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道:“來時路上,見到金翠城的全貌了。”
顧璨笑道:“同樣是落地生根,比我們驪珠洞天要好些。”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要更自由。”
顧璨無奈道:“我就是有感而發,隨口一提。”
陳平安說道:“我也是。”
柳赤誠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話癆難得如此安靜。
沒辦法,一個是師兄,一個是齊先生,都要由衷禮敬。
當初符陣封印鬆動,柳赤誠得以僥倖脫困,起先心氣還是很高的,想要在寶瓶洲那邊有一番作爲,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嘛,也好讓多年不見的師兄略微寬心一二。那會兒不知深淺,自認確定了寶瓶洲山上並無高人,一個玉璞境足夠橫着走了。結果柳赤誠在一處荒廟就想要收陳平安爲弟子,哪曾想少年與自己竟是同道中人,都有靠山,都有師兄。
話說回來,柳赤誠在師侄傅噤那邊提起寶瓶洲故事二三,在師叔這邊從無好臉色的傅噤,眼神都變了。
陳平安問道:“金翠城編織的法袍,銷量前景如何?”
聽出陳平安的言外之意,顧璨徑直說道:“我暫時還不想跟文廟打交道。”
原來一夜之間,於全椒山地界,一處平坦開闊處,平地起巨城,堪稱雄偉,寶光流溢,五彩煥然,夜如白晝。
原先金翠城內部,宛如陷入天狗食日境地的數百譜牒修士,終於重見天日。女修居多,佔據十之七八。
她們這一出門,才知道原來換了天下和宗門譜牒,錯愕之餘,亦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如釋重負,然後就是欣喜萬分,憧憬未來。
蠻荒修士,天生慕強。是不是上五境,是上五境了,是不是飛昇境,是飛昇了,是不是王座大妖,都是最牢靠的道理。
鄭居中竟然能夠在兩座天下對戰期間,搬遷金翠城到浩然,不愧是魔道第一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金翠城內部還是有幾十號修士,道心蠢動,相互串聯,想要聯繫蠻荒,被鄭清嘉察覺端倪,親自出手,全殺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赤誠咋舌,那位鴛湖道友瞧着柔弱動人,說話嗓音也是軟糯的,不料如此狠辣,難怪她會被師兄帶回浩然,確有可取之處。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怎麼說服黃鸝島仲肅的?”
老元嬰仲肅,作爲昔年書簡湖爲數不多能跟截江真君掰手腕的地頭蛇,特立獨行,使得黃鸝島的門風也不似別島。
照理說仲肅不該理睬顧璨纔對,道不同不相爲謀。
顧璨答道:“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只能是掏心掏肺,以誠待人。”
陳平安也懶得詢問細節,問道:“由他擔任掌律祖師?”
顧璨點頭道:“仲肅管人,六親不認,賞罰分明,正好合適。鄭清嘉管錢,花錢和掙錢都是她和金翠城的職責。劉幽州頂着個副宗主的頭銜,什麼都可以管,也可以什麼都不管。庾謹擔任首席供奉,就是做做樣子,會比較清閒。侍女顧靈驗身份稍多些,掌律一脈的二把手,擔任勘驗司的主官,暫時還會兼管禮制司。其餘人等,白帝城舊人,也給了某司署的官身和祖師堂座椅,宗門大體上就是這麼個架構。”
陳平安說道:“開宗立派之初,能夠同時擁有三位仙人,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了。頂尖戰力這一塊,你們雖是下宗,卻已經勝過傅噤的上宗。”
除了韓俏色是一位已在閉關證道飛昇的仙人境,道號鴛湖、被鄭居中賜姓的鄭清嘉,這位蠻荒出身的女仙,自然還會長久擔任金翠城的城主,而從飛昇境跌到仙人境的鬼物庾謹,作爲扶搖洲本土人氏,庾謹屬於故地重遊,衣錦還鄉,別看顧璨說庾謹就是個紙面首席,作爲浩然歷史上第一位差點完成一洲大一統的皇帝,雄才偉略,野心勃勃這類說法,哪怕一股腦丟給庾謹,這廝都是接得住的。
想落魄山開山之始,也就是一個滿身寒酸氣的草鞋少年,帶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況且那會兒山神廟尚未遷走,主客含糊,當了很久互不往來的近鄰。
顧璨搖頭說道:“傅師兄也在偷偷招兵買馬,到了蠻荒就沒閒着,他心氣高,估計不會收些爛魚爛蝦,反而會故意減少譜牒人數,憑此吸引更多的上五境修士。”
柳赤誠終於能夠插上話,“作爲師兄的開山弟子,這個身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加上傅噤本人就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劍仙,性子是傲了點,不過只要是肯吃他這一套的,肯定都不是俗輩。”
陳平安說道:“忘了問你們宗門的名稱。”
顧璨說道:“就叫扶搖宗,比較俗氣。”
陳平安笑道:“淶源書院和那麼多的本土宗門仙府,就都沒意見?”
