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鮑勃主編才艱難地控制住咳嗽,臉漲的通紅,手指微微顫抖將還剩半根的香菸狠狠碾息在菸缸之中,啞聲說道:“元帥,如果你堅持要把這個故事放進來……我拒絕刊發,至少,我拒絕出自我的手中。
牀上的老人已經到了生命最衰弱的時期,房間裡本不應該有煙霧,但鮑勃和伍德還是沒有忍住撕開了白盒特供三七,開始一根接一根燃燒精神般的拼命啜吸着。
所謂最後的訪問,是爲病牀上那位老人將來沉沉的黑棺上覆着的軍旗做文字說明,沉甸甸的責任感壓和兩位記者難以負荷,尤其是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後。
這種事情有政治上的風險,但對於鮑勃來說,他很少會考慮風險這種東西,不然當年他也不會針對麥德林議員發出那般強悍有力的指控聲音,可他必須考慮自己的情感,他的情感不允許自己在老人最後的訪問中寫下那些顏『色』異常晦暗的東西。
李匹夫疲憊地半倚坐在牀頭,臉上深褐『色』的斑痕沒有什麼光澤,就像是嚴重缺水的植物那般,給人一種時刻會化作灰礫被風吹散的感覺,但老人的臉上一直掛着平靜的笑容,大概早已經看透了生死之間的事,看透了超過生死的事,他望着兩名記者溫和微笑說道:“特區日報是聯邦裡勉強能看的報紙,你們兩個是好記者。”
鮑勃和伍德同時改變了一下坐姿,被軍神親口讚揚自然難免驕傲,卻又難免緊張。
“好記者的責任,不就應該是寫真事兒嗎?”老人笑了起來,沙啞空洞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回『蕩』,把瀰漫室內的煙霧震的驚擾不寧,“聯邦三十七憲歷最出名的叛國機修師,他確實就是我的親兄弟,這又有什麼不能寫的呢?”
鮑勃向左靠在椅上,兩根手指撐着下頜,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您堅持記錄下這個本來沒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想替許樂上校分擔壓力?”
蒼老如枯乾樹根般的手,安靜擱在雪白被褥上,清晰的靜脈裡竟快要感受不到生命的流動,老人微笑輕聲迴應道:“我這一輩子被聯邦民衆賦予了太多榮耀,但我卻有很多事情一直瞞着他們,將死之時,總會覺得有所虧欠,除此之外,自然也有你所猜測的原因,像許樂這樣不錯的年輕人,不應該被這些上輩的庸俗故事拖累,聯邦需要他,我們,不,更準確的說,是你們以後會很需要他。”
“所以您不惜自潑污水以減輕整個聯邦對許樂上校的不信任程度?”鮑勃右手舉起鉛筆,認真望着牀上的老人。
劇烈的咳嗽聲響起,從牀頭那具蒼老身軀內暴發回『蕩』,如一座千年的鐘,被時間的風無情吹拂,嗡嗡不息。
老爺子艱難擡起手臂,擦拭掉脣邊蘸着的白沫,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讓聯邦明白一個道理,叛國者的兄長,並不見得是叛國者,那麼,許樂做爲叛國者的學生,自然也不見得就是叛國者。”
……
……
“可如果民衆因爲這個故事變得更加憤怒狂熱,甚至遷怒至許樂上校,那您的意願豈不是無法落到實處?”
“我相信,聯邦人民會相信我。”
老爺子說道,兩個簡單的相信,代表着他和這片星域數十年之間無人敢置疑的過往滄桑。
鮑勃愣了愣,然後輕輕點點頭,盯着手裡的鉛筆頭沉思半晌後,擡頭認真說道:“我答應您,關於您和您弟弟的故事,我會一字不動地放入專訪之中。”
“謝謝。”
“元帥大人,關於這篇專訪,能不能加入一些民衆很感興趣的事情?”
鮑勃主編又點燃一根白盒特供三七,將小小方方的筆記本擱在膝頭,問道:“比如您的愛好,您的『性』格您的退休生活,這些年來你最開心和最傷心分別是什麼時候?要知道已經幾十年了,聯邦新聞界從來沒有挖掘到這部分的內容,東林西林上林三個大區上百億民衆,已經好奇了他們一生的時間。”
“我?我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無味傢伙。”老爺子『揉』着胸口,啞聲笑道:“而且脾氣很暴躁,就像這時候,看見你們抽菸,卻想到自己已經十年沒有抽過一枝煙,便覺得無比憤怒。”
鮑勃主編笑了笑,卻沒有放棄一位優秀新聞從來者化身爲崇拜者難得的提問機會,好奇問道:“您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麼?是不是當年駕駛M37殺死帝國皇帝的那瞬間?”
