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

第962章 互爲苦手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棧,兩座小山頭,袁化境和宋續竟然都無各自喊人過來複盤。

少年苟存樂得清閒,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戰局、推敲細節和事後覆盤,他腦子不夠用,都插不上話,照做就是了。

這處都沒個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棧,有點類似姜氏雲窟福地的螺螄道場,山水迷障,重重疊疊,可能兩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遙,十一人各自佔據一座僻靜院子,又有額外的神異,正屋都是一處類似小巷老修士劉袈那種白玉道場,看似不大,實則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是從大驪財庫當中揀選出來的各種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輕輕戳地散步。

女鬼改豔,是名義上的客棧老闆娘,這會兒她在韓晝錦那邊串門。

能夠逆轉一部分光陰流水的五行家練氣士隋霖,正在煉化那塊價值連城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禮部聯手打造的秘密寶庫之內,都沒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實煉化不易,擱置其餘修行,專心此事,依舊約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個來自京師譯經局的小沙彌後覺,當真跑去附近寺廟找了個功德箱,偷偷捐錢去了。

綽號“夜郎”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此刻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屋內沒有任何裝飾,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後跪坐着一排侍從模樣的男女,總計十位,只是一個個死氣沉沉,少了幾分人氣和靈氣。

回到客棧後,袁化境只喊來了宋續,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無其他修士。

苦手來到這邊後,有些心虛。

說實話,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劍仙。

宋續比苦手稍後來到此處,在廊道脫了靴子,然後挑了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後那十個傀儡。

哪怕是宋續這樣資質極佳的純粹劍修,也有些羨慕袁化境這份太不講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瀆戰場,被袁化境以飛劍斬殺了兩位玉璞境軍帳妖族修士,現在這兩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後。

此外還有一位生前是山巔境武夫的妖族,一樣是在當年大驪陪都的戰場上,其餘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終被袁化境撿了這顆頭顱。

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飛劍斬殺之人,便要淪爲袁化境的傀儡,連魂魄都會被拘押起來。

只是淪爲傀儡的修士、純粹武夫,戰力受損頗多,靈智也遠遠不如在世之時,比如那兩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嬰,其餘幾位元嬰都跌境爲金丹,此外還有多位如今纔是龍門境、甚至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傀儡,袁化境權衡利弊之後,由於各具某種不常見的神通,都選擇保留下來,沒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們,不然那場半洲陸沉的戰事落幕後,袁化境完全可以擁有兩位遠遊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從。

山上的捉對廝殺,一位元嬰境劍修,能夠半點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這位元嬰,如今卻是穩殺劍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爲戰爭而生的劍修,如果是一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憑藉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會大放異彩。

此劍品秩,肯定能夠在避暑行宮一脈的評選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場場戰事的廝殺途中,爲其護道的,說不定就是嶽青、米祜這類大劍仙。

宋續此刻看着那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袁化境,氣不打一處來,神色不悅,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這不合規矩,國師曾經爲我們訂立過一條鐵律,唯有那些與我大驪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我們才能讓苦手施展這門本命神通!在這之外,哪怕是一國之君,只要他是出於私心,都沒資格使喚我們地支憑此殺人。”

這是他們大驪地支修士一脈的真正殺手鐗,假想敵,屈指可數,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神誥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現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劉老成,還有披雲山魏檗,中嶽山君晉青。

宋續其實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苦手祭出這門神通後,會折壽極多。之前有過評估,苦手一生當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機會,不然他苦手這輩子都無法躋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爲我們制定規矩的國師,已經不在了。”

宋續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冷冽,沉聲道:“袁化境!”

