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22

那是一個成功的演唱會,從各方面來講,都是成功的。聽衆擠滿了演唱會場,座無虛席。花籃從大門口、走廊,一直排列到臺前、臺上、和臺後。許多政界、學術界、音樂界的名人都出席了,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從開始閃到結束。所有的廣播電臺都在做實況錄音,電視臺也在做實況轉播。掌聲熱烈而持久,場面是偉大的,動人的。

我們的座位幾乎是最後幾排了,因爲我們的經濟力量都無法購買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開始賣票的一小時後,就早被人訂完了,我們也買不着那些位子。坐在後面,我們傾聽着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質都好。顯然,這十年的時間他沒有浪費,也沒有虛度,他是經過了一番苦練的!他的歌聲比他的人對我們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聲依然充滿了感情,依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當他引吭而歌的時候,他的臉漲紅了,他的眼睛閃爍發光,他的面部又是那麼激動的、易感的、充滿了靈性的,我們感動地望着他,噙着滿眼眶的淚,噢!我們的柯夢南!可是,歌聲一完,他在掌聲中徐徐彎腰,那魔術一般的靈光一閃消失了,他又變得那麼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離我們好遙遠好遙遠了。

他唱了十幾支歌,幾乎全是各國的民歌,也唱了幾支歌劇中的名曲。我們帶着強烈的期盼,希望能聽到一支我們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們失望了,他一句也沒有唱。演唱會將結束的時候,無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張紙,他在上面寫:

柯夢南:

我們都在後面幾排坐着,昨天,我們也曾在機場等待,但是,你彷彿不再是以前那樣容易接觸了。假若你沒有把舊日的朋友都忘乾淨,願意爲我們唱一支《有人告訴我》嗎?

散會後,可否在後臺“接見”我們?

圈圈裡的一羣即刻

他把紙條給我們傳觀,我低聲問:

“你要怎樣遞給他?”

“我現在就送到後臺去。”

他送去了,我們都滿懷希望地等待着,片刻,他又溜了回來,懷冰問:

“送到了嗎?”

“他經理人接過去了。說等他到後臺就給他。”

每唱兩支曲子,柯夢南就要回到後臺去休息一會兒,當他再回到後臺的時候,我們都興奮極了,他將要看到我們的紙條了,他會怎樣?他會唱那支歌嗎?他總不至於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遺忘了吧?

他再度出場了,微微地彎了彎腰,他開始唱了起來,不是我們希望中的歌,接着,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向後座掃了掃,沒有帶出絲毫的感情。怎麼回事?他沒有收到我們的紙條嗎?

散會了,他在成千成萬的掌聲中退入後臺,我們彼此注視着,說不出心頭是怎樣一種滋味,他仍舊沒有唱那一支歌。無事忙嘆了口氣,說:

“他不是我們的柯夢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們都有這種感覺,強烈而深切的感覺。祖望擡了擡眉毛。

“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到後臺去吧!”

“或者,他的經理沒有把紙條交給他!”小俞說。

“別幫他解釋了,”小張滿臉的不耐煩,“他變了!他現在是名人了,是大人

物了,咱們這些老朋友哪裡還在他眼睛裡!別去惹人討厭了!”

“好歹要去後臺看看!”紉蘭說,“假若他在後臺等我們呢!”

我們去了,剛好趕上他在經理人的護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殺出歌迷的重圍,走出後臺的邊門,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車中,他那白髮蕭蕭的父親正在那兒等他。或者,那位父親要見到這位兒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們一樣長久?

我們目送那輛車子走遠了,消失了,無影無痕了。大家在街邊站着,呆呆愣愣的,淋了一頭一臉的雨水,然後,小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好乾好澀:

“哈哈,好一個柯夢南,和當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哼!”小張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們是自討沒趣!瞎熱心,瞎起勁!”

