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8章 寓言

姜赦只是眼睜睜看着吳霜降提筆編寫史書,好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既然選擇讓吳霜降寫史,就等於陳平安主動讓出了“名”給吳霜降。

這篇“史載”如何如何,別說是官家正史,內容簡直比野史還野了。

姜赦搖頭笑道:“怎麼當的隱官,如此膽小怕事,怕那‘貪天之功爲己有’的嫌疑?還是怕擔因果,不敢攪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亂之世?”

姜赦自說自話,“如此說來,倒也能夠理解幾分,導致一座天下陷入亂世的罪魁禍首,位、名、實三者當中,就數空有其名的陳平安,最爲吃虧。”

吳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是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篡位兼奪名,期間天外周密棋差一着,殺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頗多?”

陳平安嘿了一聲,倒是沒有否認。

姜赦愕然,如今讀書人心真是髒!

吳霜降說道:“陳隱官,你可以隨便開價了。”

今日一戰,“憑空”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再加上他贈送的四把仿劍。

作爲劍修,相信煉劍一事,陳平安有的煉了。

姜赦突然問道:“就不好奇,爲何我會放棄……垂死掙扎?”

陳平安說道:“我不問,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動解釋,到時候只會更丟臉,都未必有人肯聽一句半句的,豈不是倒竈。”

姜赦頓時吃癟不已。

身爲長輩,說你幾句,怎麼還記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語道:“你們三個若是實力弱了,死即死,輸即輸,逃即逃,結局該如何就如何。”

“同樣,你們憑本事,贏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落得現在這般處境,一無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當然認。”

說到這裡,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兩種圓滿姿態,掂量掂量鄭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僞,實屬遺憾。其餘的,都很痛快。當然,諸多大道的無形壓制,實在是惱人至極,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爲,卻也在你們算計之內。兵家詭道也,理當如此。”

“我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壯語,絕非假話,故意誆你一個年輕後輩。只不過我還有一條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走不通。你們只有成功攔路,劫道之後,纔有我們現在的對話。”

姜赦看了眼吳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說道:“大丈夫恰逢其會,在其位,容不得兒女情長,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鐵石心腸。這要比後世廟堂官場的爾虞我詐,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聯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要麼就讓姜赦的名字,在舊篇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或是舊人殺新人,證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斬舊人……”

姜赦最後好像爲自己蓋棺定論,“勝負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東山點點頭。

無此心性,無此氣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這就是老話所說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嘆息一聲。

不愧是兵家初祖,說話就是有氣勢,明明語氣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聽着就是會動心。

這要是能夠被自己照搬、化用在情場,豈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俠女,能夠匹敵?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這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費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滿臉無奈,總揪着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們也別高興太早。”

姜赦雙手握拳撐在膝上,“想象一下,更換位置,你們若是那坐鎮遠古天庭的神?之一,眼見那些蜂擁而至的煉氣士,多如蝗羣,密若蟻簇,身爲神靈,作何感想?”

吳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繪的景象,衆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在天看地。

只見地上的生靈,全都聚攏在四個方位,開始登天。其中除了兩座飛昇臺,猶有無數道士聯袂飛昇。

廣袤大地之上,如同鋪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爲耀眼奪目,宛如道號“人間”的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

在無數“巫”的帶領下,建造高臺,點燃篝火,只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祈求天的施捨和寬宥,而是祈求人間衆生的。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古老的語言依次響起,大火燎原,接連成片,片片銜接,就出現了一條條蜿蜒火龍。

姜尚真心神搖曳,喃喃道:“人間怎麼可能同時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犧牲?”

崔東山解答道:“因爲我們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難歲月裡,我們也不曾經過萬餘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當然。有過人心舒展、自然生髮的一萬年光陰,人間世道變了,有好有壞,就像白景說現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們道心複雜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會覺得現在的道士,算計人心一事,是要遠遠比萬年之前厲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彎繞,且精準。”

只說桐葉洲陸沉一役,當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淵這樣的老人,也有姜尚真這種“中年人”,但是更多捨生忘死的,還是年輕人。

興許萬年之前的人間,還是一位心思單純的少年吧。

姜赦看了眼打造出幾個瓷人的崔東山,笑道:“創造人族之初,神靈並非沒有自己的考慮,所以精心設置了幾道關隘,防止這些螻蟻在人間坐大,貪心不足,覬覦更多。”

