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海邊聚着一羣人,山林的外面有一把狙擊槍和隱藏在陰影中的部隊,場間的氣氛緊張而壓抑,站在許樂對立面的人羣就像無數具雕像般僵硬,不敢有太大的動作。許樂坦承在等待某個電話,這讓一觸即發的緊迫感稍微緩解了些,只是接下來漫長的無聲等待,對於衆人的心臟來說,也是極爲嚴苛的考驗。
席勒有出二幕悲喜劇叫等待姓戈的人,劇中的角色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出現,只有荒誕的譫語充斥其間,無止無盡,格外折磨,就像此刻大家等待許樂手中的電話響起,但卻偏偏不響。
就在此時,一輛銀色名車從山道上高速駛來,硬膠輪胎與地面發出劇烈的磨擦聲,別有莊園的警戒設施已經全面失效,沒有儀器對這輛車的到來做出任何反應。
銀車尚未剎死,利孝通便從車上跳了下來,攔在了許樂的面前。他用力扯開脖頸處的領結,顧不得擦拭修剪極好鬢角處淌下的汗水,看着許樂的臉,用力說道:“深呼吸,再想想。”
做爲許樂早期投資者及相熟的友人,鐵算利家的七少爺非常明白這個傢伙的性情如何執着堅硬,看到那雙小眼睛微微眯起,便知道他今天真有殺人的準備或者說衝動。
利孝通心頭微寒,攔在許樂的身前,他並不指望自己能夠改變對方的決定,剛纔已經將這片莊園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父親,只希望那些老傢伙們能夠快些做出決定,雖然那些決定對於七大家的尊嚴來說,顯得有些過於困難。
許樂與他握手,回答道:“現在需要想的不是我。”
話雖如此說,他卻真的按照利孝通的建議,做了幾次深呼吸,將那些微鹹的海風一古腦地灌入肺中,舒爽無比,清明無比,再一次確認自己的要求並不過分。
利孝通略鬆了一口氣,舉起棉質的領結快速擦拭了鬢角的汗珠,站在了他的身旁,開始與他一道等待那個可能永遠不會響起的電話。
電話響了。
許樂等鈴聲響了兩聲後,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沒有人說話,安靜的如同沉默的黑夜,只有極輕的悠長呼吸聲間或響起,從呼吸聲中判斷,對方應該是一位年華已陳的老人。
“離開這座莊園,我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長時間的安靜後,電話那頭忽然響起一道蒼老而冷漠的聲音。對方說話的語氣就如聯邦普通民衆想像中那般神秘而驕傲,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與權威感,似乎這宇宙內的普通人,天生就應該服從他或者敬畏他。
這不是許樂想聽到的內容,所以他的濃眉微挑,像兩把飛刀一樣半出鞘,寒漸顯,倔犟沉默着一言不發,只是將左手負到了後背,緩緩握緊了拳頭。
回答電話那頭驕傲而強勢老人的,是一聲清脆的槍聲。
山林那頭的狙擊槍再次開火,真正的子彈割裂空氣呼嘯而至,恐怖地射中林鬥海腳前的沙地,啾的一聲不知道射進地下多少米深的距離。
海畔一陣壓抑的驚呼與恐懼退後的腳步聲。
雖然只濺起了一蓬沙雨,但誰都能看清楚這顆子彈的威力,如果那名狙擊手的手稍微抖一絲,林鬥海的腳此時已經變成了一蓬血雨。
這位被人們看作七大家二代最不成材的林家少爺,此時卻顯得比海畔衆人堅強很多,面色蒼白的他就像是沒有聽到這聲槍響,沒有感受到腳掌傳來的劇烈震感,堅持着一步不退,緊咬着牙盯着面前正在通電話的許樂。
因爲他猜到了打電話來的人是誰,在這種很多年沒有出現過的局勢下,七大家的尊嚴不能再被削挫的更多了。
許樂還是沒有說話,電話那頭的林家家主聽到這聲槍響後,也沒有說話。
那位在普通人眼中極爲神秘高遠的大人物,很清楚電話那頭的年輕中校在等自己說什麼。對於一般人而言,那些話只是很常聽到的話語,但對於一位七大家的家主而言,卻是難以接受的條件。
邰氏皇朝結束,人類社會政治體制重構以來的漫長曆史中,這些隱藏在歷史幕後、不斷影響歷史走向的千世之家,或許做過實質上的退讓,或許在某些時間段必須隱忍,但能夠逼着這些家主當面低頭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因爲他們代表着家族尊嚴的底線。
除了莫愁後山,曾經有幾任非常強勢的主席和總統曾經做到過這一點。但這些偉大人物中有不少人爲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或者是任期內便聲敗名裂,或者是被暗殺於一團迷霧之中,其中有些人直至死亡也能強勢如初,卻也無法阻止身後百年,他的後人遭受到七大家毀滅性的打擊報復。
今天許樂帶了幾十號人,就想做到很多前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對於林家家主和剛剛收到風聲的那些大人物們來說,是何等樣荒謬而狂妄的企圖。
長時間的沉默,壓抑緊張的海灘,碧海白雲間橫着一個人。
電話那頭的聲音非常緩慢,自持而冷漠:“犬子無用,你可以殺了他。”
這依然不是許樂想要的答案,甚至是他沒有想到的答案。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那雙本欲飛起的濃眉忽地落下,餘光看着面前臉色慘白的林鬥海,隱隱明白了七大家爲什麼能夠與聯邦政府鬥了千萬年而不倒。
在這些千世之家的邏輯中,沒有任何東西比家族的存續更重要,而這種畸形的家族一旦沒有了極端的尊嚴驕傲與壓倒一切的權力慾望,則會逐漸喪失存續的本能基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尊嚴與驕傲的延續,甚至比血脈的延續更重要。
但不知道爲什麼,或許只是爲了實現一個普通人挑戰七大家的幻想畫面,許樂還想試試,所以他依舊沉默,用望着面前不遠處的林鬥海,負在身後的左手微微一動。
山林間的狙擊槍暴然開火!
