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槐黃縣城學塾那邊,散學下課,天色還早,家境好的稚童,紛紛放起了紙鳶。

喝過茶水,聊了些山水見聞,陳平安帶着邵雲巖和酡顏夫人出門,閒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頭,白者是雲碧是樹,不知人間第幾天。

不曾想邵雲巖找了個由頭,竟然不仗義地自己散步去了,這讓與年輕隱官獨處的酡顏夫人緊張萬分。

陳平安與她一起走向山頂,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銅錢的彩色繩結,笑問道:“認識?”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

這彩色繩結,由百花福地衆多花神,各自一縷精魄煉化而成。

與她沒有直接關係,卻有些淵源,酡顏夫人當年能夠活着逃遁至倒懸山,百花福地的數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廟議事,酡顏夫人與百花福地就極爲親切。

陳平安收起繩結,說道:“你這次陪着邵劍仙雲遊中土,可以幫我捎句話給百花福地,就說我下次拜訪福地,會攜帶此物,至於歸還一事,需要面議。”

酡顏夫人流露出訝異神色,年輕隱官算是白給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給那些金榜題名的京城舉子報喜?可都是有報酬拿的!

而且此物,驚喜之大,豈是一個讀書人考中進士能比的,百花福地衆多花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顏夫人完全能夠想象,將來自己與邵敬巖在那百花福地,會是何等座上賓。不管陳平安與福地花主事後談得如何,她酡顏夫人說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撈個客卿噹噹。作爲梅樹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豈會對百花福地沒有念想?這就像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將鐵樹山視爲聖地,山澤野修對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笑道:“這就當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觀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報酬了?”

酡顏夫人嫣然笑道:“沒問題!”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師堂其實就只有一座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上山頂,“梅淨,是叫這個名字,對吧?”

酡顏夫人神色微變,笑容牽強起來。

梅淨是酡顏夫人在避暑行宮秘檔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懸山,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開闢出一座梅花園子,她豈能不自報真名。

陳平安說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錦還鄉,雲遊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懸山,酡顏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擔任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都不敢離開園子。

如今卻是當了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公認是陸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如今與邵雲巖作伴,浩然九洲何處不敢去。

酡顏夫人頓時心絃緊繃,反覆思量,自從騰空一座梅花園子,交予劍氣長城,與那頭隱匿極深、化名“邊境”的飛昇境大妖,徹底劃清界線,選擇主動跟隨陸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南婆娑洲齊廷濟創建的龍象劍宗,擔任供奉,前不久給雨龍宗擔任客卿……怎麼思量都沒有半點越界之舉啊,再說了,秋後算賬葛藤禪,也不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一貫作風,別的不說,陳平安做事情還是很爽利的。

陳平安說道:“人有心結樹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說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譜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個疤。”

酡顏夫人小心翼翼說道:“我已經釋然了,隱官大人不必擔心我會在這邊與誰不依不饒,繼而給龍象劍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歲月悠悠,反正當年爲難她的那撥練氣士,也沒剩下幾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要跟這個世界達成和解,每一次所謂的和解,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遠是委屈,不會減少絲毫的。”

“只說我自己的一點見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這個世界,首先就得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瞭解很多人會什麼會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其實這一點,酡顏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貧時靠狠窮靠忍,至於等到下下人翻身變成上上人,會不會變本加厲報復這個世界,到底是一門心思報復曾經的惡意,還是報答當年的某些善意,或者兩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與我關係親近與否,能否稱之爲朋友,你其實不必用丟幾瓣橘子皮來試探,要不是暖樹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樹絕對不會讓我代勞,我才懶得管你。”

酡顏夫人赧顏一笑,“隱官大人,是我畫蛇添足了。”

陳平安說道:“齊廷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還是一個極端追求思路縝密、行事嚴謹的人,換句話說,就是個有強迫症的,有潔癖,只是他一直隱藏很好,以前在劍氣長城管着一個家族,環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腳,如今變成了宗門,在南婆娑洲一家獨大,所以這個特點會逐漸擴大、顯露出來,何況你在齊廷濟眼中,是有個標價的,這句話說得很難聽,而且也有背後說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龍象劍宗,將來因爲你,因爲某件事,導致陸芝跟齊廷濟翻臉,大好局面,付諸流水。不管別人怎麼看,只說我,在某種意義上,是將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和桐葉洲的青萍劍宗,都視爲劍氣長城的香火延續。”

“陸芝有自己的劍道追求,分心與人問劍,非她所願,她不喜歡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餘地。浩然天下從來委屈不了陸芝,但是陸芝就你這麼個朋友,她一旦爲你遞劍,只會更重。文廟的規矩,陸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後百年內,文廟約束大修士,只會越來越嚴格。這不是在危言聳聽,就像我自己,因爲某件謀劃,先前就做好了上下兩宗被文廟封山百年的心理準備,然後我自己還得被禮聖丟去跟劉叉作伴一甲子、百來年的樣子,每天練練劍釣釣魚。”

“邵雲巖境界不夠,雖是劍仙,卻不擅長與人廝殺,況且他志不在劍道登頂,以前是,以後亦然。”

“要我說啊,我們邵劍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後添杯不如無,渴時飲水甘如露。老來身健百無憂,且作人間長壽仙。就這麼兩個道理,一個如何爲人處世,一個爲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徹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雲巖也不合適爲你出頭。”

