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

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

這趟落魄山霽色峰之行,老秀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沒有跟陳平安說理由,相信這位關門弟子猜也猜到了。

這還是因爲那場至聖先師的泮水論道, 談到了問天一事的相關學問,老秀才比較擅長這個,不管是與仿白玉京那位老先生問道,還是在天外給於玄傳道,都顯示出老秀才的學問功底,這纔可以與禮聖告假, 中途抽身半個時辰,走這趟落魄山。

最終很想留下多待幾天的老秀才, 就只是苦着臉與那些孩子們道個歉, 再單獨拉上陳平安走了一小段山路,快速言語,老人問了幾個緊要問題,“此次閉關重返玉璞,有無把握?”

陳平安有一點好,極好,就是不會故意說些讓人放心的善意謊言。

“有一定把握,先生不必擔心這個, 退一步說, 學生自有兜底的手段。”

“那把夜遊劍的淬鍊之法, 就沒有跟白也請教請教?”

畢竟是四把仙劍之一“太白”的劍尖部分。

當時在城頭的陳平安,身在蠻荒的斐然,鄒子身邊的劉材,遊歷五彩天下的趙繇,各得其一。

“一直沒好意思開口詢問此事,學生內心深處, 總是習慣將白先生視爲高不可攀的天邊人。”

“那就暫時擱置此事,問還是要問的, 走過路過莫要錯過嘛,白也重返青冥天下之前,你一定要厚着臉皮詢問此事。對了,先生好不容易將於老兒拐來落魄山做客,你有沒有讓這隻鐵公雞生個蛋再走?”

“於老前輩半送半借了一千顆金精銅錢,大手筆。”

“這哪裡夠,這只是該有的題中之義罷了,只說道祖曾經在此留下頗多紫氣,先到先得,白也可以,天君謝實亦可,只要是個道士,就都有機會,最終給於老兒半道截胡了那麼大一份道緣,他也沒點表示表示?”

說實話,這份堪稱磅礴的道氣,本就是道祖預留給道士於玄的那份, 別人還真就未必搶得走。

但如果不是老秀才故意起了個話頭,故意給了個臺階下, 於玄這麼個人精兒, 哪裡有臉皮來寶瓶洲這邊順勢取走,畢竟文廟這邊到底是怎麼個態度,於玄還是要顧忌一二的。可既然暫時作爲文廟話事人的文聖都這麼說了,於玄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既然於前輩沒有多說此事,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你這孩子,到底是臉皮薄了!與他討要幾部屬於桃符山不傳之秘的符籙秘本也好啊,只要你肯開口,他一定願意給的。”

罷了罷了,回頭自己去跟於老兒登門討要,一山五宗門,大大小小的慶典能少了?

“先生,浩然天下一座道觀,若是純以‘道觀’命名,違不違反文廟禮制?”

這就像一座山嶽就叫“青山”,而非別稱“翠微”來得更加招惹非議。在最講究名正言順的浩然天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首先就得過中土文廟這一關。

與人借錢,還人情債,都是難事。

老秀才捻鬚沉吟片刻,“只能說有的談。禮聖那邊還好說,亞聖未必肯點頭,還有那三位文廟正副教主,先生估計要跟他們小吵一架才行。”

“那還是算了。犯不着爲了給於前輩錦上添花,就讓先生在文廟那邊大動干戈。”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好事。”

難怪柳赤誠又開始招搖過市了。

“蠻荒那邊?”

“暫時無大事,只說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文廟前不久確立了一個人數多達三百餘人的智囊團,刻意增加了年輕人的比例,這座臨時衙署,地址位於地脈渡口那座城內。諸子百家都有份,可以派遣一人蔘與其中,再多,那個人就得格外優秀了,才能擔任軍機郎,原定分出三個層級,元雱那小子說太多了,害大於利,所以就簡略爲內外兩層幕僚機構,畢竟上下不太好聽。”

說是諸子百家,其實是一個泛稱,真正被文廟認可並且明確定義爲“家”的學脈,大大小小,現存六十有二。

追本溯源,每一“家”,都曾是上古歲月裡,對未來世道如何走向的一種殫精竭慮窮盡智力的艱苦探索。

“在這其中,許白那孩子就比較出彩了,不過還有三個年輕人,甚至要比許白更厲害,其中一個,你很熟悉,就是邵元王朝的新任國師林君璧。”

說到這裡,老秀才嘆了口氣,可惜自己的關門弟子,只是託付夜遊神君魏檗給了文廟那本冊子。

陳平安問道:“大體上,是不是老人比較激進,想着早點打幾場一錘定音的大勝仗,將先手優勢擴大和穩定下來,反而是年輕人相對比較穩重,尋求步步推進之法,爭取這場戰事只有先手和中盤,或者說中盤就是收官?宗旨就是從頭到尾,都契合‘可控’二字,不給蠻荒天下任何翻盤、甚至一點意外都不給他們的機會?”

老秀才爽朗大笑,“嘿,被你猜中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其餘兩人?除了橫渠書院山長元雱,還有一個是誰?”

老秀才捻鬚笑道:“是個出身雜家一脈的弟子,對於這場戰事,他用了一個比喻。”

擡起手,一揮袖子,老秀才微笑道:“平推!容我浩然在甲子之內,以最小的戰損獲得最大戰功,平推了蠻荒半壁江山。”

陳平安一愣,不由得讚歎道:“好手段,好氣魄!”

