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廷濟是誰?
這還真是個要命的問題。
桐葉洲的消息閉塞,可見一斑。昔年浩然各洲如人,一洲有一洲的風土和性格,比如民風彪悍的扶搖洲,就像個孔武有力的莽夫,與北俱蘆洲就跟遠房親戚似的。而桐葉洲的自大,就像個搖頭晃腦的老學究,只需關起門來,我的學問就是天下第一。
當然也跟當年文廟不準元嬰境修士、金身境武夫來到五彩天下,很有關係。
金鏨王朝的太宗皇帝,張敷之,道號山芝,是一位年輕金丹,桐葉洲譜牒修士出身。
他剛剛坐了龍椅,卻不戴帝王冠冕,不穿龍袍。
高髻大袖,道流裝束,身材魁梧。青睛,雙眉異彩,手垂過膝,富文學,美姿儀。
皇帝立即起身離開龍椅,快步走下臺階,生怕走得慢了,就被一劍削掉腦袋,或是被攔腰斬斷,如此一來,那位自稱不喜歡仰頭跟人言語的青年劍仙,不就可以低頭跟他說話了?
皇帝向前走出十數步,鞠躬,低頭彎腰道:「百城派張敷之拜見齊劍仙。」
沒有跟許多仙府門派一樣,更換成宗字頭,百城派派還是沿用舊名號,一切山上規矩照舊,祖師堂禮制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
謝狗以心聲笑道:「山主,這個張敷之,好運道,迷迷糊糊就當了皇帝老爺,這會兒還跟喝高了沒醒一樣,覺得那張椅子燙屁股,一門心思想着時局穩定下來,就趕緊讓位。」
陳平安沒有跟隨齊廷濟進入大殿,只是坐在門檻上,地面上鋪設新窯口燒造出來的粗劣金磚,都談不上嚴絲合縫,這要是擱在桐葉洲,匠人要掉腦袋?
陳平安說道:「太宗皇帝沒那麼好當的。」
小陌多說了幾句,「公子,此人既沒有參與到密謀推翻先帝的那座小山頭,也不在濫殺之列,先前就是當了個掛名的禮部侍郎,沒什麼暴虐行徑,我跟狗子一合計,就暫時沒動他。」
陳平安點頭道:「此人還像個正經道流,心思更多還是在山上。」
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坐在門檻上邊,黃帽青鞋綠竹杖的俊逸青年,站在門外,面容喜慶的貂帽少女站在門內。
這幅本該給人靜謐平和感覺的畫面,就那麼安安靜靜,撞入衆人的眼簾,只是加上大殿內的那些「面面相覷」的腦袋,地上勾勒出來七彎八拐的血跡,怎麼看怎麼觸目驚心。
張敷之都沒問金鏨王朝的慘劇,是不是眼前這位齊劍仙的所作所爲。
皇帝都不問,那些廟堂重臣,當然就更加噤若寒蟬了,這幾位來自飛昇城的劍仙,難道是想要再血洗一遍,故意等他們聚在一起?那他們是引頸就戮乖乖受死,好呢?還是負隅頑抗再被斬首,比較體面些呢?
即便不知道齊廷濟是何方神聖,那座飛昇城總是知道的。
今日朝堂緊急召開議事,除了商量張敷之的登基事宜,真正的議題,就一個,兇手是誰?
先前一國山河版圖之上,剎那之間,一條劍光亂竄,瞬殺了兩百多號在金鏨王朝手握大權的修道之人,其中包括一明一暗的玉璞境,兩人。地仙,也有二十六人。
就這麼死絕了。
真是眨眼功夫。
況且又是飛劍萬里取頭顱的劍仙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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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幾乎所有人,都猜測是寧姚遞劍了。
否則實在是想不出,如今的五彩天下,還有誰能夠有此殺力。
再者金鏨王朝有個尚未證實的小道消息,寧姚早年曾經來過南邊,還殺過人。
當年十二位桐葉洲成名修士,三金丹,九龍門,圍殺一位誤認爲至多是元嬰境的漂亮女子。
其中一位身披兵家甘露甲的金丹,
結果只是捱了那女子一劍,身軀連同甲冑脆弱如一張薄紙。
飛昇城,寧姚。
地盤勢力與個人修爲,都是當之無愧的獨一檔。
至於天下第二人,約莫是白玉京那位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官,傳聞是道祖的小弟子。但是在寧姚手上吃過虧,據說因爲立碑一事,飛昇城劍修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寧姚很快遠遊至東邊,一場問劍,興師問罪,那位道官都被打得去閉關了……
天高地遠,地仙修士,便是想要一路御風「飛昇」到天幕,去與那文廟儒家聖人說理,也非易事。
再者,就算找見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文廟陪祀聖賢,有意義嗎?