酡顏夫人聽得愈發迷糊,陳平安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陳平安說道:“彎來繞去跟你說了這麼一大通,說得簡單點,其實就一句話,你最終能夠依靠的,始終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後,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給你陳平安一個人說了去。

酡顏夫人聽到這裡,只覺得心都涼了,又添了個天大委屈不是?有你這麼說理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淨,所以將來遇到事情,找宗主齊廷濟求助,未必討喜,讓陸芝出面解決,痛快是痛快,可畢竟很容易一發不可收拾,齊廷濟哪怕願意幫忙收拾那個爛攤子,不找陸芝說什麼,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寫一封信寄給落魄山,跟我打聲招呼,保證隨叫隨到。”

這樣的口頭承諾,陳平安只給過兩位,摯友劉景龍,穗山神君周遊,後者還是因爲與自家先生的緣故,陳平安上次遊歷穗山,留下一句“但憑差遣”的承諾。

陳平安笑道:“即便我當時不在山中,或是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導致我無法第一時間趕到,我也會跟朱斂和崔東山事先打好招呼,將你的請求,作爲上下兩宗的優先解決之事。放心,我一定會讓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門,知道什麼叫自找麻煩。”

酡顏夫人怔怔出神,回過神後,默不作聲,她只是儀態萬方,與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酡顏夫人趴在欄杆那邊,她無需任何妝容,天然嫵媚,自是梅花暈胭脂。

好像雙方不談正事,就沒什麼可聊的了,一時間就有些沉默。

她突然轉過頭,問道:“陳平安,今天與我談心,先取出彩色繩結,再報出我的真名,然後說出齊宗主、陸先生和邵雲巖的各自心性,最後與我說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種對我的拆解?”

“別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話,說得這麼怪。”

“對了,陳平安,你前邊說的謀劃,到底是謀劃什麼,後果這麼嚴重?”

“將已經被文廟赦免的仰止騙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禮聖抓去功德林關禁閉。”

“……”

————

遠幕峰與黃湖山相鄰,流雲至此山如人緩緩登山再驟然奔襲下山,霎時間雲海傾瀉如瀑。

頭一遭的稀罕事,陳平安親自督造這座遠幕峰的營建事宜,與朱斂一起推敲各個細節。

因爲常年遠遊的緣故,使得連同祖山落魄山在內,幾乎都是朱斂這個大管家在負責土木營造。

陳平安購買了許多大條青石板,打算將整座遠幕峰山路都鋪成青石路,兩側豎起竹欄,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時分,還會陪着小米粒巡山一趟,再去泉府賬房那邊,陪着韋文龍和張嘉貞一起對賬。

回到竹樓後,陳平安就親筆回覆一些個請帖。

陳平安給趙樹下教拳之外,就是呼吸吐納與煉劍了。

郭竹酒不愛去拜劍臺,反而經常去仙草山那邊閒逛,身邊也經常跟着個貂帽少女,攛掇着郭竹酒一起成立個幫派。

陳靈均每天掐點“閉關”兩個時辰,就準時出門,要麼去山門找仙尉道長嘮嘮嗑,要麼就順道去騎龍巷視察一番,賈老哥當了風鳶渡船的二管事,不着家啊,就只能跟那個升了官的白髮童子拌個嘴,來回路上,瞧着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這小兔崽子不在那邊擺攤喝茶了,陳靈均覺得挺不是個滋味的,就想着什麼時候好好勸一勸老爺,不如把白玄喊回來吧,小心又被大白鵝挖了牆角去,咱們落魄山豈不是又要折損一員可堪大用的未來大將?

一個敢跟裴錢死磕的好漢,不多的,看那太徽劍宗的白首,如今敢嗎?所說白玄這孩子,出息不小,年紀雖小,志向高遠。

陳平安近期每天最少拿出一個時辰,在竹樓二樓,給趙樹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讓趙樹下見拳法之內在,於自身小天地見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陳平安依舊沒有喂拳,卻在屋內,讓趙樹下見識到了什麼叫別有洞天,陳平安雙指掐訣,符陣立顯。

在二樓內浮現出的二十四張符籙,剛好與一年節氣一一對應,從立春雨水和驚蟄至冬至小寒與大寒,當陳平安一揮袖子,屋內只留下小暑、大暑兩張節氣符籙,二樓頓時拳意瀰漫,如酷暑炎炎,讓趙樹下瞬間汗流浹背,等到陳平安再只是捻出大雪、冬至兩符,屋內頓時就變成了寒冷凍骨的拳意,陳平安讓趙樹下拉開樁架,朝自己出全力遞出一拳,趙樹下照做,陳平安擡手輕拂,將拳意打散,再捻出穀雨與霜降兩符,趙樹下再出拳,結果發現自己好像一拳傾力遞出,師父根本無需躲避,拳意就自行消磨在兩人之間,離着師父所站位置,好像還隔着千山萬水。

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兩張符籙結成的“小陣”,只是讓趙樹下先靠牆而立,然後陳平安再起一拳架,剎那之間,屋內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開,拳意洶洶撞壁激盪而起,整座竹樓隨之一震,繼而整座落魄山都開始山氣,雲海轟然而散。

然後趙樹下就被早已等在門外廊道的朱斂,揹着下樓去了。

朱斂揹着渾身浴血的趙樹下,“公子,根本沒法打啊,那場問拳,地點不變,不如時間再緩緩?萬一今年南苑國京城整個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說吧?後年也行!”

