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

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

中土穗山。

坐在臺階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肅穆,與來者抱拳致敬。

能夠讓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禮敬之人,當然不是那個賊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人間最得意,仗劍扶搖洲,一斬再斬,若是加上最後出手的周密與劉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劍,劍挑八王座。

只是這會兒的孩子,白衣大紅帽,眉眼清秀,略帶幾分疏離冷淡神色。見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輕輕點頭。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頭帽,“怎麼回事,孩子家家的,禮數少了啊,瞧見了咱們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擡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裝模作樣幫着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頭帽,“山上風大,怕你着涼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幫忙遮掩天機,免得被那個不太腳踏實地的託月山大祖糾纏不清,所以老秀才與至聖先師求了一件文廟至寶,至聖先師從文廟取來禮器後,老秀才好說歹說,才說服了至聖先師幫着順手煉化一二,最終樣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時在家鄉經常戴的這種虎頭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聲與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經點!”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與孩子笑問道:“咱倆是徒步走去山巔,還是勞駕穗山大神幫忙捎一程?”

孩子已經率先挪步,懶得與老秀才廢話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巔去見至聖先師。

白也此生入山訪仙多矣,但是不知爲何,種種陰差陽錯,白也幾次路過穗山,卻始終未能登臨穗山,所以白也想要藉此機會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頭帽小白也的後邊,轉頭看着那個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個,笑罵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給孵出一窩雞崽子出來啊,還是在這兒當門神能從老頭子那邊收錢啊,還不趕緊護駕?麻溜的!穗山罡風嗖嗖的,不小心吹飛了這頂虎頭帽,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到了老頭子那邊,先告你一狀……”

金甲神人自動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唸叨,默默跟隨兩人身後,一起拾級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無論是數量還是文采,都冠絕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獨獨少了白也手書的一塊碑文。

只是當下的虎頭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實的謫仙人了。

老秀才轉頭說道:“白也詩無敵,是也不是?你們穗山認不認?”

金甲神人點頭道:“當然認。白先生詩篇,虎視何雄哉。”

事實上,穗山之巔,金甲神人專門留下了一塊空白石崖。

需知世間名山,往往山上仙師和文人騷客崖刻極多,這就是所謂的自古名山待聖人,尤其是大嶽山頭,萬年以來,只說山巔之地,能夠留給後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幾乎連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於此足可見穗山大神的誠意,再者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種人,明明有此心思,卻從不與人宣揚,白也不來登山,就留着,不來,就一直留着。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動帶上筆墨紙硯堵白也的大門去。

老秀才乾脆轉身,跳腳罵道:“那咋個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詩篇半字也無?你怎麼當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說道:“不願打攪白先生閉關讀書。”

老秀才呸了一聲,“你就是誠意不夠,你與白也半點不親,很正常,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與白也稱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隱約還要高出半個輩分的?!但是你與我什麼交情,怎不見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先後順序要不要講一講?”

金甲神人一陣火大,以心聲言語道:“不然留你一個人在山腳慢慢絮叨?”

虎頭帽孩子對身後老秀又開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聞,孩子樂得獨自緩緩登高,欣賞穗山風景。

老秀才立即變了臉色,與那傻大個和顏悅色道:“後世書生,大言不慚,說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嚴謹,多有失粘處,所以傳世極少,什麼長腰健婦蜂撲花,按了一個蜂腰體的名頭在白也腦袋上,比這虎頭帽真是半點不可愛了,對也不對?”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難得良心一次,要讓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個你懂的,見那穗山大神似乎不開竅,背對白也的老秀才便擡起一手,輕輕搓動手指。

金甲神人還真心動了。只要老秀才讓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萬事好商量。給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脈山頭都無妨。以兩三百年功德,換取白也一首詩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撫須而笑,以心聲咳嗽幾句,緩緩說道:“豎起耳朵聽好了……詩詞律例,古板規矩,拘得住我白也纔怪了……”