要知道浩然天下在那場戰事的中後期,在文廟的暗中調度之下,以十大王朝爲首,開始不惜耗盡國庫、不遺餘力研發各種足可改變局部佔據劣勢的戰爭利器。比如大驪王朝就聯手墨家打造出來了山嶽渡船和那劍舟,但這還只是現身戰場、效果得到驗證的極小部分,因爲蠻荒大軍受阻於寶瓶洲中部、周密登天離去,妖族如潮水般倒退回蠻荒,故而浩然天下還有一大串殺手鐗,依舊藏在“水底”,等到戰場更換爲蠻荒天下,想要知道這些武器的殺傷力,蠻荒本土妖族都得拿命來“看”。

老秀才欲言又止。

不愧是最善解人意的關門弟子,陳平安笑道:“我已經讓柳勖給玄蔘曹袞他們捎去消息了,等柳勖一到全椒山,所有劍修就可以撤出那頭地下礦脈。在那之後,他們幾個願不願意進入文廟擔任軍機郎,出謀劃策,我只能以朋友身份給個建議,不能強求。”

讓避暑行宮一脈年輕劍修趕赴扶搖洲,再讓那撥去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爲他們護道,陳平安是要擔很大風險和責任的。

一旦出現了任何問題,那些年輕人身後的宗門,哪怕嘴上不說,心裡都會有很大的疙瘩,畢竟玄蔘他們,哪個不是各自宗門未來祖師堂前幾把交椅的候補人選?要資質有資質,要才智有才智,要品行有品行,就像曹晴朗之於落魄山。

老秀才笑着點頭,“不強求,必須不強求。”

老秀才,你那關門弟子爲何不來?!難道從今往後,年紀輕輕的,就這麼躺在功勞簿上享福了嗎?

敢當面這麼問的,必然都是與老秀才關係熟稔的老朋友了。

文聖,陳山主會不會進入此城擔任軍機郎?

這麼問的,數量更多,多是些朝氣勃勃的年輕人,未必全是出於仰慕之情,也有些覺得天下事,終究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老秀才信誓旦旦道:“平安,你要是願意去地脈渡口逛一逛,墨家鉅子那邊我來說,他敢給你吃閉門羹,我就堵他的門去!”

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頭疼,只得與先生含糊過去。

老秀才看了眼天色,說道:“得走了。”

白也以心聲詢問道:“我是在這邊等陌生道友,還是去那邊找他?”

老秀才笑問道:“你是要跟小陌先生,聊一聊劍術心得?”

白也說道:“見了面,話趕話。不投緣打過照面就行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既然你想要回玄都觀就趕緊回吧。”

白也果然雷厲風行,當真就跟君倩一起飛昇去往天幕。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君倩以心聲笑道:“先生,關於仙劍‘太白’,白也留了本冊子在桌上,讓小師弟自行翻閱。”

老秀才問道:“冊子厚薄如何?”

君倩老老實實回答道:“不薄,也不厚。”

老秀才瞪眼道:“平安要你這師兄有何用,你給先生等着!”

君倩無奈道:“先生,真不能怨我,我勸過,白也不聽,總不能按着他的虎頭帽要他多寫幾個字吧。”

老秀才放緩語氣說道:“君倩,到了那邊少闖禍,先生不在身邊,白玉京又是別家地盤,你悠着點。”

君倩嗯了一聲。到了寶瓶洲那處天幕門口,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向韶州泮水那邊作揖作別,君倩亦然。

今天霽色峰祖師堂這場議事,其實比較簡單,除了確定山頭歸屬一事,就是確定身份,比如謝狗擔任落魄山次席供奉,小陌擔任記名供奉,箜篌擔任落魄山首任編譜官,由外門雜役弟子,轉爲內門譜牒修士。其實外門也好,內門也罷,在落魄山都是擺設。

落魄山不是供奉,就是拜師於供奉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所以白髮童子的這個內門修士身份,依舊是獨一份的。

而且從今天起,因爲編譜官身份,白髮童子就可以在祖師堂內有一把椅子了,隱官老祖做事講究,大氣大氣!

再就是山主陳平安正式收取郭竹酒和寧吉爲親傳弟子。依舊是掌律長命負責坐在桌旁,研墨,開筆,錄名,載入祖師堂譜牒。

至於那艘劍舟到底是歸上山還是下宗,反正就是讓崔宗主認清楚什麼叫衆叛親離的下場了。

別說是異姓親兄弟一般的周首席,就是賈老神仙這個下宗書院的講習,都不給半句公道話啊。

最後就是這條劍舟歸上山,但是可以租借給下宗。

事情一件一件議過,陳靈均看似正襟危坐,實則兩眼放空。

先前於玄蔘加過北嶽封正典禮,就立即重返天外道場,陳平安的那句提醒,讓老真人上心了。

當時陳靈均確定於老神仙真回去星河了,這纔敢牢騷一句,先前自己作爲主陪坐了半天,都沒喝頓早酒作爲回禮,老真人這件事做得不地道,差點意思。

再就是那位平時路上遇見自己都會笑着點頭致意的辛先生,他竟然認得那個姓陳的斬龍人!

那可是《路人集》開篇第一頁的陳清流!中土白帝城鄭居中的師父!

陳靈均真是稍微想一想,就會心有餘悸,太嚇人了。

以後必須得離辛先生遠一點,也得讓好兄弟陳濁流離辛先生……算了,朋友如何交朋友,就別去指手畫腳了,你們繼續當你們的朋友。至多下次重逢再喝酒,必須與那窮光蛋旁敲側擊一番,你的朋友辛先生可了不得,認得那位傳說中的斬龍之人。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算不算得自己的朋友?免了,可別弄巧成拙,投機取巧要不得!