陳平安呵呵一笑,“你說巧不巧,我是練氣士,更巧的是剛好五行本命物齊全,下雪一事,不成問題,想要雪下得多大都行。”

朱斂說道:“那我認個輸?”

陳平安微笑道:“勸你還是省省吧,少在這邊示敵以弱。”

自信滿滿給人喂拳,結果被對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門上,這種糗事,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再犯的。

朱斂嘿嘿笑道:“公子不該借那本拳譜給我的。”

陳平安笑道:“騙我掉以輕心不成,就開始嚇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後再一次給趙樹下教拳,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可能是終於調整好心態,於是趙樹下就開始吃苦頭了。

雖說沒有崔前輩的那些“重話”,但是對於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陳平安的拳腳可不算輕。

熟能生巧,再之後教拳,因爲大致確定了趙樹下的體魄極限,陳平安能夠保證接近一個時辰的喂拳。

這天暈死過去的趙樹下又被朱斂揹着泡藥水桶。

一樓廊道這邊,暖樹和小米粒面面相覷,兩個小姑娘都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說什麼了。

其實比起小時候的裴錢,趙樹下還要略好幾分。畢竟裴錢還會經常用木棍、竹片綁着胳膊和手指抄書。

陳平安站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走回廊道那邊坐着。暖樹在縫製布鞋,身邊擱放着一隻針線笸籮,手指上戴着頂針,納鞋底既是體力活,也需要心靈手巧,分針引線,絲毫不差,小暖樹心靈手巧,神色專注,一手攥住鞋底,一手拽起針線,力道得均勻,布鞋才能輕便且結實,一雙好布鞋的千層底,沒那麼容易縫好的。小米粒也跟暖樹姐姐預定了兩雙布鞋,本來是右護法想要直接預訂二十雙的,結果捱了暖樹姐姐輕輕一板慄,罷了罷了,看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個策略行不通哩。

陳平安跟她們約好了,每天這個時辰都可以來這邊耍。

暖樹跟小米粒是肯定必到的,陳靈均覺得跟兩個丫頭片子沒啥可聊的,經常坐一會兒就走。

最近陳靈均一直找那騎龍巷左護法談心,騎龍巷分舵,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職,點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順勢升遷,升官了。

裴錢每過一段時日就會寄信到霽色峰,按照老規矩,都會在信封上寫一句“右護法親啓,暖樹姐姐讀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從騎龍巷右護法升遷爲總護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小米粒在山門口那邊傳達這個喜訊的時候,香火小人兒先是雙手作出捧聖旨狀,然後神色肅穆,正了正衣襟,畢恭畢敬面朝南方,彎腰作揖拜謝三次。

而騎龍巷左護法,還能如何,繼續趴窩不動唄。

陳靈均一直對這傢伙怒其不爭,也是個扶不起的憊懶貨色,自己都不想着升官,讓他景清大爺如何栽培、提攜?

山上都是些瑣碎小事,不累人,就是最能消磨光陰,所以暖樹最近只要得閒,就會來這邊縫製布鞋,當是休歇了。

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曾是老爺帶起來的風氣。

如今一身青衫長褂,腳穿一雙千層底老布鞋,也是。

所以小米粒,陳靈均,還有仙尉道長,就都有想法了。

其實朱先生早就很喜歡穿布鞋,只是誰都沒在意。

畢竟裴錢在第一次得知老廚子曾經有個“貴公子”的綽號後,差點沒笑出眼淚來,小米粒要好一點,反正那幾天,只是圍着老廚子轉,也不說什麼,就是使勁瞧。暖樹可能算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了,在屋內聽到裴錢捧腹大笑說着“貴公子”“謫仙人”之類的說法,小米粒已經在牀上笑得打滾,暖樹就只是眨了眨眼睛,抿起嘴脣,沒有笑出聲。

小米粒大搖大擺去詢問老廚子要不要一雙布鞋的時候,才進大門就開始嚷嚷,朱斂繫着圍裙提着菜刀走出竈房,結果小米粒就那麼低頭一瞧,是布鞋,再那麼擡頭一看,有菜刀,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反正當時場面就挺尷尬的。

暖樹低頭輕輕咬掉線頭,好奇問道:“老爺,那隻摺紙燕子是送人了嗎?”

中土五嶽,煙支山的那位女子山君,在功德林那邊,曾經送出一隻摺紙烏衣燕子,可以視爲一位香火小人,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額或是房樑上邊,而且離着名山大嶽越近越有靈氣。

陳平安笑着點頭,“很不捨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會心安。”

陳平安後仰躺去,雙手枕在腦袋下邊,翹起腿,笑着問道:“暖樹,小米粒,你們說岑鴛機這麼辛苦練拳,到底追求什麼?”

