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方纔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範雲蘿,陳平安故意升空幾分,在白籠城掛名的那位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爭取將其一鍋端了,最少也該遊鬥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陰物,正是陳平安的首選。

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放心集》上記載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繁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都要以爲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

書上那些字裡行間彷彿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息事寧人的,就四個字,元嬰巔峰。

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面了,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願意跟着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着滿地晶瑩如玉的白骨,不下二十副,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子鬼魅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爲這座小天地的陰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六七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極快,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鬆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雙道侶的走近,那對男女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現那位年輕遊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着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後,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

在那對道侶走近後,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後的密林,說道:“方纔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鬥了一場,雖然險勝了,可是逃逸鬼物極多,與它們算是結了死仇,隨後難免還有廝殺,你們若是不怕被我牽連,想要繼續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雙道侶面面相覷,神色慘然。

牌坊樓那邊交出的過路費,一人五顆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於鬼道術法的練氣士,進了鬼蜮谷,無時不刻都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爲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爲了能夠儘量在鬼蜮谷走遠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穫,找補回來,不然如果是隻爲了安穩,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道路。

只要能夠成爲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來形容都不爲過。

夫婦二人臉色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事。”

男子鬆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雲,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於根基不穩,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

男子點頭道:“公子慧眼,確實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目極大,不然也不至於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頭皮闖鬼門關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十數國,千挑萬選,纔在骸骨灘西邊一座神仙鋪子,相中了一件最適宜我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算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仍是需要八百顆雪花錢,這還是那鋪子掌櫃菩薩心腸,願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湊足了神仙錢,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遊歷各國市井,什麼錢都願意掙,無奈本事不濟,仍是缺了五百顆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

其實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是難以啓齒。這次爲了進入鬼蜮谷掙足五百顆雪花錢,那瓶用來補氣的丹藥,又花費了一百多顆雪花錢。

方纔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掙銀子折算神仙錢,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鬼蜮谷的錢財,哪裡是那麼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青衫背劍的年輕遊俠似乎在猶豫什麼,伸手按住腰間那隻硃紅色酒壺,應該在想事情。

夫婦二人也不再念叨什麼,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雙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見多了,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那個年輕遊俠擡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入鬼蜮谷,是爲了歷練,起先並無求財的念頭,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曾想先前在那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兇魅的圍攻,雖說後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着大箱,就算是幫我帶走那幾具白骨,我估摸着怎麼都能賣幾顆小暑錢,在奈何關集市那邊,你們可以先賣了白骨,然後等我一個月,若是等着了我,你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間,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雪花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麼做買賣,還怕事後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爲何不乾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一回腳伕,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來砥礪修爲,不爲求財。要是你們擔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隻,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

當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相極好的白骨,瞠目結舌,小心翼翼將它們裝入木箱當中。

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處翻看一些生鏽的鎧甲兵器。

最後當那對道侶各自揹着沉甸甸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頭後,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男子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麼都能賣個幾顆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着頭皮裝蒜,能與這位年輕公子說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這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纔可以如此出手闊綽,行事風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人的譜牒仙師,”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麼覺得是那位公子,有些言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

男子呲牙咧嘴,“哪有這麼費勁當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難道是我們先前在搖曳河祠廟虔誠燒香,顯靈了?”

女子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婦二人的遠去身影。

他眼神溫暖,許久沒有收回視線,斜靠着樹幹,當他摘下養劍葫喝着酒,然後笑道:“蒲城主這麼閒情逸致?除了坐擁白籠城,還要接受南方膚膩城在內八座城池的納貢孝敬,如果《放心集》沒有寫錯,今年剛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錢日子,應該很忙纔對。”

那位青衫白骨站在不遠處一棵樹木上,微笑道:“菩薩心腸,在鬼蜮谷可活不長久。”

陳平安問道:“我明白了,是好奇爲何我分明不是劍修,卻能能夠嫺熟駕馭背後這把劍,想要看看我到底損耗了本命竅穴的幾成靈氣?蒲城主纔好決定是不是出手?”

那位城主點頭道:“有些失望,靈氣竟然損耗不多,看來是一件認主的半仙兵無疑了。”

陳平安疑惑道:“我這點境界,卻擁有這麼一把好劍,蒲城主真就不動心?”

