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

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

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後,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兩千多顆穀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顆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將一顆穀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賬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歷的斬妖除魔,這位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檯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

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鬆。

張山峰從包裹裡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我師父一位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只是相較於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別。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有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只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與天下各方水神關係一般,討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澠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蹟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於蜃澤泛舟遊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鏈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隨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過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低頭彎腰,就要去反過來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

陳平安帶着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那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傢伙,竟然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躡手躡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後,就蹲在屋檐下,發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麼,不想爲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與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歷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着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着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纔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線,撇清關係,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淨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轉爲大乘渡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別,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臺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內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着笑意。

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爲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實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纔是真正的砥礪,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與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別認了弟子與小師弟,爲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蕩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乾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爲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將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爲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與起這兩位讀書人,好像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

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與南薰水殿娘娘沈霖並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認識那老頭兒。”

沈霖笑了笑,當然認識,還被火龍真人以水法鎮壓濟瀆水底一月有餘。

雖說北俱蘆洲都堅信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間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沒有之一。但是火龍真人其實熟稔水法一事,還真沒幾人知曉。

沈霖思慮重重。

就在此時,李源頭皮發麻。

原來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馬車這邊,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剛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頭,因爲火龍真人已經出現在馬車這邊,就站在一匹雪白駿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個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拜見火龍真人!”

火龍真人對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客氣,笑道:“萬法自然,隨緣而走,水到渠成。”

一張臉龐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顫聲道:“謝真人教誨。”

火龍真人笑着不說話,瞥了眼李源,“呦,這不是咱們濟瀆中祠的水正李大爺嘛,貧道走哪都能瞧見水正老爺,真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源繃着臉裝聾作啞。

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總不能見我不順眼就動手打人吧?

火龍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與貧道嘮嘮嗑?”

李源一臉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龍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說道:“可以先不忙。”

一位老道人,一位少年郎,離了車駕,闢水而行。

沈霖運轉神通,駕馭馬車,返回那座避暑行宮。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諂媚笑道:“火龍老哥,咋個來水龍洞天做客都不打聲招呼嘞?如此見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

對啊,貧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覺得這就沒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瀆水正,此刻身處水中,卻如同置身牢籠,渾身不自在。

沉默許久,兩人在水底倏忽遠遊,身形縹緲清淡如雲煙。

火龍真人總算開口,“自水龍宗開宗立派以後,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還拿捏什麼架子,祖師堂座椅非要擺在首位上?時時刻刻提醒水龍宗歷代宗主,祖師堂是你地盤兒?他們只是租客?你這水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真把自己當做那位江湖共主了,敢這麼驕縱跋扈?”

李源病懨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真人你說啥就是啥吧,我都認。”

火龍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經不起你這麼揮霍,水龍洞天的風調雨順,大體無憂,關你屁事?還不是沈霖在勞心勞力。當年那個劍仙竊取洞天水運至寶,你爲何袖手旁觀?他騙得過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騙得過你這個成天閒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龍宗不也沒說什麼。”

火龍真人當然知道這裡邊的更多曲折,不是什麼簡單的是非善惡,可世間萬事,終究可以看個大致的結果。而結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漣漪,看遍大水很難,可每一道漣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爲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還修什麼道。

老真人沉聲道:“如果不是貧道與那人有舊,你以爲貧道願意與你廢話半句?”

李源嘆了口氣,不再裝傻扮癡,神色蕭索,無奈道:“水龍宗的興衰,香火的增減,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個希望,如今覺得無甚意思了。這一代宗主,孫結人是不錯,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沒有想過讓水龍宗中煉了濟瀆中祠,但是我曾經看重的先後兩人,都沒能當上宗主,其中一個還算是被我和水龍宗合夥害死的。水龍宗寄人籬下,被我噁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們自找的。”

火龍真人似乎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冥頑不化的玩意兒!”

在山上,畫龍點睛,頑石點頭,對牛彈琴,雞同鴨講,哪個說法不是學問。

唯獨神仙之別,最聊不到一塊去。

火龍真人便說道:“你就嘗試着好好做個人吧。”

李源惱羞成怒道:“火龍真人,別仗着道法高就欺負我啊!”

