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第1130章 開戰

第1130章 開戰

陳平安問道:“先前在禺州地脈深處那邊,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白景已經恢復成貂帽少女的模樣,答非所問,“當初那場水火之爭,大致緣由和過程都曉得吧? ”

陳平安說道:“只聽說過些粗略的內幕,多是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勉強知道幾個重要節點而已。”

那場名副其實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當然是最重要的導火索。

因爲有靈衆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夠淬鍊神靈金身,導致同樣位列五至高的兩尊神靈,大道此消彼長,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可以稱之爲一場亙古未有的大道之爭。

按照青同的說法,那場架的結果,就是導致“天柱折,地維絕”,整個天道隨之傾斜,繼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動軌跡愈發明顯,而這就衍生出了後世的許多道脈。同時無數參戰神靈如流星般隕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靈塗炭,人間水潦塵埃四起,原本極爲完美無缺漏的天道,出現了諸多漏洞。這既是人間大地之上一切有靈衆生的浩劫,同時對於“道士”而言,又是繼“術法如雨落天下”之後的第二場大機遇。

白景顯然不信這套說辭,瞥了眼年輕山主,笑道:“真是這樣嗎?”

陳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氣,休歇片刻再趕路。”

天外御風,極其消耗練氣士的心神和靈氣,原本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暢,堅持不了多久。

所幸這片廣袤太虛,猶有一些散亂流溢的靈氣潮水可供陳平安汲取,不過以陳平安當下的御風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計卯足勁,在自身靈氣儲備足夠的前提下,也得花費個把月的光陰。所以等到陳平安調節好體內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亂靈氣,還是需要白景開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劍修蹈虛而立,周邊這點靈氣潮水,白景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網只能兜住幾條小魚,費那力氣作甚。

白景笑眯眯道:“這次被小夫子親自邀請趕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陳平安謙虛道:“沒有什麼功勞,只有些許苦勞,不值一提。”

白景試探性問道:“跟那白帝城鄭居中和符籙於玄借取的六百顆金精銅錢,當真要還嗎?”

小陌聞言揉了揉眉心。

陳平安沒好氣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哪有借錢不還的道理。”

白景很快就見風轉舵一句,“對對對,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這麼個理兒。”

本來她還想好心好意與陳山主建言一番,那個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兒,這筆錢肯定得還,倒是那個符籙於玄,能拖就拖,反正沒有訂立字據,以後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說,躋身了十四境,還有臉跟你陳平安提錢?多拖幾年,說不定就可以用穀雨錢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還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盈餘,回頭就還給於老神仙,你要是願意帶着這筆鉅款跑腿一趟,我就在這邊先行謝過。”

這麼一筆鉅款,陳平安實在不放心通過飛劍傳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場位於填金峰的符籙於玄,老真人作爲桃符山的開山祖師,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個同時擁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頭。

總有些吃飽了撐着的野修,喜歡打傳信飛劍的主意。

歷史上有不少承載重要秘寶、書信的跨洲飛劍,就那麼泥牛入海,不知所蹤,因此牽扯起很多一筆糊塗賬的山上官司。

白景問道:“山主就放心我獨自遊歷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杆旗幟,狐假虎威,在外邊惹是生非?”

陳平安笑道:“只看謝姑娘從北俱蘆洲入境,一路跨洲南遊至落魄山的所作所爲,可以放心。”

白景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願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遠遊一趟,路上喝點小酒兒,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說道:“如今公子受了點傷,我不會擅自離開大驪地界。”

陳平安突然問道:“方纔疊陣所在青道軌跡區域,附近靈氣潮水還能剩下多少?”

白景立即恍然,難怪陳平安這麼烏龜爬爬晃悠悠御風,敢情是早有一記回馬槍的打算?

只等禮聖他們一行人離開,就好去打掃戰場,收拾殘局?

小陌給出一個大致答案,“歸攏歸攏,相當於一位仙人的靈氣儲備。”

白景搓手笑道:“就怕那個精通此道的老嫗去而復返,已經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們就抓緊。”

陳平安點點頭,身形化作十八條白虹劍光,原路折返。

白景呲溜一聲,咂舌不已,半點不像受傷的樣子啊。

風馳電掣御劍途中,白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見了什麼,那麼生氣,竟然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劍砍向蠻荒?”

“蠻荒大地上,出現了一個假的宗垣。”

“誰?”