不曾想獨自登高數十步外的虎頭帽孩子說道:“七律確實非我所長。如果穗山大神聽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託名之作。”

老秀才哀嘆一聲,屁顛屁顛跟上虎頭帽,剛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頭也不轉,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護送兩人到山巔,與那盤坐翻書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腳。

白也雖然再不是那個十四境修士,只是腳力依舊勝過俗子香客許多,登山所耗光陰不過半個時辰。

老夫子轉頭與那虎頭帽孩子笑道:“有點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與至聖先師作揖。

看得老秀才樂呵不已,本就個兒不高了,還彎腰。

穗山之巔,風景壯麗,半夜四天開,星河爛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不得不問。人間鼻息鳴黿鼓,豈敢不聽。”

只見那天幕各處,如有巨石砸湖,陣陣漣漪,激盪不已,正是那蛟龍溝上方灰衣老者的開天手筆,試圖將天外的遠古神靈餘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聖先師就負責縫補天幕,免得讓禮聖太過艱辛。至於託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間山河的術法神通,同樣會被至聖先師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劍鞘驀然懸在虎頭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籙於玄送返穗山。

白也輕輕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點頭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人間不還是人間,白也不還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與至聖先師請辭遠遊別座天下。

虧欠孫道長太多,白也打算遠遊一趟大玄都觀。

當時白也身在扶搖洲,已經心存死志,仙劍太白一分爲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擔心,自己還不上這筆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觀,給他至多百年光陰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雙手籠袖,輕聲道:“天地逆旅,秉燭夜遊,我行忽見之,長天秋月明。”

虎頭帽孩子一手持劍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腦袋,“年紀輕輕的,以後少些牢騷。”

事實上,除了至聖先師稱呼文聖爲秀才,其他的山巔修道之人,往往都習慣稱呼文聖爲老秀才,畢竟人間秀才千千萬,如文聖這般當了這麼多年,確實當得起一個老字了。可事實上真實的年齡歲數,老秀才比起陳淳安,白也,確實又很年輕,相較於穗山大神更是遠遠不如。但是不知爲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態更是如此。沒有醇儒陳淳安那麼相貌清雅,沒有白也這般謫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臉上皺紋如溝壑,白髮蒼蒼,以至於昔年陪祀於中土文廟,各大學宮書院亦會掛像,請那一位與關係莫逆的丹青聖手繪製畫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畫得年輕些俊俏些,書卷氣跑哪裡去了,寫實寫實,寫實你個大爺,他孃的你倒是寫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來啊……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遊子歸鄉,天經地義,哪怕他鄉再好,也要記得回家。”

白也點頭道:“會的。”

手中太白劍鞘一閃而逝,歸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

老秀才憂心忡忡道:“聽說大玄都觀的素齋不太好吃。”

遠處老夫子嗯了一聲,“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老秀才與白也說道:“你聽聽你聽聽,我會瞎說,老頭子會胡扯嗎?真不好吃!”

昔年亞聖遠遊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廟對白玉京的禮尚往來。

白也伸手扶了扶頭上那頂鮮紅顏色的虎頭帽,仰頭望向天幕,再收回視線,多看一眼李花年年開的家鄉山河。

————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大門外,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着急去找孫道長聊正事,斜靠門房,與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語。說那師兄道老二借劍白也一事,仙劍道藏一去千萬裡,是他在白玉京親眼所見,春輝姐姐你離着遠,看不真切,至多隻能見那條溟濛道氣的隨劍遠遊,小小遺憾了。

那位背劍女冠笑道:“陸掌教你與我閒聊再多,也進不去大門啊,祖師爺發話了,路上一條狗搖尾巴都能入門,唯獨陸沉不得入內。”

陸沉笑哈哈道:“孫道長對我還是最爲刮目相看啊,進不去沒關係,我這趟登門拜訪,一半心意,就是奔着春輝姐姐來的。見着了春輝姐姐,就已經不虛此行。”

道號春輝的大玄都觀女冠,略顯無奈道:“陸掌教,我真不會去那紫氣樓修行,當什麼千古無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領袖。”

陸沉可憐兮兮道:“不當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剛剛返鄉的姜雲生聽說過沒?娃娃臉一孩子,活潑又可愛,還是我大師兄離鄉遠遊時欽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輝姐姐你點頭,明兒我就讓青翠城多出一樁喜事來!聘禮極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觀半點嫁妝都不用給的……”

背劍女冠有些羞惱,“陸掌教,請你慎言!”

