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

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

黃昏裡,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遊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爲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斗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着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着,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着門,因爲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牀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着柺杖,幫着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着了久別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着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只見那老人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颳了絡腮鬍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鍊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強有些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着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爲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爲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

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裡,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纔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爲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遊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着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孃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着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着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因爲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面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着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裡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爲是那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爲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綵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着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着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裡幹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着,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着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爲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着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餘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着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

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着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着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

她最後沒讓那個劉羨陽跟着,打算去了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遊,因爲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檐下竹椅打盹,神遊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着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着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傢伙什,一起當着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着。

餘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濛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雲爲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爲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麼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着那幾只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着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着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麼得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彷彿佔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擡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麼欺負人的。

————

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着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徹底破碎,是被那繡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着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衆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着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鍼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巖,笑着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巖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噁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爲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巖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雲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巖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巖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巖愈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雲巖拐彎抹角提醒後,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巖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爲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儘量多護着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巖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採、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後,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採,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爲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巖,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爲龍澄,奉節郡人氏,曾經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餘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爲,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麼嗎?”

邵雲巖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巖,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着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與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爲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爲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後,眯眼而笑,“等着吧,如果給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爲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爲,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繡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

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

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位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道長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與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鬥詩,與蘇子鬥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崩開褲襠。”

孫道長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老道長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

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以至於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道長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極好,不好時,那脾氣犟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道長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道長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準’嗎?還敢說什麼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羣經之首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門邪氣,害得我這麼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師侄,都跟見着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爲尊者諱,既爲恩師,更爲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受着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麼個門風。

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爲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

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當時春暉的恩師聽說後,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掛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寫那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惡夢”,她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爲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只覺得其中天子夢惡則修道、大夫夢惡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道長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道長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與好友曹組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小有偏差,更顯異象,法相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吳霜降顯然是一隻腳踏入傳說中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

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纔會沾光,有了個“大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他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爲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被吳霜降遠遊天外天,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將道侶“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她”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

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臺,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他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陸沉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與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爲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爲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昇境。

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僞飛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的柳七,就贈送了那半部簿子給與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因爲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的緣故,躋身仙人,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爲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爲的就是讓曹組藉助文運,能夠躋身飛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

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爲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就此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賬,後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與那孫觀主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導致外界衆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麼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與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宮主既然癡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道長剛露面現身,身邊跟着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傢伙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曾想那陸沉擡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幅卷軸到道觀高牆內,丟完後,撒腿就跑,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麼花樣。

老道人將卷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一句。

是一幅那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處以小範圍,竟在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豎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着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灑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爲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麼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爲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道長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麼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徑直轉身走回修道之地。

吳霜降則陪着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幹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

白也與老觀主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麼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道長施展神通後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爲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爲“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爲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老觀主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還要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

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着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在這之後,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再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嶽地界,謝靈則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因爲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提了一嘴,大驪已經着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

這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御風落地,但是阮秀卻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爲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爲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爲秀秀姐。所以這次開闢下宗,董谷三個,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劉羨陽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後,劉羨陽頭也不擡,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傢伙憋着壞。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邸報,忍着笑。

董谷以心聲與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着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擡起頭,望向那個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愣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着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膝蓋,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

當然還有如今成爲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爲英俊。

近期寶瓶洲跟風,山上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呆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罵了一句娘,因爲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與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只講週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爲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咋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着壓下。

真會如此,劉羨陽倒是真不介意半點,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彆着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孃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擔任大驪宋氏供奉的頭把交椅,可事實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麼,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水落石出,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都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着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那個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爲然。

董谷和徐小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師兄妹兩個,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着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與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嘆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清風城許氏,早年從杏花巷馬家手中,買下了一座龍窯窯口。

而那個與一位瓊枝峰仙子結爲神仙道侶的盧正醇,前些時候還故意衣錦還鄉了一趟。

連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驪藩王,找誰說理去。

阮秀離開石崖,走過石拱橋,在河畔那邊緩步走來,謝靈立即起身,去與阮秀閒聊了幾句,才遠離幾步,御風遠遊。

秀秀姐在來時路上,私底下傳授了一門好像全然沒有跟腳的劍術給他,讓謝靈十分開懷。

秀秀姐雖然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可好像對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實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門遠古妖族煉體法門,更教了徐小橋一種敕神術和一道煉劍心訣。

