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德林的死亡,遍佈聯邦的憲章光輝自然非常清楚,消息很快從憲章局傳到了總統就職儀式現場,那位姓邰的老局長第一個確認了消息,時間僅僅比許樂拔出筆尖來晚了幾分鐘而已。
懷璧者有罪,但至少是抱着值錢的東西,這個消息卻談不上是什麼好消息。老局長輕聲告訴了他需要告訴的人,然後這個消息就開始在觀禮臺與石階上方的政府高層官員中傳播,雖然傳播的範圍被控制在極少數人之間,但他們震愕的神情,依然給了很多人一些暗示。
憲章局長此時已經基本上能夠確定麥德林議員的真實身份,所以得知這個消息後,那顆蒼老的心裡,流淌着無窮的輕鬆,微笑站在觀禮臺上,保持着沉默。而政府其他的高級官員,此時卻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表情和他相反,顯得格外難看。
隨着熱烈的掌聲,口哨聲,議會山前響起的樂曲聲,帕布爾總統結束了自己的演講,他親切而極有禮貌地向垂垂老矣的首席大法官何英先生致謝,然後向着石階下的民衆揮手示意,便牽着夫人的手,在幕僚和辦公室官員的陪伴下,向着休息處走去。
路途中,拜倫副總統和聯邦調查局局長,在他的耳畔快速地說了幾句什麼。帕布爾總統閣下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黝黑的臉龐掩蓋了那絲深沉的憤怒,他略一沉忖,便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就職儀式慶典還在繼續,接下來應該有好幾場專門爲了烘托氣氛的表演,來自聯邦各大區的頂尖文化界人士,都將賣力地展現自己最優秀的一面,所以那些人山人海的民衆並未散去,而是興奮地等待着,他們並不知道今天的聯邦發生了一切大事,也沒有人注意到冬樹陰影之中,總統閣下快速的步伐。
觀禮臺上的賓客卻漸漸散了,政府以及軍方的高級官員、將領此時都將前往不遠處的總統官邸,參加第一次聯邦政府會議,他們此時已經大概知曉s2環山四州發生了什麼,表情上不免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三林聯邦銀行總裁利緣宮老先生,在兒子的扶助下走了下來。身材矮小的他整理了一下頭頂的黑色小圓帽,眯着眼睛回頭望了眼邰夫人所在的位置,發現那位夫人早已經離開,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
“麥德林死了,暫時還不知道誰做的,應該馬上便會有消息出來,你準備一下。”
在寒冷的天氣裡,利緣宮老人咳了兩聲,臉上的皺紋像刀子刻出來般深刻,他望着自己的接班人,說道:“我想總統先生一定很憤怒,在他上臺的第一天,便收到了這樣一個壞消息。”
穿着灰色短風衣、繫着領結的利修竹看上去精神十足,雖然先前已經有所猜測,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今天聽到麥德林議員的死訊。他那雙清麗的眉毛瞬間皺了起來,壓低聲音用急促的語氣說道:“父親,我們該怎麼辦?”
