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

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

春日樹發花如錦,山中黃鸝成羣忽起忽落。

呂喦微笑道:“落魄山作爲一座宗門,譜牒修士是少了點。”

明明擁有十多個藩屬山頭,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蘆洲那邊,火龍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門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統了,依舊擁有四條道脈,太霞李妤一脈,歷來擅長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脈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雲一脈練氣士擅長符陣,此外袁靈殿的指玄一脈,屬於道門劍仙流派,四條法脈脈加在一起,百多號譜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觀落魄山,一直沒有那種尋常仙府的大規模開枝散葉,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師堂成員,各自門檻都不低。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的青萍劍宗那邊,可能過不了幾年,人數就會翻幾番,有棗沒棗打三竿,我們崔宗主志向遠大,揚言以後每逢下宗觀禮上宗,浩浩蕩蕩跨洲祭祖,在人數上必須勝過落魄山,絕對不能輸了氣勢。”

之後呂喦主動說要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敬香,陳平安雖然有幾分意外,終究是意外之喜,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好事。呂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那邊雲遊時,曾經有幸參加過幾次三教辯論的旁觀,多是聽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聖參加的那次辯論,最爲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們剛要挪步,就來了個手持書冊和一支雞距筆的白髮童子,腰懸龍泉劍宗頒發的一枚劍符,火急火燎御風而至。

先前隱官老祖准許由她這個雜役弟子來編訂年譜,記錄貴客登門,亦是編譜官職責所在,至於編譜官,當然是白髮童子自己給自己封的官銜,這跟黑白雙煞裡邊小水怪的那個巡山使節是一樣的,方纔在騎龍巷那邊,這頭化外天魔就察覺到落魄山次峰山巔這邊的異象,嚇了一大跳。

白髮童子急匆匆跑到騎龍巷臺階頂部,瞪大眼睛遠眺落魄山那邊。

如日墜地。

施展了一門歲除宮秘傳的望氣術,只見一層層赤紅色光暈漾開,白髮童子即便遠在騎龍巷,只是遠遠看着,就覺得置身於一座數條火龍盤旋的熔爐中,一番天人交戰過後,白髮童子仍是硬着頭皮趕來落魄山,爲了當好編譜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個新官上任三把火!

呂喦看了眼白髮童子,頗爲訝異,在那槐黃縣城內,竟然藏着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廟那邊不犯忌諱嗎?不過呂喦很快就釋然,文廟應該早就知曉此事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何況陳平安有崔瀺這種師兄幫忙護道,再有老秀才這樣的先生在文廟恢復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誰揪着這種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風浪。

陳平安以心聲道:“一言難盡。”

呂喦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自己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了。

文廟那邊之所以願意默認此事,主要還是因爲這頭化外天魔,來自劍氣長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和衆多文廟陪祀聖賢,也許可以不給一位年輕隱官面子,但必須給老大劍仙面子。

白髮童子見着純陽道人之後,就愈發神色慌張了,就像自個兒跳入煉丹爐裡邊轉圈了,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這個道士,不知修行了什麼神通,竟然能夠天然壓勝化外天魔。

呂喦只得刻意歸攏了一身道法,凝爲一粒精粹至極的真陽,盤踞棲息在一處本命竅穴內,身上道袍不易察覺地出現了一陣漣漪。

白髮童子瞬間如釋重負,拗着性子,與這位真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笑着介紹道:“這位呂真人,道號純陽,是我們寶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呂前輩,她叫箜篌,暫時沒有加入霽色峰譜牒,在騎龍巷那邊幫忙,如今負責編訂山頭年譜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靈峰,祖師堂建造在次峰霽色峰那邊,陳平安帶着呂喦去往霽色峰,雙方在祖師堂敬過香,走出大門後,陳平安發現除了正橫出一隻手按住貂帽少女腦袋的小陌,還有白髮童子和仙尉,也都趕來這邊湊熱鬧了,陳平安關上門後,收起鑰匙入袖,白髮童子笑嘻嘻解釋說恰逢盛會,得留個紀念,她編撰的這部年譜,得跟一般宗門的年譜區分開來。陳平安聽得茫然,也就沒有着急說同意與否,心裡犯嘀咕,紀念?編寫年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這傢伙還想如何作妖不成?白髮童子就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隱藏極深的山水畫家,難得大夥兒都聚在霽色峰這邊,不如就以祖師堂作爲背景,所有人排隊站好,坐着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類似雅集的傳世名畫,如此一來,年譜就生動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與貴客純陽真人,於霽色峰祖師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門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畫卷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年譜帶畫,除了文字記錄還有插圖,而且還是彩繪的,是吧?這就是你所謂的不一樣?”

