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

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

畢竟餘師兄還在白玉京那邊等着,陸沉着急趕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脈河流如龍蛇蜿蜒。

是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錦繡山河,浩然九洲的陸地版圖,如山嶽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卻好似被那些大瀆切割開來。

一道璀璨劍光直落神霄城。

是那刑官豪素的偉岸身形。

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陸續趕來。

劍修豪素,就像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刑官。

當年跟隨倒懸山來到青冥天下的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人,之後便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在白玉京神霄城煉劍修行,除了董畫符不願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餘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帶着幾位年輕劍修,選擇投靠了吳霜降的歲除宮,納入金玉譜牒,歲除宮這樣的頂尖宗門,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籙的,白玉京也會認可這類屬於自立門戶的道統法脈,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個道官身份,從而順勢擔任祖師堂供奉。

至於老劍修將那隻棉布包括的劍匣,放在了鸛雀樓旁大水之中的歇龍石之上,白玉京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心知肚明,未來歲除宮,還將多出一位憑藉續命燈轉世的大劍仙納蘭燒葦。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觀。

九位在神霄城專心煉劍的年輕劍修,當下有半數在閉關,神霄城對這些劍修格外器重,破例傳下了十數種非嫡傳不傳授的上乘法劍,董畫符那千里桃林內選了一處僻靜山頭,搭建茅屋,至今還沒逛過神霄主城。

豪素看着那幾個頭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輕人,唯一的例外,應該就是那個董畫符了。

還有一位外人,是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稱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

有外人在場,豪素也沒什麼忌諱,開門見山道:“我叫豪素,家鄉是浩然天下的靈爽福地,在劍氣長城擔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頭遞劍殺妖,所以你們認不認我的刑官身份,都隨你們。但是我來這邊之前,答應過隱官,你們將來要是遇到麻煩,願意找我幫忙,能幫不能幫的,我都會替你們出頭,不用與我客氣,每人一次機會,不用白不用。要是覺得與人問劍,有外人摻和,不符合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和傳統,我也不攔着,但是事後我會盡量幫忙收屍,再給你們報仇。”

幾個年輕人都沒點頭,也沒搖頭。

董畫符率先開口問道:“二掌櫃有沒有說他啥時候來這邊?”

豪素搖頭道:“其實我跟他不熟,不太聊這些私事。”

一位少女劍修好奇問道:“刑官大人,你當真如傳聞所說,離開劍氣長城後,去那中土神洲尋仇,將一位老飛昇境的腦袋擰了下來,丟在山門口?之後更是在一炷香內,就斬殺了那頭仙簪城的飛昇境大妖?玄圃那頭畜生都來不及爆金丹、碎元嬰,就死翹翹嗝屁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暫時學一學隱官的厚臉皮,點頭道:“差不多吧。”

畢竟這樁密事,涉及到陳平安與中土文廟的內幕,否則豪素還真沒臉承認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帶着寧姚,齊廷濟,豪素,陸芝,深入蠻荒腹地,一行人,將偌大一座天下,閒庭信步一般,如入無人之境,將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雙拳蠻力,硬生生打成兩截,刑官豪素藉機打殺了飛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於青冥天下白玉京的託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

畢竟青冥天下的穹頂處,突兀多出了一輪明月,這種大事,只要是個道官,就不會視而不見,也由不得他們不當回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門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一場久旱逢甘霖,對那久聞其名的劍氣長城和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由衷感激幾分。

蠻荒三月,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道場所在一輪明月,名爲蟾宮。

舊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場所在,名爲玉鉤,被董三更劍斬大妖,硬生生將一輪月拽落人間。

曾經在蠻荒夜幕居中一輪明月的“皓彩”,別稱“金境”,被四位劍修一同搬徙,進入青冥天下。

餘鬥親自離開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蠻荒的白澤想要阻攔此事,白澤卻又被禮聖阻攔。

牽一髮而動全身,因爲此舉,對三座天下的影響到底有多深遠,估計還需要百年千年之後的某種“回頭看”。

王勍笑着邀請道:“就讓貧道帶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勞。”

董畫符說道:“我跟着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這個出身劍氣長城董家的天才劍修,來到神霄城後,除了曾經出門遊歷過一趟玄都觀,此外就一直在桃林內深居簡出。

王勍對那位聲名在外的末代隱官,印象很好,於公,神霄城因爲多出這撥劍仙胚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擡升些許,而這撥劍修之所以選擇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隱官的暗中授意,否則去那劍氣濃郁的紫氣樓修行,或是去玉樞城雷池畔煉劍,豈不是更好?於私,當然是王勍的師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曾經留下一封“家書”,讓那老劍修程荃轉交王勍,與密信一起的,還有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以及數方印章。而且在信上,師尊對那個出身於市井底層的年輕隱官,讚不絕口,在書信末尾,專門囑咐王勍,將來陳平安做客白玉京,不管原因是什麼,是路過遊覽,還是其它,都要請他喝一頓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董畫符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要是一個人逛蕩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錢?

