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6.第836章 出兩劍

第836章 出兩劍

陳平安手持一杆修補完整的劍仙幡子,立於仿白玉京最爲高聳險峻處。

在自家天地內,陳平安目光所及,纖毫畢現,如俗子近觀崖刻榜書。

那賒月好像對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獨鍾。

城頭上唯一以本來容貌現身城頭的“修士賒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掛如同煉化了一掛遠古彩虹的奇異寶甲,她仰頭望向那個身穿好似一件道門天衣的年輕隱官。

身上寶甲彩光流轉,如佛寺壁畫上一位“吳家樣”天女的飄逸綵帶。

賒月安靜等待着那些劍氣漣漪的散落天地間,與她的明月光色,處處對峙,如兩軍對壘,雙方兵馬以百萬計。

陳平安腳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傷極天之高”的仿白玉京,這件仙家寶物,賒月其實再熟悉不過,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輪相鄰明月中,曾是遠古遺物,應該是那老妖道爲了示好託月山大祖,就贈送給了託月山的關門弟子作爲見面禮,離真落敗身死後,又給當時還沒有擔任隱官的陳平安撿了去,顯然得到了高人指點,得以完整煉化。

是那位昔年鎮守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可是指點一個儒家子弟煉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會不會不合道門儀軌?

賒月知道對方還在辛苦尋覓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舊分心想東想西,難怪周先生會說她實在太懶散。

不過今天賒月打算認真幾分,因爲她確實有些生氣了。

城頭之上,賒月的處處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劍仙祭出飛劍,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龐然身軀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線上,劍仙幡子的劍氣漣漪,驟然間在各處打了個繩結,然後結成一張大網,絲線正是半座劍氣長城上的千萬條細密劍氣,顯而易見,想要撼動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飛劍拳法或是術法神通,破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沛然劍氣。

氣勢洶洶,而且都不是什麼障眼法,故而賒月一人出手,如有大軍結陣,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於原本容貌的“賒月”則御風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爛劍氣大網,要去往陳平安附近。

“玉璞境”陳平安灑然一笑,一手擡起,從掌心處正式祭出一枚瑩澈神異的五雷法印,驀然大如山頭,再瞬間一個下沉,剛好與那白玉京高處重疊。

使得陳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巔,又立於法印頂部上。

高樓翹檐,如那人間路途,有書生身騎白牛,在牛角處掛書掛。

萬法攢簇,電光交織,天幕處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這劍氣長城,擱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陰物,見此白玉京,見此雷法天劫,見此神人在天,恐怕一個照面,就要肝膽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陳平安,雖然視線所及,只有那個身披綵衣寶甲的“賒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陳平安手持劍仙幡子,一步踏出,結結實實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雙指併攏,面朝大地,輕輕書寫文字。

說是雷法寶印,可被視爲萬法之尊的雷法,卻無愧造化萬千之美譽,此印一出,高懸天幕,術法呈現出來的景象,絕不僅限於雷電。

從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電橫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將共同持鞭,摔向人間大地。

一條條金色雷電,從四面八方,紛紛急墜人間,稍稍一個轉折,最終劈中一頭頭正在撞擊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齏粉,消散無蹤。

陳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獄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點迷津,縫衣人捻芯則幫忙將五雷法印轉移“洞天”,從山祠遷徙到了陳平安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嶽”之巔。

法印總計六面,被霜降稱之爲“六滿印”,別稱“月盈印”,除了頂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蟲鳥篆文十六字:

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所以那十六條彷彿遠古神靈“雷鞭”的出處,正是這十六個古老篆文所顯化,法印底款每一個蟲鳥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樞所在。

其餘四面,總計繪刻有三十六尊都未“點睛開眼”的閉目神靈,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極大,故而銘刻畫像,皆是那曾經掌律司職一方天時的雷君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將,天女神官等富有蒼茫古意的圖案。

天地陰陽造化無窮,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陳平安當下所寫文字,則是爲法印“擅自”銘刻天字款。

山下書房清供,裝載古硯有那天地盒。這枚因緣際會之下落入陳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該就有天地雙款。

陳平安要爲此印,查漏補缺,爲最後的空白印面,補上自己的。

二掌櫃讀書不多,篆刻印章還真不少。

月盈而虧又如何?心如明月兩相印,虧了又會圓,大道運轉循環本就在一個盈虧間。

我獨立城頭許多年,也沒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煉劍畫符,練拳修心,可都沒耽誤。

連那煉三十萬字都給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遊記只有這麼點內容,哪怕三百萬字,一千萬字,陳平安同樣會一一煉化!

