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一座鬧市中的石拱橋上,青石板縫隙裡邊,長滿了野草。

一處不過數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沒的慘淡光景。

山澤精怪,成羣結隊離開那些隱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內橫衝直撞,叫囂於文武廟、城隍廟閣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無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懷,口中重複喃喃着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輕輕揉捏着龍袍男子的臉頰,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將面無人色,文臣聯袂建言出城獻玉璽。

先前在那下元節,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燒香枝布田、燒金銀包和祈天燈的習俗,這一年,香枝、金銀包無人燒,祈福許願的天燈也無人放了。

有那分別擔任一國宰相、侍郎的父子,與仙家供奉在密室內議事,身爲一國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斷安慰自己,說總有法子的,沒道理斬草除根,不可能對我們趕盡殺絕,什麼都不留下。

一座縣城內的戲臺,與那鄉塾相鄰,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學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戲,這天夜幕中,老夫子與蒙學稚童們一起坐在長凳上,鬼聽鬼唱戲。

一個尚未被戰火殃及的偏遠小國,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處道門宮觀,只有一條盤山的羊腸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帶着一位年輕容貌的劍修,緩緩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觀,曾是某位“太平山嫡傳真人”的短暫駐足之地,早年在那邊收了個不記名弟子,香火飄搖,到底是傳承了下來,不過屬於無心隨意之舉,弟子不成氣候,作爲修道之人,百多歲,就已垂垂老矣,幾個再傳弟子,更是資質不堪,可謂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還不清楚祖師堂掛像上的“年輕”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

文士與劍修聯袂遊歷此處,無甚謀求,文士從桐葉宗那邊回來,劍修剛好在附近軍帳,就相約來此散散心。

先前三頭大妖在桐葉洲謀劃許久,其中又以這位成功成爲太平山嫡傳的“年輕道士”,功勞最大,所謂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謀劃,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動手,看似壞了大事,長遠來看,反而是一記誤打誤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與那白猿合力殺了鍾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蹤,多半是被那觀道觀老道人動了手腳,那麼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這點香火,就幫着收攏收攏。

文士說道:“你不該殺她的。隨便殺幾個玉璞境都無所謂,唯獨此人不該殺。你甚至爲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崗。”

劍修說道:“先生,我當時見她求饒得過於乞兒相了,便沒忍住。”

文士氣笑道:“這種話換成斐然來說,我不奇怪,你綬臣說出口,就不是個滋味了。”

綬臣點頭道:“在桐葉洲太過順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說道:“原本玉芝崗變故,可以成爲桐葉洲形勢的轉折點,意味着一洲山河,可以從亂世逐步轉入治世。那麼我就能夠幫着在甲子帳記你一功。早知道就該把你丟到太平山那邊,幫你師弟師妹們護道,也不至於隕落兩人。連你在內,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過於暴殄天物了,你們一身所學,還來不及施展抱負。”

同門戰死兩人,作爲師兄的綬臣,有些傷感,卻無半點愧疚。

文士是周密,劍修是綬臣。雙方是一對師徒。

周密帶着弟子綬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小道觀。

道門中人,觀星望月,道觀觀道。仰視天象,俯察地儀,故而道觀常在山巔。

周密沒有着急進入大門緊閉的道觀,帶着綬臣遠眺山河,周密輕聲笑道:“一個見過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個年幼目盲的人更難受。”

綬臣聽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個失而復得的人,則會更加珍惜當下所擁有的。所以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蠻荒天下接下來謀劃得當,就不會感謝帶給他們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數人只會暗自慶幸,感激蠻荒天下的網開一面,再去仇視中土文廟,害得整個桐葉洲生靈塗炭,將儒家視爲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更會痛恨所有未被戰火禍害的大洲。

一位看門小道童,大搖大擺走到兩人身邊,打了個稽首,再以本國官話詢問那位讀書人來此爲何。

小道童約莫七八歲,言語之間,滿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門稽首,是覺得與師祖學了禮數,總不能白學,不然他哪裡願意與兩個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氣。

自家那位師祖老觀主,那可是觀海境的老神仙,一國之內罕逢敵手,去哪兒都會被敬稱爲上仙或是真人,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師祖離着道門書籍上所謂的“地仙”,只差兩步了。

眼前這兩位來自山下人間的,便是有點錢又如何?來自富貴門庭又如何,不還是山下人來見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轉頭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好一個得來全不費工夫,如今桐葉洲的天時大道,果然都在我們這邊了。綬臣,你瞧出端倪沒有?”