憂愁不已的陳靈均轉過頭,看着鄰座的笨丫頭,一直看着,直到她皺起眉頭,就差沒有轉頭瞪眼了。他才收回視線,雙臂環胸,唉,小姑娘家家的,哪裡曉得自己的志向高遠,好些不爲人知的壯舉,他都不稀罕說。

有聚就有散,等着下一場相逢。

吳鳶是一州刺史,趙繇是一部侍郎,都是當大官的。

陳平安就拉着兩位師侄一敘。

只說一事,大驪朝廷接下來會專門設立一個官職,負責處理某些“小事”。

拔出蘿蔔帶出泥,再把坑給填平了。

比如山下某郡縣官場出現了一場貪瀆案,或是山上某座仙府門派出現了違例犯禁之舉,一經發現,朝廷就開始一路深挖下去,有一個算一個,牽扯到上柱國姓氏也好,地仙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好,上不封頂,皇后餘勉所在餘氏,太后南簪所在家族,或是神誥宗,雲林姜氏,只要在這“一條線”上的,全部需要去大驪刑部這個機構衙署內自證清白。在朝廷內部,一一錄檔,大驪官場邸報下發到刺史、諸州將軍一層,形成定例,如果需要,可以再低一層至各州郡守和與之同品秩官員、各路山水神靈手裡。

吳鳶沉吟不語,趙繇笑問道:“就算一窩端了,過錯大小怎麼算?總不能都一棍子打死吧?”

陳平安說道:“你是刑部侍郎,你來具體定罪和追責,所有細節都由你擬定。我只負責幫你和刑部收尾。”

“在這期間,所有的官官相護,視爲平常事的人情往來,都該是你牽頭這個衙署的重中之重,要抓要盯的,就是這些人和事。”

“能夠進入這個衙署的官員,年紀要輕,品秩要低,這就叫位卑權重。與此同時,你再秘密設置一個不對外公開的內部機構,專門盯着這撥年輕官員的言行舉止,官場交集,可以給他們一次犯錯的機會,你甚至可以是故意爲之,再對他們作小懲大誡,到了那一刻,你再明白無誤告訴他們,這件錯事,暫時只在你這邊歸檔,刑部和吏部所有官吏,就連尚書都無法查閱。”

“所以那些‘小事’的挑選就有些講究了,切入口可以是中層官員,我建議又分兩種,一種是仕途順遂卻是因爲擅長鑽營而發家的青壯派,沒什麼功過相抵了,一種是剛剛告老還鄉卻賺了偌大一份家當的,沒有什麼既往不咎。案子當然是你們刑部牽頭和主導的,但是查案的一開始,你們可以主動跟地方官府聯繫,要的就是有人幫忙通風報信,求的就是習以爲常的同氣連枝。故而那些刑部秘密供奉,接下來有的忙了。”

趙繇點頭道:“可以。”

吳鳶無奈道:“那就由我來開這個口,免得趙侍郎和刑部有那嫌手中權柄不夠大的嫌疑。”

一山有一山的道氣,一座衙門也有一座衙門的清濁官氣。

趙繇問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說道:“跟你們有關係卻關係不大,朝廷近期會對山上山下重新編訂魚鱗冊,會納入最新一次的京察大計,京城和陪都戶部聯手大驪國境內的三嶽山君和大瀆兩位公侯。再就是吏部官員和各級城隍廟,定期前往大驪京城議事,在不違背城隍本職、不至於讓各位城隍爺逾越冥府規矩的前提下,與兩京吏部互通有無,陽間有舊賬就查舊賬,老黃曆一直往前翻,若是歷史實在久遠,比如過去了一兩百年,那就不必牽連某些身世清白的後世子孫了,但是有些在世時所謂的清官名流,家鄉那邊就別想着繼續立着牌坊、地方縣誌上的鄉賢顯宦篇可能就要褒貶互換改一個說法了。當然如果這些現今依舊顯赫的豪族門第家風不改,那你們刑部就又有事請可做了。”

吳鳶問道:“爲何不乾脆張榜告示,直接下放到縣衙一層,讓市井和鄉野老百姓都知道這些?”

陳平安默然。

趙繇朝吳鳶搖搖頭。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那就各忙各的。”

李寶瓶要返回大隋山崖書院,她要整理一下讀書心得,裴錢說要跟着寶瓶姐姐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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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打算去一趟蠻荒天下,因爲嫩道人在忙碌大瀆開鑿一事,就需要一位新的護道人。畢竟嫩道人是被陳平安“拐騙”去的桐葉洲,陳平安就猶豫讓誰跟着李槐,代替蠻荒桃亭擔任護道人。只是小陌還在青冥天下,姜尚真還需要跟崔東山盯着蓮藕福地,謝狗?陳平安就問了一嘴,謝狗倒是無所謂,她只要別隨手做掉一頭蠻荒大妖,就不算違反自己跟白澤老爺的那個約定,謝狗笑嘻嘻詢問一句,山主就不怕我投敵?陳平安笑言一句,某些八字都有了一撇的事,又不是愛而不得便一定要反目成仇的。謝狗一聽這個就來勁了,拍胸脯震天響,說這趟走鏢蠻荒,李槐但凡少掉一根頭髮,她就提頭來見……

陳平安跟李槐說自己那趟遠遊,可能會改變路線,從原先的北俱蘆洲、皚皚洲和中土神洲……這條遊歷軌跡,變成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繞上一大圈最後去往中土神洲,再從北俱蘆洲返回寶瓶洲。而去南婆娑洲之前,會去那新雨龍宗看看,可能就會去劍氣長城舊址,再去蠻荒地脈渡口和那片十萬大山,尤其是十萬大山,一直不曾去過。