將來只要有機會,會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籙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鍊師。

城頭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頭頭大妖真身蠻橫撼動這座同樣與劍氣長城“合道”的巍峨建築,任由那聲勢浩蕩的道道雷鞭轟砸在身,月色破碎復又圓,不知疲倦,好似沒有絲毫折損,彷彿只要撼動白玉京一點半點,就是撼動陳平安的魂魄與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遠遊境的武夫賒月,攀登白玉京高樓與大城,快速登天,一個個健步如飛,如猿蹂攀崖。

還有那陳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腳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瘋狂打砸白玉京。

陳平安心境微動,忍不住微微皺眉,這賒月的家底是不是過多了些?年紀不大啊,手段這麼多,一個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實心眼賊多,行走江湖會沒朋友吧。

你有你的術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點點看家本事。

陳平安將手中劍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風馳電掣,從白玉京落向人間,幡子與法印皆是煉化之物,自然無礙,幡子一穿而過,轉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劍仙幡子釘入城池中央的一處地面後,大纛所矗,兵馬集結。

一位位幡子所蘊藏的劍仙隨之現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後如一顆顆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劍或持劍,負責截殺那些蟻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

此次劍仙出劍聲勢,比那離真最早祭出時,確實還是要多出幾分劍仙風采。

陳平安更多的心神,還在這補印一事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將這枚法印煉出四字,作爲天款印文。

只是卻一直沒有真正傾注心神,沒有施展《丹書真跡》之上的開山之法。

所以當下寫字,纔是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現世。

在陳平安手寫文字、心意牽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瑩瑩雪花飛,最終“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現,初始並不顯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較於大如山崗平臺的法印頂部,可以忽略不計,陳平安低頭望向那個四個字,此符第一個奇怪處,在於陳平安在當年吃過苦頭和大虧後,此次別開生面,選擇倒着書寫文字符,再加上一個與天地暫借的玉璞境修爲,最終才使得符成不難,簡直就是一氣呵成。

看到那四個字,陳平安笑眯起眼,確實是會心喜悅。

好像大道高遠,距離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遙遙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陳平安既然今天能夠寫出這四個字,就證明在這條路上繼續走十年,百年千年,只會比當年那個撐蒿一葉舟的背劍少年,離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總有一天,遠遊天下,就無需仰頭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劍遠遊,做客青冥天下,可與白玉京之巔齊平。

那個原本飛掠向高處陳平安和五雷法印的綵衣賒月,突然改變主意,千里山河縮地一步間,就要朝那杆作爲大陣中樞的劍仙幡子出手。

天幕處已經補全印章的陳平安笑了笑,也學那賒月分心。

選擇合道,雖然失去了陰神陽神,大道受損極重,但是陳平安對此倒是沒有太大失落。

我還是我。

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時時身在家鄉。

修士賒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讓陳平安有點刮目相看,又長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見識,鍾魁曾經說西嶽在內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於擁有某些類似劍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賒月寶甲,在賒月只是靠近劍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時,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條綵帶依次幻化而成,最終一道彩虹掛空,起始於賒月御風處,最終落在了劍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與幡子相撞,光線絢爛,光彩四濺,氣勢卻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絕,幡子四周氣機激盪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靈氣劍氣一併,劍仙幡子竟是開始顫動起來。

學那賒月分心後,便也有一個“陳平安”站在幡子之巔,一手負後,一手掐訣在身前,面帶笑意,視線透過一掛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風而來的女子,微笑道:“我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唯有此門不開,賒月姑娘還請去往別處賞景。”

竟然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陳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陳平安老相些許。

這幅場景,這番言語。

估計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樂意看到,不太高興聽見。

賒月並不清楚那個“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實身份,不過知道了她估計也無所謂。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沒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頂之時,就變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雲海凝聚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葉連連,月光皎潔,月色綠荷相依偎,然後倏忽間掌心荷花池,開出了無數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陳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與荷池花開一眼,笑道:“大道至大,豈在物象之大,小了,還是小了。”

道人始終一手負後,掐訣屈指一彈。

一粒金光,緩緩飛昇。

荷花池下墜之雷霆聲勢,山嶽壓頂,氣勢雄壯。

荷池每開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鳥雀振翅風雨中,率先迎向那場雪白顏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陳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來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頭。