火龍真人一巴掌按住這位水正少年的腦袋,笑呵呵問道:“欺負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無淚,皺着臉道:“那我就聽老真人的,乖乖做個人吧。”

火龍真人輕輕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當中,笑罵道:“記打不記好的東西。”

李源躺在坑底裝死。

火龍真人身形飄落在大坑當中,正色道:“就別把自己真的當做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睜開眼睛,“萬一兩頭不靠,豈不更加糟心。”

火龍真人搖搖頭,“自以爲是,果然難教。”

李源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隻擡頭不見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龍真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李源哀嘆一聲,老子又白白捱了一巴掌。

火龍真人緩緩走入鳧水島府邸。

陳平安已經醒來,在院子裡看着張山峰在打拳。

見着了老真人,陳平安剛要行禮,火龍真人擺擺手,“累也不累,有心即可,貧道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去屋裡邊,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無紕漏,便趁早煉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沒問題,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得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說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陳平安,你得仔細捋清楚兩者差別。”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放在心頭。

張山峰停下拳法,與師父和陳平安一起走入屋內。

陳平安小心翼翼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些山頂道觀供奉的木像碎塊。

火龍真人一拂袖,屋內出現一層好似幽綠桌面的氣機漣漪,平整光亮如鏡面。

陳平安又取出道觀地面鋪就的三十六塊青磚。

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

還有從那棵綠竹上搜刮來的一大叢竹枝、一大堆竹葉。

火龍真人問道:“走過很多個洞天福地,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家當?”

陳平安搖頭道:“都是在一個地方找來的。”

到底沒好意思說是“撿來的”。

火龍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陳平安剛要掏出其餘幾件山上寶物,便只得收手。

與“孫道人”買來的一把仕女團扇,一對龍王簍。還有後來黃師贈送的古鏡,以及那塊道門心齋牌,迴文詩玉鐲和一把樹癭壺。

原本打算都讓老真人掌掌眼,估個價來着。

火龍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後,不着急道破天機,只是指向那些青磚,“堅韌程度不輸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臺,因爲有道法真意浸潤許多年,裡頭蘊含的那些水運精華,只是一點表象,若是舍青磚而取水運,便擱置不理,纔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陳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張山峰。

火龍真人笑道:“送什麼送,自個兒留着!這三十六天罡之數,本就是契合道緣的證明,少了一塊都不成事。”

老真人指了指陳平安一處關鍵竅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爲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陰陽之精,真土也。一虛一實,都是我們道門的大說法。你不是煉化了五色土爲五行之土本命物嗎?剛好,將三十六塊青磚好好中煉了,作爲那座心中山嶽的山根,還能養護修士心思,一舉兩得,但是煉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靈氣,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簡單。回頭貧道傳你一門口訣,龍脈也分山水,你的煉物之法,不太適合造山。”

火龍真人拎起一塊琉璃瓦,笑道:“知道這一片琉璃瓦,賣給對的人,價值多少神仙錢嗎?”

陳平安搖搖頭。

火龍真人伸出一隻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十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打趣道:“十顆小暑錢?值得貧道晃晃手?”

張山峰輕聲提醒道:“十顆穀雨錢,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是要賣給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閣才成?”

火龍真人點點頭,與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換成尋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顆穀雨錢的價格,不識貨的,幾顆小暑錢都不樂意收,因爲此物得積攢多了,纔有奇效,少了,就是個花俏噱頭,不頂事。”

陳平安便僥倖自己虧得沒賤賣了家當,不然自己要是事後知曉真相,還不得道心再亂上一亂?

火龍真人捻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稱之爲嫡子女了。竹質地猶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堅。竹身挺直,竹節奮進,虛懷若谷,載文傳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覺得自己遇上的這一棵,是何種德?纔會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見了?”

陳平安搖搖頭,“猜不到。”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

這其實就是陳平安問心之後,否定之後的諸多認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問心求真,只是求個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那麼多人還修什麼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種德竹,其實不重要。

陳平安其實不知道對在何處。

一旁張山峰覺得師父說對了,那就對了。

不然師父總這麼爲難陳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張山峰哦了一聲,問也不問爲什麼,便出門去了。

火龍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塊或飛掠或懸空,相互之間輕輕磕碰,晃晃悠悠,最終重新拼湊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

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着這位“中年道人”,火龍真人輕輕嘆息。

然後火龍真人收起緬懷心思,神色凝重,沉聲道:“陳平安,這尊神像得自何處?”

