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楓坐回席中,指着碗中所盛的紅燒獅子頭,道:“我知道蘇莊主喜歡吃紅燒獅子頭,一早上便託人送了二十斤,上面不見半點肥的精肉過來做餡。”他一邊說話,一邊看着蘇雲鬆,他吐字清晰,每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慢,好像工匠手中銳利的斧鑿,足以擊碎最堅強的心臟,他不相信蘇雲鬆是鐵打的,他在等着蘇雲鬆失態。他慢吞吞的說了一會兒,話說完了還是沒有看到蘇雲鬆表情有一點的變化,彷彿戴了個鐵鑄的面具,掩蓋了所有的情感。
蘇雲鬆靜靜地聽他說完,道:“謝謝你,多少錢?我給你。”一張面額一千兩的銀票,推到了葉楓面前。葉楓笑道:“這種肉也許蘇莊主一輩子也沒吃過,所以今天我請客。”蓮花道長道:“莫非是天上龍肉?”葉楓道:“人肉,蘇莊主只會鼓動別人去吃肉,若是自己不親口品嚐一次,豈非做人太虛僞了?”此言一出,多半的人,彎下腰去,大口嘔吐不止。蓮花道長道:“是誰的肉?”葉楓吞下一隻鮑魚,臉上露出極其享受的表情,悠悠道:“小曹,這個人你們應該認識的。”
德興方丈怒道:“原來是他,虧我大力栽培他,居然在背後做捅刀子的髒事,被人切碎了做肉餡,一點也不冤枉。大和尚身爲出家人,從不吃葷腥,今天要破戒了。”夾起一隻紅燒獅子頭,塞入嘴裡,一口一口吃入肚裡。衆人看得目瞪口呆,又是嘔吐不止,連膽汁都吐出來了。蘇雲鬆慢慢把最後一口獅子頭,嚥了下去,取出一塊價值不低於二十兩銀子的白色絲巾,擦掉嘴上的油漬,神態優雅大氣,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他吃進去的是人肉?
在座各人亦是刀口舔血,殺人無數的梟雄,見得蘇雲鬆氣定神閒,不由得暗自心驚,對他的畏懼又增添了幾分。葉楓吃驚地看着蘇雲鬆那張沒有絲毫感情的臉,只覺得胃裡酸水上涌,他咬緊牙關,竭力不讓自己嘔吐。蘇雲鬆斟杯酒,推給他,道:“適度飲酒,能使人保持鎮靜。”葉楓喝一口酒,感覺舒服多了,道:“謝謝。”蘇雲鬆道:“你錯了,他們也錯了,我們一直在做事,一直想辦法讓江湖變得更好。”
葉楓定了定神,冷笑道:“恐怕是讓自己變得更好吧?誰人不知這花花世界般的江湖,是你們的私有財產,不許他們染指?”蓮花道長道:“你看得出來?”葉楓道:“打着征討華山派的旗號,搜刮掠奪百姓的財富,做的還不夠明顯麼?”德興方丈咧嘴一笑,露出沾着獅子頭殘渣的牙齒,道:“錢呢?我只看到原本屬於我們的錢在你這裡,爲什麼不是到我們口袋裡呢?”葉楓道:“小曹只是運氣不好而已。”蘇雲鬆終於笑了笑,道:“我看未必,咦,菜來了,咱們邊吃邊說。”
就在此時,一個個僕役捧着托盤,魚貫而入,每隻盤上有個黑色瓦罐,不知裡面裝的什麼。散發出來的氣息,似是衆人平時熟悉不過的血腥味,除了葉楓,三巨頭之外,席間每人都有一份。一人拿掉蓋子,忽然“啊”的一聲,往後便倒,將所坐的椅子,壓得粉碎。只見揭開的瓦罐中,赫然裝着一個怒目而視的人頭!衆人紛紛拿掉蓋子,面前的瓦罐裡面,都裝着一個人頭,這些死者不是他們關係密切的親人,就是他們的生死兄弟,或者是他們的得力助手!
把人頭當作筵席上的一道菜品,除了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不三巨頭,誰能想得出來?一時之間,衆人亂成一團,惘然無措,不知撞翻了多少張椅子,踩碎了多少隻盤碟。邊上侍候的僕役跟着倒黴,不是莫名其妙吃了幾記耳光,鼻青臉腫,便是讓人有意一腳踹得老遠,爬不起來。葉楓一顆心怦怦跳動,手心全是冷汗,尋思:“三巨頭爲什麼要跟所有人作對,他們瘋了麼?”三巨頭坐着不動,好像一切皆在他們掌握之中。過了良久,混亂的衆人平靜下來,人人兵刃在手,惡狠狠地盯着三巨頭。
忽然聽得一人大吼道:“我弟弟做錯了什麼,你們爲什麼要殺他?”躍起身來,越過數張桌子,連人帶劍,直撲三巨頭。蓮花道長嘆了口氣,擱在桌上的一根筷子射出,正中那人左膝蓋,那人大叫一聲,跌落在地。蓮花道長道:“你弟弟掙了不該掙的錢,砍他十次腦袋都不過分,可惜的是他只有一條命。”那人道:“你們的人也在渾水摸魚,大發橫財,你們爲什麼不殺他們啊?你們這樣做,誰服氣呢?”德興方丈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殺他們?”
