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

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

當時陸沉做客芙蓉山的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着一條老狗,趴着的“陸沉”,偶爾擡頭看一眼坐着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使得反而是身爲主人的陸臺,去到了山巔的觀景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牀榻,一手持名爲白螺、與那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臥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臺醉眼朦朧,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臺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再加上一個還在江湖遠遊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臺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爲“近知”,有名無姓。

陸臺送給孩子一把竹劍,陸臺以刀刻“夏堆”兩個極小楷字。

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臺就大笑着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爲劍仙,大劍仙。

陸臺除了傳授這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此外就什麼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臺在藕花福地這麼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麼魔教教主,什麼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着玩。所以如今境界也纔是元嬰境,還是福地飛昇到青冥天下後,牽引天地氣象,陸臺順勢而爲破的境。不然按照陸臺自己的意願,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臺閒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那俞真意的處境。將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臺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陸臺稍稍凝神,便是那棧道欄杆上某處的積雪痕跡,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豔羨雲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臺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陸臺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願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麼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

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俞真意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遊境武夫。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呼風喚雨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爲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爲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卻只剩下一副遠遊境武夫體魄,只是轉去修行將近三十年,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而且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於陸臺那個傢伙,肯定更不介意在這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需掩埋的屍體。

俞真意爲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憑欄而立,氣定神閒,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爲不在,眼光還在。居高臨下,將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覽無餘。

再詢問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臺三位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爲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着拖延了不少光陰。

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與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與兩位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於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賬去。事先說好,誰敢壞我好事,事後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爲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於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卻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願意討罵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位師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

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麼南苑國國師,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聖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頂。不然那場十人之爭,俞真意在成爲仙人下山之時,種秋其實也該破開那個無形的天地瓶頸,得以躋身金身境。

俞真意雖然不知道這三人在聊什麼,卻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場惡戰註定避無可避,眼前三人,畢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種秋。

俞真意一邊與黃尚詢問湖山派和鬆籟國朝堂形勢,以及他們三人那個小師弟問劍湖山派的過程。與此同時,俞真意將懷中那頂作爲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蓮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當中,與此同時,再取出一頂形制樣式有幾分相似、卻是銀色蓮花的道冠,隨手戴在自己頭上。

這個動作,俞真意極快,與此同時,背後長劍微微顫鳴,好似察覺到了對方三人的心中殺機,這份異象,使得原本已經準備拔刀出鞘的陶斜陽,稍稍改變心意,不着急出手斬去那顆大好頭顱。而雙手已經藏在袖中、捻出兩張金色符籙的黃尚,也不着急施展師尊傳授的獨門秘術,爲符膽“湛然點睛,雷霆大作”。

一張雨龍符,所繪蛟龍,鱗髯畢現,龍王張須。

一張揚眉符,卻繪有一把飛劍,蘊含沛然劍意,攻伐力道,相當於金丹劍修的一記飛劍。

殺俞真意,黃尚當然不會吝嗇本錢,反正都賺得回來。

陶斜陽有些眼饞俞真意背後那把長劍,雖是山上仙家物,只不過身爲武夫宗師,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誰會嫌多。

只不過暫時分賬,是陶斜陽殺人,刀剁俞真意頭顱,桓蔭取走劍,黃尚則分走那頂道冠。

俞真意當下所背長劍,是俞真意和種秋早年一起聯手斬殺謫仙人,奪來的一把遺物長劍,劍身兩側分別古篆銘文七字,“秋水南華大宗師”,“山木刻意逍遙遊”。長劍是法寶品秩,要遜色於那頂銀色道冠。

黃尚瞥了眼俞真意頭上那頂道冠,確實覬覦已久,只是黃尚本以爲這輩子再見道冠都難,更別提奢望將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間緣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親眼再見道冠,而且還有機會親手將其戴在頭頂。只是一想至此,黃尚立即收斂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應該交給師尊纔對。說不得師尊到時候一個開心,就會隨手賞賜給自己,若是師尊不願,黃尚也絕不敢多想。三位弟子當中,確實算黃尚最爲老實本分,也算不得什麼性情陰沉之輩,只不過當了多年國師,自會越來越殺伐果決。

這頂銀色蓮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氣極大,它作爲福地最大的仙緣重寶,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朱斂,朱斂在少年時便被世人譽爲謫仙人,貴公子,這頂道冠,其實爲朱斂增色不少。然後在南苑國京城,朱斂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隨手丟給了一個躲在戰場邊緣,試圖撿漏的年輕人,那個人,名叫丁嬰。