“比如,追求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人間塵土一般的螻蟻,竟敢妄圖躋身神殿。”

“如何汲取人間最多的精粹香火,讓神靈的無垢金身趨於永恆,又能夠保證這些香火之源乖乖聽話,地上的人,就要永遠面對一件事物,‘道’的未知和‘心’的恐懼。”

天威浩蕩,神靈赫赫,不可揣測,不可捉摸。

在“巫”的帶領下,人間衆生伏地不起,祈求天上的寬恕,渴望恩賜,避免責罰。

心生恐怖,畏懼萬分,不敢有任何違逆之心。

“既然恐懼來自未知。那麼知道了,便覺平常。接下來,就不會認命,反而要生出不甘和叛逆心,就會有各種試探,想要知道種種邊界在何處,這就是人性。”

人族的身軀,是香火的承載之物。人心的痛苦,是虔誠的源頭之水。

神靈自然不會讓人族尋見痛苦的源頭,人間初始,大地之上,忙於生存,忙於私慾,忙於犯錯,忙於內鬥。

人性是一碗渾水。可正因爲渾濁了,便有了生氣。

神性是一碗清水,神靈和神位只是那隻裝水的碗。

南嶽山君範峻茂,當她這位神道轉世,遇見持劍者降臨人間,範峻茂當時可有任何反抗之心?沒有,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姜赦說道:“毫無徵兆的無妄天災,大地之上的諸多禍殃,肉身的不斷腐朽和各種疾病,妖族在內一衆食肉者生靈的橫行無忌,都讓人族在最大的恐懼之外,生出了一種最多的情感,終於有一天,它壓倒了痛苦。”

崔東山說道:“是憤怒。”

姜赦笑道:“鄭先生身上,好像就沒有‘憤怒’這種情感。”

崔?當然很厲害,跟鄭居中很像,但是姜赦絕對不會覺得那頭繡虎身上,沒有“人味”。

正因爲姜赦能夠從崔?身上,感受到一種無言的極大的憤怒。

這種巨大的沉默的憤怒,讓崔?如同一輪放置在人間的烈日。

只是崔?太驕傲了,從來不屑訴諸於口,從來不想被人理解。

>鄭居中則不然。

如果不是極爲清楚三教祖師和小夫子的道,絕不會讓人間重蹈覆轍。

姜赦都要誤以爲鄭居中是那尊至高神靈的一部分天道再現。

姜赦的這種錯覺,其實白玉京餘鬥身上也有一定程度體現。

鄭居中的智慧,餘斗的理性。

說一尊神靈如何人性飽滿,褒貶不一。

但是說一位煉氣士,修道修得毫無人性,肯定是在罵人。

陳平安說道:“在恐懼、憤怒、慾望等等,在它們之前,或者說之下,人性真正的底色,可能是飢餓。”

鄭居中輕輕點頭。

“爲了防止我們的僭越,越來越‘非人類神’,遠古神靈設置了幾道關隘。”

姜赦說道:“第一,人族誕生之初,既有求生的人性,卻有暗藏一種求死的本心。不必細究,放眼人間,隨處可見。放縱種種慾望,不知節制,口舌之慾,暴飲暴食,男女歡好,索求無度,諸多此類,不知保全精神,空耗心力。七情六慾氾濫,不啻刀山火海,煎熬人壽。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就可以限制大地人間的高度。”

崔東山說道:“修道之人,講求清心寡慾,遠離紅塵,不涉俗世,追求本來面目,認得真正自我,向內求,往天上走。總而言之,修道一事,就是違揹人性的。‘修道之士,已然非人’,一語中的。但就是對這一天大難題的最好解答。”

“第二,‘生即赴死’的身軀皮囊體魄,決定了人身壽命的長短。人族陽壽短,體魄脆弱,就變得可控,可能性就小。”

“可若是人族過於孱弱,只能隨隨便便淪爲地上妖族果腹的食物,就會導致香火稀少,人族的存在就沒有意義。對神靈而言,這是個不小的悖論。所以武道,其實要比術法神通更早給予人間。但是金身境,就是瓶頸,不會給予人族更多。”

武道金身境之上,便是遠遊境,人身能夠如鳥雀御風“羽化”。

因爲人族御風,擅自離開大地,被神靈視爲一種僭越。

姜尚真好奇問道:“爲何從來不會犯錯的神靈,會改變主意?”