要說岑鴛機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憊,好像還能理解幾分,從此仙凡有別,追求證道長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壽。

可是她每天這麼練拳,夏去秋至,冬去春來,年復一年,風雨無阻,照理說總得有個想法和盼頭,可好像岑鴛機也沒有說一定要如何,好像練拳就只是練拳,連陳平安耐心這麼好的人,甚至都會無聊到想要幫岑鴛機大致算一算,上山下山再上山,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的拳樁。

暖樹想了想,輕聲道:“朱先生說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錢說她是想要證明女子練拳也有大成就,陳靈均說她是,各有各的說法,我覺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歡的事情吧,別人眼中的結果如何,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又可能這個過程就是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點點頭,“有點明白了。”

小米粒原本趴在青竹廊道中,雙手託着腮幫數着崖外過路白雲一二三,等到好人山主躺着,她就立即一個側翻,再旋轉半圈,一起仰面躺着,與好人山主有樣學樣,翹起腿一晃一晃。

陳平安閉着眼睛。

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因爲那會兒還沒想着去桐葉洲創建下宗。

陳平安最早的設想,是元嬰境崔嵬坐鎮拜劍臺,與九位劍仙胚子在那邊煉劍修行。

所以當時隋右邊在祖師堂議事途中,突然提出要求將拜劍臺作爲道場。

陳平安就隨便用了個藉口拒絕此事,說是別處宗門,金丹開峰,落魄山得是元嬰境。

結果九個孩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於樾拜師,離開了寶瓶洲。

程朝露,何辜,於斜回,各自拜師,由於他們的師父都是青萍劍宗祖師堂成員,便跟着更換了譜牒,理所當然去了桐葉洲。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沒有 卻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最後真正留在落魄山這邊的,就只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了。

何況納蘭玉牒這個財迷小算盤,還喜歡跟着擔任落魄山掌律的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走南闖北,跨越三洲之地,據說隨身攜帶一本冊子,在各個仙家渡口靠岸,有想到能夠掙錢的好點子就立即記錄下來。

陳平安睜開眼睛,坐起身盤腿而坐,感嘆道:“有了青萍劍宗,落魄山這邊,以後劍修數量就很難增加了。”

小米粒跟着坐起身,使勁點頭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這顆機靈的腦闊兒,幫忙想個主意?”

小米粒點點頭,雙臂環胸,閉上眼睛,皺着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

陳平安也不打攪她,轉頭笑問道:“暖樹,那些閒置的藩屬山頭,遠幕峰之外,有特別喜歡的地方嗎?要是有,就跟我說一聲,我幫你留着。”

如今閒置的十座藩屬山頭,有灰濛山,硃砂山,蔚霞峰,拜劍臺,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曾經租借出去、卻又再租借回來的三座山頭,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如今自然也是可以作爲開峰地址的。

黃湖山那邊,已經有水蛟泓下開闢水府,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也在那邊煉化爲山水大陣。

其中遠幕峰,陳平安已經早早送給了李寶瓶。

所以先前純陽真人才會在那邊崖刻一篇道詩。

如果蔣去沒有成爲崔東山的嫡傳弟子,更換譜牒,去了青萍劍宗,那麼作爲落魄山嚴格意義上的第一位符籙修士,等到蔣去將來成功結金丹,寶籙山就是預留給蔣去的。

照讀崗那邊,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緣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爲儒家君子賢人,就不可擔任任何仙府門派的譜牒修士、記名供奉了。

西邊大山,如今還留下十餘個外鄉仙家勢力,就像作爲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

上次姜尚真說話直接,那些個不熟的仙府,只要買賣雙方,你情我願,就有了香火情。

天底下就沒有一堆穀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錢!

如果只是這麼一句話,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風格了,姜尚真的後邊一句話纔是精髓。

“只要今天山主開口,我離開霽色峰就去敲門,明兒但凡有一位仙師不是眉開眼笑搬出山頭的,就算我這個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講究!”

其實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泉府韋文龍早就挑明瞭,自家落魄山早已還清債務,泉府賬簿上邊,所謂的“略有盈餘”,就是賬面上還躺着三千六百顆穀雨錢的現錢。

這還不算財庫裡邊的那六百顆金精銅錢!

暖樹搖頭道:“老爺,我還是龍門境呢,金丹都不是,離着元嬰還遠呢,不用留。”

而且粉裙女童也不願意離開這裡,就算離着落魄山再近,也終究不是落魄山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不着急。”

好像在她們這邊,山主說得最多的同樣一句話,就是不着急。

不知不覺,反覆說。

陳平安繼續說道:“某位大爺就不一樣,已經在犯愁到底該選灰濛山好,還是硃砂山好了。在牛角渡那邊,還故意有此問,給我下套呢,我就沒搭茬。”

暖樹皺了皺眉頭,又笑了笑,繼續低頭縫製布鞋。

就這樣,又一天,白雲走上青山頭,來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裡,笛聲悠悠喊來滿天月色。

騎龍巷的相鄰兩間鋪子都打烊關門了。

老廚子犒勞自己,炒了兩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翻動一頁拳譜。

小陌在那棟被自家公子取名爲兩茫然的私宅書樓內,瞥了眼窗外,本想說點什麼,想起公子的教誨,便忍住沒開口。

仙尉道長辛苦看門一天,挑燈夜讀,偶爾也會提筆蘸墨寫點什麼,前人爲今人謀福祉,今人也要爲後人做點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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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騎驢入山,搖搖晃晃,意態閒適。