陸沉與豪素分開後,獨自返回白玉京最高處,此地也沒個正式名稱,不在五城十二樓之列,一貫被白玉京道官稱呼爲上清閣,曾是師尊次數寥寥的傳道處,故而三位掌教之外,歷來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爾陸沉會喊來相熟的道官,來這邊喝酒賞月觀日出,也會有一些特別嘴甜的小道童,被陸掌教拎雞崽兒似的,一手一個,帶來這邊看風景。

餘鬥也不太管。

陸沉罵罵咧咧道:“姜雲生他們幾個,幾天沒見,架子就這麼大啦,餘師兄幫忙捎話都不管用,得我親自去請?”

餘鬥說道:“我讓他們等我的旨意,什麼時候來,看我,什麼時候走,看你。”

陸沉試探性說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許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昇境道官,在白玉京這邊無須擔責。”

餘鬥默不作聲。

陸沉繼續說道:“若是白玉京之內,豪素與自家人問劍,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幫他補上功德,不過這種事,可能性不大。要說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會事先勸一勸豪素,儘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內遞劍。保證不讓餘師兄爲難就是了。”

由於豪素重返浩然,曾經無視文廟規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飛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這位刑官跟隨隱官,共赴蠻荒腹地,出劍不多,收穫不小,最終在文廟那邊將功補過,得以跟隨明月皓彩,一起來到這座青冥天下。

當然陸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將那座被視爲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贈予中土文廟,換來了將來三次遊歷浩然的機會。

此次重返白玉京,陸沉還隨身攜帶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寶,是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

所以之後陸沉需要走一遭那個被譽爲遍地芝玉的琳琅樓,找那樓主王洞之,悄悄談一樁買賣。

餘鬥說道:“是陳平安的意思吧?”

陸沉點點頭,“既然答應了對方會竭力促成此事,還希望餘師兄點個頭,在下次議事中,通過這項議程。如果有人覺得此事僭越,與師兄訂立的規矩相沖突,非要掰扯個一二三,那就可以不記錄在冊,餘師兄只需要從頭到尾不開口,就算表態了,我就只是讓那些城主樓主們,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陸沉在陳平安那邊,說了一些難處,例如按照師兄訂立的法旨,除了幾條根本規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樓,都需要嚴格遵循,此外 是完全可以駁回掌教法旨的,這在白玉京歷史上,不多見,但也不少,絕非孤例。幾乎所有正副城主、樓主,都曾駁回餘鬥、陸沉的法令。

當然駁回陸沉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餘鬥少,只因爲總計不過十餘次,相較於二掌教的數百道法旨,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駁回了半數。

這早就是青冥天下廣爲流傳的一樁笑談了。

餘鬥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蠻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試劍了,還這麼好商量?”

方纔明月皓彩那邊的閒聊,餘鬥其實有留心。何況老觀主也沒有阻攔這位二掌教的旁聽。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當是一報還一報好了,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齊靜春當年不是更好說話?”

餘鬥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說道:“玄都觀和歲除宮那邊,你別摻和,我等他們很多年了。”

陸沉打趣道:“明明是句關心人的好話,怎麼從餘師兄嘴裡冒出來,就聽着格外彆扭了。”

餘鬥說道:“關於豪素擔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納入下次玉清宮議事的議程。至於師弟說的那件事,在玉清宮可以適當提個醒,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陸沉鬆了口氣,沉聲道:“師兄在北俱蘆洲清涼山那邊,與我交代了一件事……”

餘鬥顯然不想聽下文,搖頭道:“修行是自家事。”

話是這麼說,臉上還是有笑容的。

陸沉只得停下話頭,眼神哀怨,餘師兄你這樣就很傷人心了,只是想起師兄就有笑臉,在師弟這邊就成天板着一張臭臉。

陸沉拿袖子擦拭欄杆,隨口問道:“我離開這段時間內,有無有趣的新鮮事?”

餘鬥面無表情說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估計你只會倍感無趣。”

陸沉可憐兮兮道:“那就有勞餘師兄反着來,挑些師弟覺得新鮮好玩的?”

餘鬥緩緩道:“師弟山青還在閉關,已經開始着手煉化那枚山字印。楊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學又有精進。姚清已經煉殺了三位尸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閏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腳,差點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麼秘術,試圖將她的那位年輕道侶,憑空造就出一個飛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數,蠢蠢欲動。”

陸沉哭笑不得,好個“蠢蠢欲動”,餘師兄說話,其實還是很風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林江仙,作爲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魁首,既然被餘師兄說成“又有精進”,那麼就不止是一隻腳跨入那個境界了,而是大半個身子身在其中?

楊凝性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進入青冥天下,是一個很有心的年輕人。

只不過在陸沉看來,此人的資質與根骨,至多就是個“小姚清”,不對,準確說來,是“小小姚清”才恰當。

陸沉問道:“那位小天君,不是餘師兄的關門弟子吧?”

