉仲啓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然後經過走廊。兩側的房間一間間擦過肩頭,彷彿帶着被拖得太長久的記憶,在閆濤蔚心頭引起一陣一陣的悸動。他的腳步同玉仲啓一樣沉穩有力,背影卻是僵硬的、茫然若失的。他的手臂機械地擺動着,手心裡全是汗。脈搏似乎一直震顫到指尖,整個人都在顫抖。

玉仲啓在走廊盡頭的房間之前停下來。

閆濤蔚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忽近忽遠地停留在硃紅色的烤漆房門上。門上有精緻大氣的花紋,清晰地隔開兩個時空。閆濤蔚在外面,玉危城在裡面,兩條漸行漸遠的軌道終於要在下一秒重新接軌。

他忽然沒了勇氣,甚至想要退縮。

玉仲啓輕輕叩門,等了片刻,便徑自把門打開來,回頭看了弟弟一眼,眼神裡充滿鼓勵。

閆濤蔚緊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去,如同兒時犯了錯,仰仗着哥哥的保護,纔敢去見怒髮衝冠的父親一樣。

“爸,大哥。”玉仲啓恭敬地叫了人,便讓開來,一下子叫閆濤蔚無處可藏躲,臉上尷尬複雜的表情暴露無遺。

他微微地垂着頭,先尋到大哥的腳,順着往上看過去,果然接着大哥溫和忠厚的微笑,彷彿立刻就找到了可以支撐的力量,輕聲喚道:“大哥。”

玉正中稍稍點頭,刻意響亮地清了清嗓子,眼神向屋子正中投過去,嘴角露出微微的責備。

閆濤蔚這才惴惴地看向自己正前方,遲疑道:“……爸、爸爸……”

玉危城哼笑一聲,聲音洪亮:“怎麼,你不是一向叫我玉危城的嗎?”

閆濤蔚愣愣地望着他,忽然就有眼淚涌上來。他連忙別開眼去,等眼淚退了,才重新轉過臉來。十年的時間,歲月硬生生爸他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氣宇軒昂的父親雕磨成現在這般蒼老的模樣。稀落的白髮,拖沓垂墜着的眼皮,紫褐色的嘴脣乾涸如風乾的顏料。他幾乎不敢認,全因了父親還和過往一樣清亮溫暖的眼神,他纔敢叫出聲去。

老態龍鍾的玉危城微微一笑,然而立刻地,他彎起的嘴角開始劇烈地抽搐,鼻翼一張一合,眼角滾落大顆的眼淚,不過幾秒鐘的時間,竟已老淚縱橫。他猛地站起身,從面前的茶几上抓起什麼東西,衝到閆濤蔚跟前,揚起手就打,一面毫不客氣地吼道:“不肖子!不肖子!我讓你大逆不道!你翅膀硬了,連家都不要了,啊?不知輕重的東西,你還知道回來啊!我打斷你的腿,看你還敢!”

閆濤蔚緊咬着嘴脣,一聲不吭。背上傳來的劇痛熟悉得讓他有股嚎啕大哭衝動。小時候他若犯了錯,父親輕易不會責罵他,倘若逼急了,纔會拿藤條來抽他一頓。他便像這樣站着,倔強地不喊痛。到最後,總是父親向他投降,晚上偷偷到他房裡來給他敷藥。那些微微的嘆息和微熱的眼淚,在他的記憶裡開出大朵輕柔飽滿的花,塞滿他整個懷抱,只覺得無限的溫暖。

玉正中和玉仲啓冷靜地看着,不約而同地放棄了眨眼睛的動作——爲了不讓眼淚掉下來。

玉危城大約是打得累了,停下來微微喘息。閆濤蔚忽然將藤條奪過來,堅定地說道:“爸,不勞您動手!是我混賬,我不是東西,我活該!我對不起你。我不孝、自以爲是、自私自利、莽撞、殘忍……”他將自己的罪狀一條一條地說出來,每說一條,便往自己身上狠狠抽一下。他下手竟然比玉危城還要重,沒幾下,西裝堅挺的邊緣竟然起了毛,裡頭的襯衫彷彿被打薄了,隨時會裂開。