柳赤誠說話不過腦子的,“桐葉洲不就有個桐葉宗。”
發現陳平安和顧璨都望向自己,柳赤誠笑容尷尬道:“當我童言無忌。”
顧璨繼續說道:“山上能有什麼意見,敢有什麼意見,鄭居中的徒弟創建宗門,不叫這個名字,他們纔會覺得意外。何況扶搖洲歷史上就有好幾個叫扶搖宗的,下場都不好,覺得名字太大,接不住這份氣運。其中一個扶搖宗,還是庾謹當皇帝那會兒扶持起來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等到王朝覆滅,國祚一斷,沒過幾天,宗門就跟着四分五裂了。前不久庾謹提及此事,拘了一把辛酸淚,說那是殉國啊,那位與他青梅竹馬、更是紅顏知己的女子國師,長得可好看了。不過我查過檔案,庾謹就沒幾句真話。”
顧璨說到這裡,以眼神詢問某事。
陳平安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柳赤誠疑惑不解,打啞謎?
顧璨卻已經知道答案。
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極可能就是那位女子的轉世。
所以她才能夠得到那把長劍“扶搖”的認主。
庾謹之所以肯加入“扶搖宗”,估計也是衝着她來的。
顧璨沒來由笑道:“以前的宗字頭門派,做夢都想有個飛昇境坐鎮山頭,不敢奢望更多。除了中土神洲,一洲能有二三飛昇,就是氣運深厚、人傑地靈了。如今倒好。”
柳赤誠笑得不行。如果一個門派,要論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可以找他柳赤誠多聊幾句。
陳平安提醒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顧璨說道:“時不我待。”
陳平安說道:“大好前程,你急什麼。”
顧璨突然說道:“以前懵懂無知,不清楚山上算計的雲波詭譎,如今眼界一開,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爲青冥天下的邢樓。”
陳平安默然無言。
柳赤誠如墜雲霧。
顧璨說道:“金璞王朝如今的國師,是流霞洲那位青宮太保的親傳弟子,名叫高耕,我跟洪氏皇帝談買賣的時候,高耕就在旁坐着,對我很客氣,殷勤得有點過分。看得出來,洪氏皇帝對這位新任國師極爲信賴。”
陳平安笑道:“高耕跟着他師父荊蒿在落魄山待過一段時日,估計陳靈均帶他去過泥瓶巷。”
柳赤誠小聲嘀咕道:“他高耕的師父,不過是個老字號飛昇境,能跟你顧璨的師父比?這份客氣,功勞不算不到陳山主頭上。親兄弟明算賬,一碼歸一碼。”
顧璨皮笑肉不笑,“什麼時候柳師叔跟陳平安是情比金堅的好兄弟了?”
柳赤誠開始擺師叔的架子了,“顧璨,你別這麼笑,像個反派。”
顧璨斜眼過去,“哦?”
陳平安忍不住笑出聲,打趣一句,“柳道友真是拿命在插科打諢。”
本想讓柳赤誠長點記性的顧璨,也跟着笑起來。
顧璨問道:“一個人來的?”
陳平安說道:“還有小陌,謝狗,不過我們是乘坐夜航船而來。”
柳赤誠誤以爲自己聽錯了,問道:“謝什麼?”
陳平安沒好氣道:“狗!”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他倒不是取笑這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只是想起某個劍氣長城的說法,好像是遠看近看什麼的。
陳平安微笑道:“柳道友跟我家次席供奉見了面,還可以喊她狗子,不必見外。”
柳赤誠將信將疑,問道:“坑我?”
陳平安滿臉驚訝,“這都猜得到?”
柳赤誠長吁短嘆起來,誰能想象當年一個迂腐古板的少年,會變成如今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如今一個個證道飛昇,你就不着急?”
柳赤誠滿臉愁容,“怎麼不急,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如急焚吶。”
若說不着急,顯得沒有上進心。
其實柳赤誠半點不急。
師父重新出山了。師兄都是三個十四境了。
如今連兩位師侄都開創宗門了,那麼天底下最不用着急得那個人,就是他柳赤誠。
柳某就是一個天生享清福的人。你陳平安是勞碌命,怎麼跟我比?
邊走邊聊,閒情逸致,散步走出一座人聲鼎沸的金屑渡,柳赤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一間當二道販子代售符籙靈器的山上鋪子,掌櫃再次擡頭,看了眼那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掏錢的傢伙。
掌櫃提醒道:“客官,鋪子有規矩,不買就別碰。”
那人回了一句,“我兜裡有錢,挑好了物件就一起打包。”
掌櫃氣笑道:“那你倒是掏錢啊。”
那人說道:“開門做買賣得有耐心。”
掌櫃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在這金屑渡,如何做生意,還需要你來教?”