“宗垣,他是繼老大劍仙之後,劍氣長城最有實力的劍修,如果不是戰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純粹劍修了。公子猜測當初那場大戰,蠻荒妖族最終目的,就只有一個,殺宗垣,防止劍氣長城出現第二位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時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這位前輩。”

風雪廟劍仙魏晉,就得到了一部陳清都贈予、傳自宗垣的劍譜,而被老大劍仙視爲繼承宗垣劍道最佳人選的魏晉,之所以遲遲無法獲得那幾縷上古劍意的“青睞”,就在於託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妖族劍修,在城頭煉劍時,劍修利用“陸法言”,或者說周密私下傳授的水月觀和白骨觀,試圖摹刻出一個嶄新的劍修宗垣。

不過因爲老大劍仙的一番言語,再加上魏晉足夠劍心通明,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算是各有所得。

周密還是算計得逞,大功告成,人間重見“宗垣”。

魏晉則繼承了宗垣遺留下來的四條劍意,只說在飛昇城的祖師堂譜牒,魏晉就屬於宗垣一脈劍修了。

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那個手持柺杖的蠻荒老嫗,還真被白景說中了,在陳平安他們趕到青道舊軌附近,老嫗正在鯨吞方圓萬里的靈氣潮水,與此同時,老嫗還在收攏那一截在此崩碎“青道”的獨有道意,些許靈氣只是添頭,後者纔是老嫗不惜涉險返回天外的關鍵。

白景二話不說,就是一劍斬出,漆黑蒼茫的天外太虛被瞬間撕裂出一條雪白長線,興許這就是遠古大妖相互間的打招呼方式了。

官乙憑空現身,擋在老嫗身前,伸手扯住那條白線,手掌晃動,劍光白線裹纏她整條胳膊,電光綻放,呲呲作響,最終劍光攪爛官乙的一條雪白胳膊,只是官乙肩頭微動,她又生出一條完整手臂。

白景疑惑道:“官乙,爲了幫她撈取這點靈氣和道意,你一個外人,犯不着跟我結仇吧?你腦子都長在胸脯上邊了嗎?”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

但凡有點腦子的修士,都不願意跟白景這種貨色糾纏不清。

白景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手指,“一事歸一事,好商量。”

官乙沒有任何猶豫,朝白景拋出一根墜有綠芽的古老樹枝,這就是破財消災了。

那老嫗身形消散,官乙隨之失蹤,小陌轉頭俯瞰一處,陳平安搖頭道:“算了,對方是有備而來,不宜追殺。”

白景環顧四周,說道:“只是殘羹冷炙,沒剩下多少靈氣了。”

陳平安說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勞謝姑娘幫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白景不太情願,只是想起剛剛得手一件寶貝,便換了一張燦爛笑臉,她擡起一條胳膊,如立起一杆幡子,使勁搖晃數下,靈氣便瘋狂涌來。

陳平安估算一下,這筆收益,相當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氣府家底,這些靈氣放入藕花福地,散入天地,對整個福地來說,可能不是特別顯著,可要是單獨放置在某一座道場仙府,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嶽的山君府,或是贈予那位轉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國太上皇,就是一筆不小的入賬。

至於先前通過疊陣汲取的三股靈氣潮水,陳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各佔其一,最後一股則放入密雪峰上的長春-洞天赤松山。

白景將這股靈氣凝爲一顆青杏大小的珠子,丟給陳平安,不算白跑一趟,陳平安將其收入袖中,之所以這顆寶珠會呈現出碧綠顏色,還是因爲蘊藉青道軌跡的道意使然,比起一般被大修士以秘法凝爲實物的靈氣靈珠,自然更爲珍稀。

他們再次御風返回浩然,陳平安隨口問道:“謝姑娘,那截樹枝是什麼來路?”

白景笑哈哈道:“天曉得官乙這婆姨是從哪裡撿來的,值不了幾個錢。”

陳平安學那白景,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

按照約定,坐地分贓。

一路都在思索如何矇混過關的白景,只得高高擡起袖子,最終伸手從裡邊摸出三顆大如拳頭的碧綠珠子,靈氣和道意更爲充沛“結實”,陳平安將三顆寶珠疊放在一起,手心輕輕掂量一番,轉頭望向白景,微笑道:“聽小陌提起過,謝姑娘在北俱蘆洲那邊的市井山市,經常擺攤做買賣,可惜就是每次生意不太景氣,掙不着幾個銅錢,不會是因爲缺斤短兩的緣故吧?”

小陌難得幫着白景說了句公道話:“公子,白景沒有私自剋扣斤兩,相當於兩位尋常飛昇境修士的靈氣儲蓄。”

由此可見,陳平安通過一座疊陣辛苦掙來的靈氣潮水,還不如白景隨便祭出幾件法寶撈取的分量。

陳平安滿臉意外,“說好了五五分賬,就是五五分賬。不曾想謝姑娘的包袱齋,還是童叟無欺以誠待人的路數。”

白景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動了,小陌今兒胳膊肘拐向自己哩。

其實陳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問,等於白給小陌一份人情。陳平安拋竿,小陌上鉤,謝狗咬餌,皆大歡喜。

陳平安遠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環之餘,猶有五顆輔弼星辰,其中就有那顆鮮紅色的熒惑星,軌跡路數最爲不定,古稱“大火”。

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稱七曜。其中木曰歲星,體積最大,繞行一圈爲十二年,與地支同,故名歲。

一場“共斬”之後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顆象徵殺伐的星辰之內,自古以來,各朝各代欽天監的繁密記載,關於可駭、可疑的種種天象,多與此星有關,每一次出現熒惑守心的天文,對於人間世俗君主都是一場無形的大考。