至於謝靈這邊,阮秀只是在御風途中,無意間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隨便給了這個心比天高的師弟一門劍術,品秩不高,只不過相對適合謝靈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橋也同時告辭離去。

阮秀沒坐在那幾條竹椅上,而是從屋子裡邊搬了條凳子落座,輕聲道:“恭喜躋身元嬰境。”

劉羨陽撓撓頭,“沒頭沒腦的,破境沒道理。”

阮秀其實知道真相,是那位齊先生的關係,卻沒有與劉羨陽說破。

劉羨陽遞過一把瓜子,阮秀搖搖頭。

劉羨陽自顧自嗑瓜子,沒來由隨口說道:“如果光陰長河可以倒流的話,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驪珠洞天,是不是會過得更開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還是紮了一根馬尾辮。

這麼多年來,偶爾會紮成麻花辮,反正大體上都是變化不大的。

劉羨陽點點頭。

阮秀說道:“其實抓魚沒那麼難。”

劉羨陽笑道:“對我們來說,小時候會比較難,大了後,也還好,我跟陳平安,還有小鼻涕蟲,其實水性都不差。”

劉羨陽突然說道:“當年被誤認爲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這個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幫忙取的?”

阮秀搖搖頭,“不清楚。”

從來不感興趣。

劉羨陽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帝”字,再寫了個“薪”字,然後自顧自說道:“在南婆娑洲求學的那些年裡,我喜歡跟一個同樣是外鄉人的許夫子問東問西,那位許夫子比較擅長解字,只要帶酒去請教,就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跟着學了些皮毛。當時我什麼都不懂,就什麼都敢問,鬧着玩,就讓神神道道的許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陳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許夫子就順藤摸瓜,說了一大通,當時聽得我一知半解,就沒當真,也沒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會讓後世人如墜雲霧,所以那位許夫子就另闢蹊徑,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寫帚字,將其解意爲捆束的柴薪,最終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攏,還與劉羨陽說了那鑄煉陽燧一事。許夫子學問極大,涉獵極多,其中又有談及論衡篇,說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陽燧古鏡,藉此與天取火,便是遠古時代,人族在統祭天上諸神時,此爲最高規格的祭祀之一。

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許夫子當時與劉羨陽笑言,說自己有兩位好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鄭,對此都有註疏,幾個人各執己見,早些年還吵得厲害,只是後來都被列爲禁書,流傳不多。

許夫子最後說這些老黃曆,只是讀書人閒來無事的紙上學問事了。

劉羨陽心中嘆息一聲。

五月初五。劉羨陽,宋集薪。

劉羨陽轉頭說道:“與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不然陰陽怪氣的,我自己都討厭。”

阮秀搖搖頭,“其實沒關係,既然是朋友,多說些也無法。”

劉羨陽沉默起來,“有些懷念當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經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阮秀坐在石橋上。

腳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龍鬚河。

遠古天下,人族螻蟻,其實人人皆在光陰長河當中,多少小魚碧水中。

對於阮秀而言,確實“抓魚不難”。動輒烹海煮湖,煉殺萬物。當年水火之爭,是以“李柳”落敗告終。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見阮秀,雙方“此生”唯一一次閒聊,其實都不算和氣。阮秀還說過李柳不會做人。

阮秀沉默許久,突然擡頭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見,持劍者。”

她與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後只會更加不同。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盤踞有一條酣眠火龍。

於五月初五,選江心煉鏡陽燧,以取天火,大煉五行,照徹天下。

巡夜打更,是爲了告誡人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有用嗎?

(本章完)

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221.第221章 看熱鬧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54.第54章 大敵當前1275.第1275章 登頂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173.第173章 逆旅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38.第38章 九境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64.第64章 三陳74.第74章 火龍走水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735.第735章 叛變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第1294章 此山無敵手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313.第313章 變故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139.第139章 千奇(上)6.第6章 下籤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938.第938章 般配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139.第139章 千奇(上)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1045.第1045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中)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53.第53章 贈送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個餘鬥924.第924章 牽紅線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140.第140章 千奇(下)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973.第973章 那個一1075.第1075章 見麒麟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94.第94章 秀色可餐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329.第329章 畫中人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576.第576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一)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507.第507章 過橋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325.第325章 原來如此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180.第1180章 酒力不支吾959.第959章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03.第103章 竹樓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第1303章 志怪故事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225.第225章 夜路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1017.第1017章 下棋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507.第507章 過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