無論是七彩虹光與劍仙幡子的相互激盪,還是那隻大手的大山壓頂氣象。

這一粒金光的浮現,並無半點天地氣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無濟於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時,就讓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開花再未開,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陰長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場中年道人與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賒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過幾眼便學了個大概的那門神通,天空大手隨之消散。

依舊將心思放在搖動那根劍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純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樣可以一力降十會。

這位修士賒月,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危乎高哉,峻極於天,五城十二樓。

一撥撥的雷光閃電,裹挾浩蕩天道威勢,轟砸白玉京轄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劍仙幡子被虹光壓制,先前從此走出的劍仙數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賒月,劍光殺之不盡,劍仙斬之不絕,武夫賒月的登天路途,已經大致過半。

然後賒月察覺到一絲異樣。

是第一次有此感覺。

那個陳平安,終於開始使用壓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賒月沒有猜測,是他動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見白玉京內,有五個身材修長的武夫陳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劍身後,或腰懸酒壺,或頭別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時現身於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樓與城中,高低不一,每個陳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隨意打殺那些境界不夠高的武夫賒月。

“太慢,出拳實在太慢了!”

“紙糊一般!”

“武夫問拳,拳在敵身,莫要輕撓!”

五位武夫陳平安,出拳不停,將一位位武夫賒月打碎身軀,擰斷頭顱,或是一記手刀筆直劃下,直接將賒月一分爲二。

好一個憐花惜玉二掌櫃。

又有一個溫醇嗓音,從天上落在賒月心湖間。

“賒月姑娘,你與荷花庵主久爲鄰居,我卻與那位天幕道家聖人從未有半句言語,爲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輕,不堪一擊。”

“所以說啊,找經師不如找明師,不如你與我拜師修行道法?可以先將你收爲不記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門檻很高的。而我爲人傳道,其實又是相當不差的。”

“你的術法表象,無非是將一輪明月的浩大月魄,身爲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當是歸一,不如賒月姑娘,誠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來當登門禮?”

賒月好煩這個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話實在太多。

她從沒有這麼煩一個傢伙。

可能兩個一片柳葉萬里追殺的姜尚真,都比不上這個陳平安的煩人。

而站在那個最高處的陳平安,突然一腳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後書寫、卻屬於符籙開頭的兩個字上。

先前寫字。

是那令,敕,沉,陸。

那麼完整符籙,正是“陸沉敕令”。

所以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在“陸沉”二字上,大手一揮,大笑道:“走你!”

陸、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隨後去往其餘兩個角落。

一枚六滿五雷法印,終於補全無漏缺。

賒月內心微顫,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開大門、光明涌現的五雷法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速度驀然墜地,與城頭,與大道契合。

使得將近半數的賒月幻象,都在剎那之間,同時置身於天地四方的“陸沉敕令”四字當中。

站在虹光頂部的修士賒月,更發現直到此刻,陳平安才動用合道劍氣長城的根本手段,隔絕天地。

與此同時,又祭出了那兩把甲子帳暫且不知名卻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飛劍。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數賒月。

賒月幽幽嘆息一聲,果然煩人的傢伙都有更煩人的手段。

關於劍氣長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輕隱官的那把本命飛劍,她早就心中有數,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這枚是個人就會用來增加攻伐威勢的五雷法月滿印,怎的就被陳平安加上那麼幾筆,就給煉化成爲一座牢籠。

一個剛剛開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賒月,負責收起所有月光,重新變成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

她已經身在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當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轉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開的混沌之地。

連那巍峨白玉京、劍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陳平安,都一併消失不見。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手握狹刀,輕輕敲擊肩頭,緩緩從天幕落向城頭,笑容燦爛,“哪怕依舊無法徹底打殺賒月姑娘,也要留下個賒月姑娘在城頭。”

年輕隱官嘴上說着客氣話。

可這劍氣森森的籠中雀小天地內。

除了陳平安落下的那條路線上,飛劍自行消散,爲一襲鮮紅法袍讓路,其餘整座天地間,皆有飛劍攢簇,從小天地天幕處密集佈陣,一圈圈一層層,所有劍尖直指賒月。

賒月四周十丈之內,月光如水,將那些飛劍阻擋在外。

賒月疑惑問道:“你擅作主張,將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來,會使得原本有望成爲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離着圓滿姿態,攻伐威勢減半,還要讓它失去成爲一座宗字頭傳法印的機會?”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說賒月姑娘你的問題太大,太難回答。

賒月好奇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平安停下敲刀動作,肩挑那把狹刀斬勘,埋怨道:“賒月姑娘,你我投緣,我不准你如此看輕自己,半個賒月也好,小半個也罷,難道都不值一座宗門的傳法印值錢?”