他已經後悔讓這個傢伙住持年譜編訂一事了,嗯,下次祖師堂議事正式召開之前,得先跟朱斂暖樹小米粒他們幾個通個氣。

親自舉薦你擔任這個職務,結果只有山主一人點頭,無人答應,全部反對,不頂用啊。

謝狗放棄糾纏小陌,雙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臉頰,高聲附和道:“好,這個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邊。”

不曾想呂喦捻鬚笑道:“在一座祖師堂前作畫留念,還會被編入年譜,頭一遭的新鮮事,貧道倒是覺得不錯。”

白髮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終於遇到知己了!

純陽道長人真好,難怪道行修爲這麼高,先撈個十四境,再來咱們霽色峰當個掛名的副山主得了。

陳平安只得順着箜篌的意思,不過你是主謀,也別想跑。

白髮童子先讓五人站成一排,自個兒先走到對面去,在那兒掐訣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陳平安繃着臉,你擱那兒做法呢?眼見着隱官老祖神色不悅,白髮童子趕忙站定,雙手氣沉丹田,再一個手腕擰轉,原地出現了一個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攤開一幅雪白畫卷,再提起右邊的袖子,右手持一支縈繞五彩琉璃色的彩筆,要開始作畫了。陳平安面無表情,還挺像回事。

山主陳平安和客人呂喦,一起站在中間,左右兩邊依次是小陌和謝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筆女子在落筆之前,仔細端詳衆人的 擡起頭,嗓音清靈,微笑道:“山主大人,別板着臉啊,稍微給點笑意,嗯,還是不夠真誠,要發自內心,對了,雙手插袖顯得太懶散了,雙手負後,又過於倨傲了點,不如雙手疊放,算了算了,兩條胳膊還是自然垂落吧,隱官老祖你別急眼啊……”

“你看看旁邊,純陽道長就很好嘛,氣定神閒,秉拂背劍,果然仙風道骨。”

“仙尉道長,你是不是太緊張了,趕緊的,把額頭汗水擦一擦,又不會張貼到槐黃縣城的大街小巷,別太拘謹了,深呼吸,唉,現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別笑得那麼不淑女,把嘴巴合攏一下,要吃人麼?”

“謝狗!不許墊腳尖!腦袋擺正,別一個勁往小陌懷裡去!雙臂環胸的姿勢也成,就是腦袋再低一點,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緊挨着謝狗,可你也別推她嘛。”

這一天,是大驪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廣場。

山主陳平安,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布鞋。

落魄山看門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腳踩躡雲履,道號“仙尉”。

散仙呂喦,道號純陽。

供奉小陌,黃帽青鞋綠竹杖,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謝狗,曾經用過的道號有一大串,白景,朝暈,外景,耀靈等。

白髮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總計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飛昇境,還有個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髮童子與那收起彩筆的“女子”重疊爲一,陳平安就與呂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貂帽少女來到白髮童子身邊,使了個眼色。

白髮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謝狗伸出手,“別跟我裝傻,麻溜兒的,趕緊裁剪一下,畫卷上邊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夠了,送我一幅,留作紀念。”

白髮童子雙臂環胸,冷哼一聲,“這種山水畫卷,以你的境界,還不是想要怎麼畫就怎麼畫,跟我求個什麼。”

謝狗眼神瞬間冷漠,盯着這個白頭髮矮冬瓜片刻,箜篌歪着腦袋,伸長脖子,示意對方有本事就往這邊砍。

有隱官老祖在,怕了你?飛昇境圓滿劍修,厲害啊,哎呦喂,真是嚇死個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驀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幾分諂媚神色,低頭搓手,小聲道:“咋個能一樣嘛,咱倆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錢是吧?說吧,開個價,幾顆雪花錢?”

白髮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驚悚狀,嘴上言語得寸進尺,“也不知道方纔是誰想要用眼神殺人哩。”

謝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跟我一個豆蔻少女小姑娘計較個什麼。”

白髮童子還想要說幾句

謝狗故意轉頭看了眼,自言自語道:“他們仨,走得有點遠了。”

白髮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諂媚,臉蛋笑成花兒,從袖中摸出一幅裁剪過的小品畫,工筆寫意相參,勾勒點染精妙老道,筆法極具宮廷院體畫的神意,畫中果真只有並肩而立的謝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時畫上還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髮童子遞出畫卷後,擡起頭,眼神誠摯道:“謝姐姐,裝裱一事,需不需代勞?”

謝狗手持卷軸,一手重重拍在白髮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幫你砍人!”