綬臣一頭霧水,“懇請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雙指輕輕一敲對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雞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腳跟,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如何,拗着性子沒有對那山下文士破口大罵。

綬臣凝神望去,只見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後,孩子手心處,震起些絲絲縷縷的光彩,很快就隨風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淨,有所遺留。

周密鬆開小道童的手腕,問道:“你這道觀是不是曾經有個名叫劉材的道士,下山雲遊去了?他下山之時,還隨身攜帶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蘆?”

小道童揉着手腕,後退幾步,畏畏縮縮道:“你怎麼曉得這些事兒?不過我們道觀沒啥劉材,只有個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漁夫獵戶樵夫,什麼零碎活計都能做,怎麼能掙錢怎麼來,按照師父的說法,若是山上有個尼姑庵,他都能賣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來咱們道觀騙銀子花,他是咱們觀裡挺大一香客,最早帶着土包子來這邊的,我師父這些年纔沒跟劉木頭計較。土包子最後一次來觀裡,背了一籮筐松明子和幾尾大青魚,也不要銅錢碎銀,只在庫房裡邊,撿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蘆,說拿來折算銀子,當時我就瞅着覺得怪,他在庫房那邊,拿着那些個破爛貨,一個個提在耳邊,搖搖晃晃。”

所謂道觀庫房,其實就是個堆積廢舊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觀,笑道:“環環相扣。真乃高人。”

綬臣以心聲問道:“先生,那劉材的‘心事’與‘立即’兩枚養劍葫,是得自於此?”

周密搖頭道:“劉材是先有的兩枚養劍葫,纔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不然這兒的那位開山祖師爺,作爲上五境,眼界還不至於差到瞧不出養劍葫的品秩高低,何況他本就有收藏養劍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讓他瞧不出真假、深淺的,應該是那兩把古怪飛劍。”

先生接下來的言語,更讓綬臣神色凝重。

“那個道觀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劉材的傳道人和護道人,因爲來此道觀的劉材,就只是個出竅遠遊的陰神,真身說不定都不在桐葉洲。”

綬臣問道:“先生要讓賒月找到劉材,其實不單單是希望劉材去壓勝陳平安?更是爲了見一見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陰陽演化術,一人獨佔半壁江山。”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淵已經壯烈戰死,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塊崩散天地間,多被大妖截獲。

現任宗主姜尚真,用那驚鴻一瞥現身人間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活着,而且很活蹦亂跳。

只是大勢傾塌,一位失去天時庇護的仙人境,獨木難撐將傾大廈。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繼承宗主之位的韋瀅,卻去了寶瓶洲擔任下宗宗主,暫時爲那大驪宋氏效力,註定無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對面的那張椅子,又瞥了眼祖師堂掛像下兩張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從對面座位挪去了掛像下邊。

實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門外的月色。

一位管着玉圭宗神仙錢、天材地寶的財神爺,名爲宋升堂,他怒道:“咱們那位姜宗主爲何還在外邊晃盪,難道要眼睜睜看着宗門上下,每天死人不斷?在哪裡出劍不是出劍,連自家山頭都不幫襯,算怎麼回事?”

稱呼姜尚真爲姜宗主,略顯多餘,並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這就是一種微妙姿態。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師堂,並未真正服衆。

不過處境如此尷尬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老宗主荀淵先前一直在世的緣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個類似藩鎮割據的存在,太膈應人。所以趙升堂與姜尚真一直不對路,只要神篆峰祖師堂關起門來議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滿地毛,不過次次是姜尚真佔盡優勢,姜尚真還給他取了個綽號,掉毛老狗宋老禿。

一位與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師,座位靠近大門,姓劉華茂。資質並不拔尖,早年靠着耗費大量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僥倖躋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議事,幾乎都要先與劉華茂開口搭訕。

劉姐姐好名字,風華正茂,年年十八歲,容顏歲歲是今朝。

在如此險峻形勢之下,劉華茂也不得不拗着性子,爲姜尚真說一句良心話,“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着這邊,負責斬殺姜尚真,說不定還不止一頭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爲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爲年輕時,既是近水樓臺,想要好好遊歷一番雲窟福地,至於砥礪道心,則是順帶的。

結果姜尚真這個王八蛋,當時還是雲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後與劉華茂相逢投緣,以姐妹相稱,此後兩人水到渠成地結伴遊歷,然後一次遊覽雲窟福地名爲芙蓉浦的地方,趁着月色宜人,僻靜,那女子羞羞怯怯寬衣解帶之時,竟然還臉紅不已,當時劉華茂還調侃了她幾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臉頰。