陳平安說道:“先前謝姑娘跑題了,我們繼續聊。”

根據從長春宮水榭那邊旁聽而來的消息,禺州地脈深處,其餘大驪地支一脈六位修士,應該與白景碰頭了。

“鋪墊,怎麼能算跑題呢。”

白景笑着自我辯解,然後她從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紙張,紙張極薄,故而數量極多,畫面內容,都是遠古歲月裡的景象,每一頁都可謂孤本了。

若是將其編訂成冊,再飛快翻頁,挺像一本市井書肆賣給稚童們的小人書。

白景丟給陳平安,說道:“事先聲明,只是借閱。”

陳平安接過那摞繪畫有諸多天地異象的紙張,沒來由笑了笑。

其實更像是當年小黑炭去學塾讀書時的課本,在每張書頁的邊角空白處,繪畫出個小人兒。

老廚子曾經偷藏了一本,作爲裴錢“讀書辛苦”的證據,再用另外一本書籍替換,而且還有意照着畫了些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只是裴錢多人精,不知怎麼就給她發現不對勁了,那會兒她着急得團團轉,擔心不小心被師父瞧見,結果裴錢翻箱倒櫃都沒能找到那本“離家出走”的書籍,她便懷疑是不是有家賊犯案,於是她一手輕輕揪着騎龍巷右護法的耳朵,一腳重重踩住騎龍巷左護法的尾巴,讓他們兩個趕緊坦白從寬。

陳平安先一眼掃過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動的“書頁”畫面,然後從頭再看一遍,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頁畫面,有兩個空白處,分別位於這張書頁的西北和東南,其中一處如火灼燒出個窟窿,另外一處則是被水漬漫漶浸透。

先前與青同那場閒聊,陳平安當時就用了個很土氣卻極其恰當的比喻,宛如後世田地的火燒和翻土,使得大地之上,經過濃郁充沛靈氣的浸染,從貧瘠之地轉爲肥沃良田。因爲散落各地的衆多神靈屍骸本身,又成爲天地靈氣的源泉。

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穫。不計其數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機緣造化,得以佔據一處處風水寶地,紛紛開闢道場,收攏天材地寶,人間大地之上,隨處都是“裸露”出來的道法脈絡,只說後世雷函這類原本秘不可顯的“天書”,更是數不勝數,只因爲天庭水火兩部諸多隕落神靈的金身碎片之外,與此同時,權柄極重的雷部諸司神將,又不可避免地被這場內亂裹挾其中,說句不誇張的,在那段天才輩出、“道士”如雨後春筍涌現的歲月裡,地上的機緣,簡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白景唏噓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結束,人間修道之士,終於反客爲主。”

“再就是那場分裂成兩個陣營的內鬥了。”

“落敗一方,慘兮兮啊,沒誰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這撥大妖,爲何會沉睡萬年,還不就是那場架打輸了,必須躲起來養傷。

不過最慘的,當然還是那位作爲一方領頭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都是可以直接立教稱祖的,當初儒釋道三教祖師對此並無異議,只因爲想要佔據那座遠古天庭遺址,然後結局就是那場共斬了。

不過白景還是極爲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當得起“大丈夫”一稱!

而且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飾的,直接攤開來,沒有玩弄任何陰謀詭計,掀桌子!

所以這次白景看似撂挑子,獨自離開蠻荒,尋找小陌結成道侶,當然是主要原因了,其實此外白景還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類似的幹仗,必須繼續算她一份!

“之後便是小夫子出手,絕地天通。”

但是爲後世天下修士專門留下了一道無形大門,或者說是一條通道,進身之階。

就是練氣士除了煉日拜月之流,還可以通過自身命理和術法,牽引本是神靈浮游天外屍骸的天外羣星,從中汲取天地靈氣,不斷壯大各座天下的那個“一”。

而由道祖領頭,三教祖師在河畔,當年訂立萬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這個一,在不斷擴張之後,他們三位身爲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終會出現一種不可避免的“道化”。

準確說來,就是一種同化。

此後禮聖聯手“叛出”妖族的白澤,共同鑄造九鼎,又有了後世幾乎可以說是氾濫的搜山圖。

再後來,就是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禮。

白景轉頭望向天外茫茫深處,唏噓不已,說道:“無垠的天外太虛中,其實懸浮着無數的日月,熒惑也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

白景繼續說道:“但同樣是日月之屬,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寶瓶洲各國境內,多如牛毛的胥吏。”

“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成爲封疆大吏。”

“我相中的那輪大日,就是出身比較好,品秩比較高的,萬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開闢爲道場,按照當年的規矩,就是屬於我的私人地盤了。”

小陌終於開口反駁道:“是想要將其煉化爲本命物吧?”

