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

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

山間百花,白衣釀酒,後出現的青衫陳平安便拿起桌上的那碗秫酒,反客爲主, 站着喝了一口,笑望向那個心神魂魄皆被拘押在此的蠻荒女修,不料也是一個吃百家飯偷百家拳的,真是撿到寶了,稱呼一聲道友,很恰當, 問道:“道友報上名來,說說看你的精彩故事,我們好拿來當作佐酒菜。”

由不得女修隱瞞,也遮攔不住什麼,被那一站一坐的青白兩人一覽心相景象無遺漏,洞若觀火,只因爲山頂已經出現了一幅與她身世經歷有關的走馬觀燈圖,記憶深刻的往事,是那一幅幅宛如真人實物的彩繪圖案,記憶模糊的,便是些灰白畫像,記憶與真實混沌不明的,呈現出來的畫面便雜亂無章,原來她化名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 被師尊暱稱小羹,她的真身是一種不見記載的古禽,喜好銜火飛掠人間, 故而她早期主修火法,身披一件塑出人形後由仙蛻煉製而成的翠綠羽衣,法袍被傳道人賜名爲“大貌”。

白衣心魔幸災樂禍道:“真是一隻鬊鳥。這場用心險惡、鋪墊多年的無妄之災,差點就被蕭姑娘得逞了。”

頭別玉簪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一位被重塑記憶後可以對落魄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元嬰境死士,附帶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再加上描眉客和縫衣人的手段,還能學到一門蠻荒奉祀郎的秘傳學問,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大賺,盆滿鉢盈。”

白衣心魔嗤之以鼻,“這種見不得光的陰損手段,只能對付低自己一境的練氣士,算不得什麼上乘手段。”

青衫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神色玩味盯着那個臉色慘淡如喪考妣蠻荒女修,“大貌法袍配合描眉客的表皮、縫衣人的內裡,再加上我們對細節的嚴密掌控和精心拼湊,豈是不是飛昇境之下,她學誰像誰就是誰?很巧,打瞌睡想睡覺了,就有人送枕頭來了,萬瑤宗韓玉樹失蹤已久,再拖下去, 僅憑姜尚真手上的那副韓宗主遺蛻,相信瞞不了多久的,畢竟紙包不住火,三山福地那邊恐怕很快就要察覺到不對勁了,可如果讓演技不錯的蕭姑娘,去一趟天目山書院,配合副山長溫煜演一場戲,估計暫時就可以打消萬瑤宗祖師堂的疑慮了?不如再心狠一點,直接讓蕭姑娘去三山福地來個……鳩佔鵲巢?死士嘛,在哪裡不是死士。”

蕭形修道天資出衆,自從她記事起好像學什麼都快,而且因爲某種不爲人知的關係,學什麼都沒有大門檻,沒有貪多嚼不爛的擔憂,不到甲子光陰,一座宗門就學無可學了,她開始下山歷練,喜好常年在外遊歷天下,收集各地稗官野史各色典故,尤其鑽研精通周密創造的蠻荒水雲文,只因爲她立志於編寫出一部蠻荒天下的說文解字。等到戰事一起,尚未百歲就身爲元嬰境瓶頸的蕭形就被託月山點名徵調,逃無可逃,宗門試圖花錢消災都不頂事,自視甚高的蕭形參加的第一場戰事,就是在戰場上被寧姚劍氣殃及,差點跌境,估計寧姚至今都不知道有她這麼一號妖族地仙。

白衣心魔雙手籠袖,微笑道:“蕭姑娘真是個苦命人,處心積慮想要報仇,舍了性命大道不要,結果仇家根本不知道自己誰,連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啊。就只好遷怒旁人了,畢竟蕭姑娘還沒有被仇恨徹底矇蔽雙眼,心裡邊多多少少還是有數的,深知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跟寧姚報仇,那可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人,絕非一般的飛昇境劍修可以媲美。”

青衣飲酒者,露出一抹讚歎神色,“蕭姑娘走了一條很正確很省心省力的捷徑,一舉兩得,如果不是今天被揪出來,再有元嬰境瓶頸時的閉關,就不用面對必然是無敵之姿的心魔寧姚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百歲元嬰,一般天才?”

