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歇,大地如洗,清爽潔淨,天上白雲流動,空氣中瀰漫着清新的氣息。新的一天已經來臨。嶽衝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四隻烏黑調皮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只見兩個十幾歲的孩童,雙手託着下巴,站在敞開的窗戶外面,笑眯眯的看着他。他們身後乾枯蕭條的枝頭上,站着幾隻喜鵲,吱吱喳喳叫喚不停,顯得特別的熱鬧。
嶽衝的心突然跳得飛快,暗自尋思道:“喜鵲叫,好事到,莫非青青已經平安無事了?”想掙扎起來,偏偏一點力氣也無,反而牽動傷口,情不自禁呻~吟起來。一個臉上長着滿天繁星般雀斑,腦袋只留着一塊圓圓頭髮的男孩,見他呲牙裂嘴,不由得搖了搖頭,雙手拍着窗框,模仿着大人的口氣,嘆息道:“太陽已經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牀,真是懶得一汰糊塗,男人都不去賺錢養家,這個家還有甚麼指望?”捲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肌肉,很明顯他家能有今天的興旺發達,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另一個是梳着兩條烏黑油亮大辮子,有兩片薄薄嘴脣的小女孩,鼻孔裡輕輕哼了一聲,幽幽說道:“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女人啊女人,務必要將眼睛擦亮點,否則嫁給好吃懶做的男人,一輩子可有苦頭吃了。”這番話她說得極爲流暢,多半是將她母親平時數落她父親的言語,一字不改,照搬過來,只是她說話的樣子,天真無邪,一片爛漫,絕無大人的尖酸刻薄,倒是惹人可愛。
嶽衝唯唯諾諾,連聲致謙,好像他就是小女孩口中所說人人厭惡的大懶漢。男孩見得嶽衝敦厚朴實,不由得大膽起來,雙手在窗框一按,跳入房內,向嶽沖走來。嶽衝攤開雙手,苦笑道:“按理來說,貴客光臨,務必要好酒好菜,盡情招待,只不過在下整天躺在牀上,做着等天上掉餡餅的白日夢,除了身上有幾隻和我一樣懶惰,始終不肯挪窩發展的臭蟲,跳蚤之外,實在沒有任何能換錢的東西了,所以也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我家做客,你真是個沒有架子,平易近人的小帥哥。”衝着男孩豎起了大拇指。
小女孩掩嘴輕笑,雙眸閃閃發亮。嶽衝表面漫不在乎,嘻嘻哈哈,心頭卻是大痛:“青青,你究竟在哪裡啊?你還好麼?”小男孩伸出右手,五根柔軟的手指頭在嶽衝額頭上點點戳戳,回頭衝着小女孩笑道:“這樣的男人,你願意嫁給她嗎?”小女孩雙手按着窗框,準備像小男孩一樣跳進來,忽然想起一事來,自言自語道:“我是矜持優雅的淑女,不是粗魯無禮的毛孩子。”縮回雙手,挺着身子,步伐端莊,繞到門口,推門而入。
嶽衝早就喜笑顏開,拱手說道:“姑娘能光臨寒舍,真使蓬蓽生輝,在下感到榮幸至極。”用力大笑了幾聲,果然是發自肺腑的喜悅。小女孩歪着腦袋,仔仔細細打量了他良久,長長嘆了口氣,道:“他啊,的確是懶得不可救藥,按理說餓死也是活該,但是誰教他長了一張迷死人不償命的臉蛋?女人傻就傻在一看到帥的男人,就會愛得死去活來,完全不顧下半輩子會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眉頭微皺,神情帶着幾分幽怨,幾乎可以肯定她父親當年也是長得帥的懶漢,迷得她母親神魂顛倒,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悔不當初。
小男孩道:“能吃苦耐勞,會賺錢的纔是最帥的男人。”小女孩目光在嶽衝臉上打轉,低聲說道:“那樣的男人,多半是不開竅的木頭疙瘩,雖然他未必會打人,罵人,但也休想他有低聲下氣,溫文爾雅的時候,一輩子肯定過得極爲壓抑痛苦,哪有和某些壞男人在一起,縱然吃糠食草,仍時不時就有心中一蕩,情迷意亂的感覺?”眼簾低垂,神情陶醉,是不是她母親每次感慨命運坎坷,明珠暗投,卻總能被她父親的甜言蜜語,哄得心花怒放?