白景的修行資質實在太好,以至於她在修行路上,從無貪多嚼不爛的顧慮,打個比方,同樣是一天的光陰,小陌一整天的專心煉劍,可能白景花費半天就有同樣的成效,然後剩下半天,白景可不會閒着,就跑去學蘭錡那般煉物,或者修行那些遠古地仙試圖躋身其中的旁門左道。

可能眼前的這個嬉皮笑臉的“謝狗”,就是白景故意剝離出來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纔好像顯得每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白景哈哈笑道:“還是小陌懂我。”

然後她埋怨道:“小陌,別打岔啊。”

“這輪被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大日,是有機會開竅煉形成爲一頭金烏的,我哪怕不吃掉它,當個寵物養在身邊,像那王尤物騎乘的那頭白鹿,不就是脫胎於一輪明月,修行之餘,逗逗樂子解個悶,也是極好極好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邊修道數百年之久,結果它還是給那場內戰波及到了,被道祖一袖子引發的那股磅礴道氣給遠遠砸中,啪嘰一下,就掉地上了,虧得我咬咬牙,壯着膽子,豁出性命不要,爲它護道一程,才免去分崩離析的下場,早早與它約好了,以後有緣再會!陳山主,你是讀書人,來幫忙評評理,憑良心說,這輪大日,歸屬何人?!大驪朝廷憑啥跟我搶,就知道欺負一個背井離鄉、勢單力薄、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好意思?!”

陳平安說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貂帽少女一臉懵懂,“啥個意思?是在夸人嗎?”

小陌見她故意裝傻,便幫忙解釋道:“公子在勸你少說廢話,言語精煉幾分,多說點正事。”

陳平安笑道:“你們誤會了,其實是自省。”

白景使勁點頭,“曉得曉得,你們槐黃縣的風俗嘛,罵人先罵己,吵架贏一半。”

陳平安不計較她的譏諷,說道:“別跑題了,你如何處置那輪大日?”

白景說道:“還能如何,學陳山主,和氣生財唄,出門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原來白景跟大驪宋氏做了一筆交易,算是她暫借給大驪朝廷的。所有權歸白景,使用權屬於大驪宋氏,被擱置在那座新福地內。

不過她可以在大日內開闢道場,其餘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

而這處“道場”的租賃期限,是一千年,每過百年結算一次。

第一筆定金與後續的利息,大驪朝廷都需要以一筆筆金精銅錢結算,得按時送到她手上,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經返回蠻荒,大驪宋氏同樣需要找機會與她私底下碰頭,反正不得逾期,否則就別怪她翻臉不認人。

陳平安說道:“謝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給小陌不是一樣的,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還怕小陌貪墨了去?”

白景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侶,無名無分不清不楚的,攪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話。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

不搭理這茬,陳平安故作後知後覺的恍然模樣,“如此說來,謝姑娘豈不是手頭頗爲充裕,隨隨便便拿出三五百顆金精銅錢,不在話下?”

來了來了。

白景伸手揉了揉貂帽,開始裝傻,甚至吹起了口哨。

只要我比陳山主更不要臉,陳山主你就拿我沒辦法。

其實有件事,白景故意忽略不計了,主要是擔心被小肚雞腸的陳山主秋後算賬。

過去的事情,就沒有舊事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沒掀起任何波瀾。

原來在那地脈深處,作爲白景允許李-希聖打開匣子的“酬勞”,她當時提出了一個條件,既然這麼喜歡攬事上身,白景就讓那個自稱是跨越天下而來的年輕讀書人,接下她輕如鵝毛的一劍。

對方還真就傻了吧唧答應了。

不但如此,對方還真就毫髮無損地接下了那一劍。

雖說白景擔心自己傾力一劍下去,對方就完蛋了,她就得被陳平安聯手小陌將她趕出落魄山,可即便他沒有使出全力,但是一位飛昇境圓滿的劍修的“隨手”一劍,一個才半百道齡的練氣士,接得住?不死也得掉半條命吧。

不料一劍遞出,見那李-希聖依舊活蹦亂跳的,這讓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隨便碰到個年輕人,就這麼扛揍?

難道她這個飛昇境的劍術,在萬年之後,就已經變得如此不值錢了嗎?

還是說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無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見到那個跟李-希聖差不多路數的離垢,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白景哪裡清楚自己所見的年輕儒士,與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關係。

用至聖先師的話說,寇名要是生在遠古歲月裡,不說一定可以躋身遠古十豪之列,至少撈個候補是毫無懸念的。

而十豪與候補的分別,其實並不單指境界修爲的高低,更多是一種“開闢道路”的功勞大小。

像那開創煉物一道的蘭錡,只說她廝殺鬥法的本事,雖然法寶堆積成山,其實是不如那幾位候補的。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她成爲備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想好走哪條合道之路了?”

謝狗看了眼小陌,滿臉幽怨,委屈極了,這種事,你也對外說?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嗎?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一粒劍光,無限小,就註定繞不過找到那個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難了,白玉京陸沉就是個反面例子,導致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條在立教稱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覺得追求無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認,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陸沉其實要比那位真無敵,更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畢竟至今還沒有誰敢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萬事萬物的最小之一。

道祖可能已經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說即不中?