陸沉眨眨眼,試探性問道:“那我讓姜雲生認了春輝姐姐做乾孃?都不用欺師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兒子。傳出去也好聽,大漲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威風。”

年輕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眯起一雙丹鳳眼眸,“陸掌教!”

陸沉無奈道:“罷了罷了,小道確實不是一塊當月老的料,不過實不相瞞,昔年遠遊驪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緣測福禍算命理,一看一個準,春輝姐姐,不如我幫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現在大門口,笑眯眯道:“陸掌教莫不是給化外天魔佔據了魂魄,今兒很不死皮賴臉啊。以往陸掌教道法高深,多行雲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處爛一處,今兒怎的轉性了,好心好意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春輝,認什麼姜雲生當乾兒子,眼前不就剛好有一位現成送上門的,與客人客氣什麼。”

當下這位孫道長的穿着打扮,很念舊,揹着一把桃木劍,腰繫一串銅鈴鐺,身穿一件尋常絲絹材質的道袍法衣,暗擺十二幅,對應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見了,定要暗讚一句老道長好仙風真道骨。

陸沉笑嘻嘻道:“哪裡哪裡,不如孫道長輕鬆愜意,老狗趴窩守夜,嘴動身不動。一旦挪窩,就又別具風采了,翻潭的老鱉,興風作浪。”

孫道長微笑道:“走,咱哥倆進門說去。”

陸沉使勁點頭,一腳跨過門檻,卻不落地。

孫道長始終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劍女冠,卻已經額頭滲出汗水。

不是她膽子小,而是一旦陸沉那隻腳觸及大門內的地面,祖師就要待客了,絕不含糊的那種,什麼護山大陣,道觀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幫師兄弟、甚至是許多她得喊師伯太師叔的,都會瞬間分散道觀四方,攔截去路……大玄都觀的修道之人,本來就最喜歡一羣人“單挑”一個人。

陸沉一個蹦跳,換了一隻腳跨過門檻,依舊懸空,“嘿,小道就不進去。”

背劍女冠沒有覺得有半分趣味,始終如臨大敵,雖然擔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給殃及池魚,但是職責所在,大玄都觀又有輸人不輸陣的門風習俗,所以她只能硬着頭皮站在原地,她雙手藏袖,已經默默掐訣。爭取自保之餘,再找機會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幾劍,或是狠狠砸上一記道訣術法。

孫道人轉身走向道觀大門外的臺階上,陸沉收起腳,與春輝姐姐告辭一聲,大搖大擺跟在孫道人身旁,笑道:“仙劍太白就這麼沒了,心不心疼,我這兒有些鹽巴,孫老哥只管拿去燒飯做菜,省得道觀齋菜寡淡得沒個滋味。”

孫道人走下臺階,不過一腳跨過最後一級臺階時,等到腳底板觸及街面,老道人就帶着陸沉一併現身在數萬裡之外。

孫道人喜歡清靜,在大玄都觀轄境外,開闢有一座避暑別業,不算什麼風水形勝之地,也沒什麼禁制講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風景,就是一棵古意彷彿蒼翠欲滴的萬年古鬆。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還有一位紫髯若戟、頭頂高冠的披甲神靈站在一旁。

古松枝葉間,掛有一個瑩瑩可愛的“白玉盤”,好似鑲嵌入古鬆綠蔭間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鬆南北兩側地上,有孫道人與師弟昔年分別以仙劍太白篆刻的兩個詞彙,北酆,南鬥。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孫懷中落座後,陸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了頭頂蓮花冠,隨手擱在桌上。