因爲那位白籠城城主,好像沒有半點殺氣和殺意。

殺氣易藏,殺心難掩。

真名爲蒲禳的白籠城元嬰英靈,是當初那場蕩氣迴腸的諸國混戰當中,少數從旁觀修士投身戰場的練氣士,最終喪命於一羣各國地仙供奉的圍殺當中,蒲禳不是沒有機會逃離,只是不知爲何,蒲禳力竭不退,《放心集》上關於此事,也無答案,寫書人還假公濟私,特意在書上寫了幾句題外話,“我曾託付竺宗主,在拜訪白籠城之際,親口詢問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嬰野修,當初爲何在山下沙場求死,蒲禳卻未理會,千年懸案,實爲憾事。”

這些自然是好話。

可書上關於蒲禳的壞話,一樣不少。

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來鬼蜮谷歷練的劍修,死在他手上的,幾乎佔了半數。其中不少出身頭等仙家府邸的年輕驕子,那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等一的劍胚子。爲此一座有劍仙坐鎮的宗字頭勢力,還親自出馬,南下骸骨灘,仗劍拜訪白籠城,兩敗俱傷,玉璞境劍仙差點直接跌境,在以飛劍破開天幕屏障之際,更是被京觀城城主陰險偷襲,差點當場斃命,劍仙身上那件祖師堂代代相傳的防身至寶,就此譭棄,雪上加霜,損失慘重至極,這還是由於蒲禳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無前例的上五境劍仙陰靈了。

不但如此,蒲禳還數次主動與披麻宗兩任宗主捉對廝殺,竺泉的境界受損,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蒲禳是鬼蜮谷的頭號功臣。

當然,蒲禳經過那幾場死戰,自己也因此而徹底斷絕了躋身玉璞境的機會,損失更大。

這會兒蒲禳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劍客?”

陳平安點點頭。

蒲禳問道:“那爲何有此問?難道天底下劍客只許活人做得?死人便沒了機會。”

陳平安先是茫然,隨即釋然,抱拳行禮。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後身影消逝不見。

陳平安離開烏鴉嶺後,沿着那條鬼蜮谷“官路”繼續北遊,不過只要道路旁邊有岔開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斷頭爲止,可能是一座隱匿於崇山峻嶺間的深澗,也可能是懸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處處藏有玄機,陳平安當時在山澗之畔,就察覺到了裡邊有水族伏在澗底,潛靈養性,只是陳平安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隱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沒有選擇出水偷襲陳平安。既然對方謹慎,陳平安也就不主動出手。

至於那雙山對峙的懸崖一側,懸掛有一條鐵索橋,木板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鐵鏈在風中微微搖晃,對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難,但是陳平安卻看得到,在鐵索橋中央地帶,不但纏繞了一條廊柱圓木粗細的漆黑大蟒,輕輕吐信,蟒精不遠處還豎立有一張極寬蛛網,專門捕殺山間飛鳥,那蜘蛛精魅的頭顱僅僅拳頭大小,已經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遊歷至此,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就要出手斬妖除魔,積攢陰德。

可對陳平安來說,此處妖魔,就算想要吃個人,造個孽,那也得有人給它們撞見才行。

陳平安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腳,遇見了一座行亭小廟模樣的破敗建築,書上倒是不曾記載,陳平安打算棲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廟無名,這座山卻是名氣不小,《放心集》上說此山名爲寶鏡山,山腰有一座山澗,傳說是遠古有仙人云遊四海,遇上雷公電母一干神靈行雲布雨,仙人不小心遺落了一件仙家重寶光明鏡,山澗便是那把鏡子墜地所化而成。

披麻宗修士在書上猜測這柄上古寶鏡,極有可能是一件品秩是法寶、卻暗藏驚人福緣的奇珍異寶。

陳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遊歷,談不上繞不繞路,陳平安以往對於機緣一事,十分認命,篤定了不會好事臨頭,如今改變了許多,只是壁畫城神女天官圖這種機緣,依舊不能沾碰,至於其餘的,秘境仙府的無主之物,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陳平安都想要碰碰運氣。

陳平安在破廟內點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綠,如同墳塋間的鬼火。

陳平安正吃着乾糧,發現外邊小路上走來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掛葫蘆,陳平安自顧自吃着乾糧,也不打招呼。

老人站在小廟門口,笑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寶鏡山的那處深澗?”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驚人言語,那一處地方實在驚險萬分,雖名爲澗,實則深陡寬闊,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見底,約莫是真應了那句言語,水至清則無魚,澗內絕無一條游魚,鴉雀飛禽之屬,蛇蟒狐犬走獸,更是不敢來此飲水,經常會有飛鳥投澗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澗的說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飛禽走獸,還有許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樣觀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淪爲山澗水運。”

陳平安笑問道:“那敢問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觀湖呢,還是就此轉頭返回?”