寧姚已經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人。如今整個南邊,有信誓旦旦說她必定是仙人境的,也有言之鑿鑿說她極有可能已經是飛昇境劍仙了。
他們懷疑就算文廟聖賢願意幫忙講理,寧姚就聽嗎?
作爲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講什麼理?皇帝造反啦?
何況劍氣長城與中土文廟關係又不差的,否則爲何讓飛昇城坐鎮天地中央?
到時候文廟聖賢讓金鏨王朝直接去飛昇城掰扯掰扯?然後寧姚與那些殺妖如麻的劍仙們,就直勾勾盯着他們,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再者傳言,只是傳言,說有一個姓陳的末代隱官,竟然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但他既是寧姚的道侶,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
天曉得此人如今在文廟是什麼身份?
有無可能,到了天幕,他早就守株待兔?你們的狀紙我接了,哦,要狀告我的道侶寧姚是吧?
齊廷濟瞥了眼張敷之,說道:「你們不要冤枉我,先前出劍之人不是我。我這個人脾氣一般,生平最是受不得半點委屈。」
都不用什麼山上手段,齊廷濟此話一出,陳平安就可以感受到這些仙官老爺們的如釋重負。
齊廷濟微笑道:「也不用誤會是寧姚出手,她暫時沒這麼空閒,搭理你們這些爛透了的膿包。」
既然齊廷濟不是真正遞劍的兇手,也不是寧姚出手?那眼前這一行人,就是撿漏來的?且不管那些頭顱如何落入他們之手的,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商量商量,至少不必一言不合便刀兵相向?金鏨王朝經不起折騰了,真要散架的。
齊廷濟伸手繞後指了指謝狗,道:「出劍的是她,如果是我,今天你們開不了朝會。」
謝狗雙手叉腰,紅彤彤的臉頰,神色可驕傲了,偏還要故作謙虛,「雕蟲小技哈。」
張敷之苦笑不已。他又能說什麼。
能夠當上金鏨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一來張敷之性格溫和,更重要的,當然還是他那門派的掌門師伯,屈聖通是時下金鏨王朝屈指可數的元嬰境修士之一,精通星象,擅長算卦,行靈官法,進了五彩天下沒多久,便得了一樁仙家大機緣,僥倖破境躋身元嬰,開闢出一座私人道場,近十年都在閉關,遠離俗世,回頭來看,還真就被他躲過一場無妄之災的刀兵劫?
本該在南邊隻手遮天的朝廷,剛死了一大片,甚至連皇帝的腦袋都不見了,還有誰敢坐那張斷頭臺似的龍椅?