一統魔教,天下無敵,再讓位,成爲魔教太上教主。丁嬰當時憑本事憑膽識憑機緣,一口氣撿了兩個天大的大漏,一個是朱斂的大好頭顱,一個便是那頂銀色蓮花道冠,既得武運又得仙緣,等到丁嬰身死,最終輾轉到了俞真意手上。於是這頂蓮花冠,幾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徵。

桓蔭所想,則是如何以師尊所傳鬼道秘法,將俞真意魂魄煉製爲一尊陰神傀儡,如此一來,就等於自己身邊多出一位地仙侍從。桓蔭還是喜歡那種操控他人、萬事萬物都是自己手中牽連木偶的的感覺,對於真正的打殺搏命,其實興致缺缺。當然真要動手,攫取利益,桓蔭也絕不含糊,比如今天圍殺俞真意。

俞真意驀然而動,一步掠出棧道,背後長劍自行出鞘,風馳電掣,御劍遠遁。

“堂堂俞真意,不戰而逃,傳出去都沒人信。”陶斜陽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師尊贈予的山河縮地符,卻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黃尚祭出一葉符籙扁舟,桓蔭掐劍訣,將山霧凝出一把長劍,劍修御劍,天經地義,與師兄黃尚一同追殺俞真意。

師兄弟三人早已商議妥當,今天每一處戰場,都確保有至少師兄弟兩人,負責合力打殺俞真意,另外一人遙遙壓陣,絕不讓那俞真意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此後一場場惡戰,哪怕沒有了玉璞境,再險象環生,俞真意還是岌岌可危,卻始終以層出不窮的修士術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爲自己一次次贏得一線生機。俞真意純粹以遠遊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劍和一頂道冠,成功逃脫包圍圈十數次。遠逃,被追殺,隱匿氣機,藏身於芙蓉山僻靜山水中,再被桓蔭找到蛛絲馬跡,配合黃尚以開山渡水之術強行破開障眼法,再逃,且戰且退,俞真意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倒是那陶斜陽打得兇性畢露,酣暢淋漓,找到機會,不惜與俞真意互換一刀一劍。

芙蓉山入夜後有了那場風雪。

俞真意鏖戰已久,無論是靈氣,體魄還是心神,皆已是強弩之末,只得祭出壓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陽三人毫無徵兆地置身於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跡的俞真意御劍搖晃,整個人摔落在崖巔,差點直接暈厥在積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無支撐,自行打開禁制,身後是三個追殺至此的陸臺嫡傳弟子,或武夫“覆地”遠遊,或修士御風。

陸臺眯起一雙桃花眸子,揮了揮麈尾,示意桓蔭三人不用對俞真意不依不饒,就此收手作罷。

陸臺瞥了眼喪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轉頭對三位弟子笑道:“不錯不錯,理當有賞。各回各家等着去。”

三人恭敬還禮,各自離開芙蓉山。

一襲雪白長袍的陸臺,斜臥在那張被他命名爲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頤見千里。

俞真意對於今天這場無妄之災,好像沒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靜,坐起身後,先橫劍在膝,再扶正道冠,開始呼吸吐納,休養療傷。

陸臺突然一個忍俊不禁,看着那個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來是呆若木雞。”

陸沉緩緩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隨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來到山巔後,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看似讚譽,實則貶低。

陸臺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見一見老祖陸沉,結果如何?自己早已見到,對面不相識。

至於眼前的書生鄭緩,亦是陸沉大道顯化其中之一。

陸臺問道:“五夢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麼鵷鶵呢?又是哪個?被你帶來了青冥天下,還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個我曾經走過的桐葉洲?”

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古聖賢爲此註釋:此物亦鳳屬。

而桐葉洲,按照常理,當然是最適合陸沉安置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場。

醴。昔年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陳平安得自蛟龍溝,那條元嬰蛟龍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傳聞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遺物。

一位天師府仙人,爲何會與家族決裂,最終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願返回龍虎山?

煩不煩人?一旦深思這些脈絡,陸臺就會煩心至極。未必真是陸沉的伏線千里,可是誰不怕那萬一?以前是陳平安怕,陸臺半點不怕,等到陸臺見到了陸沉,就由不得自己,變得開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黃綬小神仙。桃花色似馬,榆莢小於錢。你瞧瞧你聽聽,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錢,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這不就當那劍氣長城的隱官了?”