青衣飲酒者唉了一聲,“說什麼混賬話,必須是天才。”

人生畫卷之外的蕭形,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子,在被旁人隨意評頭論足。

之後的畫面,就是蕭形跟隨癸酉帳一起登岸桐葉洲,她一邊養傷,心中大恨寧姚,一邊穿梭於桐葉洲各國殿閣書庫,大肆蒐集浩然古本善本。與那個佩刀、實則是劍修的“少女豆蔻”是相識已久的閨中好友,劍修豆蔻的本命飛劍是“厲鬼”,在桐葉洲大開殺戒,在異鄉憑此躋身元嬰。桐葉洲徹底山河陸沉之前,雙方就已經分道揚鑣,好友豆蔻不知所蹤。蕭形則用了一門師門秘傳,能夠隱藏境界修爲,僞裝爲凡俗,得以跟隨流民進入藕花福地避難,憑藉類似欽天監望氣士身份的奉祀郎神通,被她推衍出了藕花福地與落魄山某些藕斷絲連的大道淵源,便在此伺機而動,既然陳平安是寧姚的道侶,她又無法去往飛昇城所在的五彩天下,那就窮盡所學、術法手段,必須要讓陳平安元氣大傷,大道中斷,蕭形覺得這比什麼損失,興許都更能夠讓寧姚道心不穩。先前陳平安說她是死士,可謂一語中的,蕭形根本就沒想着活着返回家鄉,用自己付出一條命的代價,斷了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登頂之路,讓寧姚一輩子都在後悔當年遞出那一劍,要讓她一輩子都記住蕭形這個名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報仇雪恨的美事?!

白衣心魔嘆了口氣,“果然是運勢跌到谷底就會否極泰來,隨便扯出個線頭而已,這都可以有一樁意外之喜啊。”

青衣飲酒客,好似一尊無垢無瑕無漏的遠古神靈者,“劍修豆蔻,好,記住你了。”

言語之際,蕭形的人生畫卷就好像光陰長河倒流,如書頁嘩啦啦作響,被倒翻回去,青衣飲酒者再一伸手,將那少女佩刀模樣的

劍修豆蔻給摹拓成一幅人物掛像,被他收入袖中。如果她就是桐葉洲幕後搗亂者之一,那可就有點意思了,一鍋端,可以省去不少事,連那個鬼鬼祟祟、實在難找的金丹符籙修士都可以一併揪出。

最後的畫卷內容,就是她在這座蓮藕福地如何佈局了,在城內開設書鋪,僱傭工人晝夜版刻書籍,多是無比香豔的志怪、才子小說,再以完全虧本的低價出售,耗費了她不少家底,不曾想蕭形竟然隨身攜帶幾具瘟神乾屍,而且她還是一位精通煉丹、草藥的山上醫家。

“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難怪託月山要點名請一位元嬰境出山,離鄉做客浩然。”

青衣飲酒者放下空碗,讚歎不已,“現在我只好奇一件事,是誰最早慫恿蕭姑娘進入藕花福地的,我不相信你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機會了,肯定是有高人指點,你只是通過奉祀郎的手段確定他所言不虛,才下定決心當這個死士。”

蕭形神色茫然。

顯然不是僞裝。

青衣飲酒者輕輕一拍手掌,“斐然?周清高?還是倆鬊鳥一起見的蕭形?”

當他說出這兩個名字後,蕭形霎時間嗡嗡作響,心神和魂魄如同被瞬間反覆拉扯千萬下,整個人就像只篩子,在從一大堆人心記憶最深處的河沙中試圖淘出一兩粒金子,只不過這個過程,蕭形可就遭罪了,白衣心魔笑眯眯提醒一句,再這麼篩選下去,她可就要成爲白癡了。青衣飲酒者嗤笑一句,齊老劍仙有句話說得好,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

無論公仇私怨,不管是要與誰較勁報仇,這都沒什麼,只管手段盡出,各憑本事分勝負就是了。

只是誰給你膽,敢罵寧姚?

果不其然,從蕭形某處不起眼竅穴氣府被剝離、再封禁起來的記憶最深處,篩出了兩粒“金子”,幕後作祟者,正是當得起陰魂不散一說的斐然和周清高。

斐然以飛劍和秘法斬斷道痕,看着那個雙眼朦朧趨於真實和夢寐之間的女子,好讓她誤以爲是自己想到了進入藕花福地、藉助陳平安與寧姚來一場曲線復仇的點子,斐然自顧自說道:“幽人道友,不得不抹掉這些痕跡,多有得罪,你是肯定記不住見我們了,也無需記住這場相逢,但是以後就未必了,只希望道友沒有機會記起今日事的那天。”

周清高在旁嘴脣微動,並不出聲,只看口型就是在以大驪官話說一句,陳隱官,可我還是希望蕭姑娘哪天可以記起此事,期待下次我們在蠻荒見面,作一場覆盤。

白衣心魔笑道:“這倆傢伙,真是比癡心女子更掛念你了。我估計只要你肯叛出浩然,斐兄都願意讓出天下共主的位置,周老弟更樂意給你充當馬前卒。”

青衣飲酒者置若罔聞,伸出手指輕輕轉動白碗,“看過了蕭姑娘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碗中酒也喝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我待客了,回贈你一碗酒水,給你編寫個精彩紛呈的山水故事。”

蕭形尖聲叫道:“不要!”