張敷之當然也不敢,如果可以選,他一定不當這出頭的椽子。只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金鏨王朝廟堂裡邊還活着的各路仙師,實在不願偌大一個王朝就這麼頃刻間分崩離析,挑來挑去,便相中了張敷之。張敷之聽到此事,倍感荒誕,不曾想正值閉關的掌門師伯,竟然降下一道法旨,讓張敷之順從天意和民心,登基繼承大統。
張敷之不得不從。
一國之內,沒人跟他搶,張敷之本身也算可以服衆,就這麼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九五之君,至於能當幾天,張敷之也吃不準,會不
會跟先帝一樣去靈柩裡邊躺着,當個鄰居,還是說不好。
謝狗挪步,踩在一顆死不瞑目腦袋的面門上邊,低頭瞪眼,不愧是在北俱蘆洲山下走慣了江湖的,與那頭顱問了句你瞅啥。她一腳將其踩得臉龐凹陷下去,有顆眼珠子唰一下迸射出來,如暗器砸向遠處一位新任尚書大人,嚇得後者趕忙側身躲避。
貂帽少女擡起頭,呵了一聲,「我只是殺人快一些,遠遠不如這些仙師殺人的花樣多,這趟金鏨王朝之行,我可是長見識了。比如這個叫蔣邈的啥啥大將軍來着,就特別欣賞麾下愛將們的剁肉泥、架油鍋,尤其癖好以孩童築京觀,每次攻入一座城池,美其名曰洗城?」
謝狗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臉色陰惻惻道:「我家山主說啦,我的作風,簡直就是後世山澤野修的祖師爺,你們聽聽,能是個善茬?結果好嘛,碰到你們,都要甘拜下風。」
謝狗撇撇嘴,「齊老劍仙,你們繼續聊,我就不搶你的風頭了。」
齊廷濟笑了笑,「也沒有太多可聊的,就是給他們提個醒,以後金鏨王朝做事情,不要再這麼顧頭不顧腚了。」
他一句戲謔的「顧頭不顧腚」,廟堂文武再看看地上的那些腦袋,愈發覺得齊廷濟這個說法,真滲人。
齊廷濟緩步前行,走到張敷之身邊,雙方並肩而立,他看着那張龍椅,張敷之目不轉睛,心絃緊繃。
齊廷濟繼續說道:「以力壓人,沒什麼問題,我們劍修以劍術講理,跟蠻荒畜生講理了一萬年。你們這撥桐葉洲山上仙師凌駕於凡俗之上,我也能理解,到了一個儒家和文廟終於不再管你們的嶄新天下,置身於規矩稀碎的的新地方,天不管地不管的,性子野了,做事無忌諱,諸多欲望約束不好,還是可以理解。但是這裡邊有個小問題。」
「你們的力氣太小。」
齊廷濟伸手拍了拍張敷之的肩膀,笑道:「實在是太小了,但是你們做的事情,大嗓門講的道理,卻是我齊廷濟都要反覆掂量都未必敢做、能做的。」
一位心有所想的武將,他實在是憤恨這撥氣勢凌人、來歷古怪的劍修,天曉得是不是暗中密謀多年、假託飛昇城之名、再來將金鏨王朝鳩佔鵲巢的陰險路數?少跟我們扯這些有的沒的,雙方坐下來分贓便是,劍修又如何,不還是修道之人,不需要搶佔天材地寶,就不需要堆積成山的神仙錢了嗎……他瞬間被齊廷濟一條劍光洞穿身軀,後者以劍氣摘出整顆膽。
齊廷濟看也不看那具屍體,譏笑一句,「膽子也不大啊。」
齊廷濟說道:「今天你們肯定還要死一些人物,記得幫忙捎句話到下邊,走快點,那條黃泉路上還能跟上隊伍,省得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的。就說是齊廷濟說的,你們實在是太弱了,連一個飛昇境都無,就敢做無法無天的高調事情。」
齊廷濟沉默片刻,「百無禁忌,你們是真不怕啊。與蠻荒畜生何異?」
一直站在門外的小陌淡然道:「很多事情,猶有過之。」
殿內總計六十餘號文官武將,桐葉洲修士佔了九成,剩下十來號,都是用來裝點門面的,不是某位元嬰境老神仙的仙師眷屬,便是昔年桐葉洲某國頂尖世家豪閥花重金買來的官身。臨時拼湊出來的一場朝會,不少第一次參加朝會的仙師,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富貴險中求的心思。
那個始終坐在大殿門檻上邊的青衫劍客,突然開口問道:「有沒有認識趙鐵硯、商祚的仙家?」
一位手捧玉笏、身穿官服的老金丹,戰戰兢兢挪了兩步,面朝大門,與那青衫男子作揖,顫聲道:「啓稟劍仙,我認得他們。」
那人笑問道:「你們是什麼關係?」
老金丹恭敬答道:「不敢隱瞞劍仙,我是丹井派當
代掌門,宋籀,自家道號便不提了,免得污了諸位劍仙們的耳。趙鐵硯和商祚都是門中弟子,當年他們擅作主張,選擇留在桐葉洲。」
慘也。
莫不是那幾個不成材的孽徒,擅自留在桐葉洲,成了禍害?與眼前這位青衫劍仙起了什麼衝突?那自己跟丹井派怎麼都逃不掉一個管教不嚴的追責?老金丹心中悲慼,那幾個孩子資質一般,卻不是什麼歹人啊,莫不是運道不濟,已經劍光一閃,便身死道消了?