不料那人說道:“實不相瞞,如今整座金屑渡,都是我們門派的地盤。”
掌櫃給逗樂了,“沒聽說咱們金璞王朝的洪氏皇帝,有你這麼大歲數的兒子啊。”
那人說道:“有沒有可能我是他爹。”
掌櫃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對方路子這麼野,定然是那種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出身。
沒猜錯,柴伯符確實是寶瓶洲野修出身,自號龍伯,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的關係。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屬於譜牒仙師了。幾乎可以說,柳赤誠沒有見過這麼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人,柴伯符只要見機不妙,那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的。
不得不承認,柴伯符跌境升境都是一把好手。
跌境這種事情,熟能生巧。雖說如今境界不高,底子紮實啊。
這次同行給顧璨道賀,柳赤誠便萬分好奇,在金丹、元嬰兩境來來回回這麼多次了,到底何時躋身上五境?
當時柴伯符還挺委屈,眼神幽怨,“我也想知道啊。”
柴伯符還有半句話,打死不敢說,你幫忙問問你師兄啊。
柳赤誠拍了拍龍伯道友的肩膀,隨便扯了個謊,算是鼓勵,免得柴伯符墜了心氣,“道友彆氣餒,看在朋友情分上,與你破個例,泄露天機一句,我師兄是拿你觀道一場呢,金丹元嬰既然統稱地仙,兩境之間自然有大學問。”
柴伯符好似被一語驚醒夢中人,恍然大悟了,頓時熱淚盈眶,二話不說,便朝白帝城方向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柳赤誠吃了一驚,莫非誤打誤撞,被自己勘破真相了?
實則柴伯符半點不信,心中苦不堪言,這趟出門,剛重返元嬰境沒幾天,還沒捂熱呢。姓柳的,你他孃的都這麼說了,我除了遙遙與鄭先生磕頭致謝還能如何?
柳赤誠是胡說八道,柴伯符是全然不信。
可事實卻是白帝城鄭居中確有此心,他要爲人間修道重新界定“地仙”一詞。
全椒山一座峰頭,舊有降真庵,已成遺蹟,鄭清嘉在此開闢洞府,作爲金翠城之外的一處山中道場,山水清幽,避暑形勝。
鄭清嘉性格清冷,哪怕收了一衆親傳弟子,依舊沒有幾個能真正入她法眼的,難以託付道統法脈。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翟廣韻,也只有這位得意弟子能夠來降真庵舊址這邊串門。
翟廣韻道齡不長,尚未躋身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故而竭盡目力,也只能將那金屑渡口看個大概輪廓,“師尊,隱官跟顧宗主關係那麼好,他一定會參加這場典禮的,對吧?否則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上都說不過去呀。”
鄭清嘉有些頭疼。顧宗主今天確實下山了,但是顧璨要去見誰,誰敢保證什麼。
翟廣韻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崇拜者。
上次去寶瓶洲找顧璨,做客落魄山,鄭清嘉將她從袖中抖摟出來。但是沒敢讓她與陳平安見上一面,就怕橫生枝節。
只要沒有去過蠻荒天下,就永遠不知道年輕隱官在那邊的超然地位。
尤其是去過浩然天下再返回蠻荒的妖族修士,先前在數洲戰場上破境頗多,如今有不少年輕天才,逐漸成爲了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這撥妖族修士,對半截劍氣長城上邊的那道鮮紅身影,幾無例外,印象極深。
翟廣韻說道:“師尊,顧宗主瞧着像是個讀書人,用人做事,很有手腕啊。跟着這種人混,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鄭清嘉一語雙關,笑道:“確實是看着像。”
如果真將顧璨視爲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全椒山這條礦脈,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寶山,雖然經過反覆勘察,礦石雜質較高,不適合拿來鑄造神仙錢,無法成爲穀雨、小暑和雪花之外的“第四錢”,但是誰都不懷疑坐擁全椒山的扶搖宗,千年之內不會爲一個錢字發愁。
扶搖宗和淶源書院,各佔玉礦三分之一,後者會用這筆收入來重建到處破爛不堪的扶搖洲。恢復國祚還沒幾年的金璞王朝,那位眼光長遠的皇帝陛下,作爲地頭蛇,私底下跟過江龍的顧璨做了一筆大買賣,先將一座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雙手奉上,白送的。再來談那條礦脈的歸屬和分紅事宜,反正很快金璞王朝境內就多出了一個新興門派,跟着顧璨一起從寶瓶洲在這邊落腳的四人,就是那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玉宣國前國師,金丹境地仙,黃烈,擔任掌門,綽綽有餘。此外剛剛破境成爲元嬰境武夫的沈刻,鬼物管窺,和化名蒲柳的元嬰境老嫗,分別擔任門派要職,扶搖洲本就戰況慘烈,民生凋敝,這座山頭不容小覷,當然,它就是扶搖宗暫不公開的“下山”了。
顧璨將三分之一的全椒山玉礦,又分成三份,一份給金璞王朝,一份贈予締結盟約的後山,扶搖宗自己預留一份,不過名義上依舊歸屬金璞王朝,與洪氏皇帝做了個類似君子之約的口頭約定,免得被淶源書院那邊的某些道學家抓住把柄。
宗門典禮還沒舉辦,顧璨就已經擁有私家渡口,一條跨洲渡船,一座好似搖錢樹聚寶盆的城池,有了一個秘密的下山門派。
鄭清嘉揉了揉弟子的髮髻,忍不住提醒一番,語重心長道:“浩然不同於蠻荒,我們蠻荒殺人不講道理,浩然這邊好以道理殺人。從今往後,你只管關起門來好好修道,該是你的天材地寶、仙家機緣和位次身份,不會差了你半點絲毫,卻要牢記一事,不要隨便挑釁顧宗主,切記切記,顧璨若是對你起了殺心,師尊是肯定護不住你的。”
翟廣韻點點頭,“師尊寬心便是,弟子曉得輕重利害。”
哪怕得到心愛弟子的口頭保證,鄭清嘉還是擔心她習慣了蠻荒風俗和金翠城的自由自在,“還需與師父保證一點,不可以擅自單獨面見顧宗主。”
翟廣韻沒有故作嬌憨討饒,也沒有假模假樣如何發誓,只是小聲說道:“年輕隱官都能守得住城頭,卻差點走不出書簡湖。我這種小小螻蟻,在顧宗主眼皮子底下爲人處世,哪敢掉以輕心。”
鄭清嘉神色複雜,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弟子的承諾,只是又正色提醒一句,“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跟誰都不要說!”