但是追尋無限大的廣袤天地,看似空泛,卻還是相對簡單,當然只是相對而言。

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這條提升品秩的道路,至於未來能否開闢出新路,獲得某種嶄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平安笑道:“而且這條力求寬廣無量的劍道,與謝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謝狗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你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怎麼說?”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無意間步入過一座大殿,見過那種被具象化的‘想象’,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就什麼都可以實現,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完全是顛倒的,不對,都不能說是顛倒,真實與虛幻,已經混淆不清,根本就沒有界限了,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顆道心如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漸漸腐朽死去。”

聽到這裡,小陌終於開口說道:“據說只有佛陀,能夠完全壓制此境,否則就算是道祖和至聖先師,都只能是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脫離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確確,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謝狗滿臉羨慕神色,使勁點頭道:“據說佛陀的法相,多如恆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現在,未來。我們劍修再厲害,都是沒法比的。”

陳平安笑道:“謝姑娘,你好像還沒有說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座大殿的。”

謝狗伸手撓撓臉,難得有幾分赧顏神色,“糗事一樁,不說也罷。”

之後陳平安便讓小陌幫忙,御風速度暴漲,期間路過歲星附近,強勁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風,恐怕地仙修士一着不慎就會被牽扯過去撕成粉碎,卻是個止境武夫打熬體魄的絕佳地點,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過礙於文廟規矩,純粹武夫是不可隨便御風天外的,想必與那兵家初祖坐鎮熒惑有關係。

剛剛與這顆歲星遙遙擦肩而過,就在此時,陳平安突然察覺到一絲氣息,立即轉頭望去,依稀可見有一位儒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鐵笛,清響破空冥。

陳平安立即讓小陌停下御劍,與那位不知名的儒家聖賢作揖行禮。

等到陳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卻已經消散在天風漩渦中,沒有要與他們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陳平安一行人繼續趕路後,禮聖現身歲星一處漩渦邊緣,有書生坐在漩渦中央,身前有一塊石臺,擺放了兩摞書籍,分成和九本和十四本,最上邊兩本書籍,分別寫“流霞洲”和“翥州”,這位書生見到禮聖,沒有起身相迎,只是稱呼禮聖爲小夫子。

書生問道:“下個十年,找好幫手了?”

禮聖點頭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還可以喊上一撥年輕人。”

書生看了眼遠處,說道:“萬年刑期即將結束了。”

禮聖說道:“”

禮聖笑問道:“打過照面了?”

書生點頭道:“不出所料,我們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辭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撿漏,確實是塊做買賣的好材料。”

禮聖說道:“伏升曾經提議讓陳平安秘密進入文廟,擔任一段時間的財神爺,發揮特長,專門負責調撥整個浩然天下進入蠻荒的物資,只是被老秀才罵了一通才作罷。”

此地訪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練氣士,就只有皚皚洲劉財神,商家範先生。

臨近浩然,謝狗隨口說道:“陳山主,那位純陽真人,那幾手劍術抖摟的,瞧着相當不俗啊,跟誰學的本事?”

陳平安說道:“是純陽前輩自學,並無山上師傳。”

謝狗撇撇嘴,顯然不信,又問道:“你好像很怕那個姓鄭的?”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一句,以後哪天跟落魄山撇清關係了,如果謝姑娘還能留在浩然天下隨便晃盪,招惹誰可以,就是別去挑釁這位鄭先生。”

謝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誰敢招惹。”

小陌沉聲道:“白景,即便鄭先生只是飛昇境,你同樣不可隨意啓釁。”

謝狗嫣然一笑,故作靦腆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後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這一雙萬年冤家的“打情罵俏”,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們繞路,換一處天幕大門,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點頭而已,謝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場子?

記得先前那個道號純陽的真人,聯手於玄,順藤摸瓜,朝中土神洲那邊落下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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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門討要說法去了?沒有隔夜仇?陳山主你這脾氣,差得可以啊。

陳平安笑道:“還能做啥子?我這個小小元嬰境練氣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之一的這位陪祀聖賢,是個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聽聞一行人要由此進入中土,也沒有說什麼,就打開大門。

年輕隱官抱拳致謝,小陌跟上,謝狗竟然拎起裙襬,施了個萬福。

老者只覺得彆扭,那個貂帽少女腳步輕靈,哈,自己真是賢淑,大家閨秀,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氣,自己有……豔福!

走入大門後,三道璀璨劍光皆一線墜落,直衝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

三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兩位飛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後者等於已經站在了門口,畢竟距離十四境,只差一步。

當然小陌也曾短暫躋身這種“圓滿”境地。

陳平安與小陌都是那種倒栽蔥的俯衝之勢,唯獨謝狗是雙臂環胸,抱住那頂剛剛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風吹拂,頭髮就跟撐傘一般,露出光潔的飽滿額頭。

小陌問道:“公子,下邊的陸氏大陣?”

