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先生未指示去追,向徒弟道:“城秋,要不要緊?”
古城秋面色有些發白,道:“還好,想不到他的綿火掌連掌風都這麼厲害。”
尹先生嘆道:“若然他是融合了身上吸來的雜亂功力才上山的,若然他一直採取守勢,兩百招內是不會敗的,谷斷絕,也是個剛烈之人啊。”
古城秋看着遠離的谷斷絕,擔憂地道:“師傅,此人——”
尹先生道:“放心,他去的方位是劍靈山真正的禁地冰天雪洞,裡面無日無月,奇寒無比,雪谷遍佈,即便是我,也沒敢進去過,相信他會一觸而退的……城秋,你去師弟妹們的宿處看着,別讓谷斷絕驚着了休眠,至君,你迴天機池,到谷斷絕真正離開劍靈山再報知於我,我在此守衛防他入陣,希望谷斷絕經那禁地的奇寒一激,能清醒一些。”
谷斷絕在後山狂叫着奔馳,他體內燃燒着瘋狂的火焰,對天地的質問充斥着身心,他只想着找到一處熔岩之所,徹底融化自己。
跑着跑着,天光亮了些,谷斷絕沒有理會,他更沒注意到,身周的空氣一步步增冷,他只是在瘋狂的跑……
當清醒過來時,谷斷絕才發現自己似乎到了一片冰雪的世界,但天上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這個世界裡甚至沒有一絲風,沒有一絲植被的或者明顯的岩石,唯一存在的,只有四周的迷宮般的雪谷,還有那幾要將他冰解的人間不該存在的寒。
谷斷絕身體的火熱早褪,他連發抖的感覺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絲未滅的意識,這個意識在催促他,離開這裡,找到一處溫暖的所在,但這個冰谷實在太玄奇了,他找不到路徑和方向,他迷路了。
這時候,谷斷絕想到了暗夜總壇的那次谷底險境,那次要置他於死地的是火,而這次是冰。
“莫非,就如同名字的預示,我谷斷絕註定死在谷裡麼?”
冰天雪洞某處。
如冰鑄般的洞窟裡,一個滿頭銀髮的女子呆坐石牀之側,她看上去三十許,但那蒼老之態,卻又像百齡以上。
白髮女子注視着的,是牀上一具近乎乾枯的屍體,那是名三十多歲樣貌的男子,一身黑袍,難以辨識的臉上,可見眉心處那一枚似火焰又似月牙的印痕。
白髮女子神態癡然,輕聲道:“師弟,一百多年了,我每日每時,都在同你說話,說不完的話……還記得以前麼,你剛進山門的時候,因爲生具異相,我們都叫你赤炎,叫着叫着,所有人都忘了你的原名,連同你自身大概也忘了吧……”
“入門後,你喜穿黑袍,常常出乎常規,父……‘師父’他並不太待見你,我有次偷偷聽到他跟師叔伯們談話,說之所以收你爲徒,是怕你爲禍世間,因爲你眉間的胎記就預示着不詳,但你最後還是闖出彌天大禍來了……”
“但是,在那些事之前,我們一直是快樂的,還記得你送給我的一艘月亮船麼?你說此生最崇拜的就是天上之月……我去拿給你看,這麼多年,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
女子匆忙起身,走進一個洞門……
雪谷中。
谷斷絕忽見不遠處有一個洞府般的入口,大喜,他使勁的挪步過去,進了洞後,寒冷感稍退。
接着往內走,不久進入一個有牀有桌有椅的房間,牀上躺着一具男屍,他一驚,纔想到這裡似乎有人居住,自己現在動彈一下都艱難,主人萬一有敵意,殺了他實在太容易了。
谷斷絕正想開口問詢,忽感牀頭男屍似乎正發出召喚之音,那聲音彷彿來自九幽遙境。過來,我給你力量,過來,過來……
“力量……”
谷斷絕喃喃不自知。