陸沉開門見山道:“我來這裡,是師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樂意來這邊討罵。”

孫道長微微皺眉。

除去天地初開的第五座天下,其餘天地有序、大道森嚴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還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個天大規矩,那就是得刨開四位。就比如在這青冥天下,不管誰再大膽,都不會覺得自己可以去與道祖掰手腕,這已經不是什麼道心是否堅韌、無所謂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連那白玉京都不願多去,由着三位弟子輪流執掌白玉京,哪怕是孫道長,不管對道老二餘鬥如何不順眼,對那道祖,還是很有幾分敬意的。

陸沉笑道:“白也是個不願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話,多半會來大玄都觀償還人情,文廟那邊也不會阻攔。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打個招呼,白玉京與大玄都觀以往如何,以後依舊如何,白也在此潛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觀的祖師堂譜牒,都會被白玉京只是視爲白也,所以孫觀主憂心萬事,都不用憂心此事。”

孫道長點點頭。

陸沉單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聽說孫老哥收了幾個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麼都不讓小道瞧瞧,過過眼癮。”

孫道長問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來?”

陸沉嘆了口氣,以手作扇輕輕揮動,“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憂患所在啊,這廝使得浩然天下那邊的天機紊亂得一塌糊塗,一半的繡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剛好斷去我一條關鍵脈絡,弟子賀小涼、曹溶他們幾個的眼中所見,我又信不過。算不如不算,聽天由命吧。反正暫時還不是自家事,天塌下來,不還有個真無敵的師兄餘鬥頂着。”

孫道長嗤笑道:“道老二願意借劍白也,差點讓老道把一對眼珠子瞪出來。”

陸沉懶洋洋道:“餘師兄還是很有豪傑氣的嘛,孫老哥身爲半個自家人,莫要說氣話,容易傷感情。”

孫道長和陸沉幾乎同時擡頭望向天幕。

孫道長站起身,放聲大笑,雙手掐訣,古松枝葉間的那隻白玉盤,熠熠瑩然,光彩籠罩天地。

陸沉則趕緊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陸沉離去,光芒收斂,孫道長眼前站着一老一小,孫道長瞪大眼睛,疑惑萬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點點頭,取出一把劍鞘,遞給老道長,歉意道:“太白仙劍已毀……”

老道人大手一揮,喊了句去他孃的,屁大事情何須多說,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邊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觀以後那些年輕女子,還不得每天無心修行,光顧着跑來捏小臉了,我這個當祖師爺的,都不好多說什麼……”

白也面無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頭帽繫帶。

孩子此刻心情,應該是不會太好的。

來時路上,老秀才言之鑿鑿,說至聖先師親口提醒過,這頂帽子彆着急摘下,好歹等到躋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無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頭戴虎頭帽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一旁老秀才,雙指捻住一張青色材質的遠遊符,一點點緩緩消逝,等到符籙燃燒殆盡,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時。

孫道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老秀才風采無雙。”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讚歎道:“道長道長。”

雙方心照不宣,對視而笑。

久聞不如見面,果然這纔是自家人。

然後老秀才一手捻符,一手指向高處,踮起腳跟扯開嗓子罵道:“道老二,真無敵是吧?你要麼與我辯論,要麼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劍砍我,來來來,朝這裡砍,記住帶上那把仙劍,不然就別來,來了不夠看,我身邊這位俠肝義膽的孫道長絕不偏幫,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劍上見真章……”

白玉京最高處,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訣心算,同時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說道:“仙劍道藏,只會在你符籙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雖然境界沒了,但是眼界還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輕輕晃盪起來。

片刻之後,乾脆擡起手,使勁吹了起來。

都是自家人,面兒什麼的,瞎講究什麼。

老秀才窮歸窮,從不窮講究。

孫道長笑道:“文聖不用着急返回,道老二真敢來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將那符籙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別別別,總不能連累白也初來乍到,就惹來這等紛爭。”