下山途中,陳平安問道:“呂前輩,青冥天下那邊的奇人異士,數量比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呂喦笑道:“奇人異士?如何定義?所以這個就很難說了。不過如果只是說境界,兩座天下山巔修士的數量,暫時差距不大,只是暫時的,至於變天,一場法雨落地過後,接下來百年之內會很亂,某些飛昇境得大機緣躋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開手腳殺飛昇境亦有之,至於趁着時局未定之前,抓緊機會,飛昇境相互之間的了斷舊怨,或是你爭我搶的再起新仇,相信只會更多。”

“原本最爲尊崇純粹自由的蠻荒天下,因爲多出一個白澤,反而可能是相對最爲穩定的一座天下,我聽說西方佛國那邊,主張看念頭一脈的禪師,與持戒嚴謹的佛門律師一派,都快要演變成勢同水火的處境了,再加上密宗與禪宗,以及禪宗內部對某位歷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統歸屬,異議很大,以至於各自編撰祖譜,都想要將其劃撥到自身法統譜牒之內,因爲這直接涉及到兩支佛門顯著禪系的位置,到底應該坐在哪邊,自然不是什麼小事,至於歷史久遠的那場經教之爭,最近千年,雖然一直有佛門龍象盡力試圖模糊其界線,但是分歧依舊不小。貧道遊歷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個修士都只敢放在心裡的看法,‘天下苦餘鬥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從心中看法變成了一個說法,開始逐漸流轉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邊好像也沒有刻意彈壓這種議論,已經有了野火燎原的勢頭,你要知道,當下可不是陸掌教坐鎮白玉京,就是餘鬥本人。”

“放心,不管怎麼說,貧道這樣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後三千年後,都是屈指可數的。”

臨近山腳,呂喦說道:“陳山主不必繼續送了。”

陳平安便停下腳步。

呂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隨山萬轉,入廟燒香,出了山門,還需各自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下百年人有萬年心,山上修士動輒長壽百年千年,所謂修行只此一心。”

呂喦問道:“沒有收到邀請?”

陳平安無奈道:“就算邀請了,我也不敢去,誰來勸說都不會答應。”

呂喦說道:“這是因爲你還不曾真正說服自己,所以說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經有個比喻,就像打羣架,養蠱。”

陳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呂喦打了個稽首,說道:“下次再見,就有勞陳山主幫忙護道一程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定當盡心盡力,不負前輩所託。”

呂喦以拂塵指了指山頂那邊,“方纔箜篌道友曾以心聲言語,邀請貧道擔任你們落魄山的副山主,還口口聲聲說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山主絕對無關。這算不算一脈相承,甭管有棗沒棗,先打三竿試試看?”

陳平安笑容尷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與前輩賠禮。”

呂喦擺擺手,“習慣就好。”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敢問前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呂喦微笑道:“這位林師,拳法極高,劍術更高。”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

呂喦說道:“送出一張火符,貧道與陳暖樹的機緣就算告一段落,畫上了個句號,所幸還算善始善終。至於將來緣法如何,就隨緣而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呂喦收回拂塵,環顧四周,說道:“一山當需百花開,莫要噤若寒蟬,結果落個人人學誰不是誰。十步香草,好過一木參天。”

小陌說道:“純陽道長,別的不敢多說,這個道理,道長算是白講了。我家公子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得最好。”

呂喦笑着點頭,“貧道在市井待慣了,臨行之前,不抖摟幾句仙氣飄飄的高人言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見諒見諒。”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請純陽道長來落魄山當個副山主好了,誠心誠意,絕無客套。”

呂喦嘖嘖稱奇道:“你們落魄山風氣,委實厲害,貧道這一身純陽道法都要扛不住。”

陳平安愧疚道:“怪我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威嚴不夠,一個個的,太不噤若寒蟬了。”

按照一條不成文的山上規矩,訪山入山門,離山出山門,呂喦來到山腳後,就直接施展了縮地法,一步跨越小半個寶瓶洲,來到最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舉目眺望北邊的北俱蘆洲,施展望氣術,視野中有三粒瑩光分散在白裳閉關所在山頭附近,看樣子賀小涼暫時還不會出手,呂喦便再次縮地山河,剎那之間來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揮拂塵,隨意劈開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閃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龍王朱發現蹤跡的海底龍宮遺址,重重禁制形同虛設,純陽道人閒庭信步,如入無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聲提醒道:“公子,謝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婁子,不如還是我來找個法子?”