下一刻,青樓內,姜尚真就看到了差點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一幕,雙眸失去光彩、怔怔失神只是片刻的蠻荒女修,便“清醒”過來,睡覺睡了個飽,大夢初醒一般,她輕輕晃了晃腦袋,望向那個一雙眼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她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山主,就由我來搜尋那頭妖族畜生的蹤跡?”

姜尚真目瞪口呆。

怎麼做到的?

以元嬰境操控元嬰境?

修道之士,本就心性堅韌異於俗子,更何談一位修道有成的地仙?要說山巔大修士,篡改一位境界相差頗多的練氣士記憶,已非易事,沒有相差個兩三境界,休想得逞,何況大修士還得有好些秘傳手段纔有機會成事,纔敢下這個狠手,只說如何“剮去”修士的記憶,扯斷那些繁蕪脈絡、枝葉,纔是第一道關隘,隨後如何填充記憶,填補空白,與舊有心境,天衣無縫,水到渠成,必須讓所有思路脈絡都合乎情理,又是一道更高的關隘,否則稍有不慎,被修士生髮於天性的一顆道心,稍微察覺到不對勁的苗頭,人身小天地內就會出現一種天地崩塌的慘烈後果,練氣士要麼淪爲心神化作灰燼飄散的癡呆漢,要麼很容易就會走火入魔,這就是一種本能的反抗,玉石俱焚在所不惜,而眼前這位手段不差的蠻荒女修,一個敢進入藕花福地作祟佈局的元嬰境,道心堅牢的程度,可想而知。

姜尚真自認做不到這種壯舉,飛昇境的荀老兒恐怕也還是做不到這一步。

陳平安擡頭望向二樓欄杆那邊,笑道:“周首席,那我就功成身退了。”

姜尚真無言以對。

女子順着陳山主的視線,轉頭望向那位雙鬢霜白的青衫文士,轉身抱拳,眉眼飛揚的嬌豔女子,以心聲微笑着自我介紹道:“我叫許嬌切,是劍氣長城老聾兒的不記名弟子,當年得到隱官授意,率先離開家鄉,秘密潛入桐葉洲,其實我是與周首席第二次見面了,但是當年礙於諜子身份,防止有蠻荒死士在此興風作浪,故而當時不宜與周首席主動打招呼。”

姜尚真神色尷尬,“好的好的,辛苦辛苦。”

臨別之際,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周首席,很快就會有個我的分身來找你,到時候他會帶你和許嬌切去一趟井口,水井是老觀主留下的伏線,不出意外,你們可以通過這條道路進入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如果是歸墟一般的互通之路,就可以重返福地,如果是單向的,就有勞周首席順便走一趟雲巖國魚鱗渡,在那邊幫忙主持大局了,再將一封書信親手轉交給溫煜,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溫煜答應下來,到時候許嬌切就可能需要使用韓玉樹的那副仙蛻,如果溫煜覺得不妥當,就算了,不必強求。”

若是平常,這種與美人攜手遊歷江湖的香豔事,姜尚真肯定來者不拒,皺一下眉頭就算周首席怠工不識趣。

只是這會兒姜尚真怎麼看那許嬌切怎麼滲人,紅什麼袖添什麼香,眼前女子,可比山野豔鬼嚇人多了,不過畢竟是首席供奉的分內事,姜尚真沒理由不跑一趟蜃景城和魚鱗渡。等到那個白衣陳平安憑空消失,許嬌切顯然也得到了山主授意,與周首席抱拳,氣質端莊的豐腴女子,身材修長,眉眼溫柔,如見情郎一般的似水柔情,姜尚真卻是一輩子都在花叢摸爬滾打的老江湖,曉得她是用上了某種蠱惑人心的旁門秘術,故而落在旁人眼中,宛如初嫁新婦,煙視媚行,逢人便會欲語還休。

作爲觀道者的分身之一,在離開蕭形符籙傀儡所在門派,又走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四方,先後找到了剛剛誕生的四位本土劍修,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最終成功說服了其中兩人,他們都願意去“天外”看看外界的風光,陳平安跟他們有了一場君子之約,將來落腳何地,是否返回家鄉,都看他們自己的意願,但是在作出決定之前,必須走一趟落魄山或是狐國,打聲招呼。

一個是南苑國京畿大縣某個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癡迷於邊塞詩詞和書中劍仙,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先前她從掌心中摔出一把鮮紅短劍。

一個是騎驢背劍走山河的大髯豪俠,先前在驢背上大口喝酒,搖搖晃晃,給顛簸出一口酒氣,便是一枚漆黑如墨的劍丸。

女子名爲麥青,原本正在憂心一樁爹孃安排的聯姻,樂得外出散心,她留下一封書信就偷溜出去了。

豪俠叫哥舒隴上,家族世代將種,他曾是北晉國前朝的邊關武將,與新帝唐鐵意關係不和,就乾脆辭官遠遊。

先前一人騎驢,一人在旁御風,相談投機,一路聊到了如何改變當下諸國學絕道喪的現象。

來時路上,有問有答。

白碗木盆,瓷瓶陶甕,當真可以造設天地,以方寸容納萬里河山?