“他被名利鎖住了,”祖望輕聲地說,“臺灣出了一個青年音樂家,而我們呢?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走吧!”穀風說,“我想,我們用不着再計劃什麼歡迎他的節目了。”

是的,我們用不着了,那個和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夢的柯夢南早已消失了,這是另外一個,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夢南!接連下來好幾天,報紙上全是柯夢南的名字,我們只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參加宴會,和家庭團聚,演唱會,以及他一舉一動的照片,那位美麗的伴奏小姐始終跟在他身邊,於是,記者們好奇了:

“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們是好朋友。”這是答覆。

就這麼簡單嗎?我倚着窗子,望着窗外迷濛的雨霧,我想念起何飛飛來了,強烈地想念她。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對着窗外低喚——我們當初都發狂一般地愛上的那個人是誰?如今又在何處?

一星期很快地過去了,柯夢南也結束了他一週的來臺訪問,他又要離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送行。當然,他也用不着我們去送行,他有的是給他送行的人。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約而同地到我家來了。來談論這次的事件,來憑弔一段逝去的友誼。還是水孩兒來得最晚,帶着滿頭髮的雨珠,帶着滿身的雨水,帶着滿臉特殊的溫柔和激情,她手裡拿着一朵嬌豔欲滴的長莖紅玫瑰,站在房子中間說:

“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

“飛機場?”懷冰問。

“不是,我到何飛飛的墓上去了。”她說,眼睛裡漾着一層水霧,亮晶晶地閃着光。“我在她的墓前發現了這個,”她舉着紅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麼?”小俞問,“她家的人去過了?”

水孩兒搖了搖頭。

“不,”她輕輕地說,“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是嗎?她家的人也不會帶這麼貴重的花去,何況連天下雨,墓邊泥地上的足跡非常清晰,那是一個孤獨的、男人的腳印,他去過了——柯夢南。”

我們很安靜,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剎那間,我們心頭都充滿了激動,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感情。幾百種思想在我腦際閃過,幾千種感觸在我心頭掠過,我舉頭向着窗外,淚水不由自主地升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嗎?是他嗎?我們的柯夢南!

有人按門鈴

,秀子拿着一封信走到我面前來:

“小姐,限時專送信!”

我握着信封,多熟悉的筆跡!大家都圍了過來,顧不得去研究他如何獲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箋,上面沒有上下款,只用他那瀟灑的筆跡,遒勁有力地寫着一支歌:

有人告訴我,

這世界屬於我,

在浩瀚的人海中,

我卻失落了我。

有人告訴我,

歡樂屬於我,

走遍了天涯海角,

遺失的笑痕裡纔有我!

有人告訴我,

陽光普照着我,

我尋找了又尋找,

陽光下也沒有我。

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誰能告訴我?

我在何處?如何尋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信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別人又把它拾了起來,我滿面淚痕,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啊,我們的柯夢南,他畢竟唱給我們聽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夢南!他何曾遺忘過去?他是記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

“我們錯了,”懷冰低聲地說,“我們該去送行的!”

“我早說過,柯夢南不是那樣的人!”小俞說。

“我要給他寫信,”祖望說,“我們一定要給他寫信,每個人都要寫!我們要幫助他把那個失落的自己再找回來!”

“我要寫的,”彤雲說,“今天晚上回去就寫!”

“沒看到我們去機場,他一定很難過!”紉蘭嘆息着。

“電視!”穀風說,“打開電視看看,新聞裡會不會放出他離臺的新聞片!”

我扭開了電視,片刻後,新聞播放的時間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夢南離臺的新聞,他站在機場,向成千成萬送行的人揮手,臉上仍然是肅穆的、莊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裡有着難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態落寞而孤高,像一隻正要掠空飛走的孤雁。新聞報播員正用清晰的聲音在報告着: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於今日下午三時離臺飛意大利,繼續他的音樂課程,臨行的時候,他一再說,他還要回來的,這兒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許多他難以忘記的東西,他一定要在最短期間,學成歸國!讓我們等待他吧!”

讓我們等待他吧!關掉了電視,我們默默相對,都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念,對柯夢南,對何飛飛,對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時光。半晌,祖望輕聲地說:

“這正像前人的兩句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是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何飛飛。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柯夢南。我握着茶杯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我迎風而立。望着那無邊無際的細雨,我下意識地對窗外舉了舉杯子,在心中低低地說:

“祝福你!”

祝福誰?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義的人吧!

風吹着我,帶着幾絲涼意,我忽然發現,這又是“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了。

春天又到了。

——全書完——

一九六七、五、十四、夜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