說話之間,腳步聲響,幾個漢子挑着籮筐,走了進來。見得竹筐裡裝滿了人頭,有光頭的和尚,束髮的道士,奇形怪狀的八方英豪,皆是三巨頭的人。漢子們把籮筐放在廳前的庭院中,衆人“噫”的一聲,齊聲驚呼。正在給葉楓去除蝦公外殼的蘇雲鬆,頭也不擡,道:“倘若我們想包庇,偏袒他們,辦法多的是,可是我們執意要那樣做的話,是愚蠢至極,不是聰明的人。”
蓮花道長道:“不管是你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做哄擡物價,中飽私囊的勾當,就是該死該殺。若是我們不管不問,就不配坐這個位子。”德興方丈道:“各位身家無數,幾代人躺着不用幹活,也不愁吃喝用度,盯着小老百姓的幾個血汗錢,好意思麼?心裡不羞愧麼?”葉楓冷笑道:“市面上完全禁售華山派任何貨物,只許買賣你們獨家供應的高價貨物,到底是誰掙沒良心的錢呢?”蘇雲鬆道:“假如我把一塊豬肉交給你,你手上會多些什麼東西?”
葉楓笑道:“一些豬油。”蘇雲鬆道:“每個經手過這塊豬肉的人,恨不得多揩些油在手上。層層加價,所以到了最後,哪怕是一塊小小的蚊子肉,也能賣出一頭大象的天價。”葉楓道:“你的意思是,他們賺錢,你們背鍋?死人不會開口,誰能替你們證明呢?”蓮花道長盯着籮筐中的頭顱,道:“這些人能力超羣,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立下天大的功勞,若非他們實在罪該萬死,我們會自斷手臂,自毀長城?”
德興方丈道:“如果某天你能坐到我這個位子,你會發現當下的名聲,根本算不上什麼,現在戳着你脊背罵你的人,一半出於利益關係,摻雜了太多個人情感,另一半毫無主見,人云亦云。只有後人的評論,不受任何人事左右,做到真正客觀公正。”葉楓冷笑道:“你們會讓我活到某天麼?”蘇雲鬆道:“故而我說你錯了,我們一直對你釋放善意,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敵人看待。”蓮花道長道:“對付敵人,我們絕不手軟!”右臂擡高,打了個響指。
屋頂上忽然多了三五十人,臉上戴着各種星宿造型的面具,猙獰至極,居高臨下。本來惶恐不安的衆人,更是大吃一驚,齊跳起來,神色緊張。葉楓嘴裡吃着螃蟹,右手卻悄悄的握住劍柄。德興方丈道:“如果我們真想斬殺你,只要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你絕對不會活着走出去。”蘇雲鬆道:“我們很欣賞你,一直在想辦法讓你迴歸武林盟,人才不爲我所用,明珠埋伏泥沙,豈非太可惜了?”蓮花道長道:“想要你死的人,就是你的師父餘觀濤,他心胸狹隘,目光短淺,見不得自己的徒弟比他厲害,只有你死了,他的華山派掌門人才做得踏實。”
德興方丈緩緩說道:“我們大張旗鼓的征討華山派,就是想逼得你師父改變主意,替你掃清迴歸的障礙。”葉楓鼓起勇氣,笑着道:“我做你們的鷹犬,能得到什麼?”德興方丈道:“名和利,一輩子別人難以企及的地位,一輩子花不完的錢。”葉楓道:“能說得具體點麼?比如做你們的看門狗,也是別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地位。”德興方丈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葉楓問道:“你是方丈,我就是達摩院主持?”德興方丈點頭道:“差不多這個意思。”
葉楓笑道:“我這個前凹後凸的頭型,只適合留長髮,剃了大光頭,便是村頭的癩痢頭阿三也比我帥,這份差事還是算了吧。”德興方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蓮花道長笑道:“做道士不用剃頭髮,你跟我混。”葉楓道:“做道士要畫符,我寫的字很難看。”蓮花道士道:“好看難看不都是鬼畫符?”葉楓道:“做道士要坐圜守靜,我辦不到。”蓮花道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可能因爲你一個人,改變規則,壞了規矩。”蘇雲鬆道:“做我的副手,吃喝嫖賭,百無禁忌。”
葉楓道:“好極了!”飲盡杯中殘酒,牽馬往門外走去,德興方丈叫道:“怎麼突然變卦了?”葉楓拍拍掛在鞍坐兩側的袋子,笑道:“我師父視錢如命,我把這些錢交給他,足夠他高擡貴手。”他牽馬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從後背升起,忍不住撥劍回頭,只見一個戴着黃金面具的人,站在高處樓臺上看他,雖然兩人相隔甚遠,但葉楓仍能感覺到從那人眼中射來的敵意,他曾經領教過那人的厲害,知道被那人在背後注視絕不是件好事。
曲終人散,三巨頭拾階而上,山頂上樹木叢中,建着一所氣勢恢弘的屋宇。蓮花道長道:“這次交鋒,誰是贏家?”蘇雲鬆道:“所有人都以爲自己贏了,沒有輸的人。”蓮花道長道:“葉楓贏了麼?”德興方丈道:“你看他出去腰桿挺得筆直,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就像剛從賭場既贏了老闆五百萬,又順便把老闆娘騙上牀的幸運者。”蓮花道長道:“他得到了什麼?”蘇雲鬆道:“他以爲沉重打擊了我們的囂張氣焰,喚起了沉睡多時的人心。”
德興方丈道:“我們受到打擊了麼?我覺得我們今天的表現,比以前還要囂張得多。那些沉睡的人,只不過稍微動了一下眼皮而已,還是沒有醒來。夢裡有他們想要的一切,誰想醒來誰就是王八蛋。葉楓仍然難逃一死。只要我們不鬆開餘觀濤脖子上的繩索,餘觀濤就不會讓他活下去。我們設計好的陽謀,沒人能化解。”蓮花道長道:“那些跟我們同牀異夢的人,又得到了什麼?”