如果人族一直受限制於有限的武道,卻無神通術法。哪有後來的登天一役?

崔東山說道:“周首席不就擁有一座財源廣進的雲窟福地?”

姜尚真疑惑道:“有是有,可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鄭居中解釋得更加詳細,“當你擁有一座下等品秩的福地,就想要將它提升爲中等福地,成了中等福地,就又想要成爲上等,有了上等福地,更想要洞天福地相銜接,天地接壤的格局了,便想造就出一座大道完備、自行循環的小千世界,最後就想要三千小千世界,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吳霜降補充道:“退一步說,就算你自己不想獲得更多,自有身邊的旁人希望促成此事。”

姜赦繼續道:“第三,遠古天庭不會坐視不管,人間偶有例外的冒尖,天道和神靈,就要伸手掐尖。”

“就像後世修士的轉世,王朝的更迭,也是一種‘天厭’的顯化,用以辭舊迎新。萬年之前,三教祖師他們這撥道士,終究無法完全用新道替換舊道,對很多‘道統’,有所保留和繼承,希望能夠在‘做主’之後,不斷去改善和糾錯,於是就有了……”

吳霜降笑道:“河畔議事,由道祖牽頭訂立的那場萬年之約。”

“幾座天下,連同蠻荒在內,都試試看,能否爲人間找到某種最優解,讓複雜的人性,與那純粹的神性,當然還有同樣可以稱之爲純粹的獸性,在三者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看看人間休養生息萬年之後,能否出現更爲強大的‘第二撥道士’。”

周密覺得三教祖師失敗了,徹底的失敗。

吳霜降突然問道:“姜祖師覺得呢?”

姜赦笑道:“不好不壞,還湊合吧。”

“一方面,讓地上大隻一些的螻蟻,僅僅是大隻的螞蚱。”

“另一方面,若是這隻螻蟻成了精,僥倖飛上了青天,也能補缺神位越來越繁多的遠古天庭。”

“所以一開始只是‘天下’的兩座飛昇臺,就有了新的作用,同時用來接引地仙成就神位。”

姜赦所謂“天下”一詞,作動詞解。

一種均衡。

飛昇臺本是神靈降臨大地的捷徑,卻成爲有靈衆生、修行成神的唯一道路,登上飛昇臺,就是一場豪賭,不成的,未能登頂,徹底身死道消,化作劫灰,打落塵埃,重歸陸地。成了的,終究是極少數。

楊家藥鋪的楊老頭,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青童天君,他便是人間第一位登頂飛昇境的人族。

所以他又被譽爲地仙之祖,且對人族持有善意。

但是絕大部分遠古道士,仍然不願走上飛昇臺。如此一來,登天,受到了阻礙,道士不得不被迫橫向發展,如水漫溢向周邊,有了越來越多的道場洞府,如那劍尖朝天的荊棘叢生,一個個道士窮盡心力,仿造神通,鑽研出更多的術法。俗子聚集的城池越來越多,雖然略顯粗枝大葉,但卻生機盎然。

道士們佔據洞府,汲取天地靈氣,可既然終究有大限將至的一天,便開始尋求道統法脈的傳承,收取沒有血緣關係的徒弟,就此開枝散葉,將那術法神通一一記錄在冊,讓自己的“道”傳承下去,就像讓生命得到另外一種方式的延續。

城池的牆頭,越來越高,城裡邊的人族越來越多,就有了後世規矩、禮數、律法、鄉約的雛形。

人間大地處處是界線,縱橫交錯。有了默認的“道德”,自然而然便分出了善與惡。

穿上了足夠保暖禦寒的衣裳,就開始追求與生存無關的漂亮,華麗,美好。

相較於近乎永恆不朽的神靈,大地之上的人族,好似方生方死的短暫壽命,求道之心的搖擺不定,相較於廣袤無垠的天地,自身的渺小感覺和虛無感受,語言和文字的出現和發展,更是讓人族內心出現了層層遞進的飢餓,以及疲倦。

“隨後第四道關隘就出現了。人族先是打熬體魄,強大肉身,再是修行術法,如果說壽命可以延長,人性也能夠受到去蕪存菁,存在姿態,越來越接近神靈。陳平安所謂的‘飢餓’,就被無限擴大。最早人族殺妖族,是爲了生存,人族殺人族,遠古道士之間的爭鬥和廝殺,則是爲了更快、更早、更高成爲人間的另類神靈,一層層的境界,有一道道的瓶頸,最關鍵的,就是隨之浮出水面的心魔,出現了道士們的影子。”