砰!大殿上一顆站在最前排的腦袋就開了花。屍體頹然倒地,當場形神俱滅。
境界過於懸殊,他們都不知是哪位劍仙動的手,更懶得去琢磨此人爲何會死。
老金丹霎時間嚇得道心不穩,眼皮子直打顫,還要故作鎮靜,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平安說道:「上樑不正下樑正,也算一樁奇事。至於你,倒也沒有斜到邪門歪道上邊去,還行。敢問掌門,如今官居幾品?」
宋籀輕聲道:「光祿寺衙署當差,從三品,不是正印堂官。」
陳平安點點頭,冷不丁問道:「這裡有沒有仙卿派的高人?比如那位年紀輕的躡雲劍仙?」
張敷之立即開口道:「稟劍仙,仙卿派道場,不在金鏨王朝境內,那躡雲閉數多年,前不久下山擔任鄰國的國師,已經是元嬰境了。」
謝狗咧嘴笑道:「山主,同行唉。」
陳平安疑惑道:「他那金丹碎了大半,這才幾年功夫,還能不退反進,躋身元嬰?」
張敷之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釋道:「此人有一把品秩極高的佩劍"尸解",仙卿派又對他寄予厚望,什麼寶物、機緣都緊着這位年輕劍仙,躡雲能夠破境,雖然比較意外,卻是勉強說得通。」
躡雲所在的那座王朝,就是僅次於金鏨王朝的南部強國,經過這場變故,此消彼長,誰吞併誰不好說了。張敷之雖然無心權勢,卻也知道殿上不少人,如果不是這撥劍仙「大駕光臨」,朝會結束,出了皇宮,就會秘密傳信仙卿派,甚至收信人就是躡雲本人。
謝狗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山主,巧不巧,也是一位年輕劍仙唉。」
山主,既然這廝當年就敢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是那最喜殺伐的蠻子,不如我去把他攮了?
陳平安搖搖頭,只是提醒齊廷濟一句,可以多留心此人,是個很精明、擅長審時度勢的劍修。
齊廷濟心知肚明,陳平安臨時改變主意,親自走這一趟,還是擔心飛昇城裡邊的那個小姑娘。
馮元宵,她是五彩天下的天地大道顯化而生。簡而言之,她跟寧姚,相互壓勝,互爲苦手。
若是由着金鏨王朝成爲整個南方的常態,會對那個小姑娘的道心,造成不小的深遠影響。
關於五彩天下的形勢格局,外邊有過各種猜測,答案如出一轍,多半是介於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之間,煉氣士佔據絕對的高位,凡俗夫子淪爲徹頭徹尾的附庸,最終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是唯獨沒有人覺得會跟浩然天下那樣,山上山下之間出現一條界限分明的「分水嶺」,都不可能是個「近似」。
唯一一個能夠以山下人管束所有山上事的地方,就是寶瓶洲的大驪王朝。
齊廷濟至今都沒去過寶瓶洲,當年等他聽說大驪吞併一洲之後,就對國師崔瀺開始好奇起來,開始有意蒐集寶瓶洲的近況,後來離開劍氣長城,再到戰事落幕,齊廷濟對大驪王朝瞭解更多,一直以與那頭繡虎緣慳一面而引以爲憾。
返回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之前,齊廷濟確實要先走一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版圖。
陳平安又報了十多個桐
葉洲老神仙的道號、門派名稱,以及武學宗師的名字,看看這座大殿之上有沒有沾親帶故的。
兩位坐鎮五彩天下的文廟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負責記錄一座天下甲子之內的山河變遷,還要忍着噁心,將桐葉洲某些偷渡者找出來。