“聯邦政府自然會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利緣宮將厚厚的手套摘了下來,順着留給貴賓們的專用通道向外走去,“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全力配合。”
全力配合?配合什麼?壓制可能馬上便會因麥德林死亡而產生的騷動?利修竹皺着的眉頭依然無法鬆開。
利緣宮老人想着那個剛剛死去的政客,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白色的霧氣在他枯乾的嘴脣邊四散。
“聯邦不能亂,我想無論是帕布爾總統還是夫人,都會意識到這一點。”老人說道:“既然他已經死了,我們就必須接受這個現實,把配合的工作作好吧。”
這句話說的很淡漠,與利家暗中合作了很久的麥德林議員的死亡,在這位老人的言語中,就像是一個陌生的傢伙。
“上次只不過是被抓進司法部,便鬧成這樣,我很擔心……”利修竹憂心忡忡說道。
身後的廣場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響起了熱情的歡呼聲。利緣宮老人微笑着向前走去,用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我從來不會居高臨下去看待任何一個普通的民衆,但我也從來不會高估他們對信仰的忠誠度。”
利修竹心頭微凜,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上次麥德林的狂熱支持者在聯邦內鬧出如此大的動靜,看來背後也有自己家族的影子,只不過當時利家需要麥德林的煽動能力,來保證聯邦的調查不會深入下去,牽涉到自己,而現在麥德林既然已經死了,利家自然不用再擔心什麼,自然要堅定地站在政府一邊,或者說……民衆一邊。
……
幾輛沒有明顯標誌的黑色汽車,行走在旁遮大道上,冬樹無葉,日光清漫無溫。因爲總統就職典禮而進行交通管制的大街上,這幾輛汽車顯得格外刺眼。
邰夫人坐在後排,隔着玻璃望着窗外的街景。對於聯邦的上層社會而言,這位今天出現在觀禮臺上,是一個難得地親近機會,雖然她刻意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可是慶典暫告一段落後,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試圖與她說幾句話。
只是這位夫人今天沒有任何說話的慾望。她望着那些殘落的林梢,心情有些沉重。與利家那位充滿世俗智慧的老人不同,她已經搶先知道了s2基金會大樓暗殺事件的主使者是誰。
車內溫暖如春,夫人安靜地看着冬日街景,卻忽然間想到了首都日報裡的那個編輯,那個記者,想到了此時依然被關押在聯邦調查局,卻死也不肯讓步的檢查官,想到了青龍山裡那幫狂熱而危險的傢伙,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男人,也很自然地想到了許樂。
她感覺有些冷,那個自己想要控制的年輕人,果然像他的老師一樣,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既然如此,那便再也不能留了。
“麥德林死了。”邰夫人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總統閣下那邊可能有些麻煩,讓電視臺與網絡總部配合一下政府的工作。”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沈離大秘書身體微微一僵,然後馬上反應了過來,平靜地回答了一聲。
就在此時,首都特區有鐘聲響起,清亮悠遠的鐘聲穿過幾個街區,再被黑色汽車的厚重玻璃一濾,變得有些暗啞幽深。
帕布爾總統的車隊已經抵達了總統官邸,前任總統席格先生正在草坪旁迎接,聯邦最高權力已經開始交接,依照聯邦的歷史習慣,憲章廣場旁的鐘聲,開始響起。
邰夫人側耳聽着鐘聲,表情平靜,心裡卻在想着,這鐘聲究竟爲誰而鳴?
……
許樂倚靠在牆壁上,臉色蒼白,骨折了的右手腕懸在膝蓋上,身邊一地狼籍。今日他已經爆發了自己所有的精氣神,榨乾了體內的每一滴力量,在那個偉大存在的幫助下,才如此幸運或是瘋狂地完成了自己的目標。
麥德林倒下的那一瞬間,他身上所有的傷勢、疲憊全部炸了開來,直接讓他頹然坐在地上,虛弱的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身上的槍傷很嚴重,但真正讓他有些脫力的,還是最後的一擊,一年前在臨海體育館地下停車場,壯烈地踹了軍用機甲一腳,他被反震的吐血倒地,今日的他比當時要強上不少,所以還能支撐,只是卻也無法再繼續後面的計劃。
聽着房間外越來越稀疏的槍聲,和逐漸靠近房門的散亂腳步聲,許樂低頭無語。
房門被人撞開,一個渾身是血的傢伙狼狽不堪地衝了進來,這人進來後第一件事卻不是向許樂開槍,而是將房門旁邊所有的傢俱全部都推倒在房門後,包括兩個極爲沉重的保險櫃。
許樂擡起頭來,只看了一眼,眼瞳便亮了起來。從知道外面有人在支援自己時,他便在猜測那個人是誰,此時發現,果然是他。