對純粹劍修來說,尤其是蠻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實很單一,就是仔細考量戰力,面對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遞出幾劍。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純陽真人這種暫時看不出道行深淺的隱世高人,她也是絲毫不怵的,若是在蠻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動啓釁問劍一場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打出個答案嘛。

陳平安玩笑道:“法子?什麼法子,以身相許嗎?小陌啊,有你這麼當死士的嗎,竟然還需要出賣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來個類似約法三章的規矩,告訴她如果行事過界,你就會祭出那把本命飛劍。你當然是認真的,白景也會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我覺得沒必要。行了行了,你別總擔心這件事,我既然答應讓她回山,你就放寬心,只管好好練劍,他孃的,這個白景,先前說你資質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氣個半死,估計你也聽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無奈道:“跟隨公子這段時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則也不可能尋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陳平安笑道:“先前道祖親臨小鎮,問我關於修道的見解,我曾經以蘇子一首詩篇作答,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小陌會心笑道:“蘇子被譽爲詞宗,此詩卻極有禪意,一個讀書人跟道祖聊這個,公子海內唯一人。”

陳平安學自家先生的口氣,唉了一聲,埋怨道:“別瞎說,是你多想了,我可沒有這種較勁的念頭。”

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聊這個,是想告訴你,男女情愛一事,很多時候也是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實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雲霞錢江潮,牽腸掛肚,百般恨千種怨,怎一個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雲霞錢江潮還是儋州雲霞錢江潮,心卻變了,風動耶旛動耶,心動而已。”

“我現在不擔心謝狗會如何,只擔心你哪天真正喜歡她了,然後形勢倒轉,你自己也說了,白景性情不定,喜愛之心由濃轉淺,到時候就要輪到你開始還債了,有你苦頭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澆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於爲何我對謝狗比較寬容,自然是覺得她能夠哪怕過了一萬年,還始終喜歡一人,一萬年之後,爲了能夠重逢,主動跨越兩座天下來找這個人,我覺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陳平安說道:“小陌,退一萬步說,即便仍舊不喜歡她,也要心裡有數,別隻是覺得厭煩,至少平時言語,稍微有點耐心。”

小陌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公子的這個道理,聽着確實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來說,就沒什麼說服力了。公子與寧姑娘,你們從相逢相識相知到相思相親相愛,就從無變心。”

陳平安動作極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雙手籠袖,緩緩登山。

小陌啊,你跟謝狗能夠湊一對,不是沒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簡單來說,就是單純,好騙。

這就叫說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氣,不得跟我賭個氣,哪天你回心轉意喜歡她了,反而更喜歡你小陌?

剛剛成爲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髮童子,一起蹲在廣場邊緣的白玉欄杆上,一起伸長脖子,豎耳傾聽狀。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謝姐姐,隱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謝狗揉了揉貂帽,“兩個大老爺們之間的肺腑之言,罵我居多,所以真誠嘛,不過聽着教人感動,感動啊。”

白髮童子好奇萬分,“到底聊了啥,給說說看唄。”

謝狗突然說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勢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謝狗突發奇想,“箜篌,咱們也組建一個小幫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條左護法入夥,官銜封號還不是隨便給?”

白髮童子皺着眉頭,“斜封官,沒啥含金量啊,好像難以服衆。而且落魄山就這麼點人,很難騙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應隱官老祖,去桐葉洲那邊忽悠幾個不知底細的新面孔。”

謝狗點點頭,“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業者,必須深謀遠慮,從長計議,回頭約個時間,咱倆好好商量商量。”

白髮童子說道:“咱們讀書那麼多,你汗牛充棟,我學富五車,可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謝狗揉着下巴,顯得有些愁眉不展,繼而舒展眉頭,以拳擊掌,“這就叫將謂偷閒學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這話說得有點學問了,周米粒那個幫派,跟暫時只有咱們倆的小山頭,沒法比,差遠了!”

“你爲何對陳平安這麼親近?”

“不管是什麼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裝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陳平安,他是一個曾經只是聽說過宮柳島劉老成某個故事就能滿臉淚水、把心傷透的癡情種,所以他內心其實很憐憫我,卻從不憐憫我絲毫,這讓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這句話要不是朱斂說的,我就吃屎去。

“朱斂要是願意以真相示人,再舉辦幾場鏡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內,至少有百餘個女修,願意更換門庭,跑來落魄山修行。”

謝狗深以爲然,點點頭,“如果只說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個陳平安吧。”

白髮童子翻臉道:“謝姑娘,朋友歸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麼貶低隱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個?”

“這還差不多。”

一把本命飛劍悄然離開。

謝狗咧嘴一笑,以爲飛劍化虛,潛藏在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裡,如魚潛淵,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陳山主的手段啦?

謝狗摸出一壺酒,是小鎮那邊按斤兩售賣的市井土燒酒,灌了一口酒,沉默許久,冷不丁問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變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會心懷怨恨嗎?”

白髮童子嘿一聲,神色淡然道:“山裡的草木,田地的莊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謝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極,會不會也是自由。”

白髮童子沉默許久,突然揚起拳頭,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勝敗在此一舉!”