不過當然是一張符籙化成的驢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嶺,若想珍惜腳力,都喜歡用這類符籙來代步,就是價格不低,而且損耗頗多,下五境練氣士往往是買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邊幅,滿臉絡腮鬍,騎着小毛驢正在吟誦,搖頭晃腦,神色自得。

離着落魄山還有段路程,一人一驢就要過溪澗石橋時,對面出現一襲青衫,微笑道:“驢背何人,獨得詩句。”

劉灞橋哈哈笑道:“陳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覺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個開場白。

陳平安面帶微笑,“灞橋兄,這次下山,已經去過正陽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記得報我的名字,多住幾天也無妨,只需下榻白鷺渡的過雲樓,我與客棧前任掌櫃倪月蓉,渡口管事韋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記賬的。”

劉灞橋一下子給戳中了心窩子,頓時臉色尷尬,“就你屁話多。”

那場觀禮風波過後,剛剛躋身宗門的正陽山雖然淪爲一洲笑柄,卻也不全是壞事,比如早年被風雷園黃河打碎劍心的蘇稼,返回正陽山,雖然蘇稼已經不再是劍修,她仍然被重新納入祖師堂嫡傳譜牒。只是當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實蘇稼又有一樁新機緣,得以繼續煉劍,她經常往來於小孤山和茱萸峰,只是山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莫名其妙脫離了譜牒,離開正陽山,不知所蹤。

作爲正陽山的死敵,如今的風雷園,因爲園主黃河已經趕赴蠻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墜渡口,猶有師弟劉灞橋這位元嬰境劍修坐鎮山頭。

而且劉灞橋還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當然,具體名次是一直跌了再跌。

只是相較於已經擁有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正陽山,如果只是比拼紙面實力的話,風雷園到底是落了下風。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想到來落魄山了?”

“跟師兄約好了百年之內躋身玉璞,這不是還有九十多年嘛,憑我的練劍資質,急什麼。”

劉灞橋翻身下了驢背,“練劍不能關起門來悶頭瞎來,看看風雪廟魏晉,再看看你跟劉羨陽,哪個不是喜歡到處亂晃的,你們仨,都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現在還只是個元嬰,就是下山太晚,次數太少。”

對於躋身玉璞,劉灞橋還真不是自負,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可要說仙人,師兄黃河看得認準,劉灞橋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寶瓶洲地仙聯袂登高飛昇臺,能否得見遠古天門,就是一塊最好的試金石。

劉灞橋賊兮兮問道:“怎麼捨得將隋右邊交給下宗?”

下山、下宗勢力過大,反客爲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當然了,落魄山不用擔心這個。

劉灞橋對陳平安還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間創建上下兩宗門,再說了,陳山主還是他劉灞橋看着長大的嘛。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她是劍修,青萍劍宗是劍道宗門,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寶瓶洲年輕十人,真武山的馬苦玄領銜,位居榜首,之後是龍泉劍宗的謝靈,馬苦玄的師伯余時務,此外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落魄山隋右邊,姜韞和書院周矩,還有一個名爲趙須陀的散修道士等人都在榜上,而隋右邊因爲與劉灞橋同樣是劍修,所以在謝靈和餘時務分別趕超名次後,已經跌出前三甲的劉灞橋,極有可能會被擠到第五的位置。

結果聽說隋右邊跑了,去了桐葉洲,在落魄山的下宗那邊擔任祖師堂供奉,如此一來,寶瓶洲年輕十人,就等於出現了個空缺。

這讓劉灞橋很開心,躺着不動,啥事沒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所以最近在風雷園,再瞧見那些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師門長輩,劉劍仙腰桿硬,嗓門大,說話衝。

陳平安笑道:“你也就是運氣好,風雷園年輕一輩天才多,兩三百年內都不會有那種後繼無人的顧慮,不然以黃園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讓你禁足百年乖乖練劍。”

風雷園在李摶景兵解離世之後,歸功於大弟子黃河挑起了大梁。

正陽山那邊,祖山一線峰的山主竹皇也好,滿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也罷,還真不敢與元嬰境的黃河問劍一場,誰都不敢說高一境就能穩贏。

山門非但沒有就此頹敗,“家道中落”,反而呈現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

而且劉灞橋的幾個師弟,師侄,都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

劉灞橋點頭道:“按照師兄的說法,宋道光,載祥,邢有恆,南宮星衍,他們幾個,未來都有希望躋身元嬰境。”

劉灞橋揉了揉下巴,“陳平安,你就沒覺得奇怪嗎,怎麼好像如今我們寶瓶洲的地仙劍修,自從魏晉躋身上五境起,就這麼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

陳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張漁網破了?”

劉灞橋疑惑道:“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多說無益,自己體會。”

劉灞橋牽着毛驢,笑道:“我有個師侄叫邢有恆,你應該沒聽說過……”

這個每天看似吊兒郎當亂晃悠的邢有恆,其實背地裡修行最爲勤勉,堪稱拼命,每次離開道場,卻會假裝詫異,唉,某某師兄怎麼又在閉關煉劍?

就是個賤貨。

不過劉灞橋很喜歡,像自己。

陳平安卻說道:“知道,一個很年輕的龍門境劍修,殺力在同境劍修當中,算是很出彩了。怎麼,這就結金丹了?如果沒記錯,邢有恆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吧?”