“當然不是。”李匹夫眯起眼睛,望着空間裡飄『蕩』着的煙霧,說道:“那只是一場戰鬥,和我這輩子參加過的無數場戰鬥,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老人緩緩低頭,看着正在不停記錄的兩個人,花白的眉『毛』忽然挑了起來,沙啞說道:“我這輩子記憶最深刻的瞬間是在帝國,我抱起面前的那個嬰兒時,剛好有風把硝煙砍散,陽光漏了進來,直直照在小丫頭的臉上,她漂亮孱弱的……就像一朵剛剛吹開瓣兒的小花。”
“那最開心快活的是什麼時候?”鮑勃好奇地望着老人,繼續問道:“是二次大戰獲得最終勝利,還是您脫下元帥軍裝,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聯邦元帥根本就是一個沒辦法開心快活的工作。”老人『揉』了『揉』鬆馳的臉頰,帶着濃郁的遺憾說道:“退休本來以爲會很開心,結果也沒有辦法開心,剛纔就說過,醫療小組不讓你抽菸,安全小組不讓你去剪草坪,宣傳小組更不可能讓你去賭場。”
“退休的元帥依然還是元帥,不自然,或許以後就能永遠自由……”
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軍神李匹夫低聲說着,就像是某種自言自語,又像是某種催眠的咒符,漸漸他的眼睛閉了起來。
警報聲響起,側方那堵玻璃幕牆倏地一聲收回,表情嚴峻的醫學專家們拿着生理數據屏,像衝鋒般高速衝了過來,反應稍慢些的軍方高級將領瞪圓了雙眼,反應最快的陸軍總醫院院長一臉驚恐衝到了牀邊,下意識裡伸手向老人的頸下『摸』去。
就在這時,那雙蒼老疲憊的眼睛忽然霍地睜開,精光乍現之後盡是平靜和淡淡戲謔。
衝進病房的人們頓時傻了,陸軍總醫院院長神經質般地撓了撓頭髮,看了一眼監控設備上面正常無比的線條,傻笑了兩聲。
“看見沒有,雖然我這個元帥已經快死了,可還是被他們管着的。”李匹夫望着目瞪口呆地二位記者微笑說道:“他們最擅長用各種各樣的謊言騙我,明明說是單向監控,那邊看汪以我,結果呢?他們一直在那邊盯着我,還得演戲演成沒有看我的樣子,真是辛苦。”
鮑勃和伍德互視一眼,餘悸難消地拍着胸口,僵硬地坐回椅中,覺得口中乾渴一片,趕緊端着杯子猛灌了兩口。
“老師長,不做全面監控,怎麼知道您是睡着了還是……”
陸軍總醫院院長當年在戰場上是十七師二團一營的醫療官,他看着李匹夫自然與衆不同,聳了聳肩回答道,語氣並不如何緊張。
“盡扯犢子。”李匹夫面『色』嚴厲地訓了一句,然後扭頭望向鮑勃,擡起右手,分開食指與中指,咳了兩聲後故作平靜說道:“來根菸抽抽。”
其餘的醫療人員都退回了各自的工作崗位,鮑勃主編聽到這個要求後愣了愣,很自然地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位聯邦醫療界大佬處。
院長看着牀上那位老人平靜中雜着一絲懇請的臉,不知爲何,竟感到心窩裡像被鋒利的刀狠狠刮過,痠痛異常,根本不敢再看,將嘆息咽入腹中,強自微笑着嘲諷了一句,半佝着身子走出了病房。
伍德記者趕緊站起身來,儘可能快卻又沒有什麼噪音走到牀邊,取出香菸小心翼翼地塞入枯稿的雙脣裡,然後雙手握着金屬防風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
不知道是因爲如此近距離接觸老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伍德在點菸的過程中顯得非常緊張,手指手腕以至全身都在輕微的顫抖。
李匹夫很認真地吸了一口煙,皺着眉尖沉默片刻,似乎在分辯這口煙和十年前和更多年前戰場上的煙味有沒有什麼區別,終究老人放棄了這種努力,微笑說道:“謝謝。”
接着,老爺子眼中泛過一絲亮光,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香菸似乎真的有幫助人類思考的作用,我現在忽然想起來,這輩子什麼時候最開心快活。”
鮑勃認真地聽着,記錄着。
“還是在帝國。那年運輸艦中了帝國艦隊的埋伏,十七師被迫緊急降落在一個帝國行政星上,按照情報,東北星系地表上駐紮着帝國皇室最強悍的兩個裝甲大隊,打黃槿旗的傢伙……我不知道我的小夥子們會損失多少,所以心情很糟糕,結果接觸之後才發現……原來十七師的運氣真的不錯。”
病牀上的老爺子眼睛微眯,笑容滿面,卻又無比嘲諷:“那顆星球上沒有皇家大隊,只有十萬人的本土駐軍,恰好是那支最出名的在東北星系玩泥巴的臨三師。”
“什麼事情最令人開心?當然是你本以爲身處絕境,卻發現上蒼如此垂憐,讓你碰上了一羣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