賒月有些自責,說道:“還是你的符籙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種法印禁制,都能夠如此詭譎。”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一個人的自責,會死人嗎?”

又來!

賒月擡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沒了陳清都坐鎮的半座劍氣長城,任你玉璞境陳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環環相扣,當真攔得住一輪明月的遠遊?

陳平安將那斬勘懸佩在腰,收斂笑意,懸空而停,左手雙指併攏,在身前右方,輕輕抵住虛空處。

最終出現了一粒燈火依稀的光亮。

陳平安雙指緩緩從從右到左抹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死死盯着那一粒燈火,變成一道光亮,到越來越光明,最終越來越像一把劍。

人身小天地當中,有個金色小人兒,輕輕握住劍柄,它騎乘火龍,一路去往陳平安心湖,擡頭望天,天懸一輪月。

而陳平安身後,矗立有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神靈,正是陳平安的金身法相,卻身穿一襲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歸攏一處。

有頭別玉簪的少年陳平安,腳踩其中兩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負。有那我輩讀書人之捨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草鞋少年,腳踩陸沉二字,頭別白玉簪,腰懸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僞玉璞境界,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獨來獨往。

以碎金丹躋身的武夫山巔境,在這城頭上,最後一次結成金丹客,最終成爲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輩人。

又將一本拳法《撼山譜》,一本符籙《丹書真跡》,一本書名直白的《劍術正經》,爛熟於心。

還空餘一座開府卻未擱置大煉本命物的竅穴。

還剩下一個還鄉。

夕陽西照遠遠去,陌上花開緩緩歸。

賒月四周月光越發璀璨,月色愈發濃郁。

一層層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飛劍大陣,在被鍍上了一層月光後,便當場崩碎,賒月身形籠罩月光中,如一輪袖珍小月愈發壯大,飛昇作大月。

只是賒月突然皺眉不已,一座座劍陣被摧折無數飛劍,但是冥冥之中,對方飛劍譭棄,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飛劍,卻好似憑此本命月色,悄然淬鍊!

賒月便立即止住念頭,打消了那個以月光強橫開陣、連開三層禁制再離去的想法。

哪怕陳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劍修,一劍又能強到哪裡去,事實上,這千萬把飛劍所指,當真就是真正“賒月”?

她開始收攏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來越凝練濃郁。

試試看?殺殺看!

那陳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劍柄,橫劍在前。

身後那尊神靈亦是如此動作,如出一轍。

賒月,你當真覺得我不知你身藏何處嗎?

我將你視爲蠻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該把我當個人看待的。

來我身前,與我爲敵。請多加小心。

一劍斬我心中月。

請你現身。

再一劍斬你真身。

請你去死。

我有劍要問,請天地作答,先從明月起。

那賒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間,腦子拎不清地直奔對面城頭,這讓離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過那小娘們的,關鍵是論出身論家底,對方也不差。

離真只有在那巔峰之時,在人間才能與賒月換命。她那一張圓圓臉,已經不太討喜,她那萬事不上心的模樣,那種誰也別來煩我的神色,曾經更是讓離真羨慕到了嫉妒。

離真立即御劍來到崖畔一襲灰袍附近,埋怨不已,“爲何不攔着賒月?天命所歸,得天獨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從天上摘下一輪月,就可以隨便破壞甲子帳規矩?讓咱們隱官大人逮住她,可勁兒聊天,豈不是害你我那麼多的心血,頃刻間付諸東流?”

如今離真與龍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頭,託月山百劍仙,幾乎都已趕赴浩然天下,離真還是在這邊磨磨唧唧,作爲這座天下的大祖關門嫡傳,可謂丟盡了託月山的臉面。離真一位師兄路過劍氣長城之時,都沒與離真打招呼,直接御風過城頭。

龍君以千萬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老者擡起袖子,手指點了點天幕當空僅剩一輪明月,說道:“不還剩下個,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讓你去對面城頭逛蕩。隨便你耍。”

託月山百劍仙,當然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身份隱蔽的一小撮人,年紀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帳記錄在冊。