“但是,人間那位第一位道士,他的出現,便是最大的變數之一。”

“是他教了道士們原來道可以如此修,路可以這般走。大可不必你死我活,走那獨木橋。”

“一開始他的傳道,並不明顯,只是隨着歲月推移,越來越多的道士,覺得他纔是對的。”

“最後,第五,還是人族的總體數量,沒有這個打底子,還敢奢望登天,跟那些神靈掰手腕?你們以爲如今幾座天下,就算人口繁多稠密了?”

姜赦冷笑一聲,“相較於遠古完整的人間,如今生靈的規模,簡直就是瀕臨滅絕的存在。”

香火鼎盛,越來越多,遠古天庭隨之涌現出了一大批嶄新神靈。比如職掌姻緣,負責生死、掌管鬼物等等。天庭神靈越多,就越需要精粹香火。只說在人間視野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外星辰,如盞盞燈,萬古長明。它們除了是神靈的無數屍骸,亦是被視爲“神靈候補”人族的本命。後世修士鑽研出來的星象牽引術。祖地疆域之外,天外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人族的本命。只是後世創造出這門道法的修士,連他自己都不敢確信此事。

“不然你們以爲我們當初是怎麼登天的,你們又以爲那場仗打了幾年,幾十年光陰?”

“登天一役,我們每一位離地的道士,在那一刻,皆是一尊尊真正‘自我’的,嶄新的,無比強大的神靈,只因爲我們每人都承受着人間難以估量的鼎盛香火!”

“所有修道之士,皆是飛昇的神靈。那纔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說到這裡,姜赦望向鄭居中幾個,“如今一地的山水神靈,佔據祠廟,又能夠吃多少的精粹香火?”

姜尚真小聲問道:“什麼‘祖地’?”

可惜無人回答這個問題。

假設末法時代一定會到來,天地靈氣不再存在,術法神通都會消失,鄭居中跟崔?,找了兩條退路,一個向外求,一個往內求。比如召集一撮志同道合的大修士,銳意進取,聯袂飛昇天外,浩瀚無垠的無盡虛空,聚攏靈氣,尋找神靈屍骸,打造出一座座類似某座天下的“飛地”,適宜俗子居住,就此繁衍生息,延伸出不同的……文明。

一個是向內求,人身小天地,更換某種存在姿態,追求另外一種無限疆域。又或者是打造出一種能夠被理解、可以被肉眼看見的粗糙存在,解決“燃眉之急”,比如瓷人!

與鄭居中這種人商量事情,空口白話的大道理,任你說得再漂亮,思路再嚴謹,都還是沒有意義。所以鄭居中當時讓崔?舉個現成的例子。崔?說在他家鄉寶瓶洲,驪珠洞天裡邊有座瓷山,可以先拿來試試看。

“當年你率先打破金身境瓶頸,讓純粹武夫能夠覆地遠遊,是犯了大忌諱的,已經引來了神?注意,但是除了你之外,所有躋身遠遊境的武夫,都被斬殺殆盡,無一漏網之魚。是得了某位至高的庇護,披甲者?”

姜赦擡朝天幕了擡下巴,這種秘密,於她而言,就是瑣碎小事,何必捨近求遠。

姜赦指了指腦袋,“你以爲人間大勢,都是‘小心’和‘計算’出來的?錯了,大錯特錯。”

姜尚真深以爲然,點頭不已。反正是在含沙射影陳山主、鄭先生他們這些聰明人。

姜赦擡起手,重重攥拳,“都是靠蠻力撞出的時局和形勢,誰不是兩眼抹黑,哪裡看的見明天,今天能不能活都兩說。”

姜赦指了指心口,“道士與神靈異同,真正本命只在此處。”

姜尚真感慨不已,姜祖師這番言語,深得我心,真是說到心坎上了。

崔東山笑罵道:“隨便聽了幾句話就熱血沸騰,周首席要是活在萬年之前,就是那種餓死的吃餅人。”

吳霜降說道:“不盡然。”

姜赦嗤笑不已,“哦?”