可以。

龜甲蓍草,片瓦塊石,果然皆能告知吉凶福禍,以籌筭定人命運?

未必。

滿肚子問題的女子可能是臉皮薄的緣故,只問了一個問題。

像陳劍仙這樣的得道之士,外邊有多少,屈指可數?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陸地神仙之流,數量不多也不少。

至於塞外草原的婦人,與鬆籟國越州境內那座千秋觀的少年道士,卻是婉拒了那位“陳劍仙”的好意,他們選擇繼續留在家鄉。

一人詢問公子可有婚配。一人詢問是否道門中人。

這就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陳平安分之一的福地觀道者,施展了一門壺裡日月的仙家手段,將女子和豪俠都送來這邊,交付給姜尚真,然後就重返天幕。

敢情這趟遊歷,姜某人真得在脂粉陣仗裡偎紅倚翠,山主是懂我的。

結果等到麥青一聽說對方名爲周肥,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春潮宮周肥?!那位陳劍仙,與拐騙女子的黑心商賈有何不同?

姜尚真早有腹稿,神色自若,笑着解釋自己只是與周肥同名,事實上,自己與春潮宮周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意化名周肥,就是想要將其釣出,纔好與之拼命廝殺,此仇不報誓不爲人。看着那個面容悲苦卻眼神堅毅的青衫男人,涉世不深的女子便信了。一旁大髯豪俠卻是微微皺眉,碰到仙人跳了?

姜尚真祭出一條符舟,載着他們一起去往陳平安指出的水井地址,麥青趴着伸手揉碎舟邊白雲,看似漫不經心詢問一句,外界像陳劍仙那樣的修道之人多不多?姜尚真像我這樣的山上半桶水,別說天才,地材都算不上,外邊茫茫多,但是像陳劍仙這樣的風流人物,極少極少。麥青不動聲色,卻是心中腹誹不已,看看,男人的話騙人的鬼唉。

許嬌切坐姿端正,以心聲說道:“晚輩能否冒昧問一句,姜劍仙是怎麼進入落魄山當首席供奉的?”

姜尚真頭皮發麻,很想反問一句姑娘你是怎麼變成這副德行的,嘴上給了個敷衍答案,“我與陳山主屬於一見如故。”

到了那座不起眼的鄉野枯井旁,井口上邊懸停有一片蒼翠欲滴的梧桐葉。

哥舒隴上摘下酒壺,喝了一口酒,身世飄零,確有落葉飄若墜樓人之感。

姜尚真收起符舟,率先跳入井內,無需姜尚真提醒,許嬌切便眯起眼,屏氣凝神,明擺着是她來殿後了。

哥舒隴上別好酒壺,毫不猶豫便縱身一躍,目眩神搖,如墜一處太虛境地,視野所及皆是風馳電掣的七彩流螢,只是多看了片刻,身體底子其實不差的劍修,就開始嘔吐,只覺得嘔出了苦膽汁水,等到雙腳落地,漢子身形搖搖欲墜,卻看到那個滿臉憋屈的周肥已經解開了髮髻,正在擦拭頭上的污漬,哥舒隴上尷尬一笑,周肥笑了笑,然後大髯豪俠就被當頭一擊,被砸得兩眼冒金星,當場趴地不起,坐在他身上的女子慌忙站起身,剛想要道歉幾句,纔開口便是一個彎腰,哥舒隴上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武將,一個嫺熟翻滾,就躲掉了那些“暗器”,姜尚真便覺得有些遺憾。許嬌切飄然落地,伸手輕輕拍打麥青的後背。

大泉京師,蜃景城到了。

在此守着小院水井的,是個有家室的火居道士,曾經是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謫仙人,被老觀主摔出觀道觀後,得了一道法旨,在此看門,老觀主讓他什麼都不用管,只需在此候着,但如果被從井口跑出來的人隨手做掉,也別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至於哪天可以恢復自由身,且等着,時機一到便會知道。

既然閒着也是閒着,這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就在這邊娶妻生子了,順道還納了幾房妾,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她們關係融洽,姐妹相稱,反正閒着也是閒着,雨天打架,雪天也打架,不愧是專修房中術的道士,沒輸過,既然牀笫和睦,雨露均沾,家宅妻妾們自然就不用爭寵了。

青年道士手把拂塵,小心翼翼站在檐下那邊不敢靠近水井,疑惑道:“可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道:“怎麼認得我的?”