謝狗說道:“別咋咋呼呼的。”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說道:“謝姐姐,要想後來者居上,風頭壓過裴總舵主、矮冬瓜那一脈,有個至爲關鍵的勝負手!”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

白髮童子搖頭,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邊,小陌發現公子重新拿出那隻養劍葫,抿了口酒,悶悶不樂的樣子。

陳平安說道:“小陌,你說以後,比如一百年,兩百年後,或者歲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幾百號甚至千餘人的規模,我們再回頭看今天,會不會覺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會,大概不會。”

陳平安氣笑道:“閒人站着說話不腰疼。”

之後小陌回宅子煉劍,陳平安去了竹樓那邊,繼續糾結某本拳譜的序文該如何落筆。

有那本撼山拳譜珠玉在前,陳平安就一直頭疼此事,坐在書桌愣了許久,乾脆看書去。

夜深人靜。

陳平安開門去,踩着那幾塊跟崔東山一起鋪在地上的青色磚頭,來回六步走樁。

再回屋子,脫了布鞋,萬事不想,倒頭就睡。

陳平安豈會沒有私心,對待曹蔭、曹鴦的教拳,尚且如此認真上心,趙樹下是入了祖師堂譜牒的嫡傳弟子,自然只會更加用心。

所以陳平安讓趙樹下從騎龍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終將教拳地點,放在竹樓二樓。

自從喝過拜師茶,正式收取趙樹下爲嫡傳,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認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親自編一部訂拳譜,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教什麼拳,是繼續傳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學自種秋樁架的“校大龍”,或是朱斂的拳樁,黃庭的白猿背劍術,演化自蒲山雲草堂六幅仙人圖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贈予的那部拳譜,幫助趙樹下從低處往高處走,採百家之長,融會貫通,將來等到趙樹下躋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繼續打熬體魄……還是直接一口氣教給趙樹下神人擂鼓式在內、陳平安自創拳法劍術不分家的“花開”、“片月”等?何況具體如何教,陳平安是壓境,壓幾境?還是不壓境,就像在那艘鹿銜芝渡船上,給磨刀人劉宗喂拳一般?是揀選黃湖山、灰濛山這樣的藩屬山頭,學那青萍劍宗的雲蒸山,以趙樹下作爲開始,專門用來培養純粹武夫, 繼而形成一個落魄山武夫學拳的定例?還是選擇在竹樓二樓?若是地點最終選在竹樓,是繼承某種不成文的傳統,以前輩崔誠的方式來教拳,還是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來做嘗試?若是兩者都可,兼容幷蓄,那麼各自比例佔多少才最合適趙樹下……這些都是擺在陳平安眼前的很實在問題,他這個當師父的,總得心裡有數,先有個章法,才能正式爲弟子教拳,陳平安這些日子就在反覆考慮,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設想,不過剛好藉此機會,陳平安也對自己的習武生涯,做了一個回顧。

今天清晨,天才矇矇亮,陳平安獨自在崖畔石桌那邊坐着,沒多久,暖樹就跟小米粒一起走來這邊,兩個小姑娘各自斜挎個包裹,還一起扛着個……木製衣架?

陳平安給看樂了,站起身,笑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樹姐姐說了,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長長久久待在山中嘍,昨夜咱倆一合計,就決定好好拾掇拾掇。”

陳平安打趣道:“就把這麼個衣架都給拾掇過來了?看着像是老廚子的手藝,不會是你們連夜催促他趕工的吧?”

小米粒趕緊抿起嘴。

暖樹點頭笑道:“是我讓朱先生幫的忙。”

小米粒立即說道:“一起,一起的。”

其實昨夜是她出的餿主意,暖樹姐姐本來是想早上再說的,只是經不起她攛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門了。

唉,自己還是不夠鐵骨錚錚,難怪裴錢纔是總舵主。

暖樹解釋道:“朱先生說了,老爺如今的身份,需要經常待客,倒不是咱們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個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師,由衷仰慕老爺,老爺明明這麼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風采,總是穿着青衫長褂,難免枯燥了些,偶爾換幾身不同裝束的衣衫、法袍,不說外人如何驚歎吧,也能讓咱們自個兒養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覺得朱先生說得在理……”

小米粒使勁點頭,“是嘞是嘞,老廚子幾句話就道出我們的心聲哩。”

暖樹眼神熠熠光彩,擺好衣架後,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說絲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顧自忙着打開兩隻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顯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動開口跟老爺討要那件青紗道袍。

陳平安原本想說一句可拉倒吧,見暖樹和小米粒都是這麼個態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發表意見了,默默從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紗法袍,交給暖樹。

暖樹一邊忙碌,從小米粒雙手捧着的包裹裡邊,精心挑選那些整齊疊放好的衣衫,一邊笑着說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說了,等着吧,如此這般裝束的老爺,回頭他朱斂再親手打造一頂絕不俗氣的金冠,屆時老爺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靈芝,還是手捧拂塵,再穿上小陌編織的躡雲履,呵,米劍仙瞧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只恨自己不是女兒身……