孫道長突然皺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搖頭道:“暫時去不得。”

孫道長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間瞭然,攤開手,孫道長雙指併攏,一粒靈光凝聚在指尖,輕輕按在那枚至聖先師親自繪製的遠遊符上。

老秀才轉頭望向那個虎頭帽孩子。

應該放心纔對,卻又實在是放心不下。

終究如今白也就只是個需要重新問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間最得意了。

白也說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後找你喝酒。”

老秀才點點頭,突然感傷不已,輕聲問道:“仰天大笑出門去的那個白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麼個白也。”

老秀才其實就是隨口一問,白也有無答案,不重要。

頭戴虎頭帽的孩子想了想,雙手環胸,微微墊腳,高高仰頭,張了張嘴巴又合上,期間好似背書一般迅速說了三個字,幾乎沒什麼語氣起伏,“哈,哈,哈。”

比較敷衍了事。

一旁孫道長饒是見慣了風浪,也覺得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整張臉龐都皺在一起,最喜歡絮絮唸叨的老人卻不再多說什麼,隨着符籙消失,身形一閃而逝,天幕大門一開,重返浩然天下。

————

寶瓶洲,崔瀺法相手託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沒有講學,而是待客兩位老熟人。

兩個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遠遊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術法往往越吃錢,不過根本無需崔瀺擔心此事。

當崔瀺落在人間,行走在那條大瀆畔,一個身材臃腫的富家翁,和一個穿着樸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着這位大驪國師一起散步水邊。

一個皚皚洲財神爺的劉聚寶,一箇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鬱泮水,哪個是會心疼神仙錢的主。

在家族書房讓一個年輕後生林君璧頭疼不已的鬱泮水,這會兒溜鬚拍馬得厲害了,“崔老弟大手筆,委實是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啊。浩然錦繡三事哪裡夠,得加上這麼一樁。”

劉聚寶倒是沒鬱泮水這等厚臉皮,不過望向一條大瀆之水,難掩激賞神色。

只不過劉聚寶眼中所見,不止是大瀆滾滾流水,更是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只要一個人本事夠大,就如同在那大瀆入海口,張開一個大錢袋子。

崔瀺笑問道:“鬱老兒,如今棋術如何?”

鬱泮水埋怨道:“明知故問,還是強啊。”

鬱泮水的棋術怎麼個高,用當年崔瀺的話說,就是鬱老兒收拾棋子的時間,比下棋的時間更多。

棋風霸道,殺伐果決,一往無前,所以下得快,輸得早。崔瀺很少願意陪着這種臭棋簍子浪費光陰,鬱泮水是例外。當然所謂下棋,落子更在棋盤外就是了,而且雙方心知肚明,都樂在其中。三四之爭,文聖一脈慘敗,崔瀺欺師滅祖,叛出道統文脈,淪爲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但是在當時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與鬱泮水在癭柏亭一邊手談,一邊爲鬱老兒一語道破花團錦簇之下的衰敗大勢,正是那場棋局後,稍稍舉棋不定的鬱老兒才下定決心,更換王朝。

崔瀺有一點好,最讓鬱泮水佩服,因爲大異於世間讀書人,但凡是知曉諸多弊端卻依舊無解之事,崔瀺就會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絕不故作高深語,簡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實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當時崔瀺離開鬱家,除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棋盤勝負,還留給了鬱家改朝換代的一本冊子,只說是儘量幫着鬱老兒梳理脈絡,雙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證。

鬱泮水當時送到涼亭臺階下,只問了一句,“繡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後我與鬱家借錢,你鬱泮水別含糊,能給多少就多少,賺多賺少不好說,但是絕對不虧錢。”

鬱泮水這個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在權術謀略上,卻是綿裡藏針,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身爲大澄王朝國師,先後扶植起數位傀儡皇帝,有那斬龍術的美譽。關於“肥鬱”,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譭譽參半,其中就有衆多宮闈香豔秘聞,山上流傳極多。與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親筆撰寫、再自己掏錢刊印的羣芳野史,並稱山上雙豔本。

崔瀺轉去與劉聚寶問道:“劉兄還是不願押狠注?”