原來當年那撥試圖瞞天過海,用上各種手段秘法偷偷潛入五彩天下的犯禁違例修士、武夫,都被文廟一一揪出,三位元嬰境,七個金身境和兩位遠遊境武夫,總計十二位,都從姜老夫子的袖子裡邊摔出,當時還是讓陳平安順路隨手丟到桐葉洲去的。
結果還真有一些,不過絕大多數都死在謝狗劍下了,目前活着的,還能站在大殿之上,只剩下兩個。
這一下子是真讓他們結結實實嚇到了,此等頭等機密,自家門派祖師堂內都只有幾人知曉而已,這位來自飛昇城的中年劍仙,如何得知?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兩位的祖師爺,分別是那掌門宗流,璉瑚真人是吧,回頭再找他們登門算賬。」
陳平安伸手出袖,指了指那位丹井派掌門,「宋籀,就從你開始,大殿之上的同僚,你報個名字,說出他幾個必死的理由。給不出名字,就算你承認自己是罪大惡極的那個,後果自負。」
老金丹臉色陰晴不定,環顧四周,咬咬牙,終於報出了個名字,給出的理由,是此人麾下驕兵悍將毫無軍紀可言,以馬槊貫穿嬰兒爲樂,而且此人精通一門歹毒異常的房中術,這些年帶兵打仗,暗中將鄰國數十位女修煉爲豔鬼。次一等姿色、根骨的世族女子,悉數煉爲鼎爐用作採補,女子淪落至此,耗竭元神,轉世都難了。但是此人心思縝密,行事極爲隱蔽,先前還是被一位精通望氣的道友窺破,他宋籀才獲悉真相。
那人就要跟宋籀拼命,被一道劍光當場剁掉腦袋,不光如此,此人魂魄還被那貂帽少女雙指搓捏爲一根燈芯,她吹了一口氣,點燃油燈,亮起光亮,魂魄受此煎熬,哀嚎不已。
謝狗再伸手一抓,將屍體剮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從一處本命竅穴將那隻青銅小爐拿在手裡,將被拘押在裡邊的女子都放出,有些已經變作厲鬼,衣袂飄蕩,繞柱飛旋,有些殘存真靈,聚在角落嗚咽不已,一座大殿頓時鬼氣森森。
謝狗手持那盞呲呲作響的油燈,皆是修士魂魄被真火煉化的細微動靜,低頭眯眼瞧着景象,再從屍體拘出一些不可名狀的氣數,貂帽少女嘿了一聲,「後世點燈的手段,真是潦草粗劣,太費油了,我這盞燈,至少能燒個三五年,魂魄觸覺還不減弱絲毫,最妙的,還能用你的氣數持續添油啊,哇,你賺了,還能活上一百年。」
殿上衆人,頭皮發麻,竟是看都不敢看那貂帽少女一眼,怕就怕對視,她來上一句你瞅啥。
皇帝張敷之也說了個大女幹大惡之徒,被謝狗一劍劈成兩半,一併點了燈。結果到頭來還剩下三十四個活人,有人汗流浹背,有人如喪考妣,畢竟越晚開口報名字的,處境越是驚險,已經過了第一道鬼門關的人,就怕後邊的人望向自己,期間有人被那遊曳視線瞧得肝膽欲裂,只要視線稍微停留在自身,便是背脊生寒,一個忍不住,便直接用桐葉洲雅言破口大罵起來……齊廷濟坐在擱放龍椅的臺階那邊,安安靜靜看着這場不算如何有趣的勾心鬥角。
之後有人實在是找不出殿上某人的腌臢事了,找不到替死鬼,總不能真就承認自己該死,便壯起膽子詢問門口那位青衫男子,能不能說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但是壞事沒少做的金鏨王朝仙師。好在那人笑着點頭答應了,說當然可以,不過至少需要給出三個名字,只要被我發現有任何一人不該殺,就只好由你補上了。
之後小陌現出一尊縹緲法相,俯瞰整座王朝,謝狗得到了確切
等
到最後一位並非仙師的豪閥子弟說完三個名字,劍光依次亮起,他背靠大殿金漆大柱,臉色慘白無色,全身大汗淋漓,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當官了,回到家族就只管提籠遛鳥,過那安穩的清閒日子。
毫無徵兆的,本以爲劫後餘生的十數人,瞬間斃命。
那撥既不能說是喜怒無常、也不好說是循規蹈矩的飛昇城劍仙,也沒有任何解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齊廷濟,不會怪我喧賓奪主吧?