陸沉答非所問,自說自話,隨便揮動手中青竹杖,攪亂四周風雪,“少年劍氣近,豪俠萬人敵。怒目時一呼,萬騎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早年在家鄉浩然天下,陸沉讓那不記名弟子的舟子幫忙撐船,兩人一同泛舟出海遠遊,陸沉當然登岸遊歷過那座觀道觀。

至於寶瓶洲,陸沉自然也是去過的,古蜀蛟龍,神水國,女鬼石柔那一脈,魏檗珍藏的那顆紫金蓮種子,都是陸沉隨緣而給,任由自行生髮之人事。事實上,浩然九洲,陸沉都逛過,只是嬉戲人間,虛舟逍遙,沒有什麼所謂的山上痕跡、仙家事蹟流傳開來罷了。

就像早年騎龍巷壓歲鋪子有個小掌櫃,名叫石春嘉,羊角辮,小小年紀就擅長做買賣,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打小算盤,噼裡啪啦,眼花繚亂。而她隨身攜帶一隻袖珍玲瓏的小小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週得來的。事實上,那隻小算盤,就是陸沉偷偷送給石家的。

只不過這些隨心所欲的行徑,也不獨獨是陸沉會做,比如後來蕭𢙏躋身十四境後,就將身上那件周密煉化三洲殘餘浩然氣運而成的法袍,丟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靜待有緣人,不知幾個千百年,纔會重新現世。而那桃葉渡斐然,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同樣沒有收下週密贈送的那枚藏書印,而是丟入了大泉王朝桃葉渡水中。不過陸沉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陸沉能放,就能收回。

陸沉站在崖畔,丟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後化做一條青色龍脈,山脊就此斜臥芙蓉山邊緣,好似已經存在千萬年,陸沉轉頭對陸臺笑道:“別小看你家老祖,我並不會刻意針對誰,唯一一次破例,還是爲了大師兄,不得不跑去驪珠洞天當那惡人。此外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僅此而已。當時我在小鎮擺那算命攤子,藉助一位客人,手掌反覆,收放過一樁小福緣,所以是與齊靜春表露過心跡的。齊靜春當然看見了,也心神領會了。”

陸臺沉聲道:“但是當你要算計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算計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歡自縛手腳,恰恰相反,我來人間一趟,就是爲了可以在那條夜航船上,能夠隨便伸懶腰的。”

陸沉對那陸臺搖搖頭,眼神憐憫,嘖嘖笑道:“你連這都不懂,道怎麼說,又能與我說什麼道說道什麼?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結果就是在這螺螄殼裡做道場,當小神仙,當真很逍遙嗎?至於你的陰神,我倒是覺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該去找那人,不來找你了。”

陸臺其實早已陰神遠遊出竅,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線牽引,恰如藕斷絲連,使得陸臺同時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陸臺如今不過元嬰境,卻能夠不受兩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陰陽魚體質,就是如此玄妙,幾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戶知天下”。類似歲除宮那兩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因爲只是陰神遠遊倒懸山,在那鸛雀客棧跟隨那位守歲人,密謀一樁大事,就絕對無法做到此事,陰神與真身,由於遠隔一座天下,相互間再無牽連,幾乎等於兩個人了,直到陰神歸竅,才心神合一。

陸沉繼續說道:“至於所謂的不窺牖見天道,你資質再好,依舊離着還太遠,光憑一個不近惡不知善,不太夠啊。怎麼辦呢?”

陸臺冷笑道:“不勞你費心。這會兒還是照顧一下俞木雞的道心吧。”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憑着一點道性靈光、在福地兜兜轉轉數千年的俞真意,笑着寬慰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此天人別過。不單單是你,書生鄭緩亦是如此,除去五夢,其餘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臉色慘白。

“當臭牛鼻子老道決定將此生之你,命名爲俞真意的時候,就證明咱們那位老觀主已經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會故意將那把漆園古人故物的佩劍,送到你手上。老觀主喜歡一直盯着福地頭頂的那座蓮花小洞天,與我師尊較勁,我其實就一直在人間看着他呢。”

陸沉打了個響指,將那俞真意方寸物當中的掌教信物蓮花冠,打散假象,“你以爲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實錯了?”