劉聚寶說道:“掙錢不靠賭,是我劉氏頭等祖宗家規。劉氏先後借給大驪的兩筆錢,不算少了。”

穀雨錢。萬。先後兩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賭?劉兄是瞧不起我寶瓶洲的守勢,還是瞧不起蠻荒天下的攻勢?”

劉聚寶笑了笑,不說話。

跟這頭繡虎打交道,千萬別吵架,最沒勁。

至於劉聚寶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着天下所有雪花錢的來源,中土文廟都認可劉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過黑紙白字的。結契雙方,是禮聖與劉聚寶。

而那條雪花錢礦,儲量依舊驚人,術家和陰陽家老祖師曾經一同堪輿、演算,耗費數年之久,最終答案,讓劉聚寶很滿意。

也就是說皚皚洲劉氏不但現在有錢,未來還會很有錢,所以皚皚洲劉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讚譽。

就連那位商家老祖範先生,都說劉財神是真有錢。

劉氏供奉當中,武夫有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作爲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僅是第三。術家總計三位祖師爺,其中兩位都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

崔瀺問道:“謝松花還是連個劉氏客卿,都不稀罕掛名?”

劉聚寶坦然承認此事,點頭笑道:“錢財一物,終究不能通殺所有人心。如此纔好,所以我對那位女子劍仙,是真心欽佩。”

劉氏一位家族祖師,如今正在辛苦說服女子劍仙謝松花,擔任家族客卿,因爲請她擔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從無好感,對財大氣粗的劉氏更是觀感極差。

所以只要謝松花點個頭,她這輩子非但不用去劉府走個過場,更不會讓謝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師堂議事,謝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隻要把話帶到,一樣管用。除此之外,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躋身上五境之前,關於養劍和煉物兩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皚皚洲劉氏全部負責了。

可哪怕如此,謝松花還是不肯點頭。從頭到尾,只與那位劉氏祖師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看在倒懸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這是在問劍。”

皚皚洲劉氏當然不是真缺一位劍仙坐鎮,只是皚皚洲劉氏家主發話了,讓那位家族長輩務必達成此事,而且還要好好說話,對謝劍仙要多多禮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師堂,他劉聚寶就不好好說話了。

崔瀺笑道:“生意歸生意,劉兄不願押大賺大,沒關係。之前借錢,本金與利息,一顆雪花錢都不少劉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讓那謝松花擔任劉氏供奉,就當是感謝劉兄願意借錢一事。”

況且劉聚寶做人不忘本,光是爲了皚皚洲武運和劍道氣運一事,暗中開銷無數,崔瀺都看在眼裡。

天底下的有錢人,來來去去,不管新人舊人,總歸是有人坐在有錢人的那個位置上的,那麼誰理當有錢,就是大學問了。

天下事,兜兜轉轉,不還是人與人打交道。

劉聚寶說道:“接下來蠻荒天下就要收攏戰線了,哪怕周密將大部分頂尖戰力丟往南婆娑洲,寶瓶洲還是會很尷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劉聚寶啞然。

一旁以心大著稱於世的“肥鬱”,仍是聽得眼皮子直打顫,趕緊拍了拍胸脯壓壓驚。

大驪王朝勵精圖治百餘年,國庫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產,其實相對於某個尋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經足夠豐厚,可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其實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撐鐵騎南下,就已經相當捉襟見肘,此外那些浩浩蕩蕩懸空列陣的劍舟,遷徙一支支邊軍在雲上如履平地的山嶽渡船,爲大驪鐵騎量身打造“人馬皆甲”的符籙甲冑,針對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機關、秘法煉製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幾條戰線的陣法樞紐……這麼多吃錢又不計其數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驪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麼辦?