齊廷濟笑道:「一看你就是個負責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的狗頭軍師。」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這些個強梁豪橫之輩不得好死,咱們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好,必須江湖留美名,很好,殺人劍活人刀!」
小陌倍感無奈。
謝狗朝那些女鬼招招手,「莫怕,我自有手段,送你們一樁山上機緣,學成了仙家術法,再來報仇不遲。」
齊廷濟走向大殿門檻,說道:「三年之後,我再來一趟。」
「你們放心,到時候肯定還會殺人。來的次數多了,你們就會越來越清楚我的底線在哪裡。」
「當然前提是金鏨王朝還在。無妨,即便換了廟堂或是道場,你們總歸還在這座天下。」
這讓人怎麼放心?
皇帝不忘將這位青年劍仙送到大殿門檻,齊廷濟說了句止步,張敷之便停下了。
沒有立即離開京城,他們施展障眼法,坐在一座碧綠琉璃瓦攢集的屋檐上。
謝狗笑道:「山主是擔心這裡邊,會不會藏着個類似黃鎮的人物?小仇大恨尚且如此難纏了,更何談遠處的少年少女們,或是師尊被做掉、或是家族長輩被宰了,如此血海深仇,豈不是更要揪着不放?」
陳平安搖搖頭,「不怕這個,無非是有仇報仇,各說各話,無名者殺有名,各講各理,這些不算什麼。」
取出那隻養劍葫,喝了一口酒,陳平安頭疼道:「我只是擔心陸芝新收的弟子,蛟龍溝的程三彩。好不容易纔撇清關係,連那件金醴法袍都送出去了,這下接手了龍象劍宗,算怎麼回事。」
齊廷濟笑道:「反正你就要當新宗主了,到時候下一道法旨,把那件金醴法袍收回來?」
陳平安無奈道:「齊老劍仙,少說幾句風涼話行不行,"劍仙"和"金醴",意義特殊。若說不得已送出去,不見面還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好了,現在好了,去了你們那座祖師堂,我瞧着就心裡彆扭。」
齊廷濟說道:「你也別跟我訴苦,我只管送出一座宗門。」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動身去飛昇城?」
齊廷濟卻搖頭說道:「反正就是那麼個事,你們在飛昇城祖師堂提一嘴就算落地了,你開的口,寧姚不反對,陳緝也附議了,還能有什麼異議不成?我就不去飛昇城了,在天幕那邊等你們。我下次返回此地,準備學一學陳緝,用個化名,該換身份,六十年間,走走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也好。」
齊廷濟笑道:「我第一次涉足此地,算不算"開門紅"?」
小陌點頭說道:「多殺幾個王八蛋,凡俗夫子明年的日子就好過許多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是啊,總不能一年到頭都是清明節吧。」
齊廷濟微笑道:「其實在這邊最糟心的,還是不辭辛苦補缺桐葉洲地利的陳山主了。」
小陌問道:「公子,是不是尋個法子,告訴他們桐葉洲那邊的現況?」
謝狗有些不樂意,難得反駁小陌,「憑啥。」
陳平安嗯了一聲,「來年元宵佳
節,會熱鬧些,中秋節想必也會更名副其實些。」
謝狗想了想,「也對。」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碧霄道友說時機一到,就讓我捎句話給陸芝,讓她在甲子之後,帶着某位弟子去一趟明月皓彩,有事相商。我先前詢問什麼叫時機一到,碧霄道友卻賣了個關子,只說天機不可泄露,時機一到自然明瞭。現在算不算時機成熟了?」
謝狗哇了一聲,讚歎不已,「碧霄道友真仗義,牛氣唉。」
陳平安思來想去,一時間也猜不出老觀主的用心,說道:「我們先把話帶到。」
齊廷濟擡頭望向遠處。
有人御劍來此,一路南下。
大概這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氣勢吧?
如天如帝,巡遊人間,萬山必須俯首,雲海自行讓道。
見此氣象,齊廷濟當然羨慕,可若說嫉妒之心,半點也無。
寧姚現身屋檐,疑惑問道:「這邊是怎麼回事?」
「馮元宵突然就連破三境了,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齊廷濟愣了愣,會心一笑。陳平安笑容燦爛,嘿。小陌恍然,謝狗擡手一拍臉頰,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