俞真意無言以對,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虛妄之感,如大雪堆滿俞真意的心湖。

陸沉又伸出手指,虛點俞真意眉心處,“睡去,一覺醒來,俞真意還是俞真意,此後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禍得失,渾然不覺。”

陸臺心氣一墜再墜。

陸沉的所有言語,所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八道,都讓陸臺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個原本名聲不顯的年輕女冠,相逢後對陰神遠遊的陸臺一見鍾情。

當然是她一廂情願。

其實雙方真要掰扯師承淵源,確有些彎來繞去的淺淡關係,她是柳七和曹組兩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傳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詞牌福地。

雙方相逢之時,她還不到二十歲,修道更沒幾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滯多年,一步躋身玉璞境。

這讓她一舉成爲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弟子學師父嘛。浩然詞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間將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賈生,雖然是世間第一個做到這等壯舉的練氣士,但卻是後來柳七真正仔細解析此道此舉,將後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變得真正可行。

而陸臺的兩位師父之一,鄒子之外的那位,與柳七和曹組都曾是同遊人間的摯友。

陸臺則按照恩師鄒子的吩咐,在將來離開福地之時,就需要有一場陰神遠遊。至於去哪裡,見什麼人事,師父都沒講,都無所謂,萬事隨緣而已。用師父的話說,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陸臺之所以會遊歷那座詞牌福地,源於一樁浩然天下的山巔秘聞,傳聞遠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檢的書,是本姻緣簿子。

而那本姻緣簿子,最少有半部,極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這也是柳七爲何會悄然離開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陸臺的那尊出竅陰神,如今在青冥天下,與那個名叫的少女,在一處臨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辦了家酒樓,距離魚市不過兩里路。陸臺每天清晨時分就會去親自挑選河鮮,還會有那親手烹煮的閒情逸致,至於那個姑娘,反正修行無需費勁,樂得陪着陸臺一起掙錢,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是迥異的風土人情,山下道官無數,而且都在廟堂和公門,與世俗百姓雜然而處,故而仙師不難求,倒是那些動輒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鮮,實實在在的一鮮難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個被王朝正統認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婦人、妙齡女身着彩服靚裝,途經此地,必致風雨,以勁風砂礫磨損女子妝容。

這也是陸臺爲何願意選擇此地落腳的原因。

陸臺,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女子。

陸沉來到白玉榻坐下,陸臺則又已起身挪步。

陸沉自言自語道:“南方鵷鶵,北冥有魚。只要我願意,我能夠讓陳平安一顆道心,一碎再碎,就此傷徹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來,意義何在?以境界壓人罷了,一個少女尚且說得出句‘大道不該如此小’,何況是我,實不相瞞,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這般出身豪閥,資質卓絕,故而少年早發,成名極早,當然很好,可若是有誰大器晚成,更是殊爲不易。我從不相信什麼神仙種的說法,只要修心足夠,就是真人。”

陸臺緩緩道:“人間大美,天地幽微,萬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無爲,可以觀天。”

陸沉起身大笑道:“總算說了句陸氏子弟該說的言語,不虛此行。”

陸臺似有所悟,靈光乍現,一樣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與我故弄玄虛!你若是捨不得心相七物,會有違道心,說不定都要就此跌境!這更說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夢,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幫你一一勘破夢境!尤其是化蝶一夢,我師父說此夢,最最讓你頭疼,因爲你自己都捨不得此夢夢醒……所以當年齊靜春才根本不擔心你這些伏筆,這些看似玄妙無比的手段!”

陸臺搖搖頭,“我也真心不覺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陸氏子孫,終於有個腦子稍稍隨老祖的人了。”

陸沉輕輕拍掌,眯眼點頭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鄭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衆生,又想一想白紙福地,最後,你有沒有想過,你我皆可夢寐,夢自己夢他人夢萬物,萬一其實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誰夢中呢?”

陸臺搖搖頭,一言不發。

陸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記住啊,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話,尤其是跟讀書人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多學學那個被你心心念唸的陳平安,你看他的長輩緣,就比你好很多。我當年就很看好他,還教了他寫字來着,他不認我這個先生,我還是認他這個弟子的嘛。以後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會很有趣,極有意思了。”

陸沉突然擺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金雞獨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夢千秋,劍飛萬里。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陸臺皺眉道:“你作妖呢?”