除了這個讓離真嘮叨不停的圓臉女子,天上一輪明月的女主人,其實還有斐然,雨四,灘,豆蔻等。

離真嘆了口氣,“龍君啊龍君,前輩啊前輩,你我這般萬年老交情,就該多多珍惜,非但不爲我護道幾分,還盡說些傷感情的話,一罈老酒,經得起你幾口大喝痛飲?處處做人留一線,天才無絕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間。

昔年煉化一輪月半數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強做到的,只是礙於託月山的存在,不敢做。當然做了也無意義。月不在天,以地利換天時,還是虧本買賣,有損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絕數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試圖將各地天上月趨於歸一,屆時老妖道,與一部分天時合大道,以真身顯化“天道”,不是神靈,更勝神靈。

相傳大戰之前,周密曾經去往天上,與那荷花庵主坐而論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輸往昔,今人何必輸古人。

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憐荷花庵主甚至連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沒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說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實在是那董三更出劍太霸道。

董老兒之壯舉,不止在斬殺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徹底打壞了蠻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時氣運。

就像將一顆穀雨錢打成了一堆雪花錢,哪怕雪花錢依舊悉數落在託月山錢囊中,可這裡邊的價錢偏差,就是蠻荒天下實實在在的損失。

託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輪完整月,重新懸掛天幕,則又是一大筆損耗。

龍君雖然讓那棉衣圓臉姑娘落在了對面城頭,卻一直關注着那邊的動靜,那賒月若有半點逾越舉動,就別怪他出劍不留情了。

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大道註定高遠,當然極爲不俗,可在龍君這樣的遠古劍仙眼中,看待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晚輩,無非就像是看幾眼昔年的自己,僅此而已。

相較於心不在焉練劍總是懈怠的離真,賒月境界足夠,又獨具神通,所以能夠打破重重禁制,如入無人之境,去與那位年輕隱官相見。

一個剛從對方的家鄉返回自己的故鄉,一個則喜歡給別家當看門狗。

一對家鄉不同、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湊巧都在年輕十一人之列。

離真問道:“是在閒聊,還是打架?”

龍君說道:“孤男寡女,乾柴烈火,你信不信?”

離真嬉皮笑臉道:“趕緊打開禁制,讓我瞅瞅,眼見爲實。看看他倆是否真的天雷勾動地火了。到時候我做一幅神仙畫卷,找人幫忙送給寧姚,到時候說不定陳平安沒有被劉叉砍死,就先給寧姚砍死了,豈不美哉。寧姚出劍砍他,隱官大人那是萬萬不敢放個屁的,只能乖乖伸長脖子。隱官大人就數這一點,最讓我佩服。”

龍君瞥了眼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觀照”,搖頭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點,我承認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確實比陳平安更可憐。你確實不再是那觀照了。好歹人家陳平安留在這邊當看門狗,沒人覺得有多可笑,說不定連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對他可敬幾分。”

龍君仰頭望天。

昔年三人三劍,一起修行登山,一起問劍於天。

最後大道歧路於蠻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龍君,其實不是死在託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陳清都說要走一趟託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舊願意仗劍去往託月山,只是給淪爲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個交代。

陳清都在那託月山一役當中,死了一次,最終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麼這個觀照呢?同樣死在託月山一次,然後在城頭之外,輸給陳平安一次,離真身上道心,最後一點依稀可見的觀照氣概,大概就真的徹底死了。

龍君幾乎從不兩次詢問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爲賒月破例,又爲離真破例,“與陳平安最後一戰,憑藉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笑道:“一個不是觀照,一個不像龍君。你還好意思可憐我。”

龍君便換了一個問題,“託月山那位,與你一樣看見了那個結果?”

離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師父知不知道啊。因爲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嘛。”

龍君不再言語。

這個離真,真是該死。

將來就當自己爲觀照最後送一程。

離真不知是渾然不覺龍君的心意,還是知道了也不會如何,只是糾纏道:“龍君前輩,求你打開禁制,練劍這種事情,多沒勁啊。”

不曾想龍君還真打開了甲子帳那道山水禁制。

離真哎呦喂一聲,嘖嘖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樣的,隱官大人對青冥天下的怨氣有點大嘛,這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隱官大人又開始蠱惑人心了,虧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賒月姐姐,換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龍君,你輩分高見識廣,知道賒月真身在何處嗎?隱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龍君聽着離真的聒噪,難得想起一些不願去想的陳年舊事。