陳平安便大致將那場訪山尋寶的經歷講述了一遍。

關於孫道人在仙府遺址當中的諸多事蹟,都略過了。

只是陳平安還是小看了火龍真人的見聞和道法。

火龍真人凝視着那尊木胎神像,緩緩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攜仙劍斬殺,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名叫宋茅廬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縱奇才,僅憑一人之力,就攏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將近六成道門勢力。設想一下,在咱們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會是什麼光景?”

陳平安無法想象此事。

火龍真人繼續泄露別座天下的天機,到了他這個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隨口直呼聖賢名諱,已經談不上忌諱不忌諱了,繼續說道:“至於這尊神像,不是尋常同出一脈的大小道觀,處處供奉的那種普通神像。是這位道人僅次於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爲修道之人的出竅陰神。此木是玄都觀所栽祖宗桃木煉化而成。”

火龍真人笑道:“而玄都觀的觀主,木像此人的師兄,一直躋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邊譽爲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門劍仙一脈,可以說就是靠這位觀主撐起來的氣象。”

說到這裡,火龍真人問道:“能夠確定沒有遺患?”

陳平安點頭道:“確定!”

火龍真人笑道:“好傢伙,賺大了。”

若是尋常晚輩,敢說這種大話,火龍真人還真要勸上一勸,務必三思後行。

既然是陳平安,就免了。

何況那個飛昇返回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孫道人,既然願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對陳平安的一種認可。

火龍真人停頓片刻,看了眼陳平安,直到這一刻,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齊靜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了。

火龍真人直截了當問道:“尋常煉化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天材地寶,可有準備?”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就足夠了,不用再去畫蛇添足。”

陳平安如釋重負,畢竟機會只有一次,不比崔東山準備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儘量追求一個穩妥,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才着手煉化,這也是到了龍宮洞天,陳平安還會猶豫到底要不要煉化此物的根源。

火龍真人看着這個喜歡思量復思量的年輕人,笑了笑。

若是山澤野修,管他孃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趕緊煉化了再說。

若是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早有師門長輩幫着出謀劃策,說不定比弟子本人還要上心。

火龍真人提醒道:“煉化之前,先靜下心。”

火龍真人玩笑道:“還有沒有寶貝,都拿來出瞅瞅?”

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從咫尺物當中一件件取出。

最後連那一頁經書即一部佛經,都拿了出來。

火龍真人一開始覺得,見着了那頁經書後,便有些瞭然。

火龍真人幫着一一評點山上寶物,期間單獨拿起了那把精緻團扇,輕輕一震,如同抖摟灰塵一般,笑着遞給陳平安,“再看看。”

陳平安接過那把團扇,依舊繪有仕女持扇,只是細細打量之下,卻發現仕女手中小小團扇之上,又繪有仕女持扇圖,圖上又有圖,陳平安片刻之後,趕緊閉上眼睛,伸手握拳,輕輕抵住眉心。

火龍真人笑道:“收起來吧,好好珍藏。”

火龍真人將那對竹編龍王簍收入袖中,“太過破敗不堪,貧道幫你修繕一番,不是貧道自誇,這已經不是幾顆神仙錢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細細鍊化,才能修舊如舊,不傷根本。這對小簍,你最好也別賣,將來自家山頭若是有大水,可以以此蛟龍之屬,你要清楚,龍王簍除了壓勝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龍宮,修士來用,就是兵器,蛟龍盤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陳平安拜謝。

火龍真人在陳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後,有些欲言又止。

火龍真人笑道:“應該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貧道的趴地峰風土?”

陳平安硬着頭皮說道:“老真人,斗膽說一句,可以教給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

若說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實實在在的神仙錢。

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也正因爲如此,纔不許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說事。

其中緣由,不足爲外人道也。

不過眼前年輕人,不算外人。

所以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貧道爲何故意要對山峰藏掖?”