吳霜降說道:“假設大勢所趨,某時某地,必定會出一個成就功業的豪傑,那麼‘某人’是不是我,就不能只靠賭。”

姜赦淡然說道:“那是你們這些幸運兒,不曾真正絕望過。”

姜赦沒來由譏諷一句,“取名一事,你小子還差點意思。”

武夫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都是姜赦命名。

在那寺廟道觀,俗子點燃三炷清香,心誠可以通神。

卻不知人身就是一座神殿,誰都可以燃起一炷心香。

爲何武夫有個“純粹”前綴?

武夫肉身成神,吾身天地即神殿,只因爲那一縷純粹真氣,就是香火!

純粹真氣之有無,便是能否成爲武夫的關鍵所在。一口純粹真氣之粗細、強弱、長短,便是武道之根基寬窄、成就高低所在,武夫豈會不視若性命?

哪個修士的本性和道心,不會逐漸被本命物所影響、浸染?

例如兩把本命飛劍之於陸芝。又比如水蛟炭雪之於顧璨。

姜赦說道:“純粹武夫,爲何最不懼怕因果糾纏,武將掌權,謀朝篡位,不勝枚舉。修道之人,敢隨隨便便濫殺那帝王君主、身負一朝文運的黃紫公卿嗎?到頭來,也只是做得國師,護國真人,某姓的皇室供奉,這些個神仙,稍有犯禁,便有劫數。皇帝老兒的腦袋,武夫就敢摘,敢剁。只說那洗冤人一脈,多少女子擰斷過一國之主的脖頸,拿刀劍捅進了所謂九五之尊的心口,她們哪個沒有武道做底子。”

人間武道越高,香火就越發精純,更加通神。

金身境之上的武夫數量越多,由地上嫋嫋通天的香火就更加繁密。

你以爲只是天道崩塌的罪魁禍首,是那場水火之爭?

持劍者跟披甲者,更早就分道揚鑣了。

“那場打得天崩地裂的水火之爭。只是無數個‘偶然’匯聚而成的‘必然’結果。”

真正的源頭,在披甲者,在持劍者。更在那個存在。

“既然起了大道之爭,各自都想正本清源。不然你以爲他們是失心瘋了?”

無數神靈的屍骸,造就了鑲嵌在“道”上的星辰,崩碎的金身,形成了後世所謂的光陰長河。

人族逐水而居,遠古道士同樣是從那光陰長河當中“飲水”,成了煉氣士,術法與神通,開始變成兩種說法。神通只能是天賜,術法卻是己求。神通術法兼備的道士開始斬殺神靈,導致更多的神靈帶着“神通”墜落人間,演化爲更多的術法。

但是有了道士,學得登山法,開始摒棄人性的七情六慾,於是就有了心魔,如影隨形,“追逐”道士。

它們如那溺死的水鬼,試圖拖人下水。

所以化外天魔作祟,纔會被說成是“水患”。

兵家修士,相對最爲遠離光陰長河,再加上受到初祖姜赦“首位手刃神靈”、“開天闢地”的功德庇護,兵家修士得以與純粹劍修一樣,最不畏懼“人間嶄新大道”的壓制。

崔東山說道:“按照最早的約定和盟約,兵家跟劍修,都可以佔據一座天下,姜赦更是憑藉那份不世功勳,還可以立教稱祖。是姜赦聯手一部分劍修,想要入主天庭遺址,纔有了那場內訌。”

說話的是崔東山,姜赦卻是望向陳平安,冷笑道:“聽上去很公道,再公道不過了。可你都是快要當大驪國師的人了,豈會不知這裡邊的陷阱?”

“首先,立教稱祖,最不自由。一顆道心,稍有動靜,便會加速道化天地的進程。”

“其次,兵家佔據整座天下,這仗,還打不打了?打,諸國廝殺,生靈塗炭,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樣的世道,跟以前的世道有什麼兩樣?不打?不打,他孃的還叫兵家?退一萬步說,就算兵家換了一層面目,就怕貨比貨。人心就怕有對照……”

姜尚真忍不住開口接話道:“可以打啊,怎麼不可以打,前輩只需要躲在幕後操縱天下形勢,培植一批傀儡坐龍椅當皇帝,這國休養生息,那國便大動干戈,有充實武備,養精蓄銳的,就有挑釁邊關的。又或者整體上保持平穩,每過個兩三百年,讓動輒數十百餘個國家,大打一場,不也算是一種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再或者,可以再狠一點。”

“打得整座天下,支離破碎,再無第二位生靈存活,作爲僅剩的、唯一的存在,是不是就可以藉機道上證道,成爲新人間的首位十六境修士?”