於祿和謝謝,這兩位身世坎坷的舊盧氏王朝遺民,去國離鄉多年,好像因爲在桐葉洲聯手立國,便終於解開了心結,要一起故國重遊了。

舊國如故人,客從南方來,衣上杏花雨。

陳平安在送他們下山的時候,泄露了一樁天機:“北俱蘆洲劍道第一人白裳,剛剛躋身飛昇境沒多久,他曾經跟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合謀,一起操控、奪取寶瓶洲千年的劍道氣運。田婉還有個身份,是鄒子的師妹,白裳其實也有,我也是前不久將兩個消息重疊才得出的結論,原來白裳的前身,是我們驪珠洞天福祿街盧氏子弟,更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原名盧嶽,是劍修,我猜測昔年大驪宋氏的宗主國,也就是你們盧氏王朝,可能都是改名不改姓的盧嶽‘第二世’親手創建,因爲掌控了某些秘法,讓盧嶽能夠生而知之,只是不知爲何,最後去了北俱蘆洲,用了白裳這個身份,從此專心練劍,以旁門左道尋求飛昇之法。”

三山九侯先生的那撥記名和不記名弟子,是封姨在京城火神廟泄露給陳平安的,而白裳前身是“同鄉”盧嶽,則是李-希聖在天外親口說的。

謝謝嗤笑道:“難怪白老劍仙開宗立派卻不開枝散葉,至今只有徐鉉這麼一個嫡傳弟子,看來是擔心師尊怪罪他濫收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就這麼評價有可能是你們盧氏開國皇帝的白老劍仙啊?”

謝謝眼神幽幽道:“盧氏覆滅,國祚斷絕,也沒見他出手相助啊。”

當年寶瓶洲還是個浩然天下墊底的小洲,大驪宋氏也遠遠不是後來一國即一洲的王朝,白裳若是願意仗劍南下,不說幫助盧氏子孫反過來吞併了擁有繡虎崔瀺的大驪王朝,保住盧氏國祚總歸是不難的。

陳平安只是笑着搖搖頭,就不去掰扯什麼道理給她傷口上撒鹽了。

其實謝謝何嘗不知道類似“山上仙師斷絕紅塵、子孫自有子孫福”粗淺道理,她確實就只是氣不過、必須牢騷幾句而已。

於祿神色複雜,始終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微笑道:“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歸一碼,如果白裳真是你的老祖宗,你也別矯情,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該哭窮哭窮,該訴苦訴苦。何況我與白裳又非死敵,如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他憑本事找人一起謀劃兩洲劍道氣運,我誤打誤撞也好,順手爲之也罷,總之也是憑本事壞了他的一半好事,有無結仇,是否問劍,都擺在桌面上了,總之在這件事上,你跟謝謝都是外人,別攪合進來。”

於祿點點頭,笑道:“就等你這幾句話呢。”

陳平安拍了拍於祿的肩膀,“不愧是跟我守前後夜的人,精明得像個傻子。”

於祿哈哈笑道:“我謝謝你啊。”

謝謝沒好氣道:“毛病!”

聽着一旁嘖嘖聲,謝謝瞪眼道:“陳平安,你陰陽怪氣個什麼?!”

陳平安板起臉道:“我是崔宗主的先生,你怎麼跟師公說話呢?”

結果捱了於祿一肘,謝謝快步走下山去。

陳平安揉着肩頭,朝謝謝那邊擡了擡下巴,“嗯?”

於祿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撇撇嘴,戲謔道:“七竅通了六竅。”

於祿忍俊不禁,“你懂,你最懂。”

貂帽少女祭出了一條不知名的遠古寶船,速度快過流霞舟,帶着李槐和他的貼身侍女一起去往海外。

公務在身,畢竟是當次席供奉的人了,她沒什麼可推脫的,但是必須快去快回,萬一自己不在山中期間,小陌就回了呢。

謝狗坐在欄杆上,天風拂面,少女伸手扶住貂帽,鬢角髮絲飄蕩不已。

萬年之前,修道資質實在是太好了點,總得找點事情做一做,不然她就太無聊了。思來想去,靈機一動,那就找個道侶嘛!

小狐狸韋太真就站在欄杆旁,陪着年紀不大卻老氣橫秋的謝姑娘一起聊些山水趣聞。

剎那之間,謝狗站起身,再轉過頭,驀然笑道:“你咋個這般寒磣模樣了?”

老瞎子身形佝僂,笑呵呵道:“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謝狗一時語噎。

老瞎子說道:“白景,你就不用護道了,好意心領,我親自帶着徒弟回去。”

謝狗說道:“你可管不着。”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隨你。”

他對白景,印象還是不差的。

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李槐從屋子那邊走出,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稱呼,“師父。”

老瞎子皺着眉頭,歪着頭,問道:“什麼?”

李槐白眼道:“得嘞,喊你老瞎子才舒坦是吧。”

老瞎子這才點頭道:“好徒弟。”

謝狗伸手蓋住臉,真是一對活寶。

一直靠胡說八道來維持師尊威嚴的仙尉道長,在徒弟這邊,終於真真正正揚眉吐氣了一回。

故意不說緣由,帶着林飛經一路徒步走到那座香火山的山腳,道士仙尉潤了潤嗓子,故作肅穆神色,指向高山,沉聲道:“飛經啊,此地名爲香火山,以後我們師徒兩人,就要在這裡開闢道場,可以視爲自家山頭了。”

林飛經大爲驚訝,落魄山召開祖師堂議事一事,

但是師父跟他連譜牒身份都沒有,更別提參加議事了。

怎就“開峰”了?

仙尉老神在在微笑道:“爲師不是那種喜歡吹噓自己如何如何的人,好漢不提當年勇,故而你可能有所不知,在這落魄山,正經和臨時的看門人,在爲師之前,就只有兩人,鄭大風和曹晴朗,他們一個是看着陳山主長大的長輩,曹晴朗除了是陳山主的得意學生,如今都是桐葉洲那個下宗的峰主了。所以說啊,上山下宗的譜牒修士年年有,肯定是每年都越來越多的好光景了,但是唯獨這看門人嘛,非是爲師自誇,一般人,還真當不來!”

要說這是天地良心的大實話,好像算不上。可要說仙尉道長故意往自己臉上貼金,可勁兒扯謊吧,還真不是。

林飛經震驚道:“落魄山都有下宗了?!”