陳平安默然無言。

老廚子要是趕來這邊看熱鬧,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樓那邊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樹和小米粒還帶來了一些很用心的閒餘物件。

比如去竹樓屋外檐下掛了一串鈴鐺,帶來了一隻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剛折下的梅花。

陳平安玩笑道:“暖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暖樹笑道:“老爺可不需要擔心這個。”

小米粒在旁小雞啄米,“”

陳平安啞然失笑,坐在門外竹製廊道中,閒來無事,就讓小米粒幫忙搬來那隻竹編小籮筐,裡邊裝滿了邀請函,各色請帖。

多是來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比如那個石毫國皇帝,就找自己敘舊了。也有幾封來自兩洲之外的書信,比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搖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請帖。

崔東山那邊,擴張速度會很快,因爲跟落魄山的作風截然不同,崔東山坦言青萍劍宗會大開門路,廣收弟子,與大泉姚氏在內幾個王朝,都開始搭上線了,各自國境內,但凡是劍修胚子,有幾個算幾個,你們出人再出錢,我仙都山來幫忙栽培。前不久就從雲蒸山吾曹峰寄來一份密信,說那個一分爲三的大淵王朝即將重歸一統,自立爲帝的袁礪和袁泌,都願意自降爲藩王,尊奉袁盈爲皇帝,此外汪幔夢跟錢猴兒,都對先生你仰慕得五體投地,趕都趕不走,非要哭着喊着加入我們青萍劍宗……至於那個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賭怡情沒能掙錢,就乾脆賭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傑賭命報天子嘛。

只是在這封信上,我們崔宗主又開始拐彎抹角詢問趙鸞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陳平安看着一封封邀請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里邊,雙手託着腮幫,仔細數着崖外過路的白雲,今兒霧大雲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雲海。

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打了一個滾兒,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陳平安笑着點頭,忙去吧。

將書信請帖都重新放回小籮筐,陳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過了日出雲海,站起身,來到趙樹下在山上的宅子,敲開門,正在練習走樁的趙樹下還是習慣性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也不以爲意。

聽說要帶自己去竹樓二樓,趙樹下神色複雜,重重點頭,默默跟隨。

如今趙樹下的武學境界是四境瓶頸,也還是四境武夫。

因爲當年陳平安送出過一本《劍術正經》,所以趙樹下這些年練拳之餘,還會研習劍術。

陳平安說道:“崔東山想要收趙鸞爲親傳弟子,你覺得怎麼樣?”

趙鸞的修道資質,崔東山“覬覦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爲嫡傳。

崔東山對她的評價很高,說就算比不得柴蕪這種當之無愧的“天材”,我家鸞鸞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地材”了。

擱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餑餑。

陳平安還是打算先問過趙鸞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選擇留在落魄山這邊,當然不會就是耽誤修行了,只是崔東山給出的修行之路,確實會讓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種走捷徑的拔苗助長,所以不會有隱患。說實話,教拳還好說,爲他人指點修行,陳平安還真底氣不足。爲了能夠說服先生答應此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趙鸞結金丹一事,早已萬事俱備,只等趙鸞到了雲蒸山吾曹峰,相信過不了一兩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閉關,就由他這個當師父的來親自護關好了,與此同時,崔東山還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進一步,他年順勢升遷轉任綢繆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劍宗三山,仙都山是劍修的道場,雲蒸山是由純粹武夫來當家做主,這是崔東山親自訂立的宗門“祖例”,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都被安排在了綢繆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爲崔東山的師弟,只因爲是內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綢繆山的山主,確實意義不大,還不如騰出個位置給別人。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將來趙鸞結丹,若是沒個二品氣象,先生只管來青萍劍宗興師問罪,拿我是問。

陳平安都懶得跟他廢話,都是你的嫡傳弟子了,即便趙鸞沒有丹成二品,我還能說什麼。

要說不要臉,還是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更有天賦,狗掀簾子全憑嘴唄。

趙樹下說道:“我猜鸞鸞未必願意去青萍劍宗修行,不過她一向聽陳先生的,如果是陳先生建議她去那邊,我覺得鸞鸞多半是會答應的。何況能夠被崔宗主器重,成爲嫡傳弟子,我也替她高興。”

趙鸞如今是龍門境練氣士,而且修行順遂,幾乎沒有什麼關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觀年紀更大的趙樹下,練了兩百多萬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纔是四境武夫,並且當下瓶頸難破。

陳平安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樹下,過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虛歲了吧?”