有了力量,自己就可以實現想要的一切,有了力量,便什麼都不足懼了,他魔怔般挪步過去,走到了牀前時,劇變陡生,那男屍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到了他的面上,谷斷絕一夕之間就覺得整個生命都聚向臉部,被那隻枯手吸收着流失,他大驚掙扎,卻連一點聲音都無法發出。
良久,牀上的男屍豐滿起來,變回生人模樣,而此時的谷斷絕,已近似枯骨了,男人坐起,長出口黑氣,喃喃道:
“一百多年了,活着的感覺真好。”
男人飄然下牀,把枯骨平放牀上,伸手一揮,枯骨連同衣飾化爲一堆屍粉,男人神色複雜地朝白髮女子消失的洞門望了一眼,道:“‘靈瑛子’,赤炎對不住你了,但是,我有我的追求,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在一起……”
男子赤炎錯身出洞府。
未久,手捧一具石刻的月亮船的白髮女子迴歸,欣喜叫道:“師弟你看,我找來了——”
啪!月亮船掉在地上摔碎,靈瑛子撲到牀前,哭道:“師弟,你怎麼了——”
她伸手過去,撫過一片屍粉,面上忽然一變,喃聲道:“不是,這不是他——”
“師弟,你……你復活了……”
靈瑛子的聲音裡,不知是喜是憂……
薛至君回到天機池,離天機鏡只有一步之遙時,那鏡中放大的雪白圖景中,閃過一片墨色,他站到鏡前,那墨色已消失不見,當然,這一幕他不知道。
薛至君重新拿回天機尺,鏡中畫面又變成整個劍靈山圖景了,接着他將每一處放大來觀看,把劍靈山尋了個遍,奇怪地道:“所有人跡能至的地方,都沒有谷斷絕的魔氣,莫非,他已下山去了?”
這時,整個鏡面忽然一暗,被一大片黑色籠罩,薛至君一驚,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敢怠慢,放下天機尺匆匆離開去向尹先生彙報。
前山弟子住宿處,值守護衛的古城秋擡頭望天。
奇怪,此刻本該是圓月,但那月亮卻像被什麼攏住了般,突然不見,整個天地間漆黑一片,古城秋大駭,一時間不敢動彈。
薛至君到達七大古陣前,正想對師兄尹先生開言,忽有陰風吹過,千葉林前兩石柱上的火焰同時熄滅,此爲異象的徵兆。
師兄弟都咦了一聲,擡頭時,圓月不見,四周漆黑一團。
劍靈山靈骨洞。
守洞的,是一個看不出年歲的深沉老人,他正在盤坐,無所不在的暗突然籠罩過來,老人手一揮,一縷幽火在身後燃起,他起身,大步邁向洞口,將出時,卻止了身,想起了什麼,嘆口氣坐回。
他想起的是自己昔年的誓言,那就是,終生不能出洞半步,所以,縱有所言,也只能告知主動前來者,但是,這靈骨洞已經多年無旁人踏足了,閣主尹先生知道他喜歡清靜,也鮮少來打攪。
幽火再次熄滅,盤坐的老人又陷入黑暗。
好在這山上的黑暗並未持久太久,圓月重新露出,恢復先時光芒。
七大古陣前,尹先生與薛至君身後的守陣千葉林中,同時響起數個蒼老的聲音:
“是小尹和小薛在外面麼?”
尹先生恭敬地道:“七位師祖,是弟子兩個。”
蒼老音中的一個道:“‘萬劍’師兄,你說吧。”
“萬劍”,大概說的是七陣之末的萬劍大陣,不過久坐陣中,被以代稱了。
萬劍道:“小尹,小薛,剛纔那黑暗是有孽障在吸取月華,這天下,怕是要被這孽主攪亂了,唉……倒是讓我等想起劍閣一段往事。”
薛至君忍不住道:“萬劍師祖,什麼往事?”
萬劍道:“已成過去,不提也罷……我七人因爲要坐守七大陣,無法出去,這世俗的諸般變遷,就由你們費心了。”
尹先生道:“這是弟子們分內事。”
萬劍道:“去吧,有事可以隨時來報。”
古陣迴歸安寧。
古城秋走來,道:“師傅,師叔,剛剛的黑暗是怎麼回事?”