滿臉血水的施清海回頭,看見倒在地上的麥德林的屍體,微微愣了愣,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腳像是灌了鉛一般,顯示出了他的真實狀況。
他苦笑了一聲,困難地走到了牆邊,無力地貼着牆壁滑了下來,坐到了許樂的身邊。
許樂吐了一口帶血的涶沫,卻吐到了自己的衣服上,有些辛苦地偏過頭,看了這個傢伙一眼,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還指望你能把我救出去。”
基金會大樓四周警笛之聲大作,警察已經趕了過來,聯邦調查局以及更厲害的部門,終於都趕了過來。就算基金會大樓內部的安全人員全部被他們兩個人殺死了,可是此時要逃出去,也是難比登天。
“我本來指望你能把我救出去。”
施清海低着頭笑罵了一聲,大口地喘着氣,胸膛不停起伏,那把acw早就因爲子彈射光被他扔在了外面。在樓內替許樂阻擊了這麼長時間,他的身上也早已是傷痕累累,能夠撐着活到此時,不得不說這位第一軍事學院和青龍山反政府軍聯邦培養出來的生猛人物,無論是能力還是運氣都好到了極點。
許樂的計劃中確實有最後遁走的一環,只是此時貼牆而坐的兩個人,在先前的燦爛裡,已經爆發了所有的能量,沒有給自己留下一絲力量與後路,他們已經沒有實現最後計劃的能力。
當然,如果先前他們不是如此全情投入,壯烈廝殺,也不可能在如此森嚴的防禦面前,真的做成了這件事。
許樂低頭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鐲,苦笑了一聲,卻又是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出了兩灘血水。
兩個人擡頭互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釋懷地笑了笑。
……
大樓內外此時不知道有多少全副武裝的戰鬥人員正在佈防,不遠處已經隱隱能夠聽到武裝直升機的轟鳴聲。
警察總部和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們,此時已經從憲章局方面確認了麥德林議員的生死,所以他們並沒有選擇馬上強攻,而是守在了屋外,想選擇一個儘可能保險一些的方法。
“暗殺當然要用狙,你小子只知道大刀闊斧地殺進來,害得小爺我要陪着你送命,你說你該怎麼賠我?”施清海一面咳着,一面說道。
他那張俊俏英秀的面龐上滿是血污,左頰部位有一道淒厲的傷口,看上去極爲猙獰。許樂看了他一眼,困難地笑了笑,此時他大概已經確認白玉蘭那邊出了問題,自己被那傢伙害死了,而施公子卻被自己害死了。
“既然把你害死了,那我就賠你一個兒子吧。”許樂低頭抹着脣邊的鮮血,微笑着說道:“你大概還不知道,鄒鬱給你生了個兒子,叫鄒流火,沒生理缺陷。”
此言一出,施清海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眯着眼睛,看了許樂很久很久,才確認這個傢伙不是爲了安慰死之前的自己,而編造出來的假話,所以他的心臟忽然加快地跳動起來,激動之中多出了一抹溫柔與嬌羞。
“真的?”
“假的。”
施清海沉默很久,開口說道:“可惜我一直不知道。”忽然間他展顏一笑,笑了兩聲:“不過這說明小爺我確實很生猛啊,居然能一槍中的。”
許樂想笑卻笑不出來,連聲咳嗽。
施清海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然後用顫抖的手摸出了一包三七牌香菸,哆哆嗦嗦地點燃,一點兒沒有他先前狙殺四方時的穩定與冷靜感覺。
他用力地吸了兩口,然後用顫抖的手臂遞了一根過去,發現許樂沒有接,這才注意到許樂的右手腕已經扭曲,而左臂上也有幾處傷口正在流血。
施清海搖了搖頭,將一根香菸塞進許樂帶着血水的嘴脣裡。
“你真不該來。”他說道。
許樂叼着煙,含糊不清說道:“想來也就來了。”菸灰掉落,混入他胸前的血水中。
施清海眯着眼睛,看着這間辦公室,注意到牆壁上掛着一幅畫,畫的是大寫意潑墨荷花,風格淋漓而且凌厲。都說畫寫心意,他不禁有些不解,喃喃說道:“麥德林這傢伙,哪裡來這麼多的磊落之氣。”
許樂艱難地擡起頭來,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想到先前麥德林在門後說的關於良心的話,也生出諸多不解。
他這時纔想起來,先前殺死麥德林的那支筆,還一直緊緊地握在左手中。他鬆開手指,任由那隻沾着血的筆滑落地面,說道:“我就是……用這支筆,殺的他。本來想着如果你能逃出去,就留……給……你做紀念。”
“別想好事兒。”施清海伸出手,困難地抓起了那隻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忽然說道:“不知道政府能不能允許我把這支筆,留給我兒子當遺產。”
“別想好事兒。”許樂叨着煙,低垂着頭,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鄒鬱……沒找別的男人吧?”