記得當年初次見面,是在綵衣國胭脂郡城內,趙樹下還是一個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趙樹下咧嘴笑道:“陳先生沒記錯,是三十有六了。”

陳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闖北,就沒有遇到過心儀的姑娘?是你喜歡的,瞧不上你,喜歡你的,你又瞧不上?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趙樹下赧顏道:“就沒往這方面想過。”

陳平安自嘲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畢竟催婚一事討狗嫌,不能才當了沒幾天師父,就擺這種最不討喜的長輩架子。”

作爲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暫時有五人,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崔東山已經是下宗之主,裴錢更是名動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大驪科舉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剛剛成爲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劍修,出身避暑行宮一脈,在家鄉年輕一輩劍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趙樹下,籍籍無名,不但如今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事蹟,再往後,他可能與那幾位同門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趙樹下也設想過自己的未來,可能再過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個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沒有,境界只是長久停滯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躋身宗門,陳先生突然收取他爲嫡傳,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譜牒,最意外的,不是別人,正是趙樹下自己。

由於陳先生經常出門遠遊,其實在學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費心極多,

只是趙樹下的每一次破境,距離那種能夠掙得武運的最強二字,遙不可及,

趙樹下宅子裡邊,有塊書房匾額,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求實齋。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對趙樹下的最大期望。

陳平安領着趙樹下,一前一後,走上竹樓樓梯。

陳平安走得慢,緩緩說道:“樹下,在我看來,一個人擁有兩種極爲可貴的天賦,看得見的,是天資,看不見的,是努力。趙鸞是前者,你屬於後者,當然不是說趙鸞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說你就全無天資,能夠成爲四境武夫,就已經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個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於頂,但是落魄山比較特殊,我得讓你不可妄自菲薄,過於自我否定,裴錢是裴錢,趙樹下是趙樹下,練拳首先在己,與人問拳分高下在後,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錯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玩笑道:“師父太好,師姐太強,有些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趙樹下嗯了一聲。

果然是個實誠人。

來到竹樓二樓廊道,陳平安沒有着急開門。

“只是當我們爲某件事付諸努力,長久以往,也看得見,就是容易被視而不見,因爲努力之人和旁觀之人,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天賦。”

“我一直覺得,不咬緊牙關真正努力過,是沒資格談天賦的,認準一條道路,再得其門而入,能夠不分心,在正確的方向上,持之以恆,腳踏實地,再猛然擡頭,這會兒你看不見背影的,走在你前邊的人,就是天才,輸給他們,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飽穿暖,睡覺安穩,問心無愧。”

“知道了自己與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過後的收穫,不要覺得沒有用處,這對於你以後的習武和人生,大有用處。”

“因爲在武學道路上,我與曹慈,大致就是這種關係。”

趙樹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師父,不是誰都可以追趕曹慈、並且能夠一直看見曹慈背影的。”

陳平安笑着點頭,欣慰至極,很好啊,先有學生曹晴朗,後有徒弟趙樹下,誰還敢說我落魄山的風氣不正?

陳平安說道:“樹下,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人生道路上,可能都會有一個類似曹慈的存在?”

趙樹下點點頭,沉聲道:“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樹下,你覺得裴錢作爲師姐,最大的優點是什麼,或者說你最想從她身上學到什麼?”

趙樹下毫不猶豫道:“師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這兩點,師姐都跟師父很像。”

比如裴錢在這裡學拳一段時日,她曾經每天跳下山崖……問拳大地!這種事情,趙樹下自認就算再練拳一百年,都想不出來。

所以趙樹下,從不覺得裴師姐只是因爲練拳天賦好,就能夠擁有今天的武學成就。

陳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欄而立,眺望遠方,微笑道:“跟你說一句我從沒跟外人說過的心裡話,我其實一直有個心願。”

趙樹下神色認真,靜待下文。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笑道:“這句話等會兒再說,得關起門來說。”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還有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嫡傳。

青冥天下,被尊稱爲“林師”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第一人,聽說在教拳一事上,也極有功力。

而落魄山這邊,陳平安和裴錢,也有師徒兩止境。

但是落魄山還有朱斂。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鄭大風。

猶有種秋,魏羨,盧白象。年輕一輩,還有岑鴛機,元寶,元來,周俊臣。

至於蠻荒天下,由於大修士過於蠻橫,純粹武夫一直不成氣候,即使得以躋身止境,要麼淪爲附庸,要麼就被修士打死,幾乎無一宗師,能夠在蠻荒天下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立門戶,屹立不倒。

故而幾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脈”格局的雛形。

趙樹下到底還是耿直,下意識又改口更換稱呼了,說道:“陳先生,關於未來武學成就,朱先生早年與我說過些預測,他說我這輩子,如果不是遇到陳先生,極有可能跟裴師姐差三境,我覺得這應該就是事實了。”