玉危城驚異地瞪大雙眼,猛地將他手中的藤條打落,雙手將他狠狠摟過來,父子倆便抱頭哭作一團。玉正中走過來抱住他們。玉仲啓看了一會兒,也走過來,卻只是向他們伸出一個紙巾盒子,彷彿很不屑地說:“擦擦,還要見人呢。”

玉正中將餐巾紙捏成團扔到他臉上,正打在他眼角,打落一串淚珠來。

顧歆舒落寞地徘徊在醫院的花園裡,雙脣習慣了抿成僵硬的線條,令她的臉看上去更加冷豔。

歆怡的私人看護還是堅決不讓她進病房探望,說是歆怡無論如何不想見到她。黃醫師倒是給了她一個好消息。考慮到孩子可能會遺傳她的病,歆怡終於決定把孩子拿掉,接受治療。

“你不要太擔心了,歆怡現在越來越配合治療,很快就會好的。”紀曉陽從她身後走過來,遞給她一杯水。

顧歆舒接過水,淡淡道:“你要對她好一些,一定要。”

“我會的。”紀曉陽很肯定地點頭,要她放心,“你最近怎麼樣?聽說你把工作室關了,連住的地方也退掉了。”

“原本打算做一個長期旅行。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顧歆舒扯了個謊,臉上沒有任何破綻。

“我在國外的朋友最近在珉茳開辦了一家服裝公司,不如我介紹你到那裡去工作。或者你喜不喜歡當老師?我可以安排你到黃河藝術學院做繪畫課的老師。”

“做老師就免了吧,我根本沒有繪畫的底子,不過學了一點皮毛。”顧歆舒笑笑,“我現在沒有心情工作。一切等歆怡的病好了再說吧。”

紀曉陽溫柔地望進她眼睛裡去,鄭重地說道:“歆舒,有什麼困難一定跟我說。你絕不是孤單一個人,我一直都在你身後。”

顧歆舒有些反感地蹙眉,卻也不願與他糾纏,只淡淡說:“我自己會有分寸的。”

紀曉陽卻彷彿很胸有成竹的樣子:“何家訊同閆濤蔚都已經不在你身邊,你又何必這麼抗拒我呢?就算你同我不能回到過去,做個朋友也無妨。我怎麼說都算是你的妹夫——我們是親人呢。”

顧歆舒終於忍不住,將一杯水潑在他面前,怒道:“你記得自己的身份就好。我還有事,先走了。”

紀曉陽依舊微笑着目送她遠去,喃喃道:“你遲早會回到我身邊的。”

碧華園內,玉家父子已經平靜下來,房間內溫情感人的氣氛立刻轉爲緊張肅穆。

“郊區之外的漁樵碼頭已經安排好了,十二點的船。我跟仲啓隨時都可以啓程。”玉正中說道。

“我終究還是害了自己的兒子!”玉危城重重一掌拍在沙發扶手上,痛心疾首地嘆息。

玉仲啓勸慰道:“爸,您也是迫不得已。再說我跟大哥不是沒事麼?就憑那些酒囊飯袋,怎麼可能是我跟大哥的對手。我們絕對有信心能順利離開珉茳。”

閆濤蔚恨恨道:“何政鳴實在太陰險,竟然連這麼惡毒的事都做得出來!不過,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裕雄根本就大勢已去,累累罪行昭然若揭!”

玉危城道:“小瑋,你千萬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希望你再跟山莊扯上任何關係。今天叫你來,是因爲我想念我的孩子,因爲害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所以一定要你來。但是你回去之後,就要當今天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您說最後一面是什麼意思?”閆濤蔚敏感地抓住了他話中的字眼。

玉危城一愣,笑道:“我隨口說說。”

“爸爸,您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警察現在已經在路上了!”玉正中急切道,“您到底爲什麼還要留下來?”

玉危城搖搖頭,沉聲道:“這個時候我怎麼能走?整個山莊的工人還等着今年的工資,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還等着我去跟何政鳴討個說法。人不能這麼自私。我這一走,他們該怎麼辦?”

玉仲啓比閆濤蔚還要敏感,驚道:“爸,您跟何政鳴談過了?”