翟廣韻趕忙答應下來。
大海之濱,懸崖陡立,此地距離全椒山入海潛脈猶有千里之遙,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士,相約在此。
富家翁模樣的,便是被譽爲浩然首富的皚皚洲劉氏家主。
另外還有一位揹負青囊的清瘦老者,身份多重,既是全椒山當家道士,又是瓊林宗婁藐。
劉聚寶的態度很有意思,對於兒子與顧璨廝混在一起,這位皚皚洲新晉十四境大修士,沒說什麼,就講了一句知道了。
劉幽州並沒有邀請父親參加慶典,劉聚寶就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劉聚寶笑道:“就這麼被鳩佔鵲巢,舊主人瞧見了不心煩?”
韋赦說道:“反正是幽州當二把手,就當肥水不流外人田,做長輩的,給了份賀禮。”
劉聚寶說道:“賀禮不薄。”
韋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多費口舌,開始轉移話題,神色間大爲遺憾,“本來還想着我們兩個一起走趟俱蘆洲,把事情給說定了,了卻心願,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火龍真人沒有合道成功,一切都好說。他們倆到了那邊,邀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坐下來談買賣就是了。
就只爲了買回一個“北”字。
皚皚洲兩位十四境聯袂蒞臨俱蘆洲,若是負責待客的,只是飛昇境的火龍真人和劍修白裳,那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是俱蘆洲了。
在拿回“北”字這件事上,劉聚寶是早有執念的。
劉聚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問道:“你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要主動去蠻荒?”
韋赦沒有藏掖,說道:“去見一見走出煙霞洞的張風海,聽說他脫離白玉京譜牒,拉起了一座山頭,不容小覷。”
劉聚寶笑道:“道友都打算將買賣做到青冥天下那邊去啦?”
張風海一行道士,如今正在遊歷蠻荒。關於此事,沒有宣揚,但是山巔修士還是有所耳聞。
韋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事。
劉聚寶說道:“你猜全椒山主峰祖師堂內,會懸掛幾幅畫像?”
是單掛一幅鄭居中的畫像,還是再加上祖師陳清流的畫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韋赦說道:“掛一掛二還是都不掛,好像顧璨都做得出來。”
劉聚寶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韋赦說道:“降真庵舊址所在山頭,到了兩位高人。”
劉聚寶說道:“道友得學我,看都不看一眼,免得被視爲一場問劍。”
韋赦笑道:“畢竟是吾家舊道場所在,偷瞥幾眼,想必問題不大。”
言語之際,劉聚寶和韋赦便發現全椒山峰頭那邊,一位貂帽少女伸出雙指,朝他們這邊彎曲幾下。
你們這些還沒有熬到老十四的新十四,就不要在我這邊充大爺了。
韋赦讚歎道:“不愧是白景,果然神識敏銳。”
只是再轉頭,韋赦發現劉聚寶這廝已經不見蹤跡了。
韋赦搖搖頭,灑然一笑,身形如青鶴,捏一闢水訣,瞬間沒入海中歸墟通道,徑直去往蠻荒。
山頭那邊,認出了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身份,鄭清嘉趕忙拉着弟子翟廣韻一起跪下。
她雙手貼地,額頭三次觸及手背,每磕頭一次便重複一句,“金翠城鄭清嘉,道號鴛湖,拜見祖師。”
小陌淡然道:“些許道統傳承,磕頭三次就足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以道友相稱。”
鄭清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擡頭,說道:“祖師不認弟子爲道統後裔,弟子卻萬萬不敢不認祖師在上。”
小陌無所謂道:“隨你。”
鄭清嘉站起身,再與那貂帽少女行了個稽首禮,“見過白景前輩。”
謝狗唉了一聲,埋怨道:“忒生分,喊我狗子!”