“最狠的,則是自家天下不打仗,挑選一座天下作爲假想敵,打得兩座天下的大道都崩了,興許機會更大?蠻荒大祖攻打浩然,終究無法在大戰期間直接讓道力提升顯著,但是姜赦可以啊,比那白澤更白澤了。”

寂靜無聲。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姜尚真小心翼翼說道:“是我幼稚了?”

“你小子倒是真敢想!”

姜赦驀然爽朗大笑,“就說你小子聰明,道號是什麼來着,記你一記。”

姜尚真笑嘻嘻道:“小子道號元神,自家祖師叫那姜尚真。”

姜赦瞪眼道:“滾一邊玩泥巴去。”

姜尚真埋怨道:“又急眼了。”

姜赦神色恍惚,想起了一位故友,“曾經有人也是這麼建議的。”

只是姜赦沒有接納。

操控一座天下,玩弄人心,扶植傀儡?那他姜赦與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何異?

陳平安欲言又止。

之前在鎮妖樓那邊,至聖先師曾經親口提及一事,還說他也是“剛剛想明白”的。

如果當初陳平安選擇不管不顧,聯手明面上的劍修,以及暗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在劍氣長城遺址附近,圍殺陸沉。那麼不管結果如何,兵家初祖未必能夠現世,至少會換個人頂替位置。

鄭居中跟吳霜降謀求嶄新兵家祖師之位,早有預謀,涉及青冥天下的未來大勢。道祖是不願意管?就算道祖心中有數,只是覺得不妨順其自然,難道白玉京就毫無察覺,從頭到尾,沒有發現一點端倪?

鄭居中玩笑一句,“做賊總比防賊易。”

先前在鎮妖樓,陳平安就懷疑鄭居中的第三個分身,早就置身於青冥天下,密謀大事,求的,就是新人間的兵家初祖身份。當時至聖先師只給了個“說不準”的模糊答案。

鄭居中說道:“不用太過高估計十五境的神通廣大。幾近道者,終究還是有所不能。姜赦說立教稱祖的得道者不自由,一語中的。何況到了他們那個位置,眼中所看到的人事的大小,緩急,輕重,也是不太一樣的。”

一艘夜航船的海上行蹤,就是個不錯的例子。

大海撈針,自然難如登天。在自家塘裡抓某一條魚,也不容易。

周密的那些隱蔽伏筆,不也是時至今日才被一一發現?

陳平安輕聲道:“總覺得哪裡不對。”

鄭居中以心聲說道:“因爲你遺漏了林江仙,準確說來,是不曾遺漏,卻過於小看了這位劍氣長城末代祭官的作用。”

白玉京某本冊子上邊,道祖和三位徒弟各自寫下名字,總計不到十位道士。

比如道祖寫下的名字,就是林江仙。餘鬥寫了那位女子劍仙,寶鱗。陸沉則寫了白骨真人。

萬年刑期一滿,身爲兵家祖師的姜赦出山,從熒惑離開,重返人間。

對於新舊四座天下而言,姜赦的選擇,都會產生很難估量的深遠影響。

例如浩然武廟更換祖師掛像,主動迎接姜赦歸位祖庭,承受香火,是一種可能。

又比如姜赦與餘鬥和白玉京結盟,又比如姜赦不願寄人籬下,去蠻荒跟斐然合作。

或者姜赦願意耐着性子,再等個大幾十年的光陰,去那座再次開門的新五彩天下。

劍氣長城那邊一直在暗中截取武運,悄然集於一身,承載這股武運的,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大約三百年前,他先行一步,離開劍氣長城,去往寶瓶洲驪珠洞天,化名謝新恩,成了楊老頭的弟子。最終去到青冥天下,如今汝州鴉山的林江仙。前不久,舊刑官豪素,也已進入白玉京神霄城。他們在等誰?當然是在耐心等待末代隱官,而陳平安只是剛好成爲了這位末代隱官。

鄭居中說道:“林江仙和謝石磯,近乎同時躋身武道十一境,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姜赦的實力。不然吳霜降就不止是大道崩潰、死上一次而已。”