餘鬥搖頭道:“還不夠格。”

只是餘鬥很快就說了一句很餘師兄的言語,“如果哪天讓我覺得意外了,就算他當時有幾個師弟師妹,楊凝性一樣可以成爲我的關門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了,是個貨真價實的武癡。

白藕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但是一直故意繞開閏月峰辛苦。這次她主動問拳閏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苦恨年年壓金線。”

陸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場不白忙,爲自己作嫁衣裳?”

這個徐雋,真是洪福齊天,尤其……豔福不淺!

青冥天下的女修,極爲出彩,只說那撥頂尖戰力,幾乎可以算是幾座天下,最能打的。

十四境,吾洲,“太陰”。飛昇境中的朝歌,道號“復戡”。

加上南華城第一副城主。雲水樓在內的兩位女子樓主。

玄都觀還有一位孫懷中的師姐,相傳已經閉關千年之久。

此外還有幾位道法極高、隱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評個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計約莫得有半數,都是女修。

陸沉問道:“就沒有人敲天鼓喊冤?”

餘鬥搖搖頭。

敲響天鼓,就是賭命。

陸沉滿臉愁容,“咱們這位雅相,實在是讓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輔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被譽爲雅相。

飛昇境圓滿,姚清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巔修士之一。

一個王朝,從帝王將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幾乎全都是擁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雲水樓,就專門負責爲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各類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門,可以私自授籙,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領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國按例按時來此領取份額,數量不等。

身爲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經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講課傳道,而且次數極多。

姚清斬三尸而成的三尊尸解仙,先後共登仙籍,一仙人兩玉璞,三位完全可以單獨來看的道士,按照白玉京譜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來的“鬼仙”高出許多。

而三尊尸解仙本身,亦有陰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煉陽神,那麼再加上姚清真身,陰神與陽神身外身,只說化身的數量,幾乎可以媲美陸沉,準確說來,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爲接近陸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這邊,一直被譽爲“青冥天下陸沉第二”。

而白玉京陸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則有個響噹噹的綽號,“白玉京小姚清”。

一聽就知道是誰搗鼓出來的說法了。

陸沉當然是將這個如雷貫耳的綽號,開開心心笑納了,至於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餘鬥難得主動詢問,“寶瓶洲青鸞國,白雲觀那位僧人,是不是師兄的分身之一?”

陸沉搖頭道:“不好說。始終無法確定此事。”

陸沉問道:“餘師兄有沒有問過師尊,閏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們青冥天下的那個存在?”

餘鬥說道:“沒問過師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確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與天下第一人相互壓勝的存在,神異古怪,匪夷所思。

雙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離,就此互爲苦手,相互牽制。就算是三教祖師,都無法純粹以自身學問將其鎮壓。

就像五彩天下那邊,屬於應運而生,壓勝天下第一人寧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了。

相較於至聖先師的那場君子之誅,歷來非議不小,被視爲白璧微瑕之舉,其實還有陸沉在那漁夫篇,曾經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禮”,是說至聖先師與那位撐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實上,大掌教寇名猶有一個典故,是說那“小兒辯日”,其實也是至聖先師與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見面,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稱得上是雲波詭譎的一場暗中交鋒,還是禮聖重新制定規矩之時,至聖先師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爾有些經過大肆渲染的殘片斷章,都喜歡故意將那場誰都不曾親眼見到的狹路相逢,說得無比鮮血淋漓,言之鑿鑿,至聖先師直接將其打殺了。

陸沉就曾專門就此事,去蓮花小洞天內,問過師尊那樁懸案的真相。

可惜陸沉的問題,十有八九,在師尊道祖那邊都沒有答案。

陸沉趴在欄杆上,說道:“我現在比較擔心那個柴蕪,光是她的傳道人,就會有陳平安,小陌,崔東山,米裕等等,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寧姚,樑爽,火龍真人,呂喦,如果再加上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這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時來運轉,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覷。

越是身處山巔,越是忌憚此事。

尤其是那個落魄山的新任看門人,道士名爲年景,道號仙尉。

道士頭別一枚木簪,觸目驚心。

那麼不管他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速度,是幾十年幾百年都烏龜爬爬,甚至就乾脆不破境,可是誰敢不把此人當回事?

柴蕪之快,仙尉之慢。

不過對於身邊這位餘師兄而言,什麼天才不天才,都是虛的,只有哪天躋身了十四境,纔是實在的。

在那之前,餘師兄都提不起半點興致。

餘鬥說道:“鄭居中的分身,想要潛入青冥天下,機會不多。明月皓彩那邊,我仔細勘察過,沒有動過手腳。”

玄都觀孫懷中,曾經兩次遊歷過浩然天下,最近一次,還收了幾個弟子帶回道觀。

老秀才來到這邊,去玄都觀見過白也。

再就是這輪剛剛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陸沉搖頭笑道:“鄭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難被我們找到蛛絲馬跡的,只會神不知鬼不覺。”

餘鬥問道:“陳平安當真沒有任何來歷?”