尹先生神色凝重,道:“城秋,天一亮你就下山去,與千雪三個會合,密切關注武林動態,有事同進同退,不可輕易分散。”
古城秋也知出了無法描述的大事,堅定地點了頭。
劍靈山千里之遙,蕭雲出師的五連峰上。
主峰的月輪峰峰頂,老人甲與老人乙正於月下對弈,忽然,兩人一同向遙空的明月望去,老人甲喃喃道:“師弟,你有沒有發覺,這圓月有何不妥之處?”
老人乙輕聲道:“光華似乎變淡了,莫非,千里之外,哪處有什麼魔物出世?”
老人甲苦笑:“先前你我能在千里之外感覺到噬魂被啓出,是因我們在此處下了禁制,你我畢竟不是神仙,不能未卜先知,也不會騰雲駕霧。”
老人乙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身懷除魔天職,只是,這小蛇正在蛻變之際,咱們如何脫得開身?”
他望向的,是峰頂月湖之畔正在修煉的青蛇,曾與蕭雲每日親密相處。
老人甲取出一物,鎖上,正反兩面分別有“聚”、“靈”二字,老人甲將此物擲向湖畔,道:“此物當可助她早日脫胎爲人……不過,一條青蛇即便五百載而化人,所有苦難也要她自己承受,往後的一切經歷,都將是她自身造化,師弟,除‘聚靈鎖’之外,你我怕是再不能上她了。”
老人乙笑道:“咱們把源自劍閣藏寶室中的至寶留給她,也算最後的襄助了,日後種種,便看上天安排吧。”
兩老人起身飄下峰頂,留下一局未盡之棋。
月輝迴歸時,劍靈山山巔。
一個黑袍人收回展向圓月的雙臂,眉間原本正璀璨奪目的赤焰標記光芒斂盡,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道:“總算恢復當年七成的功力了,嘿,接下來的一步,就是尋回本座昔年的靈器‘噬魂’了……”
此人無疑就是由冰天雪洞中復活覺醒的“赤炎”。
黑袍赤炎飄身落往劍靈山外,如黑色大鵬。
而如若薛至君還在天機鏡旁,就會發現,一道黑線從地圖中心飛速掠過……
江湖中,蕭雲等七人所在的野地處。
蕭雲剛與任九重談完心事,正要回破廟內,忽覺懷中靈器“月明輪”有異,他心中一動,掏出半展的月明輪,全開後,月明輪開始自主吸收月芒,繼而發出不安分的嗡鳴。
任九重大是奇特地看着這異物,蕭雲把月明輪半合、收回懷內,沉聲道:“任大哥,你和張彥叔成繼叔,還有趙二弟三人先去預定的地點吧,我有些事,處理完會去找你們的。”
一騎快馬掠入夜色,任九重連詢問都沒有發出。
趙舍聽到離去的馬蹄聲,把未擺弄完的烤兔子放到一邊,和鷹鶴二老先後出去。
他四處望望,奇道:“我大哥呢?”
任九重道:“怕是爲了我們的安全,先行離開了。”
張彥成繼驚道:“難道公子會有危險?”
任九重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種感覺,公子的武功高於我們,興許,沒有我們的拖累他才能做要做的事。”
蕭雲騎馬向月明輪指示的方向急趕,他覺出,吸引月明輪的那股力量是多麼的強大,他不想躲避,卻又不能牽累到任九重趙舍等人。
有些謎底,只有靠自己去觸碰,而且越早越好,縱然前方是個火山口,他也要及時躍進,堵上迸發的那刻。
這樣急趕幾天,蕭雲夜宿進一家客棧裡時,睡到一半,忽然睜眼,因爲月明輪又在不安分地掙扎了,而且比前時更盛。
蕭雲下牀躍出了窗子,他這幾天一直和衣而臥,隨時覺醒。
離召喚地越近,月明輪的掙動越強,蕭雲緊握輪身,內心凝重到極致。
野外某處,蕭雲停下,與月下影影綽綽的一個黑袍人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