鄭清嘉哪敢如此造次。金翠城歷來是搖曳河管轄之地,而搖曳河新主,王座大妖緋妃,真要論輩分,好像就是劍仙白景的徒孫?
翟廣韻呆呆起身,約莫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一句,“金翠城一脈弟子翟廣韻,見過祖師奶奶。”
小陌無可奈何。
鄭清嘉神色緊張。白景的遠古事蹟,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跟喜怒無常沾點邊。例如傳說中有過一場兇險萬分的身陷圍剿,由兩頭大妖領銜,百餘號修士參與埋伏,兩位謀劃已久的飛昇境,仍是被白景殺一傷一,至於其餘螻蟻,悉數被一劍分屍,白景遞劍喜好當中劈開。身負重傷的女子劍修現出真身,在戰場上,大口朵頤,將那些屍體飽餐一頓,半點不曾浪費。
饒是朱厭這種同等道齡的大妖,後世提及白景,都要罵一句兇婆娘。
此刻謝狗雙手叉腰,使勁板着臉,開心極了,哦豁哦豁,小妮兒嘴真甜,該你吃喜糖,哇哈哈,鄭清嘉收徒本事不孬啊,怪順眼嘞。
謝狗嘴上卻是說道:“嗯,小姑娘以後可以常去落魄山。對了,名字叫什麼來着?”
翟廣韻怯生生道:“回祖師奶奶的話,我叫翟廣韻,一向仰慕隱官大人。”
謝狗哀嘆一聲,聽到後半句話,她立即改口,“那你還是別去落魄山了。”
我暫時只是次席供奉,官帽子比不過山主夫人。
山主千好萬好,就是怕寧姚這一點,有待商榷。
小陌有些後悔,不該被她拉着來這邊的。
謝狗原本打算學景清鐵骨錚錚一回,哪怕丟了官身,都要說幾句忠言逆耳的話,勸山主一勸,你是娶媳婦討老婆,怕她寧姚做啥子嘛。
不過小陌勸她別說,那就聽小陌的。 一起御風到了全椒山,陳平安只是粗略逛了一遍祖山沿途風景,其餘諸峰都沒去瀏覽。
柳赤誠見沒人搭理自己,只好主動詢問自己下榻何處,顧璨讓他打地鋪。
當下劉幽州不在山上,最近都在金翠城,詳細瞭解一件法袍的編織過程。
今宵花好月圓夜,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天清晨就是宗門典禮,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宗主,可謂功成名就,大道可期。
顧璨獨自坐在觀景臺欄杆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一拍又一拍。
侍女顧靈驗象徵性敲了門,走來這邊,雙臂環胸,斜靠門口,望向那個反而瞧着有些落寞的背影。
是因爲那位隱官大人,不來這邊敘舊閒聊,跑去跟沈老宗師幾個喝酒嘮嗑,所以生悶氣呢?
顧璨不說話,她百無聊賴,繡花鞋的鞋尖,一下一下戳地板。
嘿,公子在下山之前,專門吩咐膳房司不用準備什麼。估計是想讓陳平安親自下廚?結果?結果就是現在的光景嘍。
顧靈驗乖乖閉嘴,她當然不敢往顧璨傷口上撒鹽,真會被記仇的,尤其是跟陳平安有關的事情。
顧璨自言自語道:“高山容易過,平路最難行。”
顧靈驗見他終於不當啞巴了,附和道:“日常功夫,很是緊要。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公子想要成爲一洲道主,如今纔是起步。”
年幼時被截江真君劉志茂相中根骨,帶去書簡湖,從此正式走上修行路。
在殺機四伏、人心鬼蜮的書簡湖,依仗一條元嬰境水蛟,行事暴虐,以殺止殺。最厭煩的,便是“規矩”二字。
機緣巧合之下,跟隨鄭居中去往白帝城,成了師徒,耳目一新。
打破元嬰境瓶頸,斬殺心魔,成功躋身上五境。從此別有天地。
山下的而立之年,已是一位開山祖師,成爲浩然歷史上數得着的年輕宗主。
顧璨頭也沒轉,說道:“別陪我喝西北風了,忙你自己的去。”
顧靈驗笑顏如花,“好好服侍公子,不就是婢女的正事嗎?”
顧璨說道:“我沒心情跟你廢話。”
顧靈驗不以爲意,施了個萬福,乖巧悄然離去。
顧璨眺望遠方。
回顧人生,恍如夢中。
天矇矇亮,距離典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第一個到祖師堂門外廣場的,反而是個外人。
到了那邊,無事可做,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就在白玉鋪地的廣場上緩緩散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前青萍劍宗的開山典禮,作爲上宗之主的男人,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顧璨住處這邊,顧靈驗敲開房門,服侍自家公子洗臉、擦手,幫忙仔細整理衣衫,戴正玉冠別好金簪。
當她說起此事,顧璨好像並不意外,只是重新拿起手巾擦了把臉,隨即臉上笑容漾開,說道:“在我這裡,他一直這樣。”
————
黃昏裡,鄉野道上,有個青衣小童摔着兩隻袖子,大搖大擺一路走過村頭,腳踩青石板路,去往那座溪邊村塾。
路邊狗吠不已,青衣小童立即拉開架勢,擺出個開山問路的拳招,與它們對峙。
最終它們夾着尾巴跑遠,青衣小童驀然站直,一摔袖子,劈啪作響,“跟大爺鬥?真是狗膽!”