陸沉點頭道:“沒有。”

餘鬥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個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很了不起。

靠機緣,運道好?天底下 接不住。

要說所謂的修行天才,什麼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

餘鬥修道八千載,只說在這白玉京,就見過多少了?

一旦將時間線拉伸開來,長遠看來,其實都不算什麼。

何況死在餘鬥手上的飛昇境修士,就不止雙手之數了。

只要在餘鬥坐鎮白玉京一百年內,不犯禁,老實一點,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餘兩百年間,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隨你鬧騰。

可若是膽敢在這一百年內,觸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別跟我餘鬥談什麼“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內,亦是如此,歷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樓主,被餘鬥親自收拾過的,同樣不止雙手之數。

陸沉趴在欄杆上,看着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樓,好像看了數千年,倒也沒如何看厭。

紫氣樓。

紫氣樓道官,幾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無幾,屬於典型的子孫叢林。因爲紫氣樓位於白玉京最東方,常年煙霞高捧,如在紫氣堆中,故而長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劍氣鬱鬱衝鬥牛。

樓主姜照磨此刻正在爲十數位姜氏子弟傳授劍術。

在道場之內,攤開一幅光陰畫卷的“拓本”。

憑藉這幅光陰畫卷,姜氏子弟如親眼目睹那場搬月過程,只見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手持仙劍,一劍開天,負責在最前方開道,以凝聚不散的劍氣和劍意穩固路線,如同鋪路。

城頭刻字老劍仙,齊廷濟現出法相,使出了遠古時代一門類似“長繩繫日”的劍術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夠將一輪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飛劍“嬋娟”,同時遞劍斬斷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殿後,出劍推動一輪明月前行。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姜照磨一揮袖子,一座道場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輪好似次一等真跡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點名,讓數位姜氏弟子頂替那撥劍氣長城劍修的位置,憑藉各自劍術,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資質極佳的紫氣樓劍修,紛紛御劍“遠遊”,化作一條條流螢,如入天外虛空,身形與劍光瞬間縮小爲芥子和絲線。

其中學那寧姚仗劍開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樣的年輕劍修。

姜照磨盤腿坐在蒲團上,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握拳膝蓋上,爲幾位家族晚輩一一指出各自出劍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聽了兩次老祖點撥都未能心領神會的劍修,便被樓主隨便一彈指,打出太虛境界,整個人狠狠撞在屋內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竅流血,癱軟在地,無人膽敢攙扶。

很快就換了一人頂替位置,繼續聯手拖拽那輪明月。

姜照磨視線偏移幾分。

是陸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於那個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這位飛昇境劍修來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當然樂見其成。

青冥天下劍術,半在玄都觀劍仙一脈。

昔年餘鬥橫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過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轉世後,被餘鬥尋見,帶回白玉京再續修行。

靈寶城內,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點一位年輕嫡傳煉丹術,但是用來煉丹的那座爐鼎,卻是一顆被老道士拘押而來的天外墜落流星,雖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際,就已經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時,依舊大如巍峨山嶽。而這個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夠在此輔佐煉丹,資質之好,無需贅言。

手捧拂塵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苹縈,稍後你隨爲師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處,見一見兩位掌教。”

年輕道士聞言,一顆道心只是微微起漣漪,神色肅穆道:“弟子謹遵師命。”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說法,之所以有這兩個稱呼,其實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來真清脆”。

在此城最爲鼎盛時,轄境遼闊,以一城管轄將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總計擁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於山上山下的道門宮觀,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屬國,更是無數。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臘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會祭出一副遠古帝王車輦,巡視天下清流道官之功過得失、稽查考覈山川地祇鬼神,車駕所過之地,皆在考評勘驗範圍,甚至可以不用侷限於青翠城自身轄境,簡單來說,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車駕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個小道童模樣的傢伙,揪心不已,因爲自己擔任城主之後,明年就要贏來甲子一次的巡遊了。

可是他一個剛剛躋身仙人境沒幾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輛車駕,離開白玉京,感覺每走一步,就是丟一份臉皮。

名爲姜雲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個陸師叔。

大掌教代師收徒,爲白玉京帶回了兩位師弟。陸師叔你這個當了數千年小師弟的三掌教,便有樣學樣,給道祖找了個關門弟子,順便給你自個兒找了個小師弟,終於有人喊你一聲師兄了?那你倒是乾脆讓那道號山青的小師叔,當了這青翠城的城主啊,豈不是更好?爲啥要選我?趕鴨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氣樓那邊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別推脫此事,姜雲生還真就打死不從,你陸沉就算幫我綁到這青翠城,我也要翻牆溜走。

玉樞城。

城內高處懸停有一把古鏡,背具十二時,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親自鑄造、煉製、銘文的重寶。