陳清都之本命飛劍,浮萍,早已破碎於託月山。

所以後世纔有了風起於青萍之末的說法,有了一葉浮萍歸大海的講頭。

龍君,本命飛劍,大墟仙冢。

觀照,本命飛劍,光陰長河。

故而在一本歲月長達一萬數千年之久的老黃曆上,在老黃曆的前邊書頁上,記載着“劍修觀照”,修道路上,最爲坎坷,被那些遠古神靈針對最多。

好友陳清都與龍君,爲觀照一路護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爲護道最多的劍修,是那些一位位湮滅於歷史塵埃中的已故劍修。

曾經有數位劍道成就極高的劍修,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出劍景象之壯闊,能讓早已死心的龍君,在萬年之後偶爾想起,都會心境起漣漪。

後世很難想象,陳清都的資質,其實在當年他最初練劍時,在紛紛崛起又如彗星墜落的一大撥劍修當中,並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說,平常。只是陳清都機緣不錯,最終被陳清都抓住了,又抓穩了。將那樁機緣,如劍緊攥在手。

只不過以陳清都的執拗性格,萬年以來,大概不願意與誰坦誠此事。

滄海桑田,海屋添籌,人間老來多健忘。

離真踮起腳跟,眺望那邊的戰場,感慨道:“這倆是真能打啊,啥門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層出不窮的術法,亂七八糟的手段,各處戰場的針鋒相對。

離真突然問道:“陳平安好像一開始就用上了玉璞修爲,不像咱們隱官大人的作風,這場架,結果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吧?”

雷聲大是真大。

懸在白玉京高處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蘊含道法真意,神靈手執雷電,兇狠鞭打大地。

讓人離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劍修觀照,重返遠古戰場。

離真晃了晃腦袋,驅散這份毫無意義的心緒。

離真一臉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劉材,只要是劉材,有那兩把本命飛劍,一旦再加上某件託月山暫借重寶,任由我們隱官大人小心萬分,還是會輸得一敗塗地吧。”

龍君譏笑道:“喜歡寄希望於他人,已經不是什麼觀照,如今連劍修都不想當了?”

離真哀怨道:“龍君,你怎麼回事,每次與我言語,總是這麼陰陽怪氣,你怎麼不去跟隱官大人掰掰手腕?”

龍君依舊在關注那邊的戰場走勢,隨口給出個答案:“言語說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

離真無言以對。

對面城頭,兩人身影,驀然消失。

離真笑哈哈道:“好隱官,終於按耐不住祭出殺手鐗了,賒月姐姐實在託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難嘍。”

龍君說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離真微笑道:“賒月姐姐要與我興師問罪,得活着走出才行啊。”

龍君說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當一隻井底之蛙。觀照果然與好友陳清都,一個德行一樣蠢。”

離真突然變了臉色,再無半點心思與龍君拌嘴解悶。

龍君更是比離真之前,就察覺到不對勁。

離真一瞬間就給劍氣衝撞得摔落城頭。

離真先是錯愕,隨後雙手抱住腦勺,由着身軀飄蕩墜地,哈哈大笑道:“龍君出劍幫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龍君伸手握劍,現出法相,天地異象,劍氣席捲,千里雲海盡碎,龍君一身劍氣與衆多遠古劍意,如起大道之爭。

不但離真再不敢隨便落地,鬧了個灰頭土臉,急急祭出一件護身重寶,竭力抵禦那些可不認什麼託月山嫡傳的劍意劍氣。城頭上那些資質、機緣都輸人一籌的僅剩託月山劍仙胚子,更是難熬,一個個祭出本命飛劍,護住自身。

龍君一劍朝對面城頭傾力劈去,再無任何留力。

不然那賒月就要傷及大道根本極多,龍君對此並不介意,是她自找的,但是龍君絕不會讓陳平安得到一份大道裨益!