袁化境說道:“我覺得這個陳平安,就是我們大驪潛在之敵,而且他的威脅,絕對要比魏晉這樣的閒雲野鶴,祁真、劉老成之流,更大。”

宋續剛要反駁,袁化境看了眼這位天潢貴胄出身的大驪宋氏金枝玉葉,繼續說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認陳平安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規矩得都快不像個山上人了,但是宋續,你別忘了,有些時候,好人做好事,也會觸犯大驪國法。如果我們對陳平安和落魄山,沒有壓勝之關鍵手,就是天大的隱患,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來了,再來亡羊補牢,好像由着他一人來爲整個大驪朝廷制定規矩,他想殺誰就殺誰。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十人,修行太慢,陳平安破境,卻太快。”

女鬼改豔,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畫師描眉客,她如今纔是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陳平安視野中的景象出現偏差,等她躋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爲實”。

此外改豔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煉術、可以打造一座風流帳的豔屍。

儒家練氣士出身的陸翬,真正的大道根腳,卻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厭棄的“一字師”。

五行家隋霖能夠逆轉小天地之內的光陰流水,聯手小沙彌後覺的佛門“禪定”神通,再加上韓晝錦等人的陣法,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地支一脈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對上了那位走慣了光陰長河的年輕隱官,心神、體魄皆能夠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讓那條纖細的光陰流水從兩側流逝,先前更是以飛劍直接斬斷了那截光陰流水,不然換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輸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傳說中“十寇候補”的賣鏡人,這種天賦異稟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數量極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賦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話,“非此即彼,虛相即實境”。

宋續盯着袁化境,“你當真就沒有半點私心?!”

袁化境搖搖頭,“不敢有。”

一着不慎,過了某條底線,就肯定會被那個傢伙盯上。

正陽山就是前車之鑑。

關於那場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以及陳平安與劉羨陽的聯袂問劍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對那位隱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還不太一樣。

袁化境的看法,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最忌憚處,不是陳平安的劍術、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陳平安拆解正陽山的一系列細節堆積,劍術拳法,誅心言語,合縱連橫,分而化之,各個擊破……而是陳平安那份異於常人的隱忍。

就像一場已成死結的仇怨,某個心懷怨懟之人,可能有五成勝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個痛快。

有些人擁有了八成勝算,就一定會試試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勝算,還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勝算,依舊不急不緩,佈局沉穩,環環相扣,處處無錯。

所以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續和苦手,誰都沒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餘瑜、隋霖他們都被矇在鼓裡,袁化境就是怕被那個城府深重的隱官察覺端倪,功虧一簣。

宋續問了個關鍵問題,“這個……陳平安如何處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當然是物盡其用,幫我們反覆演練,砥礪修行,直到我們能夠穩穩勝出陳平安爲止。”

陳平安所學駁雜,簡直就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劍術,拳法,符籙,身負極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機,算計……

如果十一人能夠勝過陳平安,就意味着他們完全有資格斬殺一位仙人。

雖然十一人都是練氣士,但是除了宋長鏡偶爾教過他們幾次拳,還有一位專門傳授武學的武夫教頭,境界不高,只是位遠遊境,不過出身大驪邊軍,所以教的拳腳功夫,無非就是個直截了當,狠辣果決。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開玩笑道:“一位能夠與曹慈打得有來有回的止境武夫,一個能夠硬扛正陽山袁真頁無數拳腳的武學大宗師,從今天起,就能隨時隨地幫助我們喂拳,淬鍊肉身體魄,這樣的機會,確實難得,哪怕我們不是純粹武夫,好處還是不小。如果那個女子武夫周海鏡,最終能夠成爲我們的同道,這樣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會笑納的。”

宋續繼續問道:“然後?!”

袁化境說道:“然後?能有什麼其它的然後嗎,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最後就讓我來劍斬隱官。”

宋續搖頭道:“絕對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煉鏡一途,本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鑑,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險做此事,難保沒有連苦手自己都預想不到的意外發生。國師當年既然專門爲此與我們制定一條規矩,不許我們隨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兇險程度。”

苦手試探性說道:“我想要維持這個鏡像‘實境’,其實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錢的,不如咱們要是哪天真能贏了那位……隱官,就讓其在我那鏡像小天地之中,分崩離析?”