此外銘刻有數以百萬計的蠅頭小字,則是玉樞城歷代正副城主的一種大道補充。

圓鏡亮如日月,在玉樞城運轉,循環不休。

而三掌教陸沉的書齋,觀千劍齋,沒有設置在南華城,反而就建造在這邊,據說是方便陸掌教與兩位城主請教學問。

副城主邵象,察覺到白玉京的那兩股氣機,道心微動,便走出道場,一步縮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書齋門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認天下註解陸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註解內篇第一人,是南華城那位擔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沒有半點非議,比如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以及採收山在內的幾座大宗門,那撥精通註釋訓詁的得道高真,就都說郭解是以外雜篇否定內七篇,不但裁剪失當,更屬於“用僞反真”,背道而馳,只知夢而不知覺。

郭解腰間懸有一串吉語錢掛飾,淡然道:“陸掌教自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時,邵象也就與郭解多聊幾句了,只是今天卻沒有就此延伸話題,而是以心聲說道:“張風海已經被餘掌教關押了將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機會,讓陸掌教幫忙求個情,就算無法恢復張風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許他離開鎮嶽宮煙霞洞,只保留一個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許久,“難。就怕我這一開口,會適得其反。”

昔年玉樞城的城主繼承人,其實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內證道飛昇”的張風海,這種修道資質,哪怕在白玉京歷史上,都堪稱驚人至極。

以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飛昇境的張風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稱號。

結果只因爲一樁過失,被餘掌教找上門,張風海辯駁了幾句,被餘掌教訓斥一番,張風海不服氣,大吵一架,一氣之下,張風海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

餘掌教只說了一句“當然可以”,然後就將張風海拘押到了鎮嶽宮,囚禁在煙霞洞內,已經快八百年了。

大概這位道老二的所謂“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張風海既然憑本事進入白玉京,那就再憑本事離開白玉京。

而郭解與邵象兩位正副城主,看待這位師尊的關門弟子,不可謂不寵愛心疼,在小師弟年幼時被師尊親手帶入城內,兩個當師兄的,在張風海那邊,簡直就是既當師兄又當兄長的,呵護有加。

邵象嘆了口氣。

除了自家小師弟,其實還有兩位副樓主,下場更慘。

白玉京琳琅樓,是一處金玉道場。

太上符籙龍蛇蹤,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兩教,自古就有叢林一說,大致可分爲十方叢林和子孫叢林,琳琅樓就屬於子孫叢林,跟樓主歷來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氣樓姜氏類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樓分成了“烏衣王、會稽謝”兩家。道門的子孫叢林,由自己傳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傳門生輪流住持,是一種師資相承的世襲。而十方叢林則邀請德行兼備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務,宮觀住持在卸任時,若是覺得本山並無合適人選,可向他山禮聘邀請。芸芸衆生,雲水流儀,原系四海同居,並無二月。哪州道觀的十方常住興旺、規範嚴,哪州的道風就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謝兩姓子弟,英才輩出,修道之外,公認極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樓自古被譽爲芝玉遍地。

紫氣樓姜氏女子的姿容絕美,琳琅樓王謝兩家男子的英俊風流,都是天下公認的好。

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清淨出塵,舉世公認書寫道經,最是筆法神妙,道韻無窮。

傳聞昔年大掌教許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請這位樓主代筆。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在猜測一事,玄都觀的白也,將來會不會走一趟琳琅樓。

此時王洞之站在書房內,雙手負後,看着牆上的一幅畫卷。

這是一幅被譽爲無上神品的《珊瑚帖》,畫有一枝東海萬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開出一種五色玉花,可以增加採花道官的文氣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書寫青詞寶誥有奇效。

關鍵是這幅畫卷裡邊,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金玉譜牒相當於昔年的大瀆龍神府邸,僅次於四海龍君。

副樓主謝宣站在門口那邊,沒有跨過門檻。

這是王洞之訂立的一條鐵律,誰都別想走入他的書房。

其實最早就是爲陸掌教一人制定的。擺明了就是防賊。

迄今爲止,陸沉還真就沒有見過這幅珊瑚帖一面。

謝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轉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時,牆上畫卷便消逝不見,來到檐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處,點頭道:“當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來過青翠城,陸掌教當時在場,用他的話說,就是親口詢問過三山九侯先生,千真萬確,不但直接將一座大瀆龍宮封禁在畫卷中,而且這個相當於一個浩然大宗的大瀆龍宮,極有可能,如今還有水裔生靈存活至今,不過就算是真的,數量肯定不多了。”

謝宣說道:“難怪你研究了這麼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輩的手筆,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樓這麼多年,一直無法打破畫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寶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陸掌教盯上這幅畫的時候,賴在琳琅樓足足一月光陰,死皮賴臉要瞧一瞧,過過眼癮。

王洞之堅持說並無半點稀奇,外界以訛傳訛罷了,之所以不願公開,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龍之屬的高品水裔,在這邊是很吃香的宗門、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開竅煉形,往往頗爲順遂。

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陸沉跟陳平安談成了一樁買賣,他返回白玉京,會爭取跟琳琅樓主王洞之要來半座龍宮的收益。

因爲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一事,陳平安做出讓步,答應半座龍宮,雙方從三七變成四六分賬,當然是他六,陸沉只佔四成。