駐顏有術的道士欲言又止,師門內曾有一位長輩女冠,就遭了姜賊的毒手,當年返回山門後,情傷極重,傳聞她經常畫一幅負心人的畫像,丟入火盆,將那姜賊燒成灰燼猶不解氣,就再畫一幅,讓婢女將畫卷丟入共用的茅廁糞坑,道士年輕那會兒,某次蹲茅廁,無意間低頭那麼一看,差點被嚇出心理陰影。

道士不敢實話實說,悻悻然道:“晚輩劉𢙏,道號玉山,出身野鶴山的玉簍觀,對姜老宗主很是仰慕。”

姜尚真趕忙護在兩位女子身前,故作驚訝道:“你就是劉玉山,那你是個大色胚啊?”

被惡人先告狀的劉𢙏倍感無奈道:“晚輩只是修行黃老赤篆的旁門左道,這般上乘房中術,牀笫之上即是道場,並無邪淫-心,男女合氣,陰陽互補,相信姜老宗主是可以理解的。”

姜尚真冷哼幾聲,一本正經道:“怎麼就可以理解了,不太理解,更不接受!”

劉𢙏便轉移話題,“姜老宗主接下來是怎麼個安排,晚輩有無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除了讓自己帶路,偷偷潛入皇宮去皇帝陛下的那張龍牀,之外諸事皆宜,都是好說的。

畢竟一位出身正統的元嬰境道士,在如今的大泉王朝和桐葉洲,說話還算有些分量。

姜尚真問道:“通過這口水井能不能重返藕花福地?”

劉𢙏搖頭道:“我試過了,肯定不能。”

姜尚真環顧四周,大雨小歇,再擡頭看了眼天幕,雨過天青,碧空如洗。

姜尚真也怕這個聲名狼藉的下流胚子,嚇壞了兩位黃花大閨女,重新祭出了符舟,直奔雲巖國魚鱗渡,去找溫煜轉交書信。

等到那艘符舟穿過雲海,遠去再遠去,劉𢙏始終站在原地,過了許久,才輕輕呸了一聲,什麼東西,狗姜賊,還有臉倒打一耙,說我是色胚。

就在劉𢙏就要轉身之際,一片柳葉出現在庭院內,跟醉鬼似的,晃悠悠來到劉𢙏跟前,最終就那麼停在他的眉心處。

“野鶴無糧天地寬,道友何必學那文人惺惺作態,同行相輕?”

姜賊的嗓音迴盪在劉𢙏耳畔,“你傷我的心,我可就要傷你的大道了。”

劉𢙏趕忙稽首賠罪不已。

去往雲巖國的路途中,又是一場大雨好似如約而至,姜尚真估摸着就是連下三天休歇一天的意思了,循環三次,就算結束?

姜尚真對於這場三教祖師的散道,是沒有任何奢望的,事不關己,看看就行了。畢竟姜尚真對三教學問根祇,談不上認可。

天雨雖寬,與我無緣。

錯過這樁天大的機緣,悔恨談不上,不符合姜尚真的心性,可要說全無遺憾,那叫自欺欺人,早知道就多讀幾本道教典籍了。

姜尚真現在比較好奇,陳平安能否在這樁雨下過程中得到些什麼,總不好當面詢問山主,怕畫蛇添足,就在崔東山那邊問了一嘴,結果崔東山的反應很古怪,說先生爲了閉關破境,走了極端,只有兩種情況,要麼融會貫通,熔鑄一爐,能夠獲利極大,要麼相互抵消,消磨殆盡,一無所有,斷沒有中間結果的第三種可能性了。

無雲自雨,天地晦暗,符舟就像一條懸空游魚,哥舒隴上和麥青都開了眼界,符舟就像撐開了一把無形的大油紙傘。

悠悠千載之下,人間多少惆悵客。

天若有情,風動心動,落雨落淚。

姜尚真拿出一壺酒水和幾隻瓷杯,許嬌切說自己從不飲酒,怕誤事,哥舒隴上是一天不喝酒就像丟了半條命的酒鬼,當然不會跟這個跟春潮宮周淫賊有生死大仇的周肥兄弟客氣,接過了那隻仿花神杯,姜尚真幫忙倒滿了一杯仙釀,大髯漢子仰頭一飲而盡,嫌棄不過癮,就與周肥乾脆討要了一罈酒,自飲自酌,大聲叫好,將那酒罈放在腳邊,一手持杯,一手擊欄高歌。麥青這輩子還沒喝過酒呢,她只是覺得既然離家出走闖蕩江湖了,若是酒都不喝,就有點不像話了,結果她不知輕重,灌了一大口,把女子給嗆得不行,瞬間滿臉煞紅,第二次就只敢小小抿了口酒,結果就喝出滋味來了,姜尚真笑着讚歎一句,青青姑娘真是天生的江湖兒女。