迸迸迸迸!密集的沉悶高速彈聲,在海邊沙灘上猛烈響起,瞬間內不知道多少顆恐怖的子彈,籠罩這片區域,蓬蓬沙雨被射成漫天煙塵!
海畔上一陣驚呼,那些權貴子弟們四散逃離,此刻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煙塵中,林鬥海不停發出的驚恐嚎叫聲。
煙塵落,槍聲止。
滿地瘡痕沙線間的林鬥海臉色慘白,大腿不停顫抖,雙眼無神地望着前方,瞳孔根本無法聚焦,睡袍前方一片水漬,幾絲騷臭,軟綿綿地快要倒下,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活着,進入了不知生死的悽慘精神狀態。
許樂將電話放在耳畔,沉默等待。
電話接通之後,林家家主居高臨下傲然地說了一句話,輕描淡寫漠然地說了一句話,廖廖數語間,便能將人心搓揉地酥脆不堪,氣度城府深不可測。
然而卻搓不酥許樂這顆硬石頭的心,他一直沉默,簡單幹脆地只用槍聲來面對對方的氣度。
還是那句老話,只有槍管裡才能噴出輕風淡雲,穿着鞋的人總容易害怕赤着雙足的人,講氣度的人總奈何不了粗神經直線條的簡單人。
縱使七大家無所不能,但此刻林鬥海在槍口之下,只要許樂不主動讓步,便沒有人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必須有人讓步,或者林鬥海死。
電話兩邊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漫長到四處散開的人們再次投回目光,驚疑不定地四處掃視,徒勞無功地搜尋那把恐怖的狙擊槍,漫長到輕柔的海風吹拂動沙粒,將場間那些密集而淒厲的彈洞全部掩蓋了起來,漫長到李飛絨臉上震驚的表情化作茫然,最後歸來恐懼不解,直至清醒過來,試着勇敢地去扶起人事不知的林鬥海。
許樂耳中傳來顧惜風的報告:林家那邊的線路有一道信號插入,林家的線路根本無法反追蹤,至於這道突然插入的信號,更是無法進行監控,對方的技術等級並不比七組弱。
誰會在這樣緊張的關頭,給林家家主打電話?許樂蹙眉思索着,然後一個瘦肩若山的男人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於是他的眉頭緩緩散開,愈發平靜。
果然,片刻後他終於聽到電話那頭的林家家主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件事情,是我們的錯。”
電話那頭的林家家主聲音蒼老而略顯疲憊:“我代表林家,正式向你道歉,並且以林家家主的身份向你保證,今後再也不會出現類似的問題。”
這個世界上,不,應該說是歷史上,有幾個人聽到過七大家家主的親自道歉,見過他們低頭?
聯邦普通民衆,從來沒有對抗這些千世之家的念頭,不僅是因爲這些家族神秘而高不可攀,更是因爲他們知道那樣做只是徒勞。
如今的許樂有大背景,有幾十把槍,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普通人,但和七大家這樣的龐然大物比較起來,依舊顯得渺小而不足道,但今天他連任何背景都沒有調用,只是帶着一幫兄弟走直線闖了進來,便證明了只要試着努力去做,或許有些事情就真的能夠做成功。
聽着電話那頭響起的這句話,許樂眯起了眼睛,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頓了頓後,終於第一次開口回答道:“我聽到了,打擾了。”
然後他掛斷了電話,等着馬上就要到來的下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