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天行健

第50章 天行健

夜色裡,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鬆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後,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盪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複數次後終於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纔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藉着過人的眼力和出衆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後是廊橋,最後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後,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盡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複雜,憤憤道:“敢這麼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愣了愣,然後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着。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後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着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於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隻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塗抹在後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麼。”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麼強啊。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孃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爲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沉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先生閒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後,就聞着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着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於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後,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爲在這方古怪天地裡,修爲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鬆,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後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千到時候年道行毀於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於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後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後怕歸後怕,不過對於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爲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後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後,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嚎了,我在那麼遠的地方都瘮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顏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愣,然後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罵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孃沒見過世面啊?!老孃也是親手摸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裡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孃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裡,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對着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着貓腰跑遠,然後繼續蹲着,眼神幽怨。

婦人指着自家漢子罵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爲啥楊家鋪子的夥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乾點正經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孃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譁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於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裡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爲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罵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後,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衆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後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於怎麼個遠法,陳松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着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後,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着那對子女去孃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孃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着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噹都響不起來,只得厚着臉皮回孃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孃吵架,還使勁偷着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罵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孃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孃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黴,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麼說啊,嫂子你怎麼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擡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後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着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罵罵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後,邋遢漢子輕輕往後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麼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傢伙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裡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着點,別跟人動手。”

看門人擡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擡起頭,看着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後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繃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唸師父的叮囑,然後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罵了一句娘,然後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爲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賬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着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着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罵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只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後,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後,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纔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小。說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幹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繡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裡,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佔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後,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只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佔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後,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於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穫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沉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幹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後,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着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傢伙可謂惡名昭彰,築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着,這會兒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着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後背浸透汗水,終於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坐在門檻上,望向屋內衆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爲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傢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後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隻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爲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後,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後背心一拳。

劉灞橋乾笑道:“雖熱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後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眯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衆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產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只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後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幾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着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麼說來着?”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後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於複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松風如墜雲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裡“拔出來”,落地後,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後,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豔。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於陳平安一事,這個傢伙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誌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頹然靠在椅背上,心有餘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麼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與劉灞橋關係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裡的最強手。”

然後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彷彿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麼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松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後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後毫髮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別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後,直奔自家鋪子後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裡三位長工夥計居住。

掌櫃推開後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菸杆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後,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桿,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着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着這個敲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裡不得勁兒,就想着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孃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後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後,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着,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爲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製成的老煙桿,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臺階後,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後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後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後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嚥下最後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着旱菸,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註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裡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着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隻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後爹不在的時候,孃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桿,“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隻佈滿老繭的大手,“拉鉤。”

孩子趕緊伸出白皙小手,開心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鉤,拇指上翻後緊緊挨着。

男人鬆手後,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後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脣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夥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夥計罵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麼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麼煩人的,能堵在這裡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隻乾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孃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夥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隻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後,孩子擡起頭,發現一個板着臉的老爺爺站在那裡,與他對視。

年輕店夥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隻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孃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賬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傢伙,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後,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檯上,才能看着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麼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夥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後,教過孩子一回,後來不放心,又親自看着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孃親躺在木板牀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後,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鬆了口氣,孩子然後悄悄把孃親的一隻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竈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着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孃親又要沒胃口了……”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揹着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着,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於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採摘那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揹着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鬆。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着烈日,揹着籮筐,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纔回到楊家鋪子,籮筐裡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着哭腔說,他家裡只有孃親一個人,怕他孃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麼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後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採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着洶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後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裡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後,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菸杆,我教你一門怎麼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採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孃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後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後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後只能疼得在小巷子裡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麼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後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牀上的孃親擔心。

那個過程裡,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於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後,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乾枯醜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牀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孃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孃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孃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着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好的孩子呢,又怎麼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着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唸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

只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本章完)

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1049.第1049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六)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921.第921章 果然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917.第917章 很繡虎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872.第872章 山水有重逢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217.第1217章 雪光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600.第600章 磨劍121.第121章 快哉風74.第74章 火龍走水86.第86章 同道中人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58.第158章 吃掉1075.第1075章 見麒麟1108.第1108章 火符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1007.第1007章 看酒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225.第225章 夜路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134.第134章 這一年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134.第134章 這一年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095.第1095章 不陌生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1273.第1273章 野田黃雀行583.第583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一)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939.第939章 月色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37.第37章 拳譜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1278.第1278章 籤文29.第29章 狐魅22.第22章 止境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第1297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934.第934章 教拳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586.第586章 壓下一條線(二)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