姜尚真從袖中摸出一摞造假關牒,發給哥舒隴上和麥青各兩本,解釋道:“在這邊遊歷山河,同樣需要通關文牒。以往練氣士在外,不必如此講究,走南闖北百無禁忌,不過如今桐葉洲管得很嚴,修士若無個正經身份,很容易去書院喝茶讀書的。你們關牒上邊的名字,我就自作主張幫你們寫上真名了,餘下那本,你們以後想好了化名再自行填補,放心,兩本關牒上邊,這些各國官府、關隘的鈐印,貨真價實。”

麥青翻開那本關牒,攤開就是一長串摺頁,她欣賞着那些不同字體、風格的官印,讚歎道:“琳琅滿目,好看極了。”

女子下定決心,她以後要集齊一百枚通關鈐印。

哥舒隴上笑道:“姜老宗主真是老江湖。”

姜尚真聞弦知雅意,笑道:“我真名姜尚真,曾經在一個門派裡坐過頭把交椅,在桐葉洲還算有點名氣,沒奈何當家三年討狗嫌,始終無法服衆,我就識趣卸任了,讓給了更合適的人當家做主,所以纔會被那個看守水井的火居道士稱呼爲‘老宗主’,玉山道友這是拐彎抹角在罵人呢。同舟共濟,便是緣分,你們以後喊我姜道友,姜兄,姜大哥,都可以隨意。”

姜尚真轉移視線,笑問道:“許姑娘,這趟桐葉洲之行,還是用許嬌切這個本名?”

許嬌切嫣然笑道:“要學隱官大人,行走天下常換化名,就用羅紈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鍾情於“羅紈”這個名字,念頭生髮,自然而然,宛如岸邊散步賞景人,驀然瞧見一尾魚躍出水面。

每每提起隱官大人,女修眼中都是仰慕。

姜尚真遞過去一本關牒,微笑道:“羅紈,是個很熨帖的好名字。”

材質精美,經緯縱橫。羅紈之盛豔冶極矣。編織者的手藝,堪稱巧奪天工。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許姑娘,陳山主跟你說過這趟雲巖國之行的內幕了?”

韓玉樹的仙蛻就在姜尚真手上,在蠻荒天下那邊用過兩次,落在旁人眼中,就是驚鴻一瞥。

羅紈點頭道:“隱官大人讓我僞裝成那個姓韓的仙人,走一趟天目書院自證清白,必須跟溫山長演好一場戲,爭取給三山福地吃一顆定心丸。”

姜尚真意態慵懶,斜靠船欄,雙指捏住酒壺脖處,輕輕搖晃,沒來由感嘆一句天要下雨孃要嫁人。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除了琉璃境界的大雪勝景,是桐葉洲山上山下公認的絕美景象,還有牡丹十萬株,繁麗天下無。

劉𢙏住處,又有客來。

白衣少年郎,眉心有痣,頭別一枚青玉髮簪,身邊一個儒衫青年,則頭別一根白玉簪。

兩支玉簪都是他們先生所贈,精心雕琢而成。各有八字蠅頭小楷的銘文。

崔東山這邊是“朱欄玉楮,新若未觸”。

曹晴朗那邊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既然已經被先生親自揪出了那個隱藏極深的蕭形,福地那邊就算真正太平了,崔東山已經跟福地內的那些練氣士談妥了價格。

十之八九,都願意帶着同門弟子、家眷仙裔們重返故鄉桐葉洲,至於選擇留下的一二,倒不是說他們不想返回故土,而是崔東山打開了一部分陣法禁制,讓他們親身領教了一下何謂上等福地的靈氣充沛。結果就是,離開的,留下的,都得給錢。

手頭錢不夠的,先欠着,以後慢慢還就是了,到了桐葉洲的,青萍劍宗保證在百年之內不催債,利息又不高,不必着急還清。

價格按照人頭算,有一個算一個,當下境界高的,與門派話事人血緣親近的,價格就高,還有那些大道可期、根骨好的嫡傳弟子,若是錢收得少了,價格定得低了,豈不是等於看不起你們的未來成就?你們這撥天之驕子能忍受這種侮辱?

至於那撥凡俗夫子的逃難流民,就不談錢了。崔東山要是敢昧着良心開這個口,都要擔心被先生打斷腿。

崔東山做事情還是雷厲風行,既然蓮藕福地和大泉王朝之間,憑空多出了這條通道,那就別浪費了,在這件事上,他跟先生都是一般想法,老觀主絕對不會長久留下這條道路,指不定什麼就會收走。趁着小陌如今就在老觀主身邊敘舊,趕緊讓蓮藕福地內的外鄉練氣士都儘早離開,如此一來,搬傘一事,就輕鬆一分。