劉灞橋笑着點頭,“有運氣的成分,不過到底還是成功結丹了,這裡邊關係到一樁玄乎的仙家機緣,因爲涉及山門內幕,就不與你多說了。反正就是風雷園準備要在立夏這天,舉辦一場小規模的開峰慶典,只邀請些熟人,我那個師伯每天煩我,說我與陳劍仙既然早就熟識,關係到底有多好,別靠嘴說,趕緊的,與落魄山敲定此事,我們風雷園也好早點安排座位。而且師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須得是陳劍仙親臨,不能讓落魄山旁人代勞,如今那個夢粱國的黃粱派,自從陳劍仙上次親自蒞臨婁山,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咱們風雷園怎麼都不能比一個黃粱派差了。”

“我擔心只是飛劍傳信一封,請不動事務繁重的陳劍仙,到時候隨便找個由頭就婉拒了,到時候我丟臉就丟大了,我那師伯脾氣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臉上。我這不就親自趕來這邊,邀請你參加這個慶典,咱也不整那些虛的,陳平安,要真有事,脫不開身,沒關係,人不去,只要別讓我今兒空手而歸就行,就算沒白交你這個朋友。”

如今風雷園,那幾個輩分高的老古董,每天就是擔心園主,表揚邢有恆他們幾個,再來罵劉灞橋一個。

大體上就是這麼個風氣了。

陳平安嘖嘖道:“見過山上門派慶典收錢的,就沒見過你這麼跑到別家山頭,主動討要賀禮的。”

劉灞橋理直氣壯道:“二弟別說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聯手搗鼓的那些夜遊宴,整個北嶽地界,都快怨聲載道了,我跟你們比,差遠了。”

陳平安笑罵道:“放你個屁,魏檗舉辦那麼多場夜遊宴,跟我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你要是不信,我都可以拉來魏山君當面對質,到底有沒有一顆雪花錢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劉灞橋恍然道:“你不說我倒要忘了,這次開峰慶典,魏山君若是能夠忙裡偷閒,也是極好的。你記得幫我捎句話給披雲山。”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運氣好,交了這麼個朋友。”

劉灞橋說道:“別廢話,就說你到底去不去吧。”

陳平安無奈道:“去,保證去。”

劉灞橋建議道:“先說不去,今兒先用個賀禮糊弄過去,回頭再給風雷園一個驚喜,其實更好。”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嗯,這叫人財兩得,對灞橋兄來說當然更好,面子裡子都有了。”

有人御劍極快,一道劍光拖拽出流螢,御風途中裹挾風雷聲,卻沒有高出山頭,選擇貼地長掠,轉彎繞過蜿蜒山路,轉瞬間就衝到了陳平安和劉灞橋前方,御劍少女雙膝微曲,驟然懸停,飄然落地後掐劍訣,將那把有紫電縈繞的懸空長劍收入背後劍鞘,她滿臉歉意,眉眼間藏着些許懊惱,風風火火趕路的少女站在原地,剛纔御劍途中還忙着吃糕點呢,這會兒少女拿着沒吃完的糕點那隻手藏在身後,怯生生喊了聲劉師叔。

劉灞橋神色古怪,笑着介紹道:“這是我的師侄,南宮星衍,黃師兄的小弟子,躋身洞府境時,師兄親自賜下道號‘霆霓’,再贈送一把密庫佩劍,‘紫金蛇’,南宮星衍煉劍之外,兼修雷法。”

“她很小就被師兄帶上山了,家鄉是在越州那邊,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

“南宮星衍對你……們落魄山,很羨慕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見過‘霆霓’道友。”

少女姿容,她的真實道齡也不大,二十來歲的觀海境劍修。

很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劍修百歲躋身中五境,卻還算是年輕的。意思是說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歲數躋身中五境,當然不容易,卻已經當不起天才稱呼,劍修卻是例外。

像那桐葉洲的九弈峰邱植,就像是匯聚了一洲靈氣、劍意而來的,此外還有寶瓶洲出身的柴蕪。

都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天才的範疇了。

跟他們比較,沒什麼意義。

學拳別與曹慈比天賦,練劍不與寧姚比境界,如今更是幾座天下山上公認的事實了。

劉灞橋忍住笑,南宮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的淡妝,這在風雷園,可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事情,難怪她到了槐黃縣城,就與自己這個師叔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說是要自己逛逛小鎮,最後在落魄山那邊碰頭就行。

劉灞橋說道:“師叔身邊這位,就不用多介紹了吧,大名鼎鼎的陳隱官,陳山主。”

南宮星衍一臉恍然和驚喜,已經藏好了手中糕點,畢恭畢敬掐訣行禮道:“風雷園劍修南宮星衍,見過陳山主!”

劉灞橋腹誹不已,裝,繼續裝。

陳平安笑道:“幸會。”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裝,你也繼續裝。

上次陳平安偷摸去風雷園找自己喝酒,劉灞橋其實就跟他提起過南宮星衍。

劉灞橋笑嘻嘻道:“我們一路走來,也路過好幾個山頭仙府了,我瞧着不少譜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張望呢,怎麼就沒誰來山腳這邊套近乎,與你打聲招呼?”