師父和賈老神仙可真藏得住話啊,滴水不漏。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仙尉道長教訓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等哪天落魄山順勢晉升爲正宗祖庭了,你再來驚訝不遲。”

林飛經佩服不已,打了個稽首,心悅誠服道:“果然還是師父修心有成,是弟子心浮氣躁了。”

仙尉大袖一揮,說道:“登山。”

師徒倆開始合計着如何建造“道場”了。

合計來盤算去,總之就是量力而行,道場氣派不氣派,關鍵得看兜裡的銀子答不答應。

比如當徒弟的林飛經,準備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給師父建造一座像樣的宅子,尤其是書房,總得稍微沾點仙氣。

而當師父的,卻是打算在這條山路上,建造幾座供人歇腳的行亭,命名一事,非他所長,也簡單,三裡亭,五里亭,十里亭。

朗朗上口,好記難忘!

柳赤誠攜友登山做客,比陳平安預期要晚幾天,而且這次外出,穿得很素。

看來上次在牛角渡下船,瞧見了那位人間最得意,把我們柳閣主嚇得不輕。

落魄山泉府賬簿上邊,還躺着將近四千顆穀雨錢的一大筆盈餘,所以將金精銅錢折算成神仙錢的三千顆穀雨錢,立即償還白帝城那筆債務,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因爲陳平安跟韓俏色做了筆“無本萬利”的買賣,就沒有着急一次性還清。

柳赤誠脫下那件粉色道袍,換了一身文士裝束,再帶着那幫跨洲渡船上邊認識的新朋友,拜訪落魄山,來見陳平安這個老朋友。

兜裡有錢,心裡不慌。

何況這袋子錢還是師兄贈送,柳赤誠猜測裡邊裝着的神仙錢,是穀雨錢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那種銘文稀少的小暑錢。

柳赤誠對這次落魄山之行,要求不高,能上山就行了。喝不喝得上酒,不做任何奢望。

不曾想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陳山主,竟然真就站在山門口早早等候了。

編譜官又開始忙碌起了,好好好,終於一股腦來了撥不是上五境的,哎呦,竟然還有倆龍門境,意外之喜!

白髮童子沒理由不開心啊,笑容燦爛得那叫一個誠摯,都快把那些客人給整懵了。

落魄山待客,就這般平易近人,如此熱情嗎?!難道說真是沾了柳閣主的光?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顧璨還要忙着給劉羨陽當伴郎,龍泉劍宗那邊事情多,在這邊沒等着你這個當師叔的,他就先回了。”

柳赤誠雖然將信將疑,不過心情大好,便是假的又如何,那也是從摯友陳山主口中說出的客套話,能有幾人有此殊榮待遇?

一起登山,客套寒暄,陳山主沒有冷落任何一人,除了有問必答之外,偶爾話鋒一轉,穿針引線,好似走門串戶。

結果柳赤誠發現陳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門、師傳和祖師事蹟。

陳平安親自領着一衆客人到了朱斂的宅院,已經備好了酒水。

他們發現門口站着一個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院內拼了兩張桌子靠在一起,擺好了長凳。

“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着介紹道:“至於桌上酒水,是自家鋪子釀造的啞巴湖酒。”

因爲要待客,就沒有帶上金扁擔和綠竹杖,原本演練了好幾種自報身份路數的小米粒,比如粗聲粗氣學那江湖好漢拱手抱拳之類的,只是臨了,小米粒還是怯場了,只是輕聲道:“見過諸位仙師。”

除了柳赤誠知曉周米粒的真實身份,其餘別洲仙師都是忙不迭還禮,生怕失了禮數,將那個“小姑娘”尊稱爲周供奉。

至於桌上酒水,聽說過,怎麼可能沒聽說過,這可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啞巴湖酒!

受寵若驚的衆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麼一嘗,再回味一番,不用說了,必須名不虛傳啊!

小米粒撓撓臉,好大陣仗,有些羞赧,不過坐在好人山主身邊,她總是啥都不怵的。

方纔看着那個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麼自然而然落座,衆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能夠跟陳隱官同坐一條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門,護山供奉當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確實地位超然,可要說在這種公開場合,與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陳平安笑着搖搖頭,示意不用。

這撥人又不熟,只是柳赤誠的朋友,還不至於讓小米粒這麼待客。

小米粒擡着頭,皺着兩條疏淡的眉頭,撓撓臉,這樣好麼?

陳平安笑了笑,只得點點頭,待客一事,你官最大。

小米粒這才咧嘴一笑,開始給大家分發瓜子。

把一些沒意義的言語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種修行了。

柳赤誠唏噓不已,哪裡能夠想象,當年那麼個好似悶葫蘆的質樸少年,都變得如此人情達練了。

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修道歲月,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

陳平安到底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浪費在這邊,所幸不用柳赤誠開口,就有人主動開口詢問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個在大門口那邊探頭探腦的青衣小童,起先瞧見院內好像沒有《路人集》上邊的老神仙,只是聽着裡邊的閒聊,驚駭發現竟然躲着個白帝城柳閣主,陳靈均一溜煙就跑路了,柳道醇在這本冊子上邊,其實名次比較靠前,照理說柳閣主纔是玉璞境,不該有此榮幸,可問題在於此人是那位斬龍之人的嫡傳弟子,那麼玉璞境不得當個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與陳清流沾邊的,別說嫡傳弟子,就是徒子徒孫,陳靈均都要一見面就躲得遠遠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誠當然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雖然行事古怪,也沒當回事。

可如果柳閣主知曉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經喊自己師兄爲“世侄”,而且師兄又沒有說什麼……

估計柳赤誠的一顆道心就要搖搖欲墜了。

柳赤誠單獨留下,給出了那袋子錢。

其實陳平安就在等這個。

因爲謝狗先前提過此物,說看不穿裡邊是什麼。

謝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鄭居中的手筆無疑了。

進了廂房,陳平安當面打開錢袋子,並非預料之中的金精銅錢,而是市井流通的銅錢,最普通的那種山下錢幣,品相好壞,材質優劣,都有。

分別是浩然歷史上某些王朝,於開國元年鑄造的銅錢和王朝末年的年號錢,一首一尾,如同終始。

柳赤誠看着那堆鏽跡斑斑的老舊銅錢,信心滿滿的柳閣主,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柳赤誠下意識就是澄清事實,“陳山主,確是師兄送給我的,我都沒有打開一次,覺着禮重才送出手的,千真萬確!若有一句假話,我就將琉璃閣搬出白帝城!”