反正打開龍宮的鑰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雲紋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筆架,如今就在陸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點頭。

伸長脖子的陸沉,將視線從琳琅樓那邊收回,轉過頭,笑道:“餘師兄,可以喊人過來了。”

片刻之後,分別有白玉京道官從那青翠城、靈寶城和紫氣樓,御風而至,與兩位掌教恭敬行禮。

青翠城城主姜雲生,道童模樣,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雲生,曾經在那倒懸山,與劍仙於祿一起當門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麼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樓主的氣象。

靈寶城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老飛昇境修士。道齡極長,在白玉京修行的歲月,甚至要比兩位白玉京掌教更爲長久。精通五行陰陽術,此外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經過將近二十餘次的更換、煉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還有一件名動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夠引發雷劫。

紫氣樓樓主,也是姜雲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昇境。與二掌教餘鬥差不多是前後腳進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說是生前,就與餘鬥是山上摯友,曾經與餘鬥一起周遊天下,一行人鋒芒無比,橫掃十四州,人人故事極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學大宗師,被譽爲流水的武道十人,鐵打不動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視爲青冥天下砥礪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過歷屆天下武評十人,都不會將這位紫氣樓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過一甲子,姜照磨就會與林江仙問拳一場。

所以紫氣樓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學奇才。

此外龐鼎還帶了一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周苹縈,尚未賜下道號。

姜照磨則帶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號“危心”,她是紫氣樓姜氏子弟,既是劍修,也是武夫。

少女頭戴魚尾冠,別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與周苹縈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陸沉笑眯眯看着這位丰神玉朗的年輕道官,好相貌,好氣度。

據說是來自那個大潮宗,曾經還是現任宗主徐雋的師兄呢。

龐老兒挖牆腳的小鋤頭,一向是很厲害的,一挖一個準。

不過這個周苹縈,既沒能與徐雋爭過宗主之位,當年也未能躋身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爭湍苹縈,迴旋之貌。本該與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敵不過那種好似書上小老天爺的天命吶。

徐雋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還是大潮宗、兩京山的兩宗共主,更是那位飛昇境女修朝歌的道侶。

而那位道號復勘的女冠,也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陸沉作爲開場白的那個問題,就很驚世駭俗。

“餘師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劍修,跨越天下,聯袂問劍白玉京?”

餘鬥淡然道:“來就是了。”

龐鼎皺眉不已。

姜雲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飛昇城如今才幾個玉璞境劍修?哪怕再給他們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應,那撥劍修,不還是以卵擊石的下場?

龐鼎搖頭說道:“擱在以前,誰敢相信劍氣長城的那麼點人,能夠據一城之地,擋住蠻荒天下一萬年。”

白玉京已經治理青冥天下萬年之久。

而且要遠遠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更加管得寬泛,管得更多。

陸沉稱讚道:“還是龐城主老成持重。”

轉頭望向姜雲生,就是雙指彎曲,朝着小道童的腦袋就是一板慄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劍氣長城門口待了那麼久,這麼點道理都沒想明白,怎麼當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時,越是山巔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爲自身大道謀劃,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爲山頭宗門、王朝謀劃千秋大業。

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不擇手段,層出不窮。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飽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爲數不少。姜照磨這麼多年來,修行之餘,就一直在盯着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個白玉京之外的山巔修士,在姜照磨看來,就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做,閒的。

餘鬥突然說道:“將那幅光陰長卷取出,讓他們幾個看看那位年輕隱官的手段。”

這個師弟,最喜好收集光陰長卷,說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陸沉一臉尷尬,“啊?不用了吧?”

餘鬥默不作聲,就是態度了。

陸沉只好摸摸索索,猶猶豫豫,摸出一支卷軸,輕輕丟出,攤開畫卷。

出現了一座汾河神廟和城內的呂公祠遺址。

當然有些畫面,方纔已經被陸沉臨時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類的,還有後邊那座婁山涼亭的某些關鍵言語。

姜照磨雙臂環胸,斜靠欄杆,饒有興致,打量着那幅畫卷裡邊的年輕青衫客。

龐鼎手挽拂塵,眯眼而笑。

這位年輕隱官,名不虛傳啊。

竟然都能夠與陸掌教抖摟夢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覺得這個年紀不比自己大幾歲的傳奇人物,確實膽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還挺……陰險。

陸沉說道:“小蘋,有話直說,不用藏着掖着。”

周苹縈半點不怯場,直截了當說道:“一個走狗屎運的傢伙,也配與掌教師叔這麼說話?”

“若是撇開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陳平安,不過是個止境武夫,連玉璞境劍修都不是了,算個什麼東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麼身份,什麼境界,竟然都敢威脅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餘鬥置若罔聞。

陸沉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小的笑話,轉過頭去,笑容燦爛。

滿臉慈祥神色的陸掌教,望向這個剛到白玉京沒幾年的……天仙胚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個年輕隱官陳平安如何,沒有真正打過照面,不好說,只說你小子,在這邊大放厥詞,可就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了。

姜玉微輕聲嘀咕道:“論身份,既然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差不多就是咱們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聲提醒這個焉兒壞的自家晚輩,“別煽風點火,會死人的。”

龐鼎怒斥道:“住嘴!滾回城內,禁足一甲子!”