事後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悽慘往事。

在那之後,劉華茂就開始瘋狂修行,就爲了能夠追趕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隨便找個由頭,將那王八蛋砍個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賦,根骨,性情,一山總有一山高,而姜尚真當年作爲公認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見他如何勤勉修道,卻總是隨隨便便比她高出兩境。曾經被她追上一境後,姜尚真遇見了她,死纏爛打,對她膩人吹捧一番後,結果他轉身離開後沒多久,當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有個很有意思的局面。

說話多的,嗓門大的,跟境界關係不大,就看誰與姜尚真關係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劉華茂這般資質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議事,她每次開口,反而分量不輕。

反觀 這樣的老仙人,輩分高,與老宗主荀淵都是平輩,修爲也高,可就因爲從來不與姜尚真面紅耳赤,喜歡當和事佬搗漿糊,真的談論起大事,不被重視。

你他孃的連姜尚真都沒罵過幾句,沒朝姜尚真摔過椅子,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心爲宗門?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輕輕拍打椅把手,“天時一變,優劣反轉,老宗主不該現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陣護持,荀淵雖然躋身飛昇境沒多久,但是由於佔盡天時地利,一身修爲,好似處於一境巔峰的圓滿無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大陣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着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鏡,以大陣飛劍擊殺過一位蠻荒天下大劍仙。

至於太平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戰功累累,更是冠絕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夠以玉璞境修爲,撐到了太平山破滅之後,本身就是一樁壯舉。

而玉圭宗的戰功,幾乎全部來自荀淵和姜尚真兩位宗主。

飛昇境荀淵,斬殺兩位仙人境大妖,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

至於姜尚真,東一劍西一劍的,竟然不知不覺給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還要外加作爲添頭的一大撥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個蕭𢙏,怎麼就從劍氣長城的隱官,變成蠻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緣由爲何,重要嗎?重要的是,她與蠻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跡象,她本身又是飛昇境劍修,咱們這桐葉洲,如今都他孃的是蠻荒天下的版圖了,蕭𢙏下次出手,如果依舊還是出劍,再不是雙拳亂砸一通的話,還有誰能擋下她的問劍?!”

一位資歷較淺、座位靠門的供奉輕聲道:“桐葉宗,還有那劍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對那位文聖一脈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祖師堂大門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後,臉色鐵青。

劉華茂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

掌律老祖沉聲道:“周密親自現身桐葉宗地界,給了桐葉宗一個天大的承諾。只要桐葉宗撤掉護山大陣梧桐天傘,就允許他們割據自立,不但如此,還可以得到他周密和託月山的千年庇護,在這之外,還會讓桐葉宗新任宗主,成爲一座新軍帳之主,桐葉宗除了名義上成爲未來一洲主人的藩屬,一切照舊,蠻荒天下甚至願意派遣綬臣在內的兩位大劍仙,分別擔任桐葉宗供奉、客卿,而且這兩位,沒有資格對桐葉宗祖師堂議事指手畫腳,反而必須爲桐葉宗出劍三次。”

劉華茂問道:“那劍仙左右?”

掌律老祖無奈道:“桐葉宗修士根本不用爲難,無需驅逐左右離開宗門,只要撤掉山水大陣,在左右出劍之時,選擇壁上觀。”

劉華茂皺眉不已,“左右豈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對於桐葉宗而言,本來就是個外人,先前仗劍護道一宗門,還能夠人心凝聚。使得桐葉宗修士,願意捨生忘死。

周密此舉,分明是要讓左右與整座桐葉宗修士的人心爲敵。

守不守桐葉宗?不守,桐葉宗的山水氣運,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傘已經撤掉,他每次出劍,一旦殃及池魚,一宗修士就會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鬚眯眼道:“難了。大難題。”

設身處地的話,確實會讓所有人感到左右爲難。

劉華茂問道:“傳遞這個情報的人?”