嶽衝不禁苦笑不已,心道:“如今的小屁孩,不知平時是吃什麼的,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小男孩橫了她一眼,冷冷道:“可惜他今天的新娘不是你。”小女孩十指卷着衣角,神色頗爲落寂,低聲說道:“君生我未生,君老我未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就在此時,聽得門外有人朗聲笑道:“兩個小鬼頭,嘀嘀咕咕在說什麼呢?” 小女孩道:“新郎官長得真好看,就像畫中的人物。”那人道:“我們活了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如此俊俏的新郎官。小花你想嫁人了不是?東山底的魏赤腳兒子魏狗蛋與你年齡相仿,要不要替你們牽根紅線,明年就抱胖娃娃?”小女孩“哎喲”一聲,雙手捂臉,衝了出去。小男孩道:“魏狗蛋不但天天尿牀,而且肚子好像有甚麼毛病,動不動就放臭屁,你千萬不要嫁給他。”追了上去。
嶽衝聽得一頭霧水,尋思:“我是新郎官?”自己實在不知道,爲什麼會碰到這種事,枝頭上的喜鵲叫得更加起勁,真有喜事盈門的氣象。忽然之間,三個女人走入屋裡,大咧咧的在三張椅子坐下,六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嶽衝,臉上帶着親切溫暖的笑容,宛若是他的故交舊友。嶽衝一見到這三個女人,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但隨即知道自己失態,忙用手捂住嘴巴,只是滿臉的驚詫錯愕,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住的。
這三個女人皆是體態肥胖,年紀四十出頭,五十不到,穿着小姑娘都未必能駕馭得住,紅彤彤的衣裳,猶如一片燒得正旺的火海,照得嶽衝眼花繚亂,心道:“我的媽媽啊,火德星君的七八姑八大姨下凡了。”而且她們臉上白~粉敷得極是厚實,沒有八兩,至少也有半斤,光是一年在臉上的開銷,亦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嶽衝覺得忐忑不安,忍不住替她們捏了把汗,萬一不知高低,暢懷大笑,這些白~粉豈非似雨水沖刷過的泥沙,簌簌地落了下來呢?
三個女人看了他良久,指着他齊聲笑道:“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鼻涕長流,半個月洗一次臉,屁股擦不乾淨的臭小子,如今卻長得標緻極了。”嶽衝吃了一驚,不敢確定地問道:“請問……我……我……認……識你們麼?”右邊那位下巴長着一粒黑痣的女人,慢慢站了起來,並且有意無意轉動水桶般粗細的腰身,嶽衝已經聽到了腰間贅肉相互撞擊的響聲,儘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裡卻有千軍萬馬急馳而過。
幸好葉楓那個活寶沒有在這裡,否則定然拍手唱道:“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擡高,咱們一起排排污穢之氣……”這女人雙眼直直盯着他,口中格格大笑,或許她想營造出聲若黃鶯,婉轉柔嫩,清脆如鈴的意境,只可惜在嶽衝聽來,猶如不識音律之人,敲打着破鑼爛鈸,直震得耳中嗡嗡大響,難受之下,不顧失禮,臉上肌肉扭曲抖動起來。 只聽得她尖着嗓子,幽幽說道:“茅坑兒,你出門幾年,就不認識香姨了麼?”
嶽衝失聲叫道:“茅……坑……兒?”香姨輕輕跺了跺腳,道道:“那年你娘聽唱戲,忽然肚子疼痛難忍,便在茅房裡生下你,所以大家都叫你茅坑兒……”嶽衝氣得渾身發抖,怒道:“我媽是在廣信府靈鷲寺生下我的。”香姨一本正經道:“什麼靈鷲寺啊,就是咱們村戲臺后里大茅房,雪姑,你當時在場,是可以作證的。”
雪姑頭上塗着過量低劣的刨花油,以至隆冬時節,仍有不少蟲子在她頭上轉來轉去(人家本來想玩的是百鳥朝鳳,只不過一不小心搞砸了而已),似花旦唱戲,扭扭捏捏說道:“幸虧那天我尿急,正好碰上這種事,急得我不知是好,放聲大叫,蘭嬸,你一聽到我的喊聲,趕緊就來了。”
蘭嬸早已捲起袖子,只見兩隻手臂上分別繡着“只要曾經一起睡過,何必非得做你的老婆”,“不閱男無數,怎知誰優誰劣”兩行小字。 嶽衝忍不住倒吸了口氣,暗道:“想當年這位大姐也是路見不平一聲吼,說出手就出手的狠角色。”蘭嬸道:“我當即端了盤熱水,替你洗身,剪臍帶,茅坑兒,你就忘了我們三人了?”胸口起伏不定,異常生氣。
嶽衝平白無故被她們安了個“茅坑兒”的名字,不由得啼笑皆非。雪姑笑道:“雖然你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和你如此高大上的身份,極不符合,但誰也無法否定你是茅坑兒的事實。”香姨笑道:“也莫去刨根究底問你的媽,爲什麼會給你取一個臭氣熏天的名字,咱們鄉下就是這樣的風俗,太響亮的名字容易引起老天爺的妒忌,我的兒子還不是叫四眼狗,牛屎仔?”