借錢。

繡虎崔瀺,與商家範先生借,與鬱泮水借,與皚皚洲劉氏借,與墨家鉅子借,暗中與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過大驪鐵騎南下,一洲即一國,不斷整合一洲山河帶來的巨大收益,來償還一部分欠債。

在這之外,崔瀺還“預支”了一大部分,當然是那一洲覆滅、山下王朝山上宗門幾乎全毀的桐葉洲!

劉聚寶卻搖頭道:“無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轉頭笑道:“謝松花主動要求擔任劉氏供奉,你捨得攔着?翻臉不認人,你當是逗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女子劍仙玩呢?”

劉聚寶無奈道:“算你狠。”

鬱泮水幸災樂禍,大笑道:“看劉財神吃癟,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好好好,單憑繡虎此舉,玄密國庫,我再拿出一半來!”

崔瀺微笑道:“無需謝我,要謝就謝劉財神送給鬱氏掙錢的這個機會。”

鬱泮水嘖嘖道:“天底下能把借錢借得如此清新脫俗,當真只有繡虎了!”

劉聚寶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只確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鬱泮水跟着停步,豎起耳朵,這也是他這位鬱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確定,別說玄密王朝的剩餘半座國庫,鬱泮水都能將十六藩屬國翻個底朝天,也要陪着繡虎和劉財神一起幹他孃的做成一樁壯舉,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盤不夠大嗎?

崔瀺卻搖頭道:“人心兩不同。讓你們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無退路,心有安放,僅此而已。

崔瀺算計人事、國運、大勢極多,但絕不是個只會靠城府耍心機、抖摟下作手段的謀劃之人。

劉聚寶使勁揉了揉臉頰,然後破天荒罵了幾句髒話,最後直愣愣盯住這頭繡虎,“一旦劉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掙那桐葉洲山河錢,關鍵是掙了錢燙不燙手,這個你總能說吧?!”

鬱泮水小聲嘀咕道:“你個聾兒,繡虎不一直說能賺錢,非要討罵纔開心。崔老弟這般英雄豪傑,若是一心想要掙錢,皚皚洲別說丟了個‘北’字,你劉聚寶也要少掉一個財神頭銜。”

崔瀺望向劉聚寶,微笑道:“能幫朋友掙錢,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聚寶神色複雜,擡起一隻手,崔瀺猶豫了一下,輕輕與之擊掌。

劉聚寶撤去術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錢有點多。”

鬱泮水卻沒有離去,陪着崔瀺繼續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遙遙可見那座大瀆祠廟,鬱泮水才停下腳步,輕聲道:“不管別人怎麼認爲,我捨不得人間少去個繡虎。”

崔瀺笑道:“還好。”

鬱泮水嘆息一聲,一閃而逝。

崔瀺坐在大瀆水畔,轉頭看了眼遠處齊渡大門,收回視線,面帶笑意,雙鬢霜白的老儒士,輕聲喃喃道:“夫復何言。”

(本章完)

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80.第80章 出山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194.第194章 降妖和除魔850.第850章 真無敵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第1303章 志怪故事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23.第23章 槐蔭789.第789章 針線活864.第864章 書信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879.第879章 做客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870.第870章 夜歸人1128.第1128章 試試看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15.第15章 壓勝1073.第1073章 讓道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第1313章 長生事太平人第1281章 殺十四境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414.第414章 煉製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1067.第1067章 推陳出新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372.第372章 正月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50.第50章 天行健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139.第139章 千奇(上)974.第974章 陳十一9.第9章 天雨雖寬735.第735章 叛變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934.第934章 教拳1106.第1106章 謎底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288.第288章 北行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198.第198章 少年想要遠遊989.第989章 重提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61.第61章 過河卒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110.第110章 無不散的筵席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1084.第1084章 炭火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912.第912章 問劍去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195.第195章 鎮劍樓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711.第711章 與誰問拳,向誰問劍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734.第734章 劍修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732.第732章 煉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