宋續點點頭,“此事可行,我們就別節外生枝了。”

袁化境搖搖頭,微笑道:“我又不傻,當然會斬斷那個陳平安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半點不留,到時候留在我身邊的,只是個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與你保證,不到萬不得而已,絕對不會讓‘此人’現世。除非是我們地支一脈身陷絕境,纔會讓他出手,作爲一記神仙手,幫助翻轉形勢。”

剎那之間。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聽到了一個打死都想不到的溫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當中傳出,這讓苦手驚駭得臉色慘白。

只聽有人笑眯眯言語道:“翻轉形勢?滿足你們。”

苦手瞬間收斂神識,穩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鏡。

不曾想驀然間苦手就魂魄不穩,嘔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處,想要竭力攔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開”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鏡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銘文,迴文詩狀,“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苦手擡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鏡。

古鏡一個翻轉,鏡面朝上,綻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躍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飛出去,頹然靠牆。

鏡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年輕男子,背劍,面容模糊,依稀可見他頭別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腳不着鞋履,他面帶微笑,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擡起手,輕輕擦拭鏡面。

鏡面隨之開門,瞬間滿室劍氣。

那位背劍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後,在鏡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驀然與常人無異,身材修長,一雙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隻手,負於身後,左手攤開手掌,橫放身前,五雷攢簇,他站在屋內,神態從容,微笑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他輕輕一跺腳,整座客棧都在本命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之內。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叩問心關,即是入山訪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這個“陳平安”,轉頭望向靠牆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鏡,被一縷真氣牽引之下,快若飛劍,直接釘入年輕修士的心口,“還給你了,以後記得收好,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苦手不斷心竅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頸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個誇張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寸寸碎裂。一顆修士金丹,被強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麼懸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這個陳平安的視野中,袁化境和宋續的那兩把飛劍,祭出之後,就像在空中緩緩飛掠,慢得連他這麼有耐心的“人”,都覺得實在太慢了。

他“緩緩而行”,側過身,“路過”宋續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飛劍,然後來到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之前,任由飛劍一點一點向自己“挪動”。

他就那麼眯眼盯着那把飛劍,打了個響指,屋舍建築全部不見,就像天地萬物、顏色皆被一掃而空,無關緊要的白描畫卷皆被撤掉,只餘下心相畫卷當中的十一位彩繪人物。

這間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脈的修士,同時來到這方天地,人人依舊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少年苟存散步結束後,回了屋子,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正在看那“致遠”二字銘文。女鬼改豔正在與韓晝錦笑顏言語,韓晝錦神色略顯心不在焉,小沙彌後覺剛剛返回客棧,行走路上,正擡起一腳。餘瑜低頭,身體前傾,好像正在清點什麼物品,隋霖還在盤腿而坐,煉化那神靈金身碎片,道錄葛嶺手持書籍翻頁狀……

他彎曲食指,拇指輕輕一彈,一枚棋子顯化而生,高高拋起,緩緩落地,在那入水聲響之後,天地間出現了一副棋盤。

再將緩緩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雙指捻住,掉轉劍尖,走到袁化境那邊,輕輕一拽,釘入後者眉心處,飛劍劍尖直接透過袁化境頭顱,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搖頭,點評道:“到底不是純粹武夫,紙糊一般的體魄。”

瞬間回過神來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經發現了瀕死苦手的那副慘狀,餘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劍仙,微微屈膝,瞬間前衝,腳下棋盤之上,劍光沖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籠,阻攔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劍仙侍從出劍不停,硬生生斬開那些劍光直線,餘瑜心無雜念,她是兵家修士,務必拖住這個莫名其妙又來找他們麻煩的陳平安片刻,纔有還手的一線機會。

他笑望向那個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嗎?來找我,你便找得到嗎?