原來朱斂確實曾經與趙樹下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實在話,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輩子習武再勤勉,運氣好,在江湖上沒有被人打死,就是個六境,成爲一個小國的頂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裡邊呼風喚雨,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你進了落魄山學拳,無異於天地大開,你就有希望躋身金身境,還可以奢望,當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氣羽化,能夠學那練氣士覆地遠遊。如果哪天,你僥倖成爲了我們山主的親傳弟子,那你這輩子就有希望躋身九境,雖然是山巔境,也還只是站在人間武夫山巔,依舊只能乖乖伸長脖子,仰頭看天。

陳平安笑道:“老廚子就是個遠遊境,懂個屁,看人不準的。”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走在小路上,剛要岔入竹樓這邊,咳嗽幾聲,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討沒趣了。

趙樹下聽到那邊的咳嗽聲,頓時無比尷尬,他對朱斂是極爲尊敬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在竹樓這邊,先幫你打好底子,之後我要去鄆州那邊,在一個叫嚴州府遂安縣的地方,當個學塾先生,你到時候就跟我一起去那邊,就在那邊落腳,我會隨時指點你的修行。”

作爲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神祠名爲積香廟,類似紫陽府的家廟,河神名爲高釀,文官老儒士模樣的,不過卻是個一等一的“妙人”。而鐵券河數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經劃撥給白鵠江水府,大驪朝廷禮部,披雲山北嶽山君府,和黃庭國朝廷,都已分別錄檔,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師譽爲“美人蕉”的白鵠江水神娘娘,因爲兼併了鐵券河,蕭鸞得以順勢提升神位一級,已經與寒食江水神品秩相當。

而調離鐵券河的高釀也官升一級,因爲鄆州那邊多出了一條大驪封正的大河,高釀得以建廟,重塑金身神像,關鍵是作爲源頭的浯溪,藏着一座大驪朝廷前不久剛剛發現的古蜀龍宮遺址,小溪與龍鬚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規制的石拱橋,名爲萬年橋,當然不曾懸掛古劍就是了。據說遂安縣那邊,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習俗。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二樓竹門,轉身坐在地上,脫下布鞋。

趙樹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腳坐在門口的陳平安,緩緩捲起袖管,說道:“最早在這裡教拳的崔前輩,是止境神到一層的巔峰,並且還曾等於一隻腳跨入了十一境。你師姐,何時躋身神到,我不敢說,但是躋身歸真一層,相信不會太久。至於我自己,想要‘神到’,當然很不容易,但是還不至於說是奢望。”

陳平安擡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話總說事不過三,既說有些事不宜接連發生四次,也說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難到四。如果說我對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騙人的話,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說不出口。我當然希望能夠在此學拳的趙樹下,有朝一日,能夠繼崔誠、陳平安和裴錢之後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來,竹樓武夫,皆是止境。”

陳平安轉頭望向趙樹下,微笑道:“所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你了。”

趙樹下挺直腰桿,身體緊繃,其實早已頭腦一片空白。

陳平安笑問道:“別說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趙樹下赧顏點頭。

“趙樹下,得敢想!”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你從今天起,在正式入門進屋之前,與我陳平安學拳的第一拳。”

陳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談做成,人生在世,與自己少說幾句‘我不行’。道家講究心齋坐忘,你就要獨自一人坐斷太虛,心齋獨自成天地,佛家說面壁坐禪,你就要把蒲團坐穿把牆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開道。趙樹下,你跟我不一樣,你只是個純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壽命終究有限,我希望你將來年老,已經遞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躋身止境,也要問心無愧。臨了,捫心自問,敢說一句,我趙樹下這一生習武學拳,不曾愧對純粹二字。”

“進門!”

陳平安轉身大步走入屋子,沉聲道:“再關門!”

趙樹下跟着陳平安走入屋子,再轉身關上竹門。

要不是昨天朱斂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趙樹下此時此刻,根本意識不到師父說出“關門”二字的真正含義。

從這一刻起,趙樹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乾瘦少年,就是師父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站在屋內一處位置。

趙樹下站在陳平安的對面,差不多就是當年陳平安,以及後來裴錢站立的位置。

陳平安微笑道:“關起門來,我就可以說那句話了。”

“我要讓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見此竹樓,如見祖師堂!”

(本章完)

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第1285章 就怕題外話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602.第602章 遇見我崔東山(一)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1023.第1023章 鄰居934.第934章 教拳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252.第252章 老龍城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905.第905章 齊聚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979.第979章 俯瞰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84.第84章 我有一劍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32.第932章 心聲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1014.第1014章 下宗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139.第139章 千奇(上)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819.第819章 天下第一人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508.第508章 單騎南下(上)31.第31章 敲山981.第981章 摧城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126.第1126章 疊陣18.第18章 五去其三403.第403章 在書院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第1304章 一幅飛昇合道圖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403.第403章 在書院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660.第660章 一壺酒一盤菜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917.第917章 很繡虎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20.第20章 橫生枝節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894.第894章 夜航船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932.第932章 心聲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第1295章 青衫落座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