陳平安點頭。

火龍真人轉身走到那把牆壁懸掛的劍仙附近,微笑道:“貧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資質。誰說一座山頭爲了底蘊,就一定要去爭搶那些個所謂的天才?山上安安穩穩多出許多個下五境的良心漢,山上不小心冒出個上五境的王八蛋,兩者孰優孰劣?”

火龍真人收起視線,是一把好劍,不過其實又在打架。

不愧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轉頭笑道:“不是貧道有了這般境界,纔可以說這些話。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堅定向道,修力修心,纔有了今天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陳平安答道:“當然。”

火龍真人說道:“貧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樹,生出許多枝丫來,有着不同光景的開花結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後。

有人受限於資質,枝葉花果墜地,例如很多早於張山峰登山修行的師兄們,破不開個個瓶頸,就離世了。有些弟子確實天生更適宜修道,歲月就長遠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雲在內這些個山頭,在貧道看來,也不是弟子們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頭,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講理確實容易些,一樣的道理,就會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實就是一直在避免這種情況的蔓延,在貧道眼中,好些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弟子,半點不比白雲幾脈的上五境更遜色,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貧道心裡邊留着呢。”

火龍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開山的弟子也罷,貧道都會依循他們的本來心性,貧道都會傳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師父訓斥,扳回來點,少走彎路錯路,有些需要師父幫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膽子大一些。可大體上,還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張山峰不太一樣。不用貧道這個師父刻意去教,尋常師父傳道弟子,是讓弟子知道。但是貧道傳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別的都不知道。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張山峰的同門師兄們,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寶物和機緣,與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銀、權勢與時運,本質上有兩樣嗎?修道之人要想當個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總得拿出一點不一樣的想法,對吧?拳頭硬,壽命長,術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爺,可真有點多了。”

陳平安細細思量老真人的言語。

今日老真人之言語道理,有些將會成爲落魄山可以直接拿來用的規矩。

火龍真人說道:“等你修爲高了,名聲大了,自然而然,就會遇到越來越多的旁人對你指指點點,想要教你陳平安做人。”

老真人笑道:“那麼你就得記住了,今人說古人,活人說死人,無非都是欺負對方不開口。所以第一,陳平安你別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惡人,其實是最喜歡好人的存在。唯獨蠢人才會一個勁嫌棄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這些人,聽不懂,教不會,改不了,腦子裡都是漿糊,身上都是戾氣,在貧道看來,他們纔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貧道就根本拿他們沒轍。世人講理,很多很多,就只是爲了爭個輸贏,心中痛快,所以喜歡非此即彼,走那極端,生怕不這樣,自己的道理就不夠多,不夠大。這種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實最不講道理,你要小心這些聰明人。所以貧道纔會由衷仰慕文聖老先生,與人說理,對便是對,好便是好,講理從來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求饒,纔算贏了。而是你我最終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雖然陳平安一直沒有說話。

但是火龍真人已經知道了某個猜測的一部分答案。

這就可以了。

好一個伏線萬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

原來還能夠如此護道。

看來自己先前還是小覷了齊靜春的學問。

果然文聖一脈,一個個護犢子得堪稱無法無天了。

所以火龍真人便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玄之又玄,“陳平安,有些時候,你自以爲徹底失去的,纔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爲的失望,纔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後老真人一拍年輕人肩膀,“行了,趁熱打鐵,速速煉化第三件本命物!貧道親自幫人守關壓陣,這份待遇,尋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個三境練氣士,也好意思出門瞎逛蕩?”

陳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纔還說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龍真人笑道:“你陳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老真人嘖嘖道:“你小子溜鬚拍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陳平安點頭道:“晚輩是不太會講話。”

火龍真人會心一笑,“當個打爛肝腸也是問心無愧的好人,就行。”

有火龍真人坐鎮,鳧水島想要有事都難。

陳平安正在閉關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這之前,火龍真人先傳授了他一門名爲煉製三山的古老煉物口訣,讓陳平安先煉化了那三十六塊青磚的道法真意,鞏固山祠,成爲一條山嶽根本之脈,結果那小子竟然詢問能否只煉真意不煉青磚本身,火龍真人也沒多問要那三十六塊沒了道意和水運的青磚實物有何用,只說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屬本命物煉製成功,氣象必然極大,水府那邊的動靜還好說,可是以寶瓶洲新五嶽五色土煉製而成的山祠,難免就要被氣機牽連,三物相輔的大好格局,一開始就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陳平安去耗費大量光陰和物力財力修繕,火龍真人丟不起這個臉。