這場架,如果不談事後的“分賬”,吳霜降大道折損最多,付出了跟問道白玉京一樣的代價。

陳平安也算代價不小。

至於真正的代價,大概是寧姚在場,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

被打成混沌一片的,不單單是那些本命物,其實還有人性與神性。

只是一個相對自由些,一個全不自由。不管如何,總要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畢竟稍後還要去外邊的夜航船。

若說沒有絲毫的大道裨益,卻也不是。苦中作樂的精髓,不過是三個字,長遠看。

鄭居中說道:“這類更多內幕,以後你當面詢問燕國便是。”

陳平安點點頭。

吳霜降見姜赦不再有閒聊的興致了,便提醒一句,“我們可以談買賣了。”

陳平安將自己的“開價”娓娓道來。

“首先,一部拿來就能用的靈書秘笈,還要能夠裨益一場證道飛昇,不說雪中送炭,總要錦上添花。”

“第二,那座歇龍臺。第三,至少給我兩條靈氣長河。”

“第四,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可以讓小陌去取。”

吳霜降笑呵呵問道:“這就沒了?還有第五第六呢?”

陳平安說道:“吳宮主別急,我這會兒說話有點費勁,容我緩緩。”

崔東山以心聲,“先生,聽說歲除宮有件秘不示人的仙兵,真可謂價值連城。”

姜尚真不甘落後,“山主千萬別嫌棄神仙錢跌份,要他個萬八千的顆穀雨錢,借也行啊。”

鄭居中對姜赦笑道:“前輩,我們換個地方散散心?”

姜赦起身道:“正合我意,此地烏煙瘴氣,銅臭萬分。”

姜赦隨口問道:“鄭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鄭居中說道:“一個去往天外遠遊,循着道祖的舊路軌跡,看一看真正的大千世界,可能中途還會尋幾座小千世界,便於驗證幾個困惑已久的問題,比如光陰的刻度,是否真實存在。祖地爲何能夠稱之爲祖地。祖地這邊常人的所思所想,與瘋了的人,以及修道之人,各自在天外有何不同的顯化。此外一個留在白帝城閉關求道,一個去青冥天下趟渾水。”

姜赦伸了個懶腰,晃了晃腦袋,顯然對鄭居中的說法不太感興趣,笑道:“那就都預祝順利。”

鄭居中說道:“在此謝過。”

姜赦更好奇一事,“你跟那頭繡虎只是看着像,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同道中人,爲何願意獨獨對他刮目相看?”

鄭居中沉默片刻,給出一個答案,“跟崔?聊天不費勁。”

武道一途。

姜赦一死,大赦天下。

記得崔?曾經說過。

人間最好的文字,不管篇幅長短,不管是文采斐然,還是樸實無華,歸根結底,皆是一篇寓言。

可以總結歷史,能夠預言未來。

想起當年那個在白帝城彩雲局中手執白棋的黑衣青年,鄭居中竟是也有些感傷。

白帝城內,談過了買賣,陳平安說能不能讓自己眯一會兒,片刻就好。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吳霜降和崔東山、姜尚真都離開,只留下寧姚坐在他身邊。

青冥天下,汝州小道觀,桌上燈火搖曳,老人已經將那個接近尾聲的故事,倒敘回了童年。

小時候,大半夜幫忙給稻田搶水,黝黑瘦弱的孩子,獨自躺在地上,雙手作枕頭,嚼着甘草,翹着二郎腿,輕輕晃着一隻草鞋,呆呆看着璀璨星空。

小心翼翼,藏在心間。

好像孤兒,沒有錢,就用眼睛偷走了整片星空。

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80.第80章 出山110.第110章 無不散的筵席772.第772章 再來一碗陽春麪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68.第168章 世間父親皆英雄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第1309章 連破三境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1033.第1033章 逍遙遊220.第220章 山水印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95.第195章 鎮劍樓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230.第230章 降服141.第141章 百怪(上)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383.第383章 棋盤上827.第827章 十四境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61.第61章 過河卒41.第41章 練拳124.第124章 鬼打牆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99.第99章 山神和竹刀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732.第732章 煉劍(一)1011.第1011章 春山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600.第600章 磨劍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979.第979章 俯瞰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1106.第1106章 謎底139.第139章 千奇(上)604.第604章 先生包袱齋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84.第84章 我有一劍143.第143章 百怪(下)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32.第1032章 閽者409.第409章 劍術669.第669章 還鄉(一)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124.第124章 鬼打牆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1108.第1108章 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