否則下次謝狗攜帶一把藏着整座福地的桐葉傘,跨洲遠遊至此,就需要消耗謝狗極大的儲備靈氣,她可以無所謂,落魄山不行。

若非如此,以陳平安的一貫作風,早就讓小陌或是姜尚真再加上崔東山,合力帶着雨傘返回桐葉洲了,畢竟搬遷整座福地,尤其是如今擁有了大小五嶽和一條完整大道的天地,這可比尋常意義上的仙家搬山之舉更吃力。此外在遠遊途中,這把註定無法以仙家手段擱置本命氣府內的油紙傘,一旦出現任何“風波顛簸”,都不說破損,只是劇烈搖晃幾下,恐怕對福地有靈衆生而言,都是一場難以預料後果大小的天災。

所以由不得陳平安不慎之又慎,小心再小心。

等到小陌從青冥天下返回落魄山,估計謝狗也可以從十萬大山重返浩然天下了,剛好讓他們有獨處的機會。

至於小陌能不能守身如玉,謝狗能不能生米煮成熟飯,呵呵,就讓他們各憑本事了。

劉𢙏察覺到井口庭院這邊的動靜,匆匆趕來,要麼不來,害得他在此枯守一年又一年,要麼就一窩蜂趕來這邊,你們約好了的?

雖然礙於職責所在,被身份所拘,不得離開京城外出片刻,可劉𢙏畢竟是位元嬰境老神仙,還算消息靈通,對外界形勢的風雲變幻,通過購買山水和官府邸報還是知道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身份,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劍氣長城年輕隱官的高徒。

劉𢙏不敢掉以輕心,再次與兩位不速之客自報身份。

崔東山笑道:“晴朗,你去皇宮那邊跟姚近之打聲招呼,解釋一下爲何會有這麼一檔子事,如果皇帝陛下願意收拾爛攤子,就來這邊碰運氣淘金,招徠幾個湊數的末等供奉,大泉姚氏缺打手,這幫人兜裡缺錢,這就叫天定良緣,一拍即合。”

曹晴朗笑着點點頭,與劉𢙏問路過後,在那雕欄玉棟間彎來繞去,徒步走出宅子,去找姚近之商議此事。

劉𢙏心中小有訝異,不曾想還是個正經讀書人。

福地井口那邊,一起幫着落魄山“領路護道”的,還有一撥受邀前來此地搭把手的福地練氣士,孫琬琰是來湊熱鬧的,她翹起手指,護甲瑩瑩。作爲本土修士,孫琬琰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煉氣士,她幽幽嘆息一聲,原來在外邊,煉氣士真是不值錢啊。

狐國沛湘的嫡傳弟子羅敷媚,她負責帶領一羣鶯鶯燕燕的狐國女修,難得跑出來透口氣,再加上是落魄山陳隱官親自下達的一道旨意,她們不敢有絲毫怠慢,一個個精心打扮過的狐魅女修,如同宮中的抄錄女官,詳細記錄那數千人的檔案,名字道號,籍貫師門,山水譜牒。

唯一奇怪之處,就是國主沛湘給她們定了個規矩,除了她們動筆抄錄,那些桐葉洲煉氣士也得排着隊坐下來,由自己口述言說,再讓他們提筆書寫。

如此一來,狐國這邊就留有兩份檔案了。

可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羅敷媚好像一個巡視官員,盯着那些神色各異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除了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還有兩個天資不俗的年輕武夫,袁黃和烏江。他們都是準備去外邊長長見識的。

袁黃也坐在脂粉堆裡,幫忙錄寫通關行文。烏江雙手捧刀,端坐在桌後邊,看似無事可做,實則大飽眼福。

還有一個來自鬆籟國絳州的女子宗師賀蘄州,以及一個據說師父是磨刀人劉宗的年老武夫,年近花甲的老人是位六境武夫,先前其實拿到了湖山派高君的請帖,卻沒有參加那場大木觀議事,除了高手切磋的砥礪武道,打打殺殺之外,老人對這些動嘴皮子吵架或是爭權奪利的活計,根本不感興趣。這次老人得到消息,二話不說就趕來這邊,要走出這座天地,去看看師父他老人家。

修道之人的心相天地。

奇奇怪怪纔不奇不怪。

在那百花奼紫嫣紅、翠翠青竹萬竿的山巔,青衣飲酒者屈指輕敲白碗,叮叮咚咚清脆悅耳,“怎麼說?”

白衣心魔笑道:“這是什麼問題,我能說什麼?又由得我說什麼?”

修士與心魔,互爲仇寇,冤家相對。

道人清除心魔如校書,校書如掃心地落葉,旋掃旋生,落葉飄拂又起塵,旋拂旋有。

“那就打個商量,不如各退一步,你我相安無事?”

白衣心魔聞言重重嘆息一聲,雙手插袖,擡頭看天,“你我心知肚明,陳平安又不是吳霜降,如何能夠剝離出心魔。”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沒有辦法的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我想不出來。代價是什麼?”