火龍真人是真正的山巔人,居高臨下,將陳平安當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無論是本命物水字印,還是那幅尚未點睛卻已具備雛形的壁畫,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經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蘆洲的天之驕子,擁有這般水府形勢的,撐死了雙手之數,而且關鍵還是要往後看,看陳平安什麼時候能夠將池塘變深井,再成龍潭。

至於陳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質相對普通些,不過已經不比宗字頭祖師堂嫡傳遜色半點了,而且勝在長遠。可不管如何,終究比不得水府和未來的那座木宅。

不過陳平安煉製那三十六塊青磚道意、剝離水運,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陰。

換成自己那幾位開山弟子,估摸着三天就夠了。

火龍真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難在後勁,難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氣破境不停的天才,沒有躋身了地仙之後依舊勢如破竹的,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都會在元嬰境界上滯留一段時日,躋身了上五境後,就要放慢腳步。

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極少數,是那種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天之驕子,後者卻能夠讓天之驕子高興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庸人。

陳平安忙着修行。

張山峰就待在鳧水島晃悠,煉煉氣,打打拳,與師父聊聊天。

期間一個下雨天,張山峰撐傘在岸邊散步,見到了一位從水裡邊探頭探腦的少年,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那人說若是打了他張山峰一拳,會不會哭着喊着回去跟師父告狀。

張山峰就蹲在水邊,詢問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飽了悶得慌的,就與年輕道士仔細商量起這一拳的輕重。

聊完之後,水正李源覺得有戲。

結果那個年輕道士直接來了一句,“小道覺得還是應該先問過師父,再決定吃不吃這一拳。”

李源便覺得捱了一道晴天霹靂,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觀察此人,琢磨着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怎麼半點爲人不憨厚啊?

張山峰忍不住笑道:“與你開玩笑呢。鳧水島來來回回逛了好多遍,難得可以跟人閒聊。”

只露出一顆腦袋的李源便躍出水面,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問道:“小道士,你爲何有了這麼個師父,境界還是如此不濟事?”

張山峰笑道:“師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實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李源搖頭晃腦,有些憐憫這個趴地峰的小呆子,嘖嘖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資質肯定也不咋的,換成別人,早就嗖嗖嗖飛到金丹、元嬰境界那邊去了。到時候再哭嚷幾句,與自家師父討要幾件傍身的重寶,每次下山遊歷,還不是每天橫着走,人人喊大爺?”

張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這兒自吹自誇,就你這脾氣,都沒辦法成爲趴地峰的道士。不過各有各緣法,也不是說你當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麼壞事,我看你應該是龍宮洞天的某位水神吧?我就挺羨慕你,天生就會那闢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隨師父修行仙家術法,一個比一個學得慢。”

李源斜眼譏笑道:“可我見你這小道士好像半點不着急啊?”

張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幹嘛。”

李源嘆息道:“老真人收了你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張山峰笑呵呵。

李源愈發篤定這傢伙真是個小傻子。

那麼火龍真人就該是個老傻子嘍?

一想到這個,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年輕道士一起笑起來。

然後李源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火龍真人站在了張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說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這麼一個驚才絕豔的好徒弟,何止是萬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龍宗宗主孫結更厲害的地方了。

孫結和蜃澤水君在內,當然還有那個李源的同僚沈霖,誰有臉皮在火龍真人面前這麼說道。

火龍真人說道:“你去知會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一聲,再跟南薰水殿打聲招呼,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用緊張。”

既然是正事。

身爲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臉,點點頭,化作點點金光一閃而逝,白甲蒼髯兩座島嶼那邊,他不樂意露面,還是簡單些,都讓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爛攤子。

只要不涉及濟瀆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懶得多管閒事。

張山峰發現鳧水島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紙傘,小聲道:“師父,我覺得鳧水島有些古怪,這雨水,來來去去得沒點兆頭。”

火龍真人點頭道:“山峰,心細如髮,洞察入微啊。”

張山峰笑道:“跟陳平安學的。”

火龍真人笑問道:“那陳平安跟你學了什麼沒?”