已經準備動手,準備一拂塵將這個嫡傳弟子打回靈寶城。

陸沉卻早先一步,伸出手,雙指輕輕按住龐鼎的拂塵,再一手按住那周苹縈的肩膀,和顏悅色道:“別介啊,纔來就走。”

“這孩子,只是說了幾句心裡話和公道話,龐老城主就要罰他禁足一甲子,責罰太重了,貧道不答應!”

周苹縈再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年輕人霎時間臉色慘白,但是周苹縈立即穩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認錯,反而愈發堅定道心。

陸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輕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賦如何,兩說,只說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來了,聽說好像就是你小子,進入白玉京沒多久,第一次遙遙見着了餘師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餘鬥依舊全然不當回事。

龐鼎微微錯愕,真有此事?這個弟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陸沉嘿嘿笑道:“這是不是意味着你幾年後的元嬰境瓶頸,有點大啊?”

因爲心魔就是餘師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吳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將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視爲一處沙場。

否則吳霜降作爲兵家修士,一旦決意出手,絕對不會只是意氣用事,自尋死路。

此外,陸沉比較擔憂的,還是歲除宮的守夜人,被吳霜降暱稱“小白”的那位。

飛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猶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對。

相較於元嬰境瓶頸時心魔的不可力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虛無縹緲,有些大修士,視若無物,甚至就像從無出現過。

有一些,卻極難勘破。後邊的“有一些”,白玉京這邊,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邊,可能是韋赦,也可能是火龍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二掌教餘鬥,就成了白玉京衆望所歸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餘鬥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職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無私心,這是共識。

玄都觀,歲除宮和地肺山華陽宮在內這些頂尖宗門,在這件事上,對這位道老二,都從無任何指摘和非議。

但是餘鬥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識。

陸沉一本正經道:“小蘋,不用緊張,千萬別緊張!在貧道看來,一個不想當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道官!”

周苹縈道心堅韌,神色堅毅,後退三步,與兩位掌教畢恭畢敬打了個道門稽首。

餘鬥點點頭,開口道:“心無旁騖,好好修行。”

心絃緊繃的龐鼎如釋重負,意外之喜,這個嫡傳弟子,大好造化!

餘鬥突然看了眼陸沉。

陸沉笑着搖頭,示意沒事。

原來在陸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內,異象橫生,有那風雨如晦,響起雷鳴聲,仙人伸出手掌,將其攥在手心,輕輕碾碎。

有那白雲聚散不定,最終漸漸凝聚成雲海,被一隻晶瑩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雲。

這就是崔瀺的陽謀了。

一旦陸沉選擇入局,改變路數,用一種嶄新手段,與青冥天下相處,那麼某種意義上,陸沉就再不是昔年陸沉了。

無礙修爲,只是道心有變,不然要說這點心相跡象,陸沉抹平,鎮壓,消解,都很簡單,舉手之勞。

大修士心無雜念不難,那麼心中無一念呢?

陸沉揮揮手,笑呵呵道:“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離開廊道。

餘鬥露出一個極其罕見的笑臉,說道:“師弟,你近期小心點,能不出門就別出門。至少別離開白玉京地界,南華城那邊,也該多管管了。該傳道傳道,該收徒收徒。”

先下手爲強?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還是自己不夠強。

陸沉欲言又止。

從前都是陸沉這個師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卻顛倒了,變成了師兄餘鬥多說一些。

“要是那個陳平安,連報仇這種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沒想過來白玉京問劍問拳一場,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廢物了。所以這傢伙在那幻境中,與你把話說得敞亮了,我倒是願意再高看他陳平安一眼。當隱官,做得不差,給人當師弟,亦然。”

餘鬥笑容更濃,“難道只許我餘鬥爲了報答師兄的代師收徒和傳道之恩,讓姜照磨與龐鼎,對齊靜春落井下石,痛下殺手,就不許一個年輕人,同樣爲了一位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師兄,與我尋仇?”

餘鬥搖搖頭:“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將來只要敢來白玉京,只要他還願意,我倒是想要先請他喝一頓酒,再論生死。”

陸沉神色認真,一言不發。

“陸沉。”

“嗯?”