蘇雲鬆道:“他們以爲我們實力衰退,無法像以前一樣獨行專斷,只能靠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向他們妥協讓步。殊不知這一切都是我們佈置好的幻覺,我們的目的是要讓舉棋不定的秦嘯風下定獨立門戶的決心。三足鼎立的局面早一天形成,我們懸着的心就早一天落下。”蓮花道長道:“我們斬殺他們的人,就是向他們發出警告,可以搬凳子坐在一邊看熱鬧,想親自下場動手撈好處,死路一條。”
這時三人走到山頂,步入房門敞開的屋內。裡面或坐或坐數十人,正是方纔站在屋頂,頭戴各種星宿造型面具,震懾葉楓的一班高手。每人手上抱着一個頭顱,皆是那些裝在籮筐中的死者。他們見得三巨頭進來,躬身行禮。德興方丈道:“都把面具給摘了吧。”衆人去掉面具,他們長相居然和託在手上死者容顏一模一樣,這是怎麼回事?蓮花道長道:“若非我親眼所見,誰敢相信世上競有如此精妙的易容術?”
德興方丈道:“那些蠢貨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會使用移花接木,瞞天過海之計,騙過他們本不厲害的眼珠子。沒有強大的力量給我們保駕護航,我們豈非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揮淚斬馬謖,損失最大的還是諸葛亮,我們爲什麼要做?”衆人大笑。蘇雲鬆道:“分了錢財,大家都散了吧。”一人擊碎手中的頭顱,發出清脆的響聲。原來這人頭坯體是陶土燒製,經過技藝高超的易容大師精心加工,幾乎達到以假亂真的狀態。裡面裝滿了金銀珠寶。
葉楓出了華陰城,往華山走去。
他的心情很不好。三巨頭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奸詐陰險。他不僅沒有達到任何目的,而且全程被他們壓制,吊打。他和他們之間的差距,就像第一次登臺表演的新人,跟有幾十年豐富經驗的戲子搭檔,人家穩如老狗,穩定輸出,他卻破綻百出,形同夢遊。他已經看出來,這江湖現在是三巨頭的,若干年後還是三巨頭的,他們始終追求實打實的裡子,絕不會爲了面子付出不必要的付出,所以屹立江湖數十年而不倒。
葉楓只能繼續向前走去,那是一條三巨頭給他準備好的死路。他嘆了口氣,走入一個綠樹掩映,陽光照不進來的寂靜山谷。穿過一片松林,聽得潺潺的流水聲,只見一條玉帶般清澈的小溪挨着山邊流過。葉楓在溪邊蹲下,伸出去捧甘甜的溪水,清澈的水面卻有光芒在閃動,金黃色的光芒。他撥出長劍,跳了起來,接着看到了戴着黃金面具,坐在一塵不染石頭上的蘇巖,透出來的目光,是如火焰般灼熱的仇恨!便是這奔流不息的溪水,也無法將這仇恨熄滅!
蘇巖既恨葉楓,也恨他的父親蘇雲鬆,三巨頭權傾天下,無人敢與爭鋒,可是他們卻沒有活出號令羣雄,一呼百應的王者風範,他們經常賠着笑臉跟別人做各種交易,不講原則的向別人讓步,妥協。手頭上握着江湖最強大的力量,不應該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麼,用最簡單、直接、粗暴的方式跟別人對話麼?他們的委屈求全,只會讓衆多視他們爲英雄偶像的死忠,一次次的失望。反正他已經失望透頂。
他問過他的父親,爲什麼要活得這樣窩囊?他父親總是故作玄虛的回答他,爲了美好的將來,可以暫時犧牲現在。他當時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巴掌打歪他父親的嘴。小孤山一戰,東方一鶴勢單力薄,完全有能力將其消滅。就因爲要引入魔教重返中原,對抗日益強大的變革派,就可以毫無節操的給對方放水,魔幻般的操作將一批身經百戰的高手送上絕路?就可以犧牲他那張堪比潘安的風流臉蛋?那一戰之後,他已經在心裡播下對他父親仇恨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