這可比柳赤誠發任何歹毒誓言都誠心了。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鄭先生送給你的,再故意讓你轉贈給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柳赤誠鬆了口氣,好奇問道:“師兄此舉,意在何爲?”

陳平安說道:“聽沒聽過一句老話,百善孝爲先,萬惡淫爲首。”

柳赤誠愈發疑惑不解,當然聽說過,只是跟師兄讓我這個小師弟轉贈銅錢又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誠依舊是一頭霧水,先首,先手?

只是與那善、惡和孝、淫又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手腕一擰,拿出旱菸杆,嫺熟放入些朱斂親手曬制的菸草,笑着解釋道:“事有始終,有個‘首先’,纔有後來。跟圍棋是差不多的道理,這些各朝開國元年的鑄造銅錢,佔據半數份額,就是鄭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錢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後來的成就,不管高與低,一半功勞都要歸功於曾經的不顯眼處人與事。而這些王朝末年錢,就是再對我敲打一番,讓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從中盤熬到了到了收官階段,一着不慎滿盤皆輸,要想善始善終,就要明白一個‘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粗淺道理,剩餘半數銅錢,就是此理。”

柳赤誠使勁點頭,師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陳平安笑道:“此外還涉及一家務事,你不會感興趣的……”

柳赤誠可不跟陳平安客氣,立即截住話頭,“感興趣,怎麼不感興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曾以一葉飄落,來提醒我,其實福地‘井口’舊址依舊,可與大泉王朝蜃景城銜接。”

柳赤誠再不言語,果然是些不感興趣的內容。

陳平安卻是另有心思。

裴錢曾經說過,她當年在那口水井旁,親眼見到老道士伸手從天上抓下一輪大日。

裴錢裴錢,當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財迷一個,給自己取名爲錢。

柳赤誠本想拉家常幾句,卻看到陳平安眯眼沉思狀,就只好拗着性子坐在原地。

上山採藥,偶遇暴雨,溪澗水面暴漲。這纔有了道士吳鏑與那女鬼自稱一句的“年少曾學登山法”。

那是一門不見任何記載的吐納術。說粗淺也粗淺,說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講究食色性也的,人只需懂得節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節慾的心齋法,佛門也有用來持戒的帶刀睡,兩教諸多法門、清規戒律,終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欲治心,就繞不過七情六慾,而欲,就繞不過男女情慾,火宅炎炎,情慾如火,如何調伏此心此情此欲,當然就是一道大關隘。之前陳平安曾與於玄話說一半,說自己參考過佛家學說,結果走不通,就在於陳平安早就發現自己好像對於男女之事,牀笫之歡,並非出於本能,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有情而寡慾”或是“欲由有情生”的境地,簡單來說,就是陳平安作爲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對常理而言,屬於本末倒置了。然後陳平安當年獨守劍氣長城,反正閒來無事,就開始仔細覆盤,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門吐納法使然!

陳平安再猜測,只是一種猜測,極有可能,從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該從某張賭桌上離開了,因爲失去了繼續押注的資格,憑此換來一條活路。

而這一刻,興許恰好就是之後一切事的轉折點,就像家鄉諺語所謂的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無論天公作美不作美,其實天道天心都無私。故而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只在見與不見知與不知。

先前在秋氣湖大木觀,如果將山君懷復和練氣士孫琬琰的問題加在一起,就等於問了個好問題。

而陳平安的答案,也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明明白白給出一個答案,能否上山修道,修道成就高低,與人心善惡皆無關。

小鎮當年有過一場大考。但是出題的主考官和閱卷的總裁官,只有一人,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

關於這場大考的規矩,細節,過程,都是雲遮霧繞,不爲外人所知曉。

事實上,陳平安這個猜測是對的,藥鋪後院的楊老頭私底下曾經有過一句感慨,不曾想還是命最硬的贏了那些命好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煩請你幫我與傅劍仙傅宗主道賀幾句。”

柳赤誠點頭笑道:“好說。傅噤本就對你比較順眼,他一直將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視爲憾事。”

這可是天大的實誠話了,傅噤這傢伙向來是眼高於頂的,除了師兄,就沒幾個能入他法眼的。

傅噤看自己這個師叔,也就只是一個師叔的輩分了,跟顧璨那個小兔崽子是一路貨色。

柳赤誠對此心中沒什麼芥蒂,畢竟是師兄的嫡傳弟子,不傲氣,纔會教他這個當師叔的倍感失望,如今就都挺好。

關起門來對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算得了什麼,出門在外,我柳赤誠還是他們的師叔嘛。

下了一場小雨,細雨朦朧,陳平安只是將柳赤誠送到院子門口。

柳赤誠要去找那幫乘興而來滿載而歸的朋友了,不管怎麼說,今天陳平安算是給足自己面子了。

陳平安微笑道:“風雨茫茫,吾友珍重。”

柳赤誠再傻,此刻也心知肚明,這句話,不只是對自己說的。

所以柳赤誠鄭重其事打了個道門稽首,正色道:“陳平安,各自珍重。”

陳平安趁熱打鐵道:“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柳赤誠哈哈笑道:“那就別談錢了,傷感情!”