“你這個當師弟的,數千年以來,已經爲餘師兄分憂足夠多了,從今天起,就別再爲我擔心什麼了,不需要。”

“好,聽師兄的。”

————

桐葉洲鎮妖樓。

各自喝過了一壺竹海洞天酒。

至聖先師與年輕隱官,兩人相對而坐,好似一場道齡輩分、學問修爲皆極爲懸殊的坐而論道。

曾經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純陽”呂喦,差一點就可以閉關證道十四境粹然劍修的小陌,青同,三飛昇,彷彿在旁聞道觀道。

至聖先師招手道:“純陽道友,且借拂塵一用。”

呂喦笑着拋出手中那把拂塵。

至聖先師接住拂塵。

方丈之地,驀然間大如虛空。

一座鎮妖樓,渺小如一塊巴掌之地。

一棵參天梧桐樹,更是小如田邊草。

至聖先師以拂塵緩緩畫圓,出現了一條光線軌跡。

呂喦是第一個看出門道。

陳平安緊隨其後。

小陌相對前兩者,稍顯後知後覺。

唯獨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爲懵懂,只不過片刻之後,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聖先師是在用一種最粗略的方式,闡述數座天下的萬年歲月。

劍氣長城三位劍修,聯袂問劍託月山,使得蠻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終無法躋身十五境,陳清都合道劍氣長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個設想謀劃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開始創建蠻荒英靈殿。

道祖騎牛過關,進入蠻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離蠻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師收徒,同時代師授業,白玉京出現了第二位掌教。

禮聖聯手三山九侯先生,開始着手製定新禮。

斬龍一役,造就了寶瓶洲的那座驪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現第三位掌教。

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周密。

文廟出現了那場三四之爭。

齊靜春力扛天劫。

劍氣長城被打斷成兩截。舉城飛昇至嶄新天下。

蠻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與一人並肩而行,率衆登天而去。

三教祖師並未露面,由禮聖住持第二場河畔議事。

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陳平安劍開託月山,城頭刻字……

那條圓線,即將首尾相接之時,驀然出現了一種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極大分叉,分成了兩條絲線,如繩打結,雙方齊頭並進,一起“緩緩”去向那個“既是終點又是起始”的地方。

兩條線,宛如一場勢不可免的天人之爭。

至聖先師停下手中拂塵,問道:“陳平安,你覺得接下來總計會有幾種可能性?”

陳平安沉思許久,只能是搖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至聖先師冷不丁以心聲詢問一事。

陳平安毫不猶豫搖頭,眼神堅毅,甚至忘記了以心聲言語,斬釘截鐵道:“不行!”

至聖先師點頭而笑,“這就勉強可行了。”

陳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咧嘴一笑。

被至聖先師如此認可,陳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說至聖先師的這一問,再一認可,本身就是對陳平安心關的一種加固?

辛苦煉字爲何事。

只求個自欺欺人。

煉化文字無數,世間文字幾經演變,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萬個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傳、不用的遠古文字,數量只會更多。

陳平安爲自己設置了重重關隘,其中層層迷障,何止是千山萬水?

只說陳平安心湖中的那座書樓,書樓藏書無數卷,而且只會越來越多。每本書籍上邊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之內,早就悉數被陳平安擷取,一一煉字,打造成一座座“心關”,而且陳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經典和佛家經書作爲打造關隘的“磚石”,刻意繞開了道家典籍。

其實至今陸沉甚至還不知道一事。

當年,驪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幫忙牽紅線再亂點鴛鴦譜的陸沉,收取神誥宗賀小涼爲嫡傳弟子,陸沉曾經帶着她一起行走在光陰長河,爲她推衍陳平安的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態,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內,有一個雙鬢微霜、面容清晰的教書先生,在蒙童們放學後,獨自坐在屋內打譜,在那陸沉和賀小涼的遊歷“當下”,驪珠洞天的過往“當年”,齊靜春捻起一枚棋子,笑着說了四個字。

如果說這已經是已逝之人與過往舊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懸掛着一條條“虛無的山脈”,彷彿也可以視爲一條條黑色的光陰長河。

而折騰出這些脈絡的,道法根本,究竟法門,其實就是兩個字,“遺忘”。

就像一座籠子的柵欄。歪斜,扭曲,疏密,不成體統。

更遠處,是金、銀白兩色的文字關隘,或是堆積成書山,建造如書城。

就這麼關押囚禁着一位雙手籠袖、滿身雪白的修長男子。

又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流放?

他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說崔瀺對人對己都心狠,那麼我這個當小師弟的,哪裡差了?”

這位被自己關押在此、自言自語之人,緩緩轉頭望向一位頭戴蓮花冠的被囚禁者雛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着一隻依舊位於人間、不過是離天較近的螻蟻。

“對吧,陸掌教。”

(本章完)

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07.第1007章 看酒902.第902章 談笑中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689.第689章 唯有飲者留其名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150.第150章 去開山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1096.第1096章 借東風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1128.第1128章 試試看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29.第29章 狐魅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26.第26章 好說話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973.第973章 那個一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1209.第1209章 高兩境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65.第65章 珠子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370.第370章 聚散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937.第937章 飲者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932.第932章 心聲175.第175章 敕令77.第77章 進山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313.第313章 變故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332.第332章 槐葉姚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42.第42章 天才143.第143章 百怪(下)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884.第884章 不對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914.第914章 備戰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第1299章 天亮了917.第917章 很繡虎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111.第111章 斗笠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第1300章 此句壓軸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70.第70章 天亮94.第94章 秀色可餐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59.第59章 睡去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600.第600章 磨劍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