陳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陣破陣,有人打人。”

謝狗咧嘴笑道:“陳山主陳山主,我覺得你愈發對胃口嘞。”

陳平安調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謝姑娘可別見異思遷,教小陌傷心啊。”

謝狗撓撓臉,“小陌,你放心,肯定不會的,我發過誓,最少還要喜歡你一萬年呢。”

小陌板着臉,置若罔聞。

約莫是心情大好的緣故,謝狗驟然間加快速度,直接以雙腳打破那座陸氏的層層大陣,空中響徹陣陣琉璃崩碎聲。

陳平安和小陌飄落在那座最高的陸氏禁地司天臺之時,謝狗已經將原本就僅剩半座的司天臺鑿出個窟窿,整個人傾斜釘入地面。

貂帽少女晃了晃肩頭,將雙腿先後拔出地面,然後哎呦喂一聲,一個後仰,倒地不起,雙手抱住膝蓋,扯開嗓子只喊疼,開始滿地打滾起來。

陳平安面無表情,沒來由想起早年遊歷壁畫城途中的那場“碰瓷”,再看看那個謝狗,同樣演技拙劣了點。

一襲青色長袍,雙手籠袖,站在半座司天臺之上,俯瞰佔地規模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陸氏家族。

黃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綠竹杖,以心聲提醒白景別裝了,你能跟陸氏討要幾個醫藥費?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指向司天臺附近一處,戒備森嚴,謝狗接連破陣,所有劍氣都被抵擋在外,“多半是那座芝蘭署了。”

陸氏先祖,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歷任太卜,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職責,就是看管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經書。此外還有兩部秘不示人的輔經,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臺,經生熹平負責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經,初刻初本,就藏在陰陽家陸氏的這處芝蘭署,憑藉這部經書,“鄒子談天,陸氏說地”的陸氏,才得以衍生出作爲重要分支的地鏡一篇。又因爲這篇地書,陸氏高人另闢蹊徑,與鄒子提出的五行相剋學說不同道路,以艮卦作爲起始,人之命理如山連綿,潛藏在驪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陸尾,才能夠幫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秘法,訂立某個將陳平安作爲座標的一幅完整堪輿圖,然後一小撮身份隱蔽的“陸氏觀天者”和“天台司辰師”,就可以通過陳平安的山川路線和成長軌跡來觀道。

陸氏司天臺與芝蘭署相輔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陸前輩今夜會不會露面。”

陳平安說道:“在自家地盤,來這邊見兩個舊友的膽氣,總歸還是有的吧。比起我,我們陸前輩肯定更不願意見你。”

確實,上次大驪京城皇宮一場敘舊,陸尾在小陌手上可謂吃盡苦頭。

被小陌一手劍術如一張雪白蛛網遍佈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將遁地的陸尾揪出,掐住脖子,將其放回桌邊。

陸尾還被小陌一手割掉頭顱,就那麼放在桌上。

之後陳平安纔有了抖摟一手雷局的機會,將陸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心神凝爲一粒,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光陰長卷。

最終經受不住煎熬,徹底心神失守,陸尾原本一顆幾近無瑕的道心轟然崩碎,原本有望躋身飛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爲玉璞。

小陌說道:“好像陸氏撤掉了幾座攻伐陣法。”

陳平安笑道:“不然要陸尾之流的陰陽家前輩們,與你們展開對攻嗎?”

小陌會心一笑。

也對,那個陸尾就是個紙糊的仙人,體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實在不堪一擊。

從芝蘭署內聯袂走出五人,來到司天臺之下停下腳步。

這撥陸氏修士,相貌各異,氣質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態,形若青鶴。

這撥德高望重的陸氏高人,站成一排,身高卻是相差懸殊,高低不平如一條水紋。

居中一位,是輩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現任陸氏家主,陸神,道號古怪,“天邊”。

其中就有陸尾。

這個陸尾的脖頸處,還有一條不易察覺的青線。

再次見到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劍客,陸尾看似神色平靜,實則心有大恨!

差點就被這個笑裡藏刀的年輕隱官,關押在那座別稱“天牢”的雷局煉獄之內磨滅魂魄。

謝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纖塵不染,否則滿身塵土,就顯得更可憐了,不賠償個百顆金精銅錢,休想打發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陸神擡頭拱手,淡然道:“貴客登門,有失遠迎。”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這位陸氏家主,只是隨便抖了抖袖子,身邊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銀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愛徒。

陳平安笑道:“銀鹿,你與陸道友,難得故友相逢,都不打聲招呼?”