掌律老祖銷燬密信,說道:“是一個名叫於心的年輕女修。”

一時間玉圭宗祖師堂內氛圍輕鬆幾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們那位中興之祖的孃親轉世。”

姜尚真擅長說怪話,將杜懋形容爲“桐葉洲的一個敗家崽兒,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

這句話倒是在神篆峰祖師堂,人人覺得妙極。一來二去就在玉圭宗廣爲流傳。

反正玉圭宗和桐葉宗相互敵視,也不是一兩千年的事情了。不差這一樁。

如果不是這場天大變故,神篆峰祖師堂早年都專門議論過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將那桐葉宗底蘊一點一點蠶食殆盡。既符合儒家規矩,又暗中傷人。

劉華茂感嘆道:“一個不小心,單憑此事,說不定就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掌律老祖說道:“那咱們就當沒見過這份情報,這點道義,總得講一講,不管如何,不管以後兩宗命運如何,關於這於心,大家說話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幫襯着點。”

老祖重複道:“有機會的話。”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隨起身,一起走出祖師堂大門,只見那山水大陣之外,有個身穿棉衣的年輕女子,用剛剛學來的桐葉洲雅言,緩緩開口,照理說玉圭宗的護山大陣早已隔絕天地,對方又無使用手段暫時破開陣法禁制,不該聽聞她的嗓音纔對,但是偏偏她的話語,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聞,就如人間何處無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話語不多,就一個意思,玉圭宗不用讓出宗門,修道之人也不用離開山頭,只需交出一座雲窟福地就行了。

一個化名陳隱的青衫劍客,身材修長,背劍在後。

他在那桃葉渡買了一條烏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還要會吟詩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劍客就只能自己撐蒿划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騷客,達官顯貴,哪有這份泛舟賞景的閒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鄉仙師無疑了。

桃葉渡的烏篷船,不是那種尋常水鄉湖澤的腳劃小船,船頭刻有一種似鷺的水鳥裝飾,青衫劍客便是因爲這古老“船首”才起了撐船的興致。

他腰間懸掛了一枚祖師堂玉牌,“祖師堂續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這塊玉牌只是某個軍帳的戰利品之一,就給他拿了過來。

斐然對大泉王朝的觀感不錯,多有形勝之地,人傑地靈,尤其是大泉邊軍精騎,各地駐軍的戰力,都讓桐葉洲中部的幾大軍帳刮目相看。

桐葉洲整體的山下形勢,其實比甲子帳預期要好很多,簡而言之,就是桐葉洲世俗王朝在沙場上的表現,兩個字,稀爛。

勁風知勁草,愈發顯現出大泉王朝的出類拔萃。只不過野草終究是野草,再堅韌強勁,一場大火燎原,就是灰燼。

畢竟如今桐葉洲的“天時”,被蠻荒天下的託月山掌握。

斐然丟了竹蒿,烏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齊京城的那個軍帳,關於大泉劉氏國祚的存亡,爭執不下,一方執意要殺絕蜃景城,屠城築造京觀,給整個桐葉洲中部王朝、藩屬,來一次殺雞儆猴。要將藩王、公卿的一顆顆頭顱砍下來,再派遣修士將它們一一懸掛在各個小國的城門口,傳首示衆,這就是負隅頑抗的下場。

一方覺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錢,只要運作得當,弄個傀儡皇帝,

會成爲軍帳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輕皇帝拋棄江山社稷,將國庫席捲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剛好可以拿來大肆宣揚。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經戒嚴,只許進不許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難,暗中被妖族引導、利用,衝散那些防線,最終釀成滅國大禍。

不過斐然今天不是遊山玩水來的,是要見個人。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境界不高,元嬰地仙,不是劍修,但是腦子很好用。

冤句派觀水臺上的那個少年,遇到斐然,福禍相依一瞬間,原本有望跟隨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舊北晉州城那個最終被“自己”掐死的盧檢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腳,反而有機會魚龍變,大獲福緣,成爲一城之主還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個以他觀道的甲申帳木屐,簡直就是最大的兩張護身符,想死都難。

斐然一直在反覆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語,儒家學宮、書院太放權給世俗王朝了,不願以鐵腕收攏、約束人心。

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葉洲,就只是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書院而已。

結果文廟還要約束書院君子賢人,不許太過摻和朝堂事,絕不允許書院儒生,當那各國幕後的太上皇。

如此一來,各自爲政,山上避世,高人厭世,將相公卿,多有沽名釣譽之輩,假道學排擠真聖賢。山上山下,各國各地,一盤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稱祖,其根本學問宗旨,到底爲何。

如何能夠徹底改變這種癥結。

光是妖族與人族以後的共處,就是天大的難題。

至於周先生的真實身份,斐然有所耳聞。

周密當然是化名,曾經是浩然天下正兒八經的儒生。

根據師兄切韻的說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學問極大。

只是學問始終不被文廟接納,一次與人論道之後,徹底灰心,這才遠遊蠻荒天下。

這位讀書人,爲儒家文廟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爲天下讀書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書院賢人,君子,聖人,分別對應家、國、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屬國的皇帝君主,都必須是書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擔任國主。

每一位書院山主,都應該是帝王師!