有村民瞧見了這一幕,直搖頭。村村都有傻子,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個村晃盪到這邊來的。
臨近剛剛下課的學塾,青衣小童便扯開嗓子喊道:“周兄周兄!”
姜尚真腋下夾着幾本書籍走出學堂,擡臂招手道:“這裡這裡。”
陳靈均快步走向周首席。可不能冷落了自家周兄弟,代替山主老爺在鄉野教書,孤苦伶仃的,得看他一看。
何況趙樹下和寧吉都在這邊,陳靈均作爲半個前輩,總要教他們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書上不教、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
趙樹下和寧吉在竈房忙碌起來,陳靈均去門口那邊點了幾個菜,說不用太麻煩,可以將就,但是土釀得有,趙樹下笑着都說好。
飯桌上,這次串門,陳靈均還帶來一個新鮮消息,讓周首席百感交集,喝酒都不香了。
落魄山既無自家的山水邸報,也沒有開啓鏡花水月的想法,倒是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有第一場鏡花水月了,即將對外放出消息。
得知此事,姜尚真一邊埋怨下宗那邊做事情不地道,哪有大哥不成親二弟先娶妻的道理,一邊又善解人意說看來崔宗主如今是真缺錢,怪自己沒照顧到,回頭就跟姜氏雲窟福地那邊打聲招呼。
姜尚真跟陳靈均磕碰酒碗一下,伸手揉着下巴,忍不住問道:“消息可靠?不是你在捕風捉影?”
陳靈均沒好氣道:“我從小米粒那邊聽來的情報,你說不可不可靠?”
姜尚真點頭道:“那就千真萬確了。”
姜尚真問道:“山主知道此事?”
陳靈均搖頭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山主老爺近期都在扶搖麓道場那邊閉關,除了小米粒,誰都不見的。”
姜尚真好奇問道:“這場鏡花水月,誰露面誰住持,誰負責暖場誰鎮場子,打算說些什麼,總得有點噱頭吧?”
美男子,大多可都在咱們落魄山這邊啊。那邊好像也就米大劍仙能夠湊個數?
陳靈均吃得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這就不清楚了,回頭我讓小米粒繼續打探消息。嗯嗯,不錯,樹下廚藝見長啊,給你一個大拇指。”
見那青衣小童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趙樹下笑着點頭道:“再接再厲。”
陳靈均再朝寧吉那邊轉移大拇指,“寧吉這下手打得也不錯,以後可以去槐黃縣城開個館子,我道上朋友多,保證生意興隆。”
寧吉咧嘴一笑。
事實上,崔東山特意往落魄山諸峰寄了很多封文字內容一模一樣的邸報,讓小米粒務必幫忙轉交,免得被誤會厚此薄彼。
懇請上宗的自家人,多多捧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比如如今在跳魚山花影峰、鶯語峰習武修道的,兜裡沒幾個錢,就對着鏡花水月幫忙吆喝幾聲……還有披雲山那邊,也別忘了打聲招呼,遠親不如近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當然收到這些信了,只是跑去扶搖麓那邊跟山主一說,就被陳平安給壓下了,爲了不讓小米粒爲難,陳平安不得不親筆回信一封,讓崔宗主找別人當託去,別禍害自己人。
陳靈均沒來由想起老廚子一句話,笑得肚子疼。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颳來的。哈哈,大風颳來的。
趙樹下和寧吉對此都習以爲常了,也不覺得奇怪。
陳靈均好不容易收起笑聲,“寧吉,要不要我教你划拳?”
寧吉趕忙擺手,婉拒此事。
沒有多喝,還是趙樹下和寧吉收拾碗筷,陳靈均和姜尚真坐在檐下的竹椅上,陳靈均癱靠在那邊,舒舒服服打了幾個飽嗝。
趙樹下要去隔壁村子租賃下來的那座宅子,寧吉說晚些回去,留在這邊。趙樹下就揀選一條小路,默默走樁。
寧吉拎了一條竹椅到屋外,詢問周先生要不要坐藤椅,姜尚真笑着點頭,孩子就將那張藤椅搬出來。
陳靈均表揚道:“寧吉啊,是個眼睛裡有活的孩子,以後出息不小。”
寧吉笑容靦腆。
陳靈均又開始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姜尚真詢問是什麼開心的事。
“前幾天酒桌上,大夥兒一起宵夜吃火鍋,老廚子說了一句,‘世間大風流,鄭兄可佔其二。’”
“哈哈,臉皮能當屋頂的鄭大風當時一反常態,笑得像一棵含羞草。”
“周首席,你懂不懂啥意思?”