之前陸尾心神,曾經來到一處沒關門的府邸門口,裡邊有個席地而坐的傢伙,正在持筆寫書,兢兢業業。

正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年輕隱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爲玉璞,這份“分身”就被陳平安關在屋內,按照約定,不寫夠一百萬字,而且必須保證內容的質量,否則這輩子就別想“出門”了。

故而這段時日,這個“銀鹿”可謂絞盡腦汁,將家鄉天下的見聞秘史軼事都一一記錄在冊,好不容易纔湊齊五十萬字。

由不得這位副城主每日長吁短嘆,寫書真是一樁難事。

銀鹿有模有樣打了個道門稽首,“陸道友,又見面了。”

難得出來透口氣,卻是如履薄冰,地上那撥練氣士,如果銀鹿沒猜錯,就是浩然中土陸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陸尾只能是裝聾作啞。

總不能真與那蠻荒妖族禮尚往來吧。

陸尾出身陸氏宗房,作爲大驪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陸翬,則非陸氏承宗的宗房嫡傳,只是後者與通過那串靈犀珠獲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陸翬至今還被矇在鼓裡。陸尾在驪珠洞天內,押注大驪宋氏,尤其是秘密扶植起了後來成爲大驪中興雙璧的曹沆和袁瀣,正因爲這一文一武,成爲後來一洲門戶都會張貼的門神,使得陸尾得到一大筆源源不斷的“分紅”,仙人境瓶頸出現了一絲鬆動跡象,若非走了一趟大驪京城,要爲陸絳當說客,不小心陰溝裡翻船,仙人陸尾本該功德圓滿,返回中土陸氏,閉關尋求飛昇境了。

家醜不可外揚,陸尾當時在大驪皇宮,不管是心中積鬱已久,不吐不快,還是別有圖謀,都是與陳平安吐了些苦水的,按照這位仙人的說法,陸氏家族實在過於龐大,宗房跟幾個旁支之間,以及宗房內部,紛爭不斷。不單純是那種利益之爭,更存在着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所以陸氏家族的祠堂議事結果,與離開祠堂的各自行事,在霧裡看花的外人看來,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邊的陸神神色自若,只是繼續自顧自說道:“要與陳山主請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滿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師之手?”

按照陸氏譜牒,像陸尾這樣的老人,都得稱呼陸沉一聲叔祖。

結果陸尾便是被這麼一枚極有可能是陸沉親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點魂飛魄散,只能通過一盞祠堂續命燈重塑肉身,從頭修行。

陳平安明知故問道:“某位祖師?陸氏族譜那麼厚,我一個首次做客陸氏家族的外人,怎麼知道陸家主是在說哪位?”

其中一位站在“少年”身邊的年輕女子,中人之姿,她竟是直接笑出聲。

雖是一個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點面子都不給家主陸神了。

由此可見,陰陽家陸氏內部的山頭林立,各自爲陣,不是虛言。

而她確實是有資格可以不賣面子給陸神的,因爲陸氏有一條道脈,重要性半點不輸觀天者那一脈。

就是負責輔佐酆都,保證世間人鬼殊途,幽明異路。所以這一脈的陸氏“土地官”,與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而她剛好就是這一脈的祖師。

陸神兩次主動言語,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那個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還故意添油加醋,“這都能忍,老王八嗎?都說打人不打臉,被一個年輕晚輩如此欺辱,不得捲袖子狠狠-幹一架啊。”

謝狗又哎呦喂連連出聲,纔想起自己還身受重傷呢,她伸手揉着膝蓋,立即打了個顫,嚷着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心中憤懣不已,什麼時候我陸氏祖地,落到如此被外人兒戲和撒野的地步了?

就是那文廟教主、祭酒,來我陸氏做客,不一樣需要處處恪守禮儀,該有的尊重,半點不缺?!

陳平安挪步走到司天臺邊緣,輕輕跺腳,將半塊青磚踩踏墜地,盯着那個陸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陸臺,今天我肯定要去芝蘭署逛一逛,與你們借走幾本書才肯離開。”

上次陳平安提醒過陸尾,記得給中土陸氏捎句話,以後別打大驪的主意。

還與陸尾徹底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陸尾的出現,就等同於陸氏率先問劍,他陳平安和落魄山,則已經正式領劍。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其實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聽到一個外人提起陸臺。

幾個老人都是神色不悅。

只因爲陸臺這個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孝子孫,差點給整個家族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導致整座司天臺上空,出現了一口好似倒懸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當時聚在司天臺的所有觀天者,光是當場跌境者就有三。而每一位陸氏觀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無法想象。如果不是天地異象之初,家主陸神第一時間就動用了供奉在祠堂內的兩件重寶,堪堪擋住了那口深井的下墜,恐怕連同司天臺在內,絕對不許出現絲毫渾濁之氣的芝蘭署都會被殃及。

就像被揭了傷疤,那位高瘦老者忍不住厲色訓斥道:“豎子成名,好大膽,竟敢在此大放厥詞!”

謝狗一個蹦跳起身,“賊老兒,誰借你的膽,敢這麼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這般的大言不慚?!”

剎那之間,陸神一卷袖子在身前畫了個圓,空中出現了一把神光燦爛的八卦鏡。

一道雪白劍光瞬間砸中這幅八卦圖,火光四濺,八卦鏡逐漸出現一道裂紋,鏡面龜裂聲響越來越大。

芝蘭署門口那邊,有個慵懶青年從彩繪門神當中一步跨出,沒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

結果被謝狗手持一劍洞穿腹部,釘入大門,謝狗則被那個任由長劍懶腰割斷身軀的青年反手按住腦袋,轉身按在門上。

少女咧嘴一笑。

青年看似得逞,卻突然身形倒退飛掠,雙指併攏掐訣,身前出現了一團團的綻放劍光,被壓縮在一丈之內,若非被秘法壓制下劍光的威勢,整座芝蘭署就算報廢了。

青年修士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原來這具法相已經被無數條無形劍氣切成了碎片。

而他正是陸神的出竅陰神,虧得不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陸神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開戰?”