“沒有,我替你盯着的。”
“我怎麼感覺有些愧疚,我……找了別的女人。不過我不知道,所以不算錯對不對?……哎,你什麼時候和她變這麼熟了,我和她好像其實都還不大熟。”
“噢,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基金會大樓內外一片森嚴恐怖,血水彈痕瀰漫建築之內,無數全副武裝的戰鬥人員,正端着槍佔據了各個通道,將這個房間團團包圍,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衝進來,將這兩個強悍的恐怖分子擊斃。
然而令他們如臨大敵的這兩人,卻已經無力再戰,就在麥德林議員的屍體旁邊,叨着三七牌香菸,含糊不清地聊着一些很無聊的東西。
“我剛纔好像聽到了鐘聲。”施清海取下脣中燃燒了一半的香菸,淡淡說道,香菸的過濾嘴上全部是血。
“噢?幾點鐘了?”許樂低着頭,純粹下意識裡說道。
施清海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是說,我聽到了爲我們而鳴的喪鐘。”
話音落處,槍聲大作,議員辦公室右側的玻璃窗瞬間被擊成碎末,緊接着煙霧彈被射了進來,一片混亂中,幾名全身黑衣的特戰隊員沿溜索而下,從天而降,如幾頭猛虎般撲了進來!
牆壁上也被炸藥炸出了幾個大口,無數全副武裝的戰鬥人員潮涌而入。
“很不專業。”施清海咕噥了幾聲,確認煙霧果然沒有香菸好抽。
許樂的左眼雖然依然能夠看透煙霧,看清闖入屋中人的動作,但他卻無法再做什麼,也懶得再做什麼。無論是他還是施清海,都已經沒有子彈,也沒有力氣,就連身體裡的血,都已經快要流光。
……
“不許動!”
“舉起手來!”
隨着幾聲暴喝,煙霧漸漸散去,無數黑洞洞的槍管近距離內,對準了貼着牆壁而坐的那兩個人。
特勤局長官臉色沉重地了走了進來,手中的電話卻一直緊緊貼着耳邊,遙遠的首都,剛剛傳來了一個極爲重要的命令。剛剛放下電話,他看着屋內的景象,卻是忍不住身體微僵。
麥德林議員的屍體在一旁,這是先前已經確認了的消息,令他感到吃驚的是,牆邊那兩個恐怖分子此時的表現。
面對着無數槍口,本來已經力竭的施清海,竟是快速地舉起了雙手,被煙霧薰的直流眼淚的他,紅着雙眼分外認真地說道:“我投降!”
此時他的右手夾着一根快燃完的香菸,右手握着一根帶血的筆,這個姿式看上去十分滑稽。
“另外,我身邊這傢伙不是不想舉手投降。”施清海望着面前那些緊張萬分,一片肅然的聯邦特種戰士們,很認真誠懇地說道:
“丫兩隻手都廢了,實在是舉不起來。”
一直低着頭的許樂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了聲,嘴脣裡叨的香菸噴了出去,落在了地面上,濺起幾點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