聽到這裡,姜尚真會心一笑,“看來朱先生是真忍不下去了,你們總把他那地兒當飯堂,確實過分。”
陳靈均啊了一聲,“那咋辦,我本來還想着等你回去,就讓老廚子置辦一桌酒宴,吃頓好的,幫你接風洗塵呢。”
姜尚真說道:“過分歸過分,吃喝照舊不誤嘛。”
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各自擡手,重重擊掌。
寧吉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說什麼,就是聽着,跟着傻樂呵。
姜尚真其實已經發現寧吉這孩子有一個本事,想睡覺就能睡着。
很尋常?很不尋常!若是在山上修道,這就是一門很高深的養神功夫。
這件事,寧吉其實只跟師兄趙樹下說過,在師父那邊沒提,倒不是少年有所保留,只是覺得這種小事,沒必要多嘴。
此外寧吉想要什麼時候醒過來,就會準時準點,就像寺廟裡的鐘鼓,精準得宛如曬穀場那邊的日晷,絲毫不差。
至於學拳的趙樹下,是陳平安的愛徒,品行自然很好,而且有一種跟陳平安很像的分寸感,也不好說是天生還是後天養成。
姜尚真笑呵呵問道:“寧吉,我跟你師父比,哪個教書更厲害一點?”
孩子誠懇說道:“周先生的耐心更好,可還是師父更厲害些。”
姜尚真疑惑道:“寧吉啊,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你是不是說反了?”
陳靈均摸了摸寧吉的腦袋,瞧着挺伶俐一孩子,咋個小腦殼兒這麼不靈光呢,比起自己,差得蠻多。
寧吉眼神堅定,搖頭說道:“沒有說錯。”
孩子猶豫了一下,變得沒有那麼堅決,“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姜尚真笑道:“沒錯,你是對的。”
陳靈均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麼可能,周首席你比山主老爺更有耐心?笑掉大牙了。分明是我家山主老爺教書更好,耐心也更好。”
寧吉一臉懵,可以這麼說話嗎?
姜尚真微笑道:“因爲我對教書這件事,對學塾蒙童所有人,其實並不上心,所以我就會顯得很有耐心。”
寧吉一下子眼神明亮起來,“對的對的,這就是我先前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先生的心,只在書上。師父教書,心在書外。”
姜尚真點點頭,“對嘍。”
不愧是讓陳平安放心傳授一身符籙學問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開話題,“雖說如今是教書先生,其實年輕那會兒,也混過江湖。寧吉,知道什麼叫江湖嗎?”
陳靈均聽得兩眼瞪圓,周首席真不會誤人子弟?
寧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孩子對所謂的江湖,並不是那麼憧憬。
姜尚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靈均扯了些閒天,好些話題的內容,反正寧吉都聽不太懂。
夜色裡,寧吉站起身,告辭離去,將竹椅放回屋內。
姜尚真沒有起身,陳靈均卻是說一起走段夜路,還沒去過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着他們倆的身影,其實個頭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吶。
陳靈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譜。
還有裴錢攢了幾箱子的賬本,暖樹記錄日常開銷收支的一摞摞冊子,小米粒只寫天氣的日記,箜篌記錄山中所有人事的檔案。
甚至如今就連謝狗都寫上山水遊記了。
沒過多久,陳靈均就晃盪回來,說道:“寧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顧着點啊。”
姜尚真笑着點頭,“好說。”
陳靈均打着哈欠,背靠椅子翹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道號鴛湖的姐姐,上次來山中做客了,你見着沒,身段如何?”
陳靈均摳鼻屎,屈指隨便一彈,隨口說道:“見過了啊,記不太清了,估計模樣一般吧。”
姜尚真一臉震驚,假模假樣佩服不已,問了句,“景清老弟,你這輩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嗎?”
陳靈均翻了一記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難得追憶往昔,大概是因爲幾乎從不後悔什麼。
爲何天地這麼大,人山人海之中,獨獨遇見了她朝我迎面走來,就看過一眼,便再難忘懷。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山中的老廚子,將雙手疊放在腹部,緩緩道:“我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獨一樣東西,我給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這樣東西。”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邊,小聲說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說道:“真心實意,只愛一人,白頭偕老。”
陳靈均撇撇嘴,“說到底,不就是風流成性,容易見一個喜歡一個,收不住心唄,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輩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擱在玉圭宗和雲窟福地,誰敢這麼鐵骨錚錚直言不諱,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來。
陳靈均說道:“是自家兄弟,我才這麼說的,別見怪啊。”
姜尚真笑着擺擺手,讓他別多想,如果不是確實投緣,何必說起此事,親兒子,都聽不着的。
沉默片刻,姜尚真問道:“景清,你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像不像?”
陳靈均愣了愣,“哈,這是什麼狗屁問題,我跟山主老爺,能有一點像?但凡有一兩點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爺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着喝西北風啊,還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飯飽,在山上待得悶了就下山散個步,消化消化?”