陳平安將那“銀鹿”收回袖子,再與謝狗招呼一聲,“走了。”

蹲在芝蘭署牆頭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聲,化作劍光拔地而起,追隨小陌一道離開。

那個膽戰心驚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齒道:“奇恥大辱!”

而那位好像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陸神只是仰頭看着那座崩塌半數的司天臺,神色凝重,輕輕嘆息一聲。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謝狗抱怨着手都沒捂熱,太不過癮。

小陌問道:“公子?”

因爲小陌發現身邊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分神而已。”

萬年之前,那處山頂的篝火旁。

光是陳平安一粒遠遊心神認識、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聖先師,道祖,佛陀。

人間第一位修道之士,蘭錡,那位鬼物,劍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

陳清都,禮聖,白澤,三山九侯先生。

一個神采奕奕的女子,她擡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剛剛鑄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着吧,肯定有大用處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書生,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閉着眼睛,或點頭或搖頭。

一旁坐着那位巫祝,言語似歌似吟,與那位後來的至聖先師,兩人一起商討音律。

小夫子,未來的禮聖,手持一截樹枝,在地上圈畫。

白澤蹲在一旁,單手托腮,看着小夫子的“落筆”。

一個少年模樣的道士,他腰懸一截葫蘆藤,一隻手掐指,不斷變幻,一隻手攤開掌心,仔細觀看掌心紋路。

一個神色嫵媚的女子,站在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身後,雙臂疊放在男子的腦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擡了擡,笑眯眯道:“別總是招惹他啊,這個悶葫蘆,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氣哩。”

男人笑聲爽朗,“怕他個卵,等我那門拳腳功夫大成,可以單手揍他。”

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蹦出兩個字,“莽夫。”

壯碩男人唉了一聲,“打一架?”

不曾想他的道侶後退一步。

男人剛擡起屁股,只得悻悻然作罷,小聲埋怨道:“也不攔着我。”

她坐在他身邊,依偎着他的肩膀,柔聲道:“打架輸了又不丟臉。”

一個與所有人都坐得很遠的,雲遮霧繞,身形模糊,不見面容,此人只是橫劍在膝,輕輕屈指一彈,然後微微歪着腦袋,豎耳傾聽劍鳴聲響。

有個笑容溫和的年輕男子,他頭別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個姿容極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翹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着天上。

一旁是個粗眉大眼的青年劍修,用後世眼光來看,只算相貌周正吧,他不是那種調侃,而是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與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說道:“你這模樣,難看了點,小心以後找不到道侶。”

年輕男人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論相貌,得是我陳清都這樣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個白眼,他從懷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編道書,高高舉起,仰頭觀看。

三位劍修,觀照,元鄉,龍君,與後來的託月山大祖,以及初升,幾個竟然聚在一起喝酒,而且看着關係都不錯。

龍君微笑道:“那個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在這裡就好了,他釀造的酒水纔好喝。 ”

託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別提了,無緣無故打了一架,沒打過咱們這位,聽說碧霄道友正在生悶氣呢,撂了句狠話,讓他等着。”

初升笑着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別打了嘛,學我們小夫子,講點道理。”

有人突然問道:“你們說以後,很久以後……比如一千年,兩三千年以後,是怎麼個世道?”

那個幾乎從不與人言語的劍道魁首,欲言又止,好像難得開口一次,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說什麼。

陳清都眯眼而笑,雙手抱住後腦勺,小聲呢喃道:“都會很自由自在吧,能夠上山修行的,保護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來的託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須如此!”

那個身材魁梧的書生,朝他豎起大拇指。

一個始終閉目的中年男子,睜眼微笑道:“當爲汝說如是我聞。”

聽到這句話,片刻寂靜之後,他們一同鬨然大笑。

這就是萬年之前,曾經的人間大地。

而他們即將爲整個人間與天庭開戰。

(本章完)

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0.第20章 橫生枝節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486.第486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中)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8.第8章 稗草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56.第56章 點頭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333.第333章 偶遇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86.第86章 同道中人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76.第76章 背對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987.第987章 舊黃曆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229.第229章 趨之若鶩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918.第918章 明白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34.第34章 齊聚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045.第1045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1116.第1116章 邀請函1.第1章 驚蟄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315.第315章 誤入藕花深處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299.第299章 拳不停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294.第294章 鷹不飛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1276.第1276章 箭跺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128.第128章 奇觀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315.第315章 誤入藕花深處879.第879章 做客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2.第2章 開門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135.第135章 振衣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935.第935章 練手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313.第313章 變故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761.第761章 開陣153.第153章 心境464.第464章 天亮了298.第298章 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