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保留“一點真靈”和劍仙皮囊的少年劍仙,視線所及,心意所至。

將其從中劈開,一斬爲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牆。

原本已經距離那人不足十丈的餘瑜,一個恍惚,竟然就出現在千百丈之外,之後不管她如何前衝,甚至是倒掠,畫弧飛掠……總之就是無法將雙方距離拉近到十丈之內。

天地顛倒,餘瑜的道路之上,處處是被那人扭轉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錄葛嶺祭出的一門搬嶺術,從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襲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嶺,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條條纖細劍光當場切割墜地,摔在棋盤之上,便化作虛無。

他突然出現在餘瑜身側,一手按住她的面門。

餘瑜身軀轟然墜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搖頭道:“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說的是我,可不是你們。”

看着餘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雙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轉,“天地虛室,你們只是那些可有可無的戶庭塵雜。”

言語之間,心念微動,默唸二字,“花開。”

儒家練氣士陸翬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整個人不得動彈,就像在原地驀然開出一團鮮血花叢。

鬼修改豔整個人的鬼魅身軀,被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劍光,連人帶衣裙、法袍、金烏甲,全部當場分割出無數。

那人微笑道:“這一手自創劍術,剛剛命名爲片月。如果換成拳法亦可,氣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斬斷雙手雙腿。

道士葛嶺在棋盤一處方格之內,被成百上千的符籙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沒,來到隋霖身後,“鎖劍符,意思不大的,別忘了我還是一位純粹武夫。”

一拳過後,洞穿了將這位五行家練氣士的後背心口。

宋續那把本命飛劍,被那人雙指抵住劍尖、劍柄,當場擠壓至繃斷。

他輕輕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劍氣凝出一杆長槍,將那一字師陸翬從脖頸處刺入,將綻放出一團武夫罡氣,以槍尖高高挑起後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道:“如何?”

下一刻,這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陳平安”身側,出現了一襲青衫,背對而立,好像下一刻雙方就會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轉,微笑道:“多了一把夜遊劍,就是佔便宜。還好,我多了一把籠中雀,扯平了。”

兩把籠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後者的那個自己,籠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實就等於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頭,看着那個被手中長槍挑懸空中的可憐修士,“我們好久不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覺得。”

身邊這個“陳平安”,某種意義上,就像是一頭本該出現在元嬰境瓶頸時的心魔,如今姍姍來遲,卻更像是摒棄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認,他比陳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無拘束的純粹劍修。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劍氣森嚴密佈,山河萬里,無一點彩繪景象,天地如積雪萬年。

他看着那個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個人,自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偏就有敲門聲立即響起。然後發誓,若有違背良心處,天打五雷轟,巧了,便有雷聲陣陣。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心誠則靈,頭頂三尺,猶有神明?”

袁化境頭頂上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法轟然墜落,只是又被一道彷彿起於人間、由下往上的雷法,剛好對撞崩散。

他嘆了口氣,“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謀劃,竊據袁化境神魂,暫時反客爲主,多出那十個被他隨意掌控的傀儡。類似這樣的隱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陳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與我,互爲苦手。

還是這個自己來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煉化了這大驪十一人,等於一人補齊十二地支!

在此期間,其餘地支十一人的各類神通、術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學會、精通,最終全部化爲己用。

不過無所謂了,世間哪有佔盡便宜的好事,過猶不及。

他笑問道:“我們先生喜歡遇到僧人就雙手合十,在那道觀,便與人打道門稽首。你說先生此舉,會不會影響到年少時齊先生的心態?”

陳平安點頭道:“會。”

他又問道:“那你爲何不與裴錢挑明一事,她當年得了那份女子劍仙周澄一脈的饋贈,那麼周澄後來在戰場上,走得就更無遺憾了。這是好事纔對嘛,怎麼就說不得了?說不定裴錢躋身元嬰境劍修,要快很多,而且只會更穩當。”

陳平安笑道:“才發現自己與人聊天,原來確實挺惹人厭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長槍,被挑在空中的陸翬,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續看着那個好像唯一一個相對安然無恙的後覺,心生絕望。