陸沉收起手,學那市井武把式,又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場久違的風雪夜,就是讓人神清氣爽。”

陸臺已經完全恢復心境,笑嘻嘻問道:“老祖還不帶着俞真意一起滾蛋?不如帶上那條陸沉一起走,就當是不肖子孫孝敬老祖的見面禮。”

陸沉笑容玩味,“青袍黃綬,其實挺般配的。”

陸臺臉色陰沉。

陸沉嘆了口氣,“所以說你以後要多讀書啊,如今陳平安就比你會說話多了。擱在當年驪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馬蘭花,泥瓶巷寡婦,還有李槐他孃親,給她們分別擠下一個名次了。小鎮民風淳樸,確實名不虛傳。我當年那是親身領教過的。”

————

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身邊跟着一位背箱書童,一個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時,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門聲響。

一行三人來到大玄都觀,老人瞥了眼躍躍欲試的書童和侍女,有些無奈,輕輕點頭,侍女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拜帖,遞給那位道觀看門人,尋常青竹材質,尋常筆墨書寫,卻偏偏不寫名諱,只是用濃墨重筆,寫了句“我書造意本無法”。

那位背劍女冠接過拜帖,書法一道,非她擅長,只是瞧着力氣挺大,全用正鋒,用墨淋漓,翻來倒去看了兩遍,都沒能瞧出門道,愣了愣,最終只能確定不是自家道觀的什麼熟人,只得客客氣氣對那老人說道:“道觀如今閉門謝客,對不住了。”

看着風塵僕僕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認識觀主,哪怕遠遠打過照面,我就幫忙通報一聲。除此之外,真沒辦法進入道觀。”

女冠春暉,本名韓湛然。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修爲,正是被陸沉慫恿去給青翠城姜雲生當乾孃的那位。

按照自家觀主祖師爺的說法,大玄都觀的看門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必須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還必須是個能打的,攔得住人。

看這老人氣象,是個龍門境修士,至於那書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當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見底的世外高人,只不過在青冥天下,連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闖大玄都觀,所以境界什麼的,在這兒誰都別太當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袖珍卷軸,攤開些許,露出卷首西園雅集四字,與那女冠小聲提醒道:“當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這幅畫卷所繪,仙子姐姐總該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爲主,你瞎炫耀什麼。”

他們兩人打賭,大玄都觀是否聽說自家先生的名號,一個靠拜帖書法,一個靠雅集圖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過門檻,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門稽首禮,而是很江湖氣地使勁抱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女冠春暉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觀主祖師親自出門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撐死了雙手之數。

老道長埋怨那春暉,“姑奶奶唉,愣着做什麼啊,還不趕緊收下拜帖和圖卷,再去備好筆墨,記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紙,還有我從歲除宮那邊借來的那方歇龍硯,先前不是不小心丟了嘛,今兒是個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說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還有我從百花福地買來的生花筆,與那書畫舟墨錠,一併拿來,到時候你親自在旁研磨,紅袖添香嘛,你還真別覺得委屈了,天大的榮幸,比跑去白玉京當那陸沉的乾孃要強多了,真要說起來,湛然你這名字取得好,難怪能有今日福緣,算了算了,你不開竅,我自個兒來……”

其實不用女冠春暉如何作爲,老道長言語之時,手疾眼快,早已經一手雙指捻住那張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願意交出去,本來就是拿出來曬曬太陽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長另外一手已經抓住那幅畫卷,書童則雙手抓住卷軸一端,身體後仰,好像在跟那個老道長拔河,書童跟隨先生遠遊了半座青冥天下,就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道人。

老人站在臺階邊緣,笑道:“兩物送給孫觀主就是了。”

侍女和書童只得不情不願鬆開手,然後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長笑哈哈收入袖中,這位蘇子,也太客氣了,登門就登門,送什麼禮。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不約而同,憂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擔心真要給老道人拐騙去寫滿三刀宣紙。

不過仙杖山宣紙,歲除宮歇龍硯,百花福地的生花筆,以及那早已失傳的書畫舟墨錠,這四件文房湊一起,確實罕見。

女冠春暉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那名動兩座天下的遠遊客,曾經爲浩然天下留下一個留人境修行捷徑的柳七?不像啊,傳聞柳七郎風流倜儻,年輕俊美,絕非眼前老人這般滄桑容貌。

難道又是循着蛛絲馬跡,來找那虎頭帽孩子的高人隱士?沒幾天功夫,大玄都觀就打了兩場羣架,當然是一方單挑一方圍毆。

關鍵是道觀這邊,打完架,都不曉得打架的緣由是什麼,只是在道觀掌律祖師爺一聲令下後,反正鬧哄哄一擁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帶地仙壓陣,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輩們搖旗吶喊,回來的時候,小道童們一個比一個興高采烈,說着師祖這一拳很有道法,師伯那一腳極有神意,不過都不如太師叔祖那一劍戳人腚溝的豪俠風采……春暉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她自己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類似小道童們嘴上那位“太師叔祖”的那刁鑽一劍,大玄都觀總計有十八劍招,遙想當年,春暉還是少女時,無意間就爲自家道觀開創了其中一招。

孫道長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真好,妙絕,能寫出這般言語的蘇子,難怪文章會獨步天下。咱們這兒,說實話,連看家本領的青詞綠章,都寫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怪白玉京不爭氣啊。”

那位遠遊至此的“蘇子”,笑着不答話。

春暉大爲驚訝。

浩然天下的那位蘇子?!此人何時遠遊青冥天下了,又爲何沒有半點消息流傳開來?