“你想不出來沒關係,只要你對某個辦法誠心認可就行。至於代價嘛,就是你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身,類似修士陰神。”

“聽上去毫無誠意。”

“其實極有誠意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說一千道一萬,我們何必自欺欺人。我其實信得過你們的那個辦法,可能換成我之外的心魔,都會覺得不錯,估計也就順水推舟點頭答應了,可惜。”

青衫飲酒者感嘆道:“我們曾經的我,真犟啊。也對,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們,我們不會走到今天的高度。”

陳平安真正的心魔,就是曾經的陳平安。

準確說來,就是那個喜歡自我否定的孩子。

就在此時,山頂又出現一粒陳平安心神,某種意義上,他纔是真身,撤掉了障眼法,身穿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劍,以劍駐地。

陳平安席地而坐,長劍橫膝,面容和身形俱模糊的他轉頭望向他們,一個是曾經的自己,一個是純粹的自己,他笑着與他們招招手。

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眼眸的青衫客,率先走到陳平安身邊,蹲在地上,伸手抓起一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搓動。

而那個好似纖塵不染的白衣無瑕者,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桌邊站起身,走向那邊,走着走着,變成了少年,再變成了孩子。

無需任何言語,象徵複雜人性的真實陳平安,與寓意神性的陳平安,雙方就都讓出了些位置,讓那個膽怯的、用懷疑、畏懼、憧憬眼神看着世界的孩子,讓孩子好坐在中間,他們就像在無聲保護着那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孩子坐在地上,背後多出一隻籮筐,籮筐只有一層薄薄的草藥,孩子輕輕抱着膝蓋,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法袍鮮紅的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因爲知道了長大以後會變得更辛苦,所以纔不願意長大、不想變成現在的我嗎?”

青衫別玉簪的陳平安嘿了一聲,微笑道:“原來我們當年也是個吃不得半點苦的小懶蟲啊,過去太多年,都差點忘了。”

伸手按住劍鞘的陳平安喃喃道:“有什麼辦法呢,終究是回不到五歲之前了。”

孩子聽到這裡終於怯生生開口說道:“可以的,退着走就可以了,可以看到爹孃,清清楚楚看到他們,再也不用記不得他們的臉了,還可以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麼話。”

說到這裡,孩子雙腳穿上了一雙符合年紀的鞋子,是泥瓶巷孤兒唯一一件沒有拿去跟同齡人換食物的舊物件了,可能是實在不捨得,可能是別人不願意要,不管是什麼原因,終究是留在了祖宅的那個家裡。

孩子委屈道:“你不是沒有辦法走回去,你只是捨不得現在你擁有的一切。你連爹孃都不要了,我不想變成你這種人。”

青衫神性陳平安右手摘下別在髮髻間的那支玉簪子,好像在輕輕吹拂上邊的銘文,伸出左手輕輕摸着孩子的腦袋,傷感道:“小傻子麼,假的,終究是假的。原來曾經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善解人意、懂得體諒別人的,好像也不對,是最喜歡自己跟自己較勁?”

孩子怔怔看着前邊的山外景象,風雨茫茫,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真實的陳平安擡起一隻手,從劍鞘上邊移開,輕輕捶打心口,如敲門。

臉龐稚嫩的孩子豎耳聆聽。

原來他們位於一座心相天地中的倒懸之山,山尖朝下,對着那座心相大地之上的屍骨累累。

滿臉淚水的孩子站起身,背起那隻籮筐,擦了擦眼淚,攥緊身前的繩子,轉頭望向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孩子略帶着抽泣聲,咧嘴一笑,好像在給自己壯膽,“我可不怕鬼。”

神性陳平安手腕擰轉,遞給孩子一串糖葫蘆,微笑道:“小的更好吃。”

真實的陳平安好像在皺着臉,不敢看那個孩子。

孩子猶豫了一下,起身背起籮筐,踮起腳尖,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像在給他道歉,又好像在安慰他,也好像是在無聲告別。

與此同時。

數以百萬計的“陳平安”白骨屍骸紛紛落下,就像下了一場大雪。

孩子穿着小小的溫暖鞋子,揹着大大的沉重籮筐,就這麼走入雪中。

(本章完)

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758.第758章 等個人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796.第796章 解契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第1301章 天五人五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1156.第1156章 題外話901.第901章 還禮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128.第128章 奇觀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41.第41章 練拳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094.第1094章 滾雪球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369.第369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95.第95章 小廟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15.第315章 誤入藕花深處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4.第64章 三陳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149.第149章 約戰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1221.第1221章 是誰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401.第401章 遠遊北歸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24.第24章 相贈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149.第149章 約戰1209.第1209章 高兩境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677.第677章 心上人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一)第1290章 兩官相逢于山巔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671.第671章 無聲處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