如果另外那個陳平安,選擇率先斬殺這位譯經局的小沙彌,說明還有迴旋餘地。

因爲事後隋霖逆轉一小段光陰流水之後,沒有了後覺的佛門神通護持,所有人都會失去記憶。

但是現在的衆人處境,就意味着要麼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麼最少那個小沙彌,會死。

餘瑜看着一個個無比悽慘的好友和同僚,她滿臉淚水,怒道:“袁化境,宋續,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一身雪白的陳平安嘖嘖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間苦難事,旁人真是越能夠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輕鬆。”

陳平安說道:“既然我已經趕來了,你又能逃到哪裡去。”

他後退幾步,雙手籠袖,轉過身望向陳平安,沉默片刻,譏笑道:“可憐。”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他第一次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其實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陳平安轉過頭,看着這個自己,其實不可以完全視爲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雙手籠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適合。越往後,越適合。”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兩人身邊,出現了一粒燈火,如同一粒星辰懸在天外,然後霎時間有一道璀璨劍光掠過,燈火被劍氣牽扯,追隨劍光而去。

他笑望向陳平安,心聲說道:“你其實很清楚,這就是齊先生爲何讓她不要輕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劍術,也不可爲你護道太多,只說那三縷劍氣,當真在我們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處?有一點,但是回頭來看,影響不了任何一條脈絡的大局走勢,棋墩山,你殺不殺那頭精怪,都還有阿良在身邊看着,在水井口,你殺不殺井底的崔東山,長遠來看,都是無所謂的。”

他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諾了,讓人意外。”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個笑臉,埋怨道:“哪有你這麼罵自己的人。”

其實他是可以撂狠話的,比如我瞭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陳平安卻無法瞭解現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倆就都別當什麼劍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兩境,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說……

只是沒意義啊。

還不是被這傢伙不管不顧砍死自己,只會不計代價,不在意後果。最可恨的,這個傢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寧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會由衷認爲,哪怕暫時大道斷絕,大不了就是少年時被人打斷長生橋,一樣可以重頭再來。

陳平安冷笑道:“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這麼看輕自己?”

他哀嘆一聲,燦爛而笑,擡起一隻手,“那就道個別?以後再見了?”

可惜一番閒聊,加上先前故意佈置了這份場景,都未能讓這個匆匆趕來的自己,新夾雜出一絲神性,那麼這就無機可乘了。

不然,誰纔是真正走出去的那個陳平安,可就要兩說了。到時候無非是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劍開天幕,悄然遠遊天外,與她在那遠古煉劍處匯合。

陳平安只是眯眼點頭。

他環顧四周,撇撇嘴,“輸就輸在來得早了,束手束腳,不然打個你,綽綽有餘。”

他望向那個女鬼,笑眯眯道:“以後還敢不敢揩油了?”

改豔只是瞥了眼那雙金色眼眸,她就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存在,好像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不管有無笑意,其實毫無感情,所有的臉色、情緒、舉止,都是被抽調而出的東西,是死物,彷彿是那萬古墳冢中、被那個存在隨手拎出的屍骸。

他收回視線,整個人就像一塊無垢琉璃,開始崩碎消散,但是對於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減絲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轉如列星旋轉,就那麼看着陳平安,說了最後一句話,“大自由就是讓自己不自由,虧我想得出來。”

裡邊由一把籠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隨那個白衣陳平安,一同消散。

陳平安面無表情,不着急收起自己籠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籠中雀立即縮小天地範圍,剛好將那一襲白衣消散處,全部囊括其中,然後對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轉這一小段光陰河流了。我的飛劍,會幫你護道,一路開路,讓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來說,那個“自己”,是可以藉機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陰長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鏡小天地中的某處,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當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寶甲之上,或是客棧某地,總之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那個“自己”不敢,因爲陳平安會請先生回了文廟後,讓禮聖親自勘驗此事。一旦被揪出來,下場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個傢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舉,實則不然,不管如何,無論那個傢伙有無留下後手,陳平安都會做成此事,都要勞煩禮聖親自翻檢光陰,畢竟自己騙過自己,其實很難,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顫聲問道:“陳先生,我們這份記憶,如何處置?”