張山峰仔細想了想,“哭窮喊餓?”

火龍真人笑道:“也不錯。”

約莫一炷香後。

張山峰與火龍真人乘坐那艘與水龍宗租賃而來的符舟,一起去往雲海,在遠處俯瞰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發現白甲蒼、髯島嶼之間的湖面,躍出一架馬車,有女子神祇站在前邊,似乎在運轉神通,駕馭天地四方的靈氣聚攏向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說道:“以陳平安的脾氣,要是事後知道了這位水神娘娘的所作所爲,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龍真人緩緩道:“天地生萬物養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學問。同樣是一桌子飯菜,有人大快朵頤,有人細嚼慢嚥,有人道謝念恩,這是善男信女,有人結賬還錢,生怕欠下一顆銅錢,這就是我們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飯桌就掀桌子,生怕別人也吃得上飯菜,後邊之人,卻會口呼強者,充滿敬畏,轉去別處尋覓飯菜,有樣學樣,打不翻飯桌,也要放下筷子罵娘,走之前,說不得還要往桌上碗碟裡邊吐口水。有人起身後,收拾好碗筷,依舊不願立即遠去,還會幫着搖搖晃晃的飯桌凳子,修補一番,後邊等着吃飯的人,便要開口埋怨,說不得還要朝那人踹上幾腳。”

張山峰有些茫然。

火龍真人感慨道:“最讓儒家聖賢失望的,永遠是讀書人。最讓道法蒙塵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壞佛家正法的,永遠是嘴上唸經的。”

張山峰問道:“怎麼辦?”

老真人緩緩說道:“克己。求真。自了。”

張山峰憂心忡忡,輕聲問道:“陳平安,做得如何?”

火龍真人想了想,“齊靜春的學問,從未落在空處。”

張山峰又問,“陳平安自己知道嗎?”

火龍真人搖頭道:“從未知道。”

張山峰突然說道:“我覺得這樣纔是對的。”

火龍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搖頭笑道:“好一座小巷木宅,竟是憑空出現的槐木門扉,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啊。”

槐門小宅半開掩,每過似聞細哭聲。

內有一株桃樹,未有桃葉,也未開花。

不知何時,那些如同敲門聲叩響心扉的輕輕嗚咽,能夠漸漸消散,更不知何時才能桃葉與桃花相見。

www .тt kдn .c○

可能是來年之春。

可能要更久。

小巷門外,站着一位孤單的青衫年輕人,癡癡望向小巷不遠處,一個歡天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蘆嘍。

已經連少年都已不是的那個陳平安,緩緩伸出手,好像是在與那個孩子打招呼。

那個無憂無慮、滿是天真稚氣的孩子停下腳步,歪着腦袋望向那個大人。

最後孩子好像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只是孩子也沒了歡聲笑語,就那麼默默從那人的身形當中,一走而過,去了屋子,將半掩的院門,關了門。

就那麼只留下一個長大後的自己,站在門外。

最後那個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點,個兒高了些,變得黝黑了許多,孩子開了門,走出宅子,揹着一隻大籮筐,裡邊有鍋碗瓢盆,有煮藥的陶罐,有破舊泛白的春聯。

孩子低着頭,雙手使勁攥緊繫掛籮筐的繩子,搖搖晃晃,離開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沒有回家。

(本章完)

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147.第147章 請破陣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464.第464章 天亮了117.第117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1217.第1217章 雪光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3.第3章 日出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946.第946章 挑山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083.第1083章 一腳七境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54.第54章 大敵當前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0.第80章 出山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403.第403章 在書院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23.第23章 槐蔭22.第22章 止境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47.第47章 獨行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1221.第1221章 是誰47.第47章 獨行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1106.第1106章 謎底827.第827章 十四境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884.第884章 不對268.第268章 臨近倒懸山719.第719章 風將起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1097.第1097章 太平年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558.第558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1215.第1215章 如龍走瀆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65.第65章 珠子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1096.第1096章 借東風20.第20章 橫生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