讀書不覺春漸深。

山中一處寂寥卻不顯冷清的宅邸。

閨中女子不知愁,碧瓊梳擁青螺髻。

在外與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判若兩人。

掌律長命此刻手邊放了幾本小說,雖然也寫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可畢竟與鄭大風、仙尉道長他們所看內容,還是不一樣的。

她此刻眯眼而笑,意態閒適,看着一場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桌上食盒打開,一格格分門別類,放着各類特色糕點、果脯。

她不喜歡走出屋子跟人攀談,好像也沒誰喜歡來她這邊串門,沒什麼不好的,她樂得清靜自在,反正無需修行,隨便打發光陰。

先前那場霽色峰廣場聚會,在白髮童子繪製第一幅畫卷之時,其實騎龍巷那邊的代掌櫃石柔,草頭鋪子賈老神仙的兩位弟子,林飛經,甚至就連白登幾個竟然都有份,都得到通知,紛紛趕到霽色峰,竟然一個都沒落下,好像都要被畫面定格,留作紀念。一開始長命還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只是當她看到嬉皮笑臉的青衣小童和他身邊板着臉的粉裙女童,再視線巡遊至一個最不起眼的某人身上,長命才瞬間恍然。

是那個既不是練氣士也不是純粹武夫的中年男人,他來自劍氣長城,剛到落魄山那會兒,還是個少年,跟同鄉蔣去是同齡人。

如今卻已經雙鬢微白的張嘉貞。

少年難再年少。

每一次可能還有重逢的相聚,都是個逗號。但是別忘了,所有的相聚,終究只是逗號。

如果說人生路上就是一場場聚散和告別,那麼越是修道之人,越是修道有成,就會有更多的分別與不再見。

又比如當時鄭大風伸手搭在趙樹下的肩膀上。某種意義上,真實年齡已經古稀的朱斂就站在最旁邊的位置。

董水井,年少時在山中那條燒香神道旁邊,開了間餛飩鋪子,恐怕說出去都沒人信。

難得來這邊呼朋喚友親自下廚,以往董水井每逢閒暇來此,都是挑選夜深人靜的時候,關了門給自己煮一碗餛飩。

這次約了幾個相熟的生意夥伴,三男二女,都是年輕人,至少容貌都是如此,是練氣士的,也屬於山上的年輕人。

在三十年前,連同董水井在內,他們都還沒有如今的家底。

都是當年那場大驪豪族權貴、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遷、離開寶瓶洲留下的空缺,桌上這幾個年輕人,或是他們背後的家族,就趁機補缺了。

前者再想回來,跟他們這撥“後起之秀”搶地盤,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鄙棄神色,滿臉譏笑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們還真有臉返回寶瓶洲。董兄,你們大驪這邊怎麼講,可別在商言商好商量啊?”

董水井說道:“不會給誰開口子,最少暫時是如此。”

一位女子伸手輕輕揮動碗口上方的熱氣,“聽說他們在南邊諸國,各自都找到了落腳點,故伎重演,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試圖站穩腳跟,再與大驪宋氏討價還價?”

與她坐在一條長凳上的男子大口嚼着餛飩,含糊不清道:“見機不妙就跑路,有利可圖就回來,沒什麼奇怪的。哪怕大驪宋氏丟掉了半壁江山,哪怕暫無新任國師,也不是這幫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換成我是大驪新任國師,上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全部驅逐出寶瓶洲。”

馬上有人拆臺,“你倒是去當大驪國師啊。”

男人白眼道:“陳山主都不當,我當個屁的當。”

“董大哥,再來一碗,有香菜嗎?”

“我不要香菜,實在是受不了那個味兒,董半城,來一瓶老醋,不唆幾口就渾身不得勁。”

“說來說去,還是因爲大驪國師之位總是空着,南邊諸國山上山下,纔敢這麼蹦躂。”

“對了,聽說那鐵符江水神廟,求姻緣的香客絡繹不絕,董兄,真有那麼靈?據說就像那桐葉洲埋河水神廟,香客去那邊禱嗣多靈驗,我有倆朋友就專程跑去大泉王朝那邊,很靈!”

董水井從廚房那邊端碗返回,加了香菜,還拎了一瓶陳醋過來放在桌上,“沒去過,不知道靈不靈,再說先前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升任大瀆公侯了,接任水神,神職是什麼,誰曉得。”

林守一反倒是像個外人了。

已經是玉璞境,還曾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瀆廟祝。

處州的州城,街市鱗櫛,燈火如晝,號稱繁華富麗甲半洲。

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廟,香火鼎盛,萬井百祀之香火氳氳,用表景想。四面八方之膜拜憧憧,無不持敬。

“董水井,你跟陳山主很熟嗎?幫忙介紹介紹?我家族內有個姐姐,她成天望眼欲穿,苦等落魄山舉辦鏡花水月呢。”

“董兄董兄,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從無求人習慣的,有件事,真得與你求上一求了,必須帶我去趟落魄山,帶着任務來的!我那師姐,失心瘋了,聽說我來大驪王朝,要路過處州見朋友,非要我去與那位年輕隱官討要墨寶,那本專門寫他年少風流韻事的山水遊記都帶來了……”

董水井聽到這裡,沒好氣道:“勸你別去跟陳平安說這檔子事。”

林守一會心一笑,確實,這不明擺着登門找打嘛。

山風陣陣,百竅清涼,一碗餛飩,心腸滾燙。

有年輕男人喝過了酒,用筷子敲碗,嗓音沙啞吟唱道:“君不見壯士憔悴時,山河破碎風飄絮,昔年座上皆豪客。”