君子賢人,擔任國師。

無論是三公九卿,還是三省六部,這些中樞重臣,同樣都應該是書院弟子。

每一座廟堂,都要設置一個官職,能夠無視宮禁,負責詳細記錄一國君主、將相公卿的功過得失,作爲書院三年大考。

第二,殺絕浩然天下當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驅逐到一洲之地,嚴加約束。

一旦有妖族躋身龍門境,必須在這前後,主動向中土文廟、各地書院報備,將“真名”記錄在檔案。

這撥妖族修士,躋身金丹後,必須去輔佐各地山水神靈,保證轄境內百年的風調雨順,主要是打殺作亂的鬼祟精怪,類似“縣尉”一職,然後書院按照功績,判斷它們能否獲封山魁、水仙,還是繼續勞作百年,一旦晉升山魁、水仙,就等於是人間官場上的由濁流轉清流,此後升遷之路,與江河水神、山嶽府君無異。

第三,在倒懸山附近,選擇三處,作爲銜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東南桐葉洲的地盤,例如舊雨龍宗地界。

然後逐漸屯兵劍氣長城,首先將那些劍氣長城本土人氏當中的凡俗夫子,不適宜修行之人,全部遷往雨龍宗轄境島嶼。其後抽調北俱蘆洲劍修,長期駐守劍氣長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戰場上憑藉功勞贖命。

所有山澤野修,都能夠憑藉戰功購買山上丹藥、秘籍和重寶。未必需要他們出城廝殺,戰時守城頭,戰後在幕後,以劍氣長城作爲根本據點,不斷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蠻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須調兵譴將一次。

劍氣長城地理特異,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天然受到壓勝,那就栽培出足夠數量的純粹武夫,雖然同樣受到大道和純粹劍意的壓制,但是不同於練氣士,武夫能夠以此砥礪體魄,並且武夫門檻要比練氣士低,那麼最終劍氣長城此地,會是這樣一個戰爭格局:若非劍修,人人武夫。

劍修和純粹武夫之外的諸多練氣士,更多是輔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飛昇境大修士,都能夠得到額外的自由。

這些山巔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種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

文廟承認他們的“高人一等”。

例如趕赴劍氣長城,中土文廟承諾他們無需死戰,不會傷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戰局佔優,就擴大優勢,戰局不利,就以非大煉本命物的法寶,抵禦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陣法,庇護城池、城頭和劍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廟在各洲各國,七十二書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術院,

除了主動勘驗修行資質,每年接受各國朝廷的“貢品”,收納各地的修道種子,

這撥儒生,治學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種紙上談兵,泛泛而談,會通學歷史上所有

最終考覈所學之地,便是那處硝煙不斷的劍氣長城。

第六,將學問繁蕪的諸子百家,分爲九品,會有擡升、下遷兩說,與官場無異。

不服約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絕學問,銷燬一切書籍,一家之老祖師,囚禁在文廟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閡,其中一項建議,便是推波助瀾,誘之以利,推動山上修士結爲神仙道侶。

第八,排擠釋道兩教學問,禁絕一切道觀寺廟,保證儒家在浩然天下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第九,重點扶持兵家、商家和術家。

此外猶有三策,專門詳細針對遠鄰的兩座天下,以及遠古神靈。

斐然嘆息一聲,收起復雜思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周先生當年提出這十二策,就是要爲中土文廟收權。要讓讀書人獲得更大的自由,爲萬世開太平。”

在桃葉渡一處渡口附近,烏篷船與烏篷船相逢。

斐然皺了皺眉頭。那杜含靈竟然不是一人前來。

元嬰修士身邊還有個年輕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爺。

斐然只是皺眉,而杜含靈與那徒孫邵淵然,以及大泉騎鶴城的城隍爺,則是白日見鬼似的的表情,饒是杜含靈這類梟雄心性的,瞧見了斐然這般青衫背劍、腰懸太平山祖師堂玉牌的熟悉裝束,以及那張依稀辨認幾分的面容,都要震動不已,杜含靈只覺得莫不真是那無巧不成書,不然怎的會是此人?