青冥天下對浩然的諸子百家學問,其實頗爲陌生,畢竟這裡以道法獨尊,罷黜兩教百家。比如這個蘇子,春暉就只知道學問大,是那邊的天下詞宗,與白也和柳七,在無形中,都有些大道之爭,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與蘇子,大道之爭更加明顯。可至於蘇子到底寫了哪些詩篇,春暉就兩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無流傳,她也不算如何感興趣。

孫道長撫掌而笑,“眉山蘇子,天水白仙。同在異鄉,山來就水,蘇子見白仙!我這巴掌大小的道觀,真是柴門有慶,與有榮焉。”

蘇子無奈道:“孫道長言重了。”

孫道長一臉不樂意,“蘇子矜持了,見外了不是?走,咱哥倆把臂言歡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這傢伙如今酒量驚人……”

蘇子被老觀主拉着胳膊往大門裡邊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紙、歇龍硯、生花筆派不上用場。

孫道長這位青冥天下鐵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與山水邸報上邊所寫的“道法深邃,氣象森嚴”,什麼“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兩人。

孫道長碎碎唸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說世間能勸他喝酒之人,就一隻手,他倒是沒說是哪五個,裡邊有蘇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來,沒有的話,就過分了,更該喝酒……”

蘇子當然清楚白也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浩然天下的後世文人,關於詩詞之爭,其實最少有半數,也就是更喜歡白仙還是蘇仙的爭執。

直到蘇子親筆寫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詩帖》,直白無誤流露自己對白也的欽佩,情形才稍稍好轉,不曾想還是有些推崇蘇子的仰慕者,既然蘇子都發話了,那就不吵雙方詩詞高低了,轉去盛讚蘇子的書法,說白也之所以沒有傳承有序的字帖真跡傳世,肯定是字寫得不行,然後對白也推崇無比的,還真極難找到白仙的墨寶,沒辦法,就開始說你們蘇子書法,簡直就是石壓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當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懸海外的島嶼閉關讀書,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滿天下的蘇子,不勝其煩,山上傳聞,蘇子便乾脆帶着兩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書童“琢玉郎”、侍女“點酥娘”,一同出門遠遊,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靜。

只是誰都沒想到蘇子這一遠遊,就乾脆飛昇來到了這座青冥天下,最終在一座不被納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聯袂飛昇遠遊的柳七、曹組兩人。

女冠春暉與那蘇子打了個稽首。

幾乎是側着身給拖過門檻的老夫子,只能微笑點頭當做還禮。

過了大門,孫道長喊上春暉一起,然後直接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帶着所有人來到一處道觀禁地。

茅屋一棟,四周遍植桃樹,門前有座小池塘,鋪以青色磚頭作爲散步小徑。

孫道長故意隔絕天地,欺負那虎頭帽孩子和倆劍修境界不夠,畢竟再過百餘年,這樣的機會就沒了。

背書箱的少年書童,和揹着鍋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個虎頭帽孩子,和兩個年輕人,一隻胖子,一塊黑炭。少女視線更多是看那個可愛的孩子,少年則是看那兩個都背劍身後的年輕劍修。他們兩個,雖是自家先生的文運顯化,天生就身負地仙神通,同樣也可修行,只不過被蘇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時主僕三人都有意壓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態,徒步遊歷山河,事實上,少女點酥已是元嬰境,小說家修士,少年琢玉則是元嬰境,劍修。兩人駐顏有術,歲數都不算小了。只不過世間精怪之流,尤其是極其罕見的文運顯化之類,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紅塵越少,心智往往開竅就少。

琢玉以心聲與點酥問道:“哪個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點酥漫不經心道:“白先生詩無敵,與他是什麼模樣沒關係。”

虎頭帽孩子雙手負後,站在水塘邊,一旁那個胖子年輕人,求着幫自己刻一方印章,說以後好跟陳平安顯擺。

在這之前,同樣在大玄都觀修行的胖子,沒少煩這個虎頭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幾手絕世劍法,不成,帶着文房四寶來求幾幅墨寶,還是不成,現如今只好求三兩個字就心滿意足,不曾想還是不成。

見那虎頭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說以後陳平安萬一真來與白先生求證,白先生就不點頭不搖頭,如何?