先前由着賒月去往城頭,雙方閒聊也好,問道廝殺也罷,本就是龍君施捨給一條喪家犬的一碗斷頭飯。

陳平安在心中一劍之後。

心頭明月,支離破碎。

賒月身形飄蕩天地牢籠中,雖未全部賒月,她亦是籠中雀矣。

再一劍。

陳平安真身與身後神靈一同落劍。

天地共一劍。

將那身形迅速凝聚爲一粒細微月光的一部分賒月真身,先斬開,再粉碎,碎了再碎。

天地月圓碎又圓,無處不在的月色,一次次化作齏粉,一劍所斬,是賒月真身,更是賒月道法。

陳平安仰頭望去,嗤笑一聲。

龍君前輩傾力一劍,好像也不算太快嘛。

半座劍氣長城之上,天地恢復清明。

龍君伸手拂亂一處紊亂劍氣與稀碎月色,再一抓。

一位臉色慘白的圓臉姑娘,站在了龍君身旁,沙啞道:“賒月謝過龍君前輩。”

龍君看了眼賒月的一身氣象,說道:“還好,所幸傷及大道根本不多,剛好藉此機會改改性情,用心修行,去那浩然天下勤勉修行一段時日,應該彌補得回來。”

賒月默然點頭。

一個鮮紅身形雙手籠袖,站在對面,望向賒月,笑呵呵道:“一個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賒月姑娘見諒個。”

賒月心中有個疑惑,被她深藏不露,只是她並未開口言語,當下大道受損,並不輕鬆,若非她真身奇異,確實如離真所說的得天獨厚,那麼這會兒尋常的純粹武夫,會疼痛得滿地打滾,那些修道之人,更要心神惶惶然,大道前程,就此前途渺茫。

離真掛在距離龍君、賒月稍遠的城頭處,往對岸探頭探腦,只見那位隱官大人擡起一手,掌心處有一輪天地間最爲精純粹然的袖珍明月。

說不得都要能跟醇儒陳淳安的那輪明月,比拼一下純粹程度了。

陳平安手掌微動,明月微微扶搖起伏,如在掌心紋路山嶽巔。

以此彌補心中一劍碎月的那筆損失,何止是一個綽綽有餘能夠形容的。

賒月說道:“今天之爭,必有報答。”

陳平安點頭道:“有空再來,歡迎至極。”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遠處那個鬼鬼祟祟的離真,微笑道:“瞧瞧賒月姑娘的登門禮,再看看你的小家子氣,換成是我,早他孃的一頭撞牆撞死自己拉倒了。”

離真雙手撐在城牆上,身姿掛空貼壁,只露出一顆腦袋,一臉可憐兮兮不言語。

賒月尚且下場如此慘慼戚,自己躲着點隱官大人爲妙。

要知道在甲子帳秘錄上,賒月是那種哪怕打不過也是最能跑的修道之士、得道之人,況且賒月被譽爲天下武庫,術法手段茫茫多,所以同境之爭,她會極其佔便宜。

不過賒月這次吃虧,歸根結底,還是不該不以全部真身來此城頭。

離真嘆了好大一口氣,隱官大人今兒這樁買賣,又沒虧,還大賺,不像話,傷人心。

龍君重新打開禁制,陳平安依然雙手籠袖,微微點頭,視線上挑,盯住那賒月,笑眯眯道:“賒月姑娘,恕不遠送。”

陳平安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奇怪事,這個圓臉棉衣姑娘,到了浩然天下爲何如此懶散,都不殺人嗎?

離真躍上城頭,可惜那賒月已經化作月色,瞬間遠去,過了倒懸山遺址處的大門,遠遊千里萬里,最終與那桐葉洲的大半真身相融。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不斷碰撞,尤其是有那桐葉洲和扶搖洲逐漸大道融合,天時逐漸趨同。

不再是那一門之隔日夜有別的光景。

賒月心中有個謎團,爲何那陳平安第二劍,似乎並未傾盡全力。

不然哪怕龍君出劍相助,賒月最少需要留下更多月魄。

只是心大如圓臉姑娘,也不免心中慘然,半成月魄,就這樣沒了啊。

在一處山巔,圓臉姑娘使勁皺着臉,然後緩緩蹲在地上,輕輕拍打臉頰,自己安慰自己,說沒事沒事啊,不哭不哭啊。

陳平安轉身離去。

不曾想龍君又有一劍至。

看來龍君老狗此次是真惱火了。

身形消散,再在前方重新凝聚,陳平安放聲大笑。

對面城頭,離真偷偷摸摸小心翼翼走到一襲灰袍身邊,“此次賒月歸鄉,不是全部真身遠遊來此啊。隱官大人也是真捨得下狠手,賭大賺大,服氣服氣。”

龍君根本不搭理離真,只是自顧自冷笑道:“膽敢公然腳踩那個名諱,半點不怕那三掌教在白玉京心生感應。”

而那青冥天下的那座真正白玉京,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一邊走在欄杆上,一邊擡起手掌遠觀,笑道:“好字好字,好名好名。”