有女子伸手輕拍桌面,與之唱和,“君不見英雄落魄時,馬瘦如柴賣寶刀,今朝得意氣飛揚。”

“君不見美人倦梳妝,白頭如雪恨銅鏡,悔不嫁狀元郎成了商人婦。”

“君不見老將軍鐵甲錚錚作龍鳴,除非春夢重到少年叢,願將功名換年少。”

鍾倩在那邊待不住,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一到山中,就去老廚子那邊混了頓夜宵。

帶回了一些酒桌談資。

秋氣湖大木觀一場被譽爲人間之巔的議事,有資格列席的成員,之後各回各家,誰都沒敢往外泄漏什麼內幕。

但是一個個遵守規矩、勿傷大雅之餘,多出了幾個無傷大雅的說法,在江湖上廣爲流傳,一下子就膾炙人口。

“少俠請拔刀”,“山上以仙法相鬥,道高者可以事後再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劍客對上劍仙,曹逆雖敗猶榮”,“某人睡了一覺再醒來,就成了那個最重江湖禮數的人”。

朱斂,鄭大風,姜尚真。

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閒聊,陳平安就算走到門口了都不進去。

陳靈均琢磨着啥時候去蓮藕福地遊歷一趟,所以覺着必須要跟鍾倩處好關係,就屁顛屁顛來這邊給“鍾第一”敬酒。

姜尚真與鍾倩這個福地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很投緣,尤其是鍾倩的兩句肺腑之言,真是說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情傷難痊癒,書癖不可醫。

什麼叫熬着過日子,就是苦膽破了都不自知。

吃過了宵夜,鄭大風懶洋洋躺在老廚子的藤椅上,朱斂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陳靈均拎了條板凳坐在他們中間。

鍾倩打着飽嗝拍着肚子走了,就差沒拿一根竹籤剔牙。

朱斂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小傻子,你在等她,她何嘗不是在等你。你們都可以長大了。”

陳靈均既沒有嬉皮笑臉打哈哈,也沒有反駁什麼,就是悶不吭聲。

姜尚真打破沉默,轉移話題道:“怎麼小陌還沒來?”

朱斂笑了笑,等他回來,也要問他一句了。

“小陌,你見過比她更驕傲的姑娘嗎?”

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夜深人靜,月明星稀,獨自躺在竹板廊道上邊,昏昏欲睡,睡覺參半。

整個舊驪珠洞天的羣山與小鎮,山路與道路之上,瞬間佈滿了一條條金色火焰,如水流轉不停。

唯有一條泥瓶巷,依舊漆黑一片。

本該早就到了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和顧璨,其實就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內,劉羨陽睜開眼,罵罵咧咧,顧璨神情凝重,沒敢說話。

劉羨陽以心聲怒喝道:“陳平安!”

做了一場夢的山中陳平安突然驚醒過來,坐起身,迷迷糊糊間,又聽到劉羨陽說道:“你小子又鬼打牆了?!”

以前當窯工學徒那會兒,陳平安這傢伙就經常做噩夢而不自知,都是劉羨陽晃都晃不醒……那就乾脆一巴掌打過去。

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縮地山脈,直接來到泥瓶巷祖宅門口,推開門,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邊?”

劉羨陽瞪眼道:“顧璨覺得你不對勁,我覺得他的直覺沒錯,就瞞着你折返回來了。說吧,怎麼回事?!”

陳平安關上院門,苦笑道:“比較複雜了,大致上就是我給很多的自己設置了一座迷宮,各自去解謎題。”

之前於玄詢問陳平安,有無第六層,當時陳平安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了。其實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鸞國之行,只說李寶箴和柳蓑這種小陣仗,還不至於讓陳平安帶上蓮花小人兒。

劉羨陽怒道:“走不出會如何?走火入魔?!”

顧璨坐在那堵黃泥牆上,嗑着瓜子,不摻和。

只是那些瓜子殼都被顧璨丟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陳平安也不還嘴,只說不至於。

去屋內搬了條長凳到門外,劉羨陽就在那邊追着罵,覺得不解氣,就接連幾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

顧璨嘿了一聲。

陳平安無奈道:“有完沒完,煩不煩。”

劉羨陽站着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坐下再罵?”

劉羨陽悶不吭聲,顧璨笑着拱火道:“劉宗主嫌棄你是元嬰境,沒資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着纔好高人一頭。”

陳平安用眼神示意顧璨別瞎起勁了,再找了個蹩腳理由,“你們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着急啊。”

顧璨撇撇嘴,嗑完瓜子,跳下黃泥牆,拍拍手,走去坐在長凳上。

劉羨陽伸手推開兩顆腦袋,坐在長凳中間位置,雙臂環胸,“響屁不臭臭屁不響的,其實你比鼻涕蟲還不讓人省心。”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姿端正,笑眯眯道:“對對對,罵得好。”

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伸長雙腿,笑道:“罵得好,對對對。”

劉羨陽繃着臉,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雙手摟過兩人的脖子。

(本章完)

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21.第21章 捕蛇鷹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665.第665章 兩破境225.第225章 夜路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965.第965章 新劍修327.第327章 小巷中980.第980章 兩三事782.第782章 簪子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964.第964章 家鄉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192.第192章 下筆如有神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70.第70章 天亮1113.第1113章 醉得不知人間第幾天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868.第868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21.第21章 捕蛇鷹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76.第76章 背對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66.第66章 擡頭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63.第63章 原來如此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902.第902章 談笑中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1007.第1007章 看酒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739.第739章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333.第333章 偶遇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27.第27章 點睛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26.第26章 好說話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758.第758章 等個人1009.第1009章 道簪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924.第924章 牽紅線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46.第46章 壓衣刀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363.第363章 希望別人的肩頭1092.第1092章 搶徒弟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