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
兩位大修士,隔着一座碧綠小湖,相對而坐。
一位青衫白髮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着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後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青蛇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後遠處,站着一位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後,與那年輕人隔着一座小湖,她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名爲夏真,曾是一位一人佔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一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後來將那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遷離開,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後,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爲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爲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爲自家禁臠,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劃。
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早年按照銀屏國那邊的諜報顯示,關於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從一位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後,有如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並且極富治政才幹,最終成爲了夢粱國曆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然後突然就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便掛印而去,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
歸隱山林後,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後,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笑話來着,當做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夢粱國京城和地方祥瑞大顯,連綿不絕,被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夢粱國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爲一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后,風調雨順,這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後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開啓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過程中,這頭狐魅斷了兩根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後,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這座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個銀屏國皇后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願。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餘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是一個個修道胚子涌現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並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隻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傢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然後更是膽大包天,就這麼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佔據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你捨得一座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後大賺千年。”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
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
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後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地盤太小。
當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後,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着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羣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
至於範巍然、葉酣帶着那麼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惱火,那些靈氣纔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餘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佔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爲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後,我走了趟隨駕城,被我發現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揹着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麼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一回盟友?”
老人雙眼精光綻放,只是轉瞬即逝。
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蘊藉的先天劍丸,纔是未來成爲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
這麼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
所以這位身份暫時是夢粱國國師大人的老元嬰,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着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裡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着點頭,老人如此謹慎,也不覺得奇怪,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就銘記在心的言話,夏真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夏真的一筆最大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爲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爲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
所以之後悠悠歲月,夏真每當發現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言語,默默唸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隻小猴兒,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座低垂雲海,逍遙遠遊。
這位夢粱國國師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爲這個夏真了。”
遠處狐魅和乾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輕聲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着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整隻猴子關押進入小天地。
他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消息阻塞,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不敢言語,而且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麼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那邊,泄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捨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泄露這個天機?何況半仙兵一旦認主,尤其是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後是怎麼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
雲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風,而是雙手負後,緩緩而行。
夏真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是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顆先天劍丸,又剛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劍現身,如此命中註定的福緣,你也忍得住?
膽兒如此小,怎麼當的野修?當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養性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一隻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一手之數。
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範巍然,好使喚,葉酣,比較聰明,何露,資質好,晏清,也不差,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擡起一隻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暫時歲數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雲海上閒庭信步,看着兩隻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殺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夏真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傢伙,還是厲害。當初不知爲何他非要在誓約當中,非要我壓制十數國武運,不許出現金身境修士。原來是爲了讓十數國減少兵戈戰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
沒來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這位元嬰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來。
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細推敲後,明顯一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爲何不敢現身一見。”
視野盡頭,雲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雲海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涌起,然後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一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塵僕僕,神色倦怠不已,當那翹起雲海如一個浪頭打在灘頭上,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你們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一趟,真把老子當跨洲渡船使喚了啊?這還不算什麼,我差點沒被惱羞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片的狀況。可還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對他癡心一片的女子纔是,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癡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於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繼續碎碎唸叨個沒完沒了,“你們這北俱蘆洲的風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爲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纔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
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泄露蛛絲馬跡。而且這麼一嘴嫺熟的北俱蘆洲雅言,你跟我說是什麼跨洲遠遊的外鄉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麼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腳下雲海紛紛散去。
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雕蟲小技。
夏真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師門裡有女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
夏真依舊氣定神閒,“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爲何事?”
自稱周肥的男子,確實天生好皮囊,雲海之上,玉樹臨風。
他哭喪着臉道:“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中不中,你們這幫大爺就消停一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麼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顯是用了個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我都說得這麼直白了,你還沒聽懂?親孃哎,真不是我說你們,如果不是仗着這元嬰境界,你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
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
夏真環顧四周,嘖嘖出聲,“就你一個對吧?聽沒聽過一句話,十丈之內,我夏真可殺元嬰?”
然後那人雙腳併攏,一個蹦跳直接進入五丈之內,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現在讓我姜尚真幫你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場崩潰。
北俱蘆洲一向眼高於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念念不忘”了,甚至還會主動關心他們返回本洲後的動靜。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蒼筠湖龍宮內。
又是一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臺階上,站在雙方之間,說道:“方纔飛劍傳訊,那人朝我蒼筠湖御劍而來。”
除了範巍然冷笑不已,葉酣不動如山,與那對金童玉女還算震驚,其餘雙方震動不已,譁然一片。
湖君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着,這位外鄉劍仙受了重創,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纔剛剛佈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麼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裡,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陣設在隨駕城外,另外一陣就設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我倒是覺得可以門戶大開,放他入陣,我們三方勢力聯手,有我們城主在,有範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餘修士,怎麼都相當於一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於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你們撐死不過是壞了一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去一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一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是感謝其餘兩方的割愛。”
說到這裡,何露望向對面,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後對老嫗笑道:“範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嫗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願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湖君殷侯望向葉酣,後者輕輕點頭。
湖君殷侯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
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着這位丰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並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麼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那邊,懸掛一道琳琅滿目的珠簾,有貌美女子輕輕掀起簾子一角,含情脈脈,望向那位談笑風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貴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遠遠不如這位黃鉞城何郎。
真是一位從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筆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隨駕城鬼宅。
杜俞抱着那個依舊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
然後杜俞猛然轉頭,看到那邊有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牆而入,雙足落地後,做了一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硃紅酒壺,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杜俞有些絕望了。
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現這邊鬧出這麼大陣仗,我雖說修爲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你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裡邊兩把飛劍,走了一把,還留下一把護着你,如果不是認得我,它會不露面護着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隻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於地仙一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你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孃的怎麼聽着此人不着調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戰,除了死死攥緊手中那顆核桃之外,並無多餘動作。
那人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條板凳,放在稍遠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着這個孩子。”
那個叫周肥的,立即豎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你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矩,你一開始肯定不太當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杜俞疑惑道:“你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你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我趕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輩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卻說道:“你這還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連自己都不信纔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才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那人愣了半天,憋了許久,纔來了這麼一句,“他孃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啊?”
不過那人很快搖頭,“罷了,先當你是同道中人的後生晚輩吧。”
然後那人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麼,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襁褓一角,然後掐指一算,點點頭,喃喃自語道:“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一個遊俠帶着個小孤兒遊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麼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麼多了。這孩子,勉強有些修行資質,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你上輩子積德,先後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一輕,那孩子就給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跟此人拼命。
他杜俞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孃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周肥帶去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遊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你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將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你聽說過姜尚真嗎?生薑的生,崇尚的尚,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後,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那人伸出手掌,輕輕覆蓋襁褓,免得給吵醒,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強有我當年一半風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你看門護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麼姜尚真。
但是接下來姜尚真就讓他長了見識,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擱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
然後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憐憫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們鬼斧宮一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無聲無息。
一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腳恢復正常。
接住那顆金色的兵家甲丸,有點沉。
這是幹嘛呢。
杜俞覺得做夢一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難免惴惴不安。
蒼筠湖龍宮那邊,湖君殷侯第一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範巍然亦是對視一眼。
隨後纔是晏清猛然擡頭,望向大門那邊。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着晏清的視線,纔看向大殿門外。
先是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然後一襲白衣御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後,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
最後纔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動的聲響,竟是被此人遠遠落在身後。
那位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着那劍鞘,輕輕向前一推,將那長劍拋出劍鞘,一個翻轉,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麼插在地上。
那人瀟灑站定之際,兩隻雪白大袖猶是飄搖,他一手負後,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一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絃稍稍一鬆。
除了某位同樣是一襲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