“公子此話怎講?”

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險賞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麼樣的壯麗風光沒瞧過,何必爲了一處山澗擔風險,千年以來,不單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謎底,多少進入此山的陸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機緣,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盡於此,不然還要被公子誤會。”

陳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長有幾粒綠芽的木杖,問道:“老先生難道是此地的土地爺?”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撫須微笑道:“鬼蜮谷羣山之中,無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爺之實,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這小小寶鏡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佔據高城巨鎮吃香火、食氣數的英靈老爺,可謂日月之輝。”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鬍子瞪眼睛,惱火道:“你這年輕娃兒,忒不知禮數,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你作爲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問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個譜牒仙師,怎的,小小野修,在外邊混不下去了,纔要來咱們鬼蜮谷,來我這座寶鏡山用命換福緣?死了拉倒,不死就發財?”

老人搖搖頭,轉身離去,“看來山澗水底,又要多出一條屍骨嘍。”

杖頭所繫的葫蘆如同剛剛從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

陳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

自稱寶鏡山土地公的老翁,那點糊弄人的伎倆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風,不值一提。

難爲他找來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猶發綠芽的木杖,和那隻散發山野清香的翠綠葫蘆。

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間狐精不可成爲山神,是鐵律。

陳平安猜測這頭老狐,真實身份,應該是那條山澗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萬一取走那份寶鏡機緣,害它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纔要來此親眼確定一番。當然老狐也可能是寶鏡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幫閒。不過關於鬼蜮谷的神祇一事,記載不多,只說數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靈纔算半個,其餘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陰物,太過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正喝着酒。

只見那老狐又來到破廟外,一臉難爲情道:“想必公子已經看穿老朽身份,這點雕蟲小技,貽笑大方了。確實,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這寶鏡山其實也從無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寶鏡山一帶生長、修行,確實依仗那山澗的靈氣,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經立下誓言,無論是修行之人,還是精怪鬼物,只要誰能夠在山澗鳧水,取出她年幼時不小心遺落水中的那支金釵,她就願意嫁給他。”

老翁唏噓道:“老朽這一等,就等了好幾百年,可憐我那女兒生得國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將與我提親,都給推了,已經惹下好些不快,再這樣下去,老朽便是在寶鏡山一帶都要廝混不下去,所以今兒見着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着公子若是能夠取出金釵,也好省去老朽這樁天大的心病。至於取出金釵之後,公子離開鬼蜮谷的時候,要不要將我那小女帶在身邊,老朽是管不着了,便是願意與她同宿同飛,至於當她是妾室還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們西山狐族,從來不計較這些人間禮節。”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算計,別再湊上來了,你都多少次畫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幫你數一數?”

老翁試探性問道:“金釵一事,老朽又說得過火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呢?”

老翁捶胸頓足,氣呼呼轉身離去,突然停步轉頭,恨恨道:“你們這些外邊的人,怎的如此奸詐難騙?!難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騙子窩不成?”

陳平安啞然失笑。

老翁瞥了眼陳平安手中乾糧,開始罵罵咧咧:“也是個窮鬼!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我那女兒哪裡瞧得上你,趕緊滾蛋吧你,臭不要的玩意兒,還敢來寶鏡山尋寶……”

陳平安揚起手中所剩不多的乾糧,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賬。”

那頭西山老狐趕緊遠遁。

陳平安吃過乾糧,休憩片刻,熄滅了篝火,嘆了口氣,撿起一截尚未燒完的柴火,走出破廟,遠處一位穿紅戴綠的女子姍姍而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關鍵是陳平安一下子認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頭不知將木杖和葫蘆藏在何處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氣,丟出手中那截柴火,剛好擊中那障眼法和易容術比起朱斂打造的麪皮,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額頭,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昏死過去,一時半刻應該清醒不過來。

終於得了一份清靜光陰的陳平安緩緩登山,到了那山澗附近,愣了一下,還來?還陰魂不散了?