陳平安冷笑道:“一個個吃飽了撐着沒事做是吧,那就當是留着吃飯好了,以後長點記性!”

隋霖聯手小沙彌後覺,逆轉光陰長河之後,瞬間各歸各處。

唯有陳平安,依舊站在袁化境屋內。

小沙彌立即雙手合十,默唸了三遍佛祖保佑,“回頭再捐點功德錢,說到做到,沒錢就借。”

小巷之內,憑空出現了韓晝錦、葛嶺、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舉後,直接倒地不起,然後被葛嶺攙扶起來。

一個個立即返回客棧。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站在那間屋子門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舊昏死,被人攙扶,其餘全部站在階下庭院裡。

袁化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是額頭的汗水,顯露了這位元嬰境劍修極其不穩的道心。

宋續先前被那個陳平安捏碎了飛劍,雖然光陰倒轉,飛劍無礙,但是大傷劍修劍心,這會兒萎靡不振。

苦手現在一見到陳平安,別管是哪個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顫。

少年苟存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變成了畏懼。

女鬼改豔直接轉移視線,根本不去看那個隱官。

餘瑜雙臂環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堅韌,竟然有幾分沾沾自喜,看吧,咱們被一鍋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當場打賞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兩邊的葛嶺和陸翬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來,剛要與這位隱官抱拳道謝,陳平安已經伸出手,面容慘白無色的隋霖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既然你們這幫大爺不用去蠻荒天下,要那幾張鎖劍符做什麼,都拿來。”

隋霖趕緊從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黃符紙,輕輕一推,飄向那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接過符籙,看着衆人。

一個個寂靜無聲。

還是陸翬這個讀書人最瞭解讀書人,微笑道:“借。是借給陳先生的。”

陳平安收入袖中,一閃而逝。

衆人如釋重負,好幾個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續剛要說話,袁化境難得流露出一份類似認命的疲憊神色,率先開口道:“此事交由禮部錄檔,都算我的過錯,與苦手和你們都無關。”

陳平安出現在巷口那邊,瞥了眼藏書樓,嘆了口氣,師兄你再這樣,就真的有些煩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結果越想越煩,立即一個轉身,去了巷口那邊,縮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棧,好傢伙,一個個的竟然還有心情覆盤,復你孃的盤呢,復來複去,怎麼,還想有下一次啊?最後除了苟存和小沙彌,其餘九個,一個沒落下,全部被陳平安撂翻在地。尤其是那個袁化境,腦袋上被踩了好幾腳。

苟存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陳先生,你連我一起打了吧,有難同當,不然以後混不開。”

小沙彌急了,跳腳道:“鬧呢,別啊,打了你,我咋辦。”

陳平安就多踩了袁化境和宋續兩腳,然後坐在臺階上,打算歇一會兒,只是剛落座就要起身,連忙笑道:“沒事了。”

因爲寧姚已經現身廊道中,不是背劍,而是手中持劍。

(本章完)

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608.第608章 思悠悠74.第74章 火龍走水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95.第95章 小廟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4.第4章 黃鳥313.第313章 變故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904.第904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914.第914章 備戰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590.第590章 二月二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158.第158章 吃掉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221.第1221章 是誰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670.第670章 還鄉(二)910.第910章 那就打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030.第1030章 補缺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149.第149章 約戰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358.第358章 雨停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840.第840章 左右終於不爲難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409.第409章 劍術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463.第463章 人未死身先死?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743.第743章 淡淡風溶溶月(二)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45.第45章 陽光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38.第38章 九境1116.第1116章 邀請函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180.第1180章 酒力不支吾第1300章 此句壓軸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1278.第1278章 籤文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252.第252章 老龍城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70.第70章 天亮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65.第65章 珠子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608.第608章 思悠悠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403.第403章 在書院54.第54章 大敵當前133.第133章 同行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201.第201章 若無閒事掛心頭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938.第938章 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