虎頭帽孩子扯了扯帽帶,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嗤笑一聲。

胖子立即保證道,董黑炭,以後你在大玄都觀,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絕不花錢,決不讓你離了劍氣長城就破例。

董畫符蹲下身,輕輕丟石子到水塘裡。

胖子坐在地上,叼着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鄉,反而沒什麼話想說了。

如今董畫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邊,只不過沒入譜牒。

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畫符沒有任何猶豫,在倒懸山飛昇到白玉京地界後,他二話不說,就選擇留在了神霄城練劍。

就憑老聖人臨終那三個字。

董畫符就認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煉劍。不認什麼青冥天下,也不認什麼白玉京。

董黑炭這趟出門只是來看看好朋友,因爲晏胖子選擇在大玄都觀修行,老觀主孫懷中見到了那件咫尺物後,又詢問了一些“陳道友”在劍氣長城那邊的事蹟,老道長十分開懷,對晏琢這胖子就更加順眼了,吹噓自家道門劍仙一脈的天下無敵,什麼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將故意一驚一乍十分捧場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觀。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陳平安的用心良苦。

這座大玄都觀,門檻其實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劍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觀主孫道長,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順眼與否,從不看境界、出身、靠山這些虛頭巴腦的,只看第一眼,有無眼緣。

更何況老道長,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當年劍氣長城的十六位劍修,通過倒懸山“飛昇”到青冥天下,領頭人是老元嬰程荃,當時背了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

程荃最後則選擇了與大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作爲落腳處,擔任了供奉,入了宗門的山水譜牒,卻與其餘年輕劍修一樣,暫時都未加入道官譜牒,程荃再將那劍匣擱放在了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的歇龍石上。

其中有在城頭撿到一根拂塵木柄的少年劍修,跟隨董畫符一起選擇待在神霄城,總計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樓。

其餘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憑喜好選擇落腳點。

白玉京對這撥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破例給予一份極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歲除宮,才知道倒懸山那座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原來與歲除宮鸛雀樓有如此淵源。那個“年輕掌櫃”,正是宮主吳霜降一人之下的守歲人,只是與其餘四人不同,至今全無消息。此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

一座開在倒懸山陋巷深處的小小客棧,一飛昇。兩仙人,兩玉璞。

董畫符當時跟着程荃到了歲除宮,程荃要談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閒逛,不看白不看。

倒懸山遷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後,歲除宮有人出了大價錢,買下了鸛雀客棧周邊方圓數裡地的所有建築,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以移山之術,全部搬到了鸛雀樓附近。

兩人中途遇到了脾氣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與晏胖子客套寒暄,實則綿裡藏針的,瞧他們兩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裝不在意,董畫符什麼脾氣,董家劍修又是什麼脾氣,覺得這娘們恁大年紀了,還這麼小家子氣,董畫符就頂了她一句,你這鸛雀客棧牛氣什麼,有本事開到陳平安的家鄉去,要麼都打不過,要麼都打不過。

她一頭霧水。

吵架就怕這個,對方明明說了句頂不中聽的話,偏偏不曉得在說個什麼。

陳平安嘛,她當然知道,既是鸛雀客棧的常客,後來又成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

山上君虞儔的道侶,也就是那個化名年春條的婦人,當年就特別喜歡那個背劍少年的眼神,說乾淨得讓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門、問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後來聽說陳平安莫名其妙當了隱官,婦人那叫一個悔青腸子,說早知道如此,昧着良心也要說客棧鬧鬼,怕死個人,讓姐姐在屋子裡邊躲躲。

到最後三人好歹只是拌嘴鬥法,沒真正動手,不過約了一場架,以後再打。

董畫符算是幫陳平安約的,那個歲除宮小婆娘答應得很爽快。

如今兩人身在大玄都觀,其實董畫符和晏琢都有意無意不去聊家鄉,至多聊一聊寧姚和陳平安,陳三秋和疊嶂。

他們兩個,加上寧姚,陳三秋,疊嶂,董不得,郭竹酒,範大澈。

各自遠遊,分散四方。

可其實除了陳平安,其他所有人身邊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要刻什麼字?有想好嗎?”