西邊羣山有六十二,撇開披雲山和落魄山,再加上龍泉劍宗已經搬離,還剩下十來個外鄉仙府勢力擁有山頭。

差不多都是跟黃粱派差不多的山門,在寶瓶洲都屬於一流墊底、二流靠前的底蘊,否則當初也湊不出幾袋子金精銅錢,讓嫡傳弟子來這邊碰運氣。

陳平安置若罔聞。

其實主要是混過官場的,都知道緣由。

就像一座越是等級森嚴的大衙署,走在路上,遇見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湊上去套近乎。

這跟那個位高權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是不是平易近人,沒有多大關係。

劉灞橋問道:“阮鐵匠到底怎麼想的,說搬就搬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

龍泉劍宗搬遷離開處州,劉羨陽從阮邛手中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幫忙搬山,山空水來,最終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過大驪朝廷暫未正式命名,據說朝廷禮部那邊,已經有官員建議取名爲還劍湖或是落劍湖,也有說是驪珠潭、放龍湖的。

好像如今這座湖泊,還與遠幕峰的雲瀑,日照和月色下的螯魚背,再加上紅燭鎮那邊三條江水等山水名勝,湊成了新處州十景。

劉灞橋壞笑道:“來時路上,在一條渡船上邊看到兩封山水邸報,一封焉兒壞,說正陽山劍仙竹皇,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其實要比幾乎從不參加大驪議事的阮鐵匠,更加衆望所歸,正陽山就趕緊寫了封邸報澄清。”

陳平安笑道:“你也別忙着幸災樂禍,等着吧,正陽山的下山,篁山劍派,可能馬上就會換一個字了。”

落魄山創建下宗,而且還是在桐葉洲的劍道宗門,大驪朝廷這邊就沒有任何顧慮了,一定會繼龍泉劍宗之後再扶持起一個新的劍道宗門,用以聚攏舊朱熒王朝的氣數,最終三座劍道宗門,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穩固一洲劍道氣運。目前唯一的變數,就看風雷園黃河能否在蠻荒天下戰場破境了,如果黃河能夠躋身玉璞,大驪朝廷恐怕就要爲難了,不是對風雷園觀感不好,而是風雷園劍修太過“純粹”,不如正陽山諸峰劍修那麼懂得“審時度勢”。

劉灞橋撇撇嘴,“變成篁山劍宗?反正都是虛的。”

正陽山故意將下山放在舊朱熒王朝境內,用心如何,一洲皆知,但是有好事者幫忙做過一番調差,至少有七成劍修胚子,依舊是將風雷園作爲第一選擇。當然這得好好感謝落魄山了,如果沒有那場觀禮,估計就不好說了,說不定會形勢顛倒過來,從七三開變成了三七開。

劉灞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有我師兄的消息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沒有文廟那邊的邸報。”

停頓片刻,陳平安笑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劉灞橋略作思量,笑着點頭,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門口那邊,瞧見了山主帶人上山,仙尉道長立即從竹椅那邊起身,陳平安再幫忙介紹雙方身份。

仙尉與兩位貴客稽首致禮過後,小聲問道:“就不用記錄在冊了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你這邊不用錄檔了,但是回頭跟箜篌說一聲,就說風雷園劉灞橋和南宮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劉灞橋問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解釋道:“落魄山剛剛有人負責編訂年譜了。”

先是純陽呂喦,再有邵雲巖和酡顏夫人,把自封了個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給高興壞了,私底下幾次要讓仙尉道長讓賢,換她來當看門人,錢好商量,仙尉要不是大風哥留下的那座書山,聽了那幾個一路攀高的數字,還真就動心了。

劉灞橋立即來勁了,“仙尉道長,記得與那個編訂年譜的修士提個要求,別光寫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宮星衍的境界,一個不到百歲的元嬰,一個才二十……十八歲的觀海境,都是劍修!”

到了山上,陳平安讓老廚子炒了幾個佐酒菜,拉着劉灞橋喝酒。

南宮星衍不願意打攪師叔與陳山主的敘舊,就跟着那個叫暖樹的粉裙女童去一處府邸住下,與劉灞橋的宅子相鄰。

等到劉灞橋打着酒嗝,拍肚子哼着曲子,醉醺醺返回住處,少女劍修好像剛好出門。

南宮星衍小聲感嘆道:“劉師叔,你還真認識陳劍仙啊?”

雙方瞧着關係確實很好,都願意親自下山來接劉師叔呢,上了山還能喝上頓酒。

劉灞橋氣笑道:“不然?摸着良心說說看,你師叔是那種喜歡吹牛的人嗎?”

斜眼一瞥,劉灞橋嘿嘿道:“還真不一定摸得着良心,有些事,少女時愁,覺得煩,呵,以後高興還來不及呢。”

年紀不大,某處風景不小。

就是這麼一個不正經的,所以在風雷園裡邊,不管老幼男女,無論祖師堂嫡傳還是外門弟子,都喜歡或者罵或者調侃劉灞橋,還真不是冤枉他,純屬劉灞橋自找的。

可就是這麼個在自家門派裡混不吝的男人,資質也好,境界也高,模樣更是不差。

下了山,偏偏只在一個女子那邊,話都不敢多說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南宮星衍二話不說,直接一手肘打在劉灞橋肋部。

打得師叔劉灞橋當場彎腰,倒抽一口冷氣,呲牙咧嘴直喊疼。

別看小姑娘長得柔柔弱弱,身姿纖細,眉眼溫婉。

其實脾氣暴躁得很,再加上她那把本命飛劍的關係,故而在風雷園,誰都不願意跟她演練問劍,她那幾個金丹境的祖師、師兄,只教劍術道訣,絕不親自下場切磋。

師兄黃河對這個極有可能就是關門弟子的嫡傳,一向極爲器重。

幾乎從不公開讚許他人的黃河,唯獨讚譽她是風雷園劍修當中,唯一得“雷”字真意者。

劉灞橋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交給南宮星衍,笑道:“陳山主提前送的賀禮,回頭你交給邢有恆去。”

南宮星衍接過那塊玉牌,仔細端詳一番,疑惑道:“這是?”