陳平安坐在一處城頭,雙腳懸空,輕輕晃盪。

一手托起一輪精粹小圓月,一手翻轉那把後世胡亂增添銘文的曹子匕首。

這來自割鹿山的短刀,後世浮刻篆文“朝露”二字,最終落入姓陳名平安的年輕人之手。

陳平安看了眼袖珍明月,笑了笑,收入袖中。

以後送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當是作爲五境破六境的禮物好了。

如果已經躋身六境又破七境,那麼弟子可就有點爲難師父了啊。

那把曹子匕首在陳平安指尖、手背翻轉如飛。

陳平安突然一個急停,收起短刀,雙手撐在城頭上,仰頭喃喃自語。

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

阿良昔年從青冥天下重返劍氣長城的那次重逢於異鄉。

兩人一起飲酒,阿良曾經說,陳平安,其實真的可惜。

你沒有見過三教論辯,尚未開口說話就好像已經贏了的老秀才,沒有親眼見到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文聖。

你沒有見過那個只是雙鬢微微霜白、容貌還不算太蒼老的先生。

你沒有見過彩雲之上,白衣勝雪拈黑子的年輕崔瀺。

你沒有見過犯錯之後,永遠高高揚起頭的少年左右。

你沒有見過讀書之時,喜歡微微皺眉頭的年少小齊。

你沒有見過伸出雙手,按住兩顆腦袋不讓兩個師兄弟氣呼呼打架的劉十六,咧嘴憨笑,然後在先生的眼神示意下,稍微鬆開一顆腦袋的大手,讓年紀更小的師弟小齊,能夠輕輕踹上不講道理的左師兄一腳。最後先生就當起了搗漿糊的和事佬,說可以了可以了。小齊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與傳道授業時的先生有很多神似,身材修長的大師兄崔瀺,會雙手搭住師弟左右的肩頭,下巴輕輕擱在惱火少年的腦袋上,說算啦算啦,你是師兄,讓着點小師弟。小齊就會得了便宜還賣乖,笑着朝那左師兄搖頭晃腦,說我需要他讓?!當左右狠狠瞪眼,小師弟就立即跑到大個子師兄身後,可當大師兄一放開左師兄的肩膀,小齊覺得不妙,就立即躲去先生身後,先生便張開雙手,護着那個小弟子在身後,左一步,右一腳,攔着身前那個依依不饒的的二弟子,那個名爲左右的少年郎。

對啊。

陳平安都未見過。

當時陳平安笑着喝酒,痛飲一碗酒水,說我只是聽你說過,聽說了也只能想象,可只是聽說只是想象,我就很高興。

阿良見着那些好像從一個年輕人笑容中、一隻空白酒碗裡跑出來的傷感。

傷感總是這麼頑劣,眼睛都藏不好,酒水也留不住。

於是最後阿良跟着喝完最後一碗酒,既是感慨又是安慰,說那次離開劍氣長城,我好像就已經老了,然後有天,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身邊帶着個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向我走來。

此時此刻的城頭上,陳平安也想要往家鄉走去,與很多心有牽掛的人快步走去。

歸鄉路遠,一路上哪怕見到了再多的陌生人,也要認真看遍。

陳平安雙手抱着後腦勺,挺直腰桿,一直望向無人的遠方。

泥瓶巷祖宅的對聯和春字福字,一定會年年換新吧。

當一個遠方遊子,辛苦忍着不想家,當然是因爲很想家鄉啊。

(本章完)

299.第299章 拳不停425.第425章 貴客?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567.第567章 我很好,你還好嗎?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第1281章 殺十四境55.第55章 春風得意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313.第313章 變故821.第821章 風雪中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16.第16章 休想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294.第294章 鷹不飛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461.第461章 後悔了?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156.第1156章 題外話294.第294章 鷹不飛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213.第213章 憧憬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240.第1240章 歸攏羣山作一山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934.第934章 教拳第1294章 此山無敵手85.第85章 大考落幕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79.第79章 迎春印819.第819章 天下第一人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677.第677章 心上人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32.第32章 桃葉1095.第1095章 不陌生1073.第1073章 讓道65.第65章 珠子17.第17章 不平則鳴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461.第461章 後悔了?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1106.第1106章 謎底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75.第175章 敕令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954.第954章 練練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104.第104章 坐地分贓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1217.第1217章 雪光303.第303章 分道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1273.第1273章 野田黃雀行56.第56章 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