渡口處那邊走來兩人,大泉藩王劉琮與國公爺高適真,見着了“斐然”,更是差點掉頭就走。

斐然心中瞭然,笑了起來。

看來他們都認得隱官大人?而且看樣子,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於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見。”

飛過落魄山山頭的一朵朵白雲,黑衣小姑娘只要見着了,都要使勁揮動金扁擔和綠竹杖,與它們打招呼,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這兒的右護法,啞巴湖的大水怪,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裴錢,一個叫暖樹,你們曉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護法,帶着一直沒能升官的騎龍巷左護法,一個蹲着,一個趴着,一起在崖畔等那白雲路過。

騎龍巷左護法,碟兒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雲蒼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錢,但是它很喜歡這個小憨憨。

它曾經陪着周米粒,一起蹲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大門口,等那個口口聲聲說什麼“攆鵝打狗最豪傑”的裴錢下課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會與它聊很久。絕對不會像那裴錢,有事沒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嫺熟一擰,問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着白雲做客落魄山。

麼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遠遊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躥個兒從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啊,彎腰低頭走路看有沒有錢撿、卻從來撿不到錢的老廚子啊,瘋癲顛傻乎乎、捱打捱罵從不生氣的大白鵝啊,笑嘻嘻樂呵呵最喜歡看書的大風啊,最像讀書人的種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皺着眉頭,越想越傷心,萬一等到裴錢回家,裴錢個兒已經有她和暖樹姐姐加一起那麼高,怎麼辦?萬一哪天山主揹着籮筐登山,籮筐裡邊又站着個陌生的小姑娘怎麼辦?

米裕來到小姑娘身邊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雲路過山谷間。

只是米裕剛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聲與魏檗言語一番,然後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飛劍“霞滿天”,同時御劍去往霽色峰祖師堂。

最終在大門那邊,米裕見到了一個讀書人,與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那個佩劍書生,對米裕微微一笑,瞬間消逝,竟是無聲無息,便跨洲遠遊了。

他此次遠遊寶瓶洲,只是爲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風,動靜實在太大。老秀才當初在那扶搖洲露個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蹤。

只留下那個高大男子。

他對米裕說道:“你可以叫我劉十六,剛剛返回浩然天下,來這邊上香。見不着先生,就見一見先生的掛像。等會兒我滿臉鼻涕眼淚的,你就當沒瞧見。”

米裕無言以對。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米裕說道:“祖師堂的鑰匙,在暖樹丫頭那邊。”

那漢子點頭道:“那就勞煩劍仙走一趟,我在這兒等着便是。”

魏檗將那暖樹和小米粒一併送來此地。

倆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謂的“山主師兄”,畢恭畢敬作揖行禮。

瞧見了倆丫頭後,漢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師弟果真不壞。

陳暖樹打開祖師堂大門後,只見那魁梧漢子站在大門外,神色肅穆,先正衣襟,再跨過門檻。

即將御劍跨洲的讀書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見了那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問道:“爲何不早些現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個哭完。”

讀書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問道:“白兄弟,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如順手遞幾劍?何謂劍仙風流,可不就是那臨風慨想斬蛟靈?那些個登門做客不打招呼的遠古神靈,不比蛟龍強?更該出劍嘛,先前那蕭𢙏,在桐葉洲出劍,何等驚世駭俗,屁大丫頭,就有這份劍意,你白也身高八尺,還手持仙劍,能忍?白兄弟你只管放開手腳!你跟我客氣我就跟你急……說句臭不要臉的大實誠話,收拾爛攤子,我在行,不過事先說好,三五劍就差不多了,再多,我也扛不住,你要真覺得不痛快,至多至多七八劍……”

讀書人沒搭理老秀才,一閃而逝。

老秀才跺腳不已。

隨後望向那落魄山。

遙想當年,白也曾以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

(本章完)

888.第888章 祖師堂內979.第979章 俯瞰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第1289章 人間壓勝1197.第1197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92.第92章 小竹箱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38.第38章 九境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850.第850章 真無敵10.第10章 食牛之氣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17.第17章 不平則鳴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979.第979章 俯瞰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987.第987章 舊黃曆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15.第15章 壓勝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1.第111章 斗笠71.第71章 有些喜歡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313.第313章 變故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80.第80章 出山715.第715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一)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892.第892章 壓壓驚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220.第220章 山水印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208.第208章 去也1126.第1126章 疊陣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1017.第1017章 下棋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32.第32章 桃葉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51.第51章 對峙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857.第857章 持劍者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