晏琢大概是完全沒想過這位白先生竟會答應此事,擡起頭,一時間有些茫然。

董畫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裡去,扇子題款更多。大玄都觀的桃木很值錢,你都在這邊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麼難的,再說你牀底下不就已經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嗎?”

晏琢氣不打一處來,大罵道:“老子是拉着你去地上撿樹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覺的纖細桃枝,咱倆好合夥做買賣,五五分賬,沒讓你直接砍倒那麼大一棵桃樹,害得老子只好連根帶樹一起搬回去藏着,這幾天睡覺都提心吊膽,如果不是那棵樹離着白先生住處近,暫時無人察覺,不然這會兒咱倆就要被那個笑面虎老觀主,吊在樹上喝西北風了!你是不知道孫觀主的爲人,他孃的跟陳平安絕對是一路人……”

董畫符雙臂環胸,“我反正覺得孫觀主挺厚道的,待客熱情,一見面就問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鄉隨俗,照實說了,在那之後,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雙手抱頭,對對對,被你說成“腚兒圓好生養”的春暉姐姐,是不好拿劍砍你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觀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了,以後怎麼辦?

董畫符一拳砸在晏琢胳膊上,說道:“白先生還等你話呢。”

晏琢想了想,撓撓頭,擡頭對白也說道:“不如白先生隨便寫就是了,我等會兒回去,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過來。”

虎頭帽孩子說道:“印章刻字。”

晏琢剛要言語,突然有隻手搭在晏琢肩頭上,有個嗓音帶着笑意,在背後響起,“晏琢,扛那麼大一棵桃樹跑來跑去的,肯定不輕鬆吧,別看咱們大玄都觀一棵桃樹,瞧着不高不大的,加上那麼多礙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幾千斤重呢,不如讓貧道幫你揉揉肩?等會兒還要做幾百把扇子好賣錢,千萬別累着啊,耽誤晏大爺修行,讓貧道怪心疼的。以後別大半夜做這種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樹枝,事後還要誤以爲捱了悶棍。”

晏琢身體緊繃,哭喪着臉。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觀主祖師爺該說的言語嗎?

白也轉過身,對那蘇子拱手禮,蘇子亦是如此。

雙方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沒有去過中土穗山,其實他也從未見過這位家鄉相距不遠的眉山蘇子。

至於《白仙詩帖》,白也當然聽說過,是從老秀才那邊聽來的。真正讓白也欣賞的,當然不是蘇子那幅字帖,對自己的溢美之詞,而是蘇子作爲讀書人的心性。就算沒有白也,換成其他人僥倖早生蘇子幾百年在人間,然後走在了在蘇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蘇子一樣會坦然誠然,再爲那人寫一貼,同樣會自貶幾分。

蘇子豪邁,故而詩詞書畫文章共風流。

千載之下,文風才情風骨生氣皆凜然。

至於另外那邊,晏琢一個身形下沉,肩頭歪斜,轉身站起,腳下生風,繞到孫道長身後,雙手揉肩,行雲流水,諂媚問道:“老觀主,這是陳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適?”

孫道長冷笑道:“放你個臭屁,我那陳道友鐵骨錚錚,言語誠摯,有一說一,沒你這麼牆頭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長怒道:“有氣力砍桃樹,沒氣力揉肩膀?娘們唧唧的,半點不爽利。”

董畫符冷不丁說道:“砍樹跟我沒關係,我那晚上就沒出門。”

孫道長微笑點頭,讚歎道:“這就很像陳道友了。”

(本章完)

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706.第706章 陽春麪上的蔥花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24.第24章 相贈55.第55章 春風得意37.第37章 拳譜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894.第894章 夜航船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311.第311章 刺殺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934.第934章 教拳44.第44章 水落石出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599.第599章 前輩我讓你三拳吧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第1300章 此句壓軸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786.第786章 天寒加衣(一)第1288章 寓言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221.第221章 看熱鬧95.第95章 小廟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32.第32章 桃葉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840.第840章 左右終於不爲難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332.第332章 槐葉姚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38.第138章 拔河第1315章 人間劍氣近矣370.第370章 聚散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67.第67章 遠行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第1281章 殺十四境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917.第917章 很繡虎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641.第641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第1306章 合龍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982.第982章 拔河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709.第709章 年紀輕輕二掌櫃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821.第821章 風雪中158.第158章 吃掉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482.第482章 橫波府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