蘭姨和雪姑隨聲附和,三個女人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屋中盡是她們故作誇張的聲音,嶽衝一句話也插不進去,雙耳嗡嗡作響,頭昏腦脹,竟然對她們所說的話有幾分相信,好像自己不再是出身高貴的名門子弟,而是那個跌落在塵埃,身份卑賤的茅坑兒。 三個女人不依不饒,繼續向他灌輸從未聽過的東西。
嶽衝背靠牀頭,臉色慘白,大口喘息,再兇惡的敵人,再鋒利的刀劍都未曾讓他屈服,而眼前三個喋喋不休的女人卻幾乎使他神智不清,臨近崩潰。三個女人見他雙手捂着胸口,神情萎頓,大有隨時會一口氣接不上來,眼睛一翻,就此了賬。忙話題一轉,說些輕鬆愉快的事情。
嶽衝喘了好一會兒的氣,才覺得不會心煩氣躁,暗道:“她們說了這麼多的廢話,就是要搞亂我的腦子,讓我成爲她們口中所說的人,她們爲什麼要這樣做?到底受誰的指使?”他忽然想起一人,登時一顆心沉了下去,尋思:“他讓我一輩子墮落,天天活在絕望之中,比拿刀子殺我更是惡毒。”
又不知青青是死是活,他和青青相處的溫馨時光,此刻驀地裡涌上心頭,不禁真情流露,流下淚來。 三個女人嚇了一跳,道:“你幹嘛要無緣無故的哭啊?我們又沒有罵你打你。”不約而同往後退了幾步,和嶽衝保持着一定距離,眼角卻偷偷往外面瞟去,好像有人在暗處留意着她們的言行舉止。
嶽衝哈哈大笑,道:“你奶奶的,何時成了不敢見人的縮頭烏龜了?”話未說完,只見一人施施然走了進來,縱然滿臉堆笑,仍然難以掩飾狡黠和得意,除了葉楓還會有誰? 葉楓穿着一身嶄新,並且價值不菲的衣裳,胸口彆着朵海碗大小的紅花,頭髮油光可鑑,宛若一面鏡子頂在頭上,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氣慨。
嶽衝心道:“小人得志,暴發戶。”他身後站着一男二女,其中一男一女年紀甚大,好像是年輕女子的父母,這個年輕女子長相醜陋,皮膚粗糙,自從進屋之後,一雙眼晴便一直停留在嶽衝俊美的臉上。 嶽衝已然明白葉楓的陰惡用心,原來是要強迫他做這個女人的妻子,甚至有必要的話,葉楓可以讓他來侍候整個村子裡的女人,這樣的羞辱,當然比殺了他還要殘忍。
嶽衝額角青筋凸起,呼吸急促,眼珠子瞪得滾圓,他只能這樣來表達心裡的憤怒。葉楓皮笑肉不笑道:“今天你敢對我無禮,我有辦法讓你後悔一輩子,因爲我是你的大舅子,也就是你媳婦的哥哥。” 他回頭往衆人臉上掃去,得意洋洋道:“這大舅子就像家裡的竈神,看上去好像是個沒甚麼用處的廢物,但到了關鍵時刻,他隨隨便便的一句話,便可教你前功盡棄,功敗垂成,這樣的人能不能得罪?”
衆人一迭聲應道:“當然不能得罪。”嶽衝笑道:“聽說葉大俠是餘掌門收養的一個孤兒,何來的兄弟姐妹?” 葉楓臉色突變,厲聲喝道:“你這個人放的是無聲屁,既臭烘烘又陰毒至極,我不僅有兄弟姐妹,而且還有父母。”斜臉看着那對年長的男女,大大方方叫道:“爸,媽!”
嶽衝登時目瞪口呆,顫聲問道:“他……他……他們是你……你……父母?”葉楓笑道:“那是當然……”說到此處,神情迷惘,撓頭問道:“爸,你叫什麼來着的?” 嶽衝哈哈大笑,道:“有沒有搞錯?你連你爸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麼?”葉楓雙手一攤,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道:“我吃的江湖飯,操着當今皇帝的心,日理萬機,哪有甚麼閒功夫來管無關緊要的事?”向那男人橫了一眼,那男人戰戰兢兢道:“小……小人……姓章……是章魚的章,不是蟑螂的蟑。”
嶽衝一本正經,說道:“應該是文章的章,只可惜你這篇文章做得驢脣不對馬嘴,前言不搭後語。”那女人踩了那男人一腳,叫道:“你當真老糊塗了,你不是武大郎麼?” 葉楓面色鐵青,哼了一聲。那女人見勢不妙,忙改口道:“你是葉大郎,我是潘金蓮,我們的兒子叫葉……葉……”也不知是不敢直呼葉楓的名字,還是情急之下,突然記不起葉楓的名字,不由得眼巴巴看着葉楓。
嶽衝悠悠道:“是葉大忽悠。”潘金蓮一拍大腿,叫道:“對,我們的兒子就是葉大忽悠。”葉楓忍無可忍,暴喝道:“我叫葉楓!楓樹的楓,不是瘋瘋癲癲的瘋!” 嶽衝笑道:“還不瘋麼?簡直是人來瘋,裝傻充愣,借題發揮!”
葉楓被他說得惱羞成怒,臉上忽青忽紅,啪的一腳,將椅子踢出門外,胸脯似乎憑空大了幾倍,快步衝到牀前,厲聲喝道:“你說什麼?”衆人見他怒髮衝冠,不由得駭然變色,齊齊跪倒在地,各自從懷裡掏出一大錠銀子,顫聲說道:“大……大……王,饒命,你的銀子,我們不敢要了……”說話之間,汗水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