陳平安二話不說,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丟擲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腳破廟那邊,自己還是心慈手軟了。

山澗畔有位女子正背對着陳平安,側身盤腿坐在一處雪白石崖上,身邊整齊放着一雙繡花鞋,她斜撐着一把碧綠小傘,輕輕擰轉傘柄,

若是沒有先前噁心人的場景,只看這一幅畫卷,陳平安肯定不會直接出手。

結果陳平安那顆石子直接穿破了碧綠小傘,砸中腦袋,砰然一聲,直接癱軟倒地。

陳平安還算有講究,沒有直接擊中後腦勺,不然就要直接摔入這座古怪山澗當中,而只是打得那傢伙歪斜倒地,暈厥過去,又不至於滾落水中。

陳平安便不再理會那頭西山老狐。

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走到水邊,凝神望去,山澗之水,果然深陡,卻清澈見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幾粒光彩微微光亮,多半是練氣士身上攜帶的靈寶器物,經過千百年的水流沖刷,將靈氣銷蝕得只剩下這一點點光亮。估摸着便是一件法寶,如今也未必比一件靈器值錢了。

陳平安便心存僥倖,想循着那些光點,尋找有無一兩件五行屬水的法寶器物,它們一旦墜入這山澗水底,品秩說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

不過陳平安始終提防着這座拘魂澗,畢竟這裡有生靈喜好投水自盡的古怪。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去,只見樹林當中,跑出一位手持木杖系掛葫蘆的矮小老翁,一路飛奔向水邊,哀嚎着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怎的還未嫁人就命喪於此啊。

陳平安有些頭疼了。

陳平安舉目望向深澗對岸一處坑坑窪窪的雪白石崖,裡邊坐起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着懶腰,然後只見他大搖大擺走到水邊,一屁股坐下,雙腳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雲過頂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綠水當我腳上履,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

那頭西山老狐,突然嗓門更大,怒罵道:“你這個窮得就要褲襠露鳥的王八蛋,還在這兒拽你大爺的酸文,你不是總嚷嚷着要當我女婿嗎?現在我女兒都給惡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個說法?”

那男子身體前傾,雙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陳平安後,轉頭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兒只是昏過去了,此人的出手太過輕巧軟綿,害我都沒臉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當,不然你這頭卑賤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龍快婿了。說不得那蒲禳都要與你呼朋喚友,京觀城都邀請你去當座上賓。”

老狐懷中那女兒,幽幽醒來,茫然皺眉。

老狐差點激動得老淚縱橫,顫聲道:“嚇死我了,女兒你若是沒了,未來女婿的聘禮豈不是沒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對於老父親的這些盤算,她早就習以爲常。何況山澤精怪與陰靈鬼物,本就迥異於那世俗市井的人間禮教。

陳平安轉頭望老狐那邊,說道:“這位姑娘,對不住了。”

那少女轉過頭,似是生性嬌羞膽怯,不敢見人,不但如此,她還一手遮掩側臉,一手撿起那把多出個窟窿的碧綠小傘,這才鬆了口氣。

老狐一把推開礙事的碧綠傘,伸長了脖子,朝向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說一句對不住就行了?我女兒傾國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絲都是天大的損失,何況是給你這麼重重一砸,賠錢!最少五顆……不行,必須是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拋出十顆雪花錢,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對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給人掐住了脖頸,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錢,雙手捧在手心,低頭望去,眼神複雜。

對面還在胡亂拍水洗臉的男子擡起頭笑道:“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殺你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撐碧綠傘的少女,對陳平安說道:“可如果你跟我搶她,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搖搖頭,懶得說話。

可就在此時,有少女細若蚊蠅的嗓音,從碧綠小傘那邊柔柔溢出,“敢問公子姓名?爲何要以石子將我打暈過去?方纔可曾見到水底金釵?”

西山老狐驟然高聲道:“兩個窮光蛋,誰有錢誰就是我女婿!”

陳平安置若罔聞。

那男子彎腰坐在水邊,一手托腮幫,視線在那把碧綠小傘和竹編斗笠上,遊移不定。

(本章完)

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600.第600章 磨劍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793.第793章 試試看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009.第1009章 道簪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1092.第1092章 搶徒弟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第1288章 寓言482.第482章 橫波府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8.第8章 稗草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1043.第1043章 只是朱顏改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38.第38章 九境110.第110章 無不散的筵席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878.第878章 選址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1274.第1274章 折桂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368.第368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爲難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72.第72章 黑雲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227.第227章 出劍了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009.第1009章 道簪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567.第567章 我很好,你還好嗎?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115.第1115章 山青花欲燃739.第739章264.第264章 一道符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827.第827章 十四境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959.第959章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1276.第1276章 箭跺第1281章 殺十四境999.第999章 跌境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