“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腳,掙錢跟螞蟻搬家似的,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手頭寬裕的時候。該小氣的時候,臉皮薄,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該大方的時候,沒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總是辦不成的。”
“所以老廚子說了句不知好壞的怪話,說我總是踩着底線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聽了陳靈均這通言語,輕聲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並不知道如何同時愛自己和愛他人。”
陳靈均欲言又止,算了,自個兒頂不擅長聊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羨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滿泥濘。但是少年的頭頂,好像永遠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顧自補了一句,“也不是那麼羨慕。”
陳靈均問道:“爲啥?”
姜尚真給了一句掏心窩的實在話,“他們沒我有錢啊。”
陳靈均轉過身,豎起兩根大拇指,“我不缺錢的時候,咱倆兄弟相稱,哪天手頭緊了,容我喊你一聲,義父!”
姜尚真放聲大笑。
陳靈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過來的,得回了。”
姜尚真揮揮手,“有空再來。”
陳靈均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義父保重,孩兒告退!”
姜尚真實在沒轍,打賞了一個滾字,再以心聲說了句話。
陳靈均想了想,倒是沒說什麼,御風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樹找到了朱先生,滿臉難爲情。
繫着圍裙的老廚子又在竈房忙碌宵夜了,瞧見小暖樹在旁心不在焉擇菜。朱斂便不再罵那幫王八蛋、讓他們滾去茅廁擺酒了,笑問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說說看?”
暖樹小聲道:“朱先生,徐大俠不是來到我們山上了嘛,陳靈均那傢伙經常陪着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斂停下手上的動作,點頭笑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廚房都能聽着陳靈均的大嗓門。”
暖樹說道:“不知道陳靈均怎麼想的,見面就問徐大俠多大歲數了,武學境界高不高,孫子多大了……曉得了答案,就又說身子骨還挺硬朗什麼的,有事沒事就跟徐大俠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請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俠被山主老爺請上山來,這纔多久功夫,就說了好多這些混賬話,朱先生你聽聽,像話嗎?”
朱斂點點頭,“是不太像話,小王八蛋說話百無禁忌,全是咱們山主都不敢說的話。”
暖樹神色黯然,使勁攥着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爺說這些。
就只好來求助於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斂柔聲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山主不敢說的,更不合適說,但是景清說了,反而是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
暖樹眼神擡起頭,驀然亮堂起來,卻仍是將信將疑,還是攥着手。
朱斂解釋道:“陳靈均這傻子,到底是個江湖人,剛好與徐大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塊去。徐大俠胸襟擺在那邊,陳靈均越是沒心沒肺,言語越是不傷人,反而能夠讓徐大俠解開心結,轉爲釋懷,是好事啊。”
暖樹細細琢磨這番言語,臉色柔和起來,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她問道:“朱先生,是陳靈均故意爲之?”
朱斂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沒那腦子。”
發現暖樹也不說話,就是看着自己。朱斂笑着哎呦喂一聲。暖樹道了一聲謝,眉眼彎彎,神色柔柔,繼續擇菜。
下酒菜剛要端上桌,一個青衣小童晃悠悠來到門口,探頭探腦,“老廚子,笨丫頭,忙呢?咋回事,趕緊的,再搞一碟醃黃瓜,那個解酒。山主老爺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擔子挑起來,這不我剛把徐大哥喊來了,得好好搓一頓,酒桌上可沒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見高下了……”
朱斂看了眼小暖樹,看吧,是不是個傻子?暖樹點點頭,是個傻子。
先前寧吉回到隔壁村的住處,輕輕開門和栓門,躡手躡腳到了自己屋子,開始睡覺。
睡在另外那間屋子的趙樹下閉着眼睛,這才放心,呼吸漸漸連綿細長起來。
寧吉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位青衫劍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費多少年月,從不御風,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蠻荒天下,一個剛剛纔登山修道的年輕妖族野修,誤入一處秘境,好似讀書處,齋名浩然?
浩然齋!
年輕修士緊張萬分,到底是誰這麼不知死活,敢在蠻荒天下起這麼個書齋名號?
莫名其妙闖入此地,兜兜轉轉,始終不得外出,年輕修士只好開始在那書齋內隨便翻檢書籍,放下那些怎麼看都是內容普通的市井書籍,作了呼吸吐納的課業,冥冥之中,昏昏沉沉,做了個夢。
在一處廣袤戰場,兩軍對壘,雙方兵力,皆茫茫不計數,一邊是妖族結陣,一邊是浩然鐵騎,戰況形勢最終開始一邊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嶽的金甲神靈,降臨戰場中央,轟然砸地,彷彿各種氣運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擋住妖族大軍的攻勢。
巨大神靈肩頭,站着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萬千絲線組成的紅袍男子,背劍,雙手拄刀,滿身道氣磅礴,氣勢猶勝神靈。
“陳平安攜手桐葉洲,還禮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