劉灞橋只得解釋一番,原來當年在那春幡齋議事堂,作爲新任隱官的陳平安,曾經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宮秘製的“無事牌”。

形制極爲素雅普通,玉牌材質也不算如何珍貴,並無任何出彩之處,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篆刻“劍氣長城”,旁邊雕琢小篆“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除了沒有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塊篆刻不同數字的無事牌,比如吳虯,九。唐飛錢,十二。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十三。皚皚洲,“南箕”渡船江高臺,十六。西南仙家島嶼,“霓裳”船主柳深,九十六。此外皚皚洲“太羹”戴蒿,和流霞洲“鳧鍾”劉禹等人,各有收穫。

而陳平安自己就留了三塊無事牌,送給劉灞橋這塊,就是其中之一,數字是六。

另外一塊無事牌送給了桐葉洲青虎宮的陸老神仙,數字是八。

只餘下最後一塊,陳平安沒打算送人,自己留着,數字是五十五。

劉灞橋笑道:“這玩意兒,現在很值錢的。”

風雷園劍修從不關心山外事,方纔在酒桌上,陳平安也沒多說這些無事牌的價值所在,只是劉灞橋又不是蠢人,當然知道這是有錢都買不着的好東西。

劉灞橋玩笑道:“總算見過真人了,感覺如何,有沒有大失所望?”

南宮星衍呵了一聲,不屑回答這種白癡問題。

在風雷園那邊,她先前看過了那場鏡花水月,便有了句口頭禪。

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現在看來,等她返回風雷園,口頭禪就要稍作變化了。

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劉灞橋抖了抖袖子,輕聲說道:“喜歡一個註定不會喜歡自己的人,可能會比較辛苦。”

南宮星衍搖搖頭,“師叔,我跟你可不一樣,絕對不會像你這麼半死不活的。”

劉灞橋苦笑不已。

南宮星衍神采奕奕。

“我是否喜歡誰,與誰喜不喜歡我,半顆銅錢關係都沒有!就像……”

“就像山看水,水流山還在,喜歡之人,只管遠去,我只管喜歡。”

劉灞橋會心一笑,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敢愛敢恨了嗎?

劉灞橋嘆了口氣,“丫頭啊,你之所以如此乾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因爲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歡。”

南宮星衍點點頭,“可能吧。”

哈,她又不是花癡。

劉灞橋擺擺手,“自個兒逛去,守身如玉的師叔要倒頭睡覺了,警告你可別胡來啊,劉師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宮星衍呸了一聲,轉頭就走。

劉灞橋獨自呆呆坐在臺階上,喝過了兩壺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勁大,男人這會兒還沒有緩過來,醉眼朦朧。

庭院幽靜,叢叢芭蕉綠窗紗,劉灞橋細細嚼着酒水餘味,只覺得梅子酒酸牙齒。

他嘴上說是擔心書信一封請不動陳平安,當然是個蹩腳藉口,陳平安的念舊,劉灞橋最清楚不過,別說飛劍傳信,就算風雷園這邊不給請帖,只要陳平安聽說了此事,只要無事在身,估計都會親自趕去道賀。

劉灞橋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飄到眉心住,老盡少年心。

屋頂那邊,有人賤兮兮笑道:“灞橋兄,別愁眉苦臉了,愁給誰看呢,來來來,繼續喝酒。”

劉灞橋笑罵一聲,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屋頂,發現已經放着六壺酒了,劉灞橋立馬就有點慫,陳平安也不管他,自顧自揭開一壺酒的泥封,劉灞橋一咬牙,坐在旁邊,將三壺酒往自己身邊一摟,罵罵咧咧,咱倆各喝喝的,誰勸酒誰孫子。陳平安笑道誰擋酒誰孫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將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兩個光棍在悶酒。

真正飲酒無需勸,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

(本章完)

988.第988章 單挑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52.第252章 老龍城84.第84章 我有一劍401.第401章 遠遊北歸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55.第55章 春風得意229.第229章 趨之若鶩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1022.第1022章 未來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837.第837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150.第150章 去開山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882.第882章 夜行第1289章 人間壓勝882.第882章 夜行894.第894章 夜航船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384.第384章 彩雲局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732.第732章 煉劍(一)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1023.第1023章 鄰居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1092.第1092章 搶徒弟第1288章 寓言1009.第1009章 道簪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689.第689章 唯有飲者留其名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1073.第1073章 讓道735.第735章 叛變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878.第878章 選址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864.第864章 書信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758.第758章 等個人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7.第7章 碗水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670.第670章 還鄉(二)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600.第600章 磨劍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229.第229章 趨之若鶩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