玉危城遲疑了片刻,點頭道:“不錯。我打算用整個山莊,用我這條命,把那些姑娘換回來。”

“不!爸爸,你不能中了何政鳴的奸計!”三兄弟齊聲叫道。

玉危城緩慢而斬釘截鐵地搖搖頭:“今天的結局早在山莊成立的那一天就註定了。這麼多年來,我爲了改變這個結局,一直努力想讓山莊逐漸脫離裕雄的控制。但是我失敗了。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犧牲了那麼多人的幸福,結局還是一樣。我當然是要負責的,也只有我有資格負責。”

“爸……”

“不要再說了!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玉危城不容置疑地擺擺手,將頭靠在老闆椅上,閉目養神。

玉正中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領了兩個人弟弟離開房間。

三個人在主臥室裡坐了許久。房間裡的沉默足以令一切生命窒息。驀地,三個人的手同時伸向門把手,交疊在一起。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笑一笑,各自眼中的堅定更深了幾分。

然而待他們衝進書房的時候,玉危城已經離開了——悄無聲息而沒有任何迴旋餘地。

玉正中定定地望着那個空了的位子,眼睛裡有流動的碎光,忽明忽暗地盪漾着悲傷。玉仲啓在辦公桌周圍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臆想中的類似“遺書”的隻言片語,便只好無奈而失落地跌坐到老闆椅上,靜靜地呼吸着父親遺留下的味道。閆濤蔚迷惘而驚慌地瞪着兩位哥哥,不敢相信他們竟能如此冷靜地面對這個殘忍的事實。

“……就這樣?”他顫抖着聲音,連目光都在抖,彷彿眼睛裡的複雜的情感膨脹得要爆裂開來。

玉正中重重嘆口氣,沙啞的聲音拖得很長,頹廢蒼涼得像是綴滿了歲月雕刻過的痕跡:“小瑋,難道你忘了,父親從來都是這樣的。做了決定,便無可轉移,絕不拖泥帶水。就如同當初決定要‘殺’了你,他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對我們講了一遍,不等我們勸阻,便果斷出手。他這一生,始終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深刻的明白爲了他想要的東西,他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玉仲啓只輕哼了一聲,咬牙道:“這老東西,從來不記得自己是一個父親!爲他難過,不值得……”他倔強地咒罵着,嘴角淡漠地向上翹,突然又像疾墜的飛機,直直地垂下來。他連忙閉緊了嘴巴,陰沉地別過臉去。僵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將一隻拳頭狠狠抵到自己脣邊,堵住哭泣的聲音。

閆濤蔚還是第一次看到玉仲啓這麼狼狽的哭相。十年前楊凌凌去世的時候,他也不過只是半個月不會笑也不會說話而已。

“好,你們想不出辦法,我來想!我不能看着爸爸去送死!我不能接受,剛剛纔找到回家的路,剛剛纔重新明白父愛的味道,又要瞬間得而復失!我欠爸爸的太多了。山莊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要和爸爸一起,我決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受盡折磨!”

玉正中攔腰抱住閆濤蔚,硬生生將他從門口拽回來,怒吼道:“夠了!你就不能順從爸爸一次嗎?他一生中最疼愛、最珍視的人就是你,當初他那樣忍辱負重,就是爲了能保全你將來乾乾淨淨、不參雜任何污點的人生!現在,爸爸將最重的擔子交給你,你卻只想着找回自己失去的父愛!”

閆濤蔚粗暴地掙扎,大聲吼叫:“他根本就拿我當外人!你少花言巧語!他這樣待我,我就偏不讓他如意!我要去救他,我要跟他站在一起,我要他看着自己的兒子和他一起去死!”

“幼稚!”玉仲啓衝到他面前,凌厲地扇了他一耳光,冷冷道,“我和大哥離開之後,玉家能跟何政鳴斗的人只剩下你了。你拆散了一個家,還想要它屍骨無存嗎?你還要讓幕後兇手繼續逍遙快活?想想你爲這個家做過什麼!現在爸爸給了你一個機會,你竟然還不知道珍惜!”

閆濤蔚被他打懵了,又在他一番話語裡漸漸清醒過來,心裡明白,救父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一瞬間只覺得萬念俱灰,渾身一鬆,癱倒在玉正中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