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揚名聽罷,滿臉的不屑,說道:“大小姐,你把畫上的詩句唸了出來,這算哪門子點評?”寇英道:“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副畫卷詩畫一體,有畫無詩,難言蒼鷹大志;有詩無畫,不過無病**。所以要評此詩,必定需這幅畫卷;要評此畫,無疑需這幅短詩。這些個道理,你這鄉巴佬自然不省得的。”
寇英這一番言語,就近引用,表面上是在回答蕭月夫人提問,實則是誇讚她詩畫和偕相互映襯,比之單純贊其畫技書法,尤要高上一籌。諸葛揚名聽得一頭霧水,蕭月夫人早已笑道:“小姑娘真是聰明。”當即着下人在堂中開了一席。蕭月夫人南面而坐,諸葛揚名、妙焙、寇英、蕭稟依次分坐兩側。蕭月夫人道:“開席之前,倒想與小兄弟做個遊戲,助些酒興。”
若在平時,諸葛揚名早已滿口答應,但他自有了畫地爲牢的教訓,行事哪裡還敢魯莽?當下謙遜應道:“夫人興致,小子量力而爲。”蕭月夫人淡然一笑,雙掌輕輕拍了拍,便有五名丫鬟手捧五隻小木盒出來,從左到右分別寫着“酸”、“甜”、“苦”、“辣”、“鹹”五字。只聽蕭月夫人笑道:“這五隻木盒中盛着五杯水酒,對應酸甜苦辣鹹五味。若要小兄弟從當中挑一杯飲用,不知小兄弟會選一味?”
諸葛揚名眼珠一轉,心道:“不過是喝杯水酒,應該不難。”於是應道:“我自會選辣的那杯。”蕭月夫人問道:“卻是爲何?”諸葛揚名對曰:“小子生於困頓,長於窘迫。‘甜’味不敢奢望,‘酸’‘苦’之味,也是望而卻步的。‘鹹’味是眼淚、鼻涕,哭哭啼啼女孩家的味道,我自然也不會喜歡。五味之中,唯有‘辣’味足夠刺激,攝人肺腑,便似行走江湖一般,時有驚險,令人回味無窮。”蕭月夫人邊聽邊點頭道:“江湖豪傑多有好酒者,恐與小兄弟一個道理。如此,便一飲盒中水酒?”
諸葛揚名起身來到端着寫有“辣”字木盒的丫鬟面前,取出裡中酒杯一飲而盡。蕭月夫人問道:“味道如何?”諸葛揚名應道:“酒是好酒,只是辣得不夠。”蕭月夫人指了指桌上一道清蒸黃魚,笑道:“小兄弟再來品一品這道菜。”諸葛揚名夾了一塊魚肉吃了,頓覺滿口苦澀,險些要吐了出來,但礙於主人顏面,只得艱難地嚥了下去。
蕭月夫人笑道:“味道如何?”諸葛揚名結結巴巴道:“聞着是香,但吃在口裡……卻苦澀得緊。”在旁寇英覺得奇怪,也夾起一塊魚肉吃了,但覺肉鮮汁美,脣齒留香,當下異口同聲道:“你這個鄉巴佬!這魚兒烹調時用糖水澆過,鮮美中帶着一絲香甜,哪裡苦了?”諸葛揚名啊了一聲,又夾起魚肉吃了一口,這一次苦澀之味淡了許多。諸葛揚名一拍大腿,道:“定是我剛纔喝了辣酒,因而吃到魚肉,纔會覺得苦澀。”
蕭月夫人道:“江湖之事,亦復如是。多少人只道仗劍江湖,可以風光無限。殊不知其後,家破人亡,流離顛沛。便似這辣味,雖然刺激,然則過後,剩下的則是一派酸苦。”諸葛揚名聞言道:“夫人高論,小子受教了。”心中卻道:“我全家早不知骨頭都爛到哪去了,到哪去‘家破人亡’?”
衆人當下開動碗筷,酒過三巡,忽然聽見院門口傳來嘈雜之聲。蕭月夫人眉頭一皺,向蕭稟看了一眼。蕭稟會意,起身望大門走去,須臾回來道:“夫人,有位衙役帶了一位老農,道今日上午,我們府上家將偷了他兩刀臘肉。二人此刻正被家僕攔在了門外。”蕭月夫人放下筷子,說道:“兩人似不似騙子?”蕭稟應道:“那衙役衣着雖然潦倒,但一臉正氣,不似江湖行騙之人。”蕭月夫人右手食指一撥,道:“既然如此,你去將二人帶到這裡來。”轉向身後兩個丫鬟道:“叫今日出去過的家將,全到大廳裡來。”蕭稟道:“夫人,不如等用過宴後。”蕭月夫人道:“不用了。”
須臾衙役與老農帶到。衆人看去,只見那衙役劍眉虎目,衣着雖然破爛,但周身隱隱有一番精氣。蕭月夫人着丫鬟在席上添了兩張高凳,兩付碗筷,朝二人伸手道:“官兄弟、老大哥請先一同坐下。”
那老農顯然未料到蕭月夫人會請自己列席,急忙搖動雙手道:“不不不……不敢!”那衙役攙過老農左臂,將他半推着按到凳上,說道:“劉老伯,兩刀臘肉可是您一個月的菜餚,他們偷了,自然是要設宴向你賠罪的。”說罷,也坐下凳來。那劉老漢兀自惴惴,顫着雙手道:“小斌……我我我……我……”那衙役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送到劉老漢的碗中,說道:“劉伯伯,你放心吧!您與衆鄉親將我拉扯大,還幫我在縣爺那討了這份差事。如今您無端吃了虧,我李斌自然要替您討回公道的。”
蕭月夫人微微一怔,道:“縣爺?小哥不是府臺的官差。”李斌昂首道:“不是,我是華陰縣衙的衙役。”蕭月夫人笑道:“小哥只不過是縣衙衙役,居然敢到華陰府要說法?”李斌道:“公道自在人心!貴府做得理虧,即便是在京城天子腳下,我李斌也敢去的!”諸葛揚名等人見他義正言辭,心中不由得道了聲彩。蕭月夫人讚道:“官兄弟說得極是。”
此時,大堂中已站了三十幾名蕭府家將。蕭月夫人道:“劉老哥,敝府今日出去過的家將都在這裡,您老且慢指認。”說罷,向三十餘名家將道:“如今失主問責,你們當中誰做過這等辱沒蕭府的勾當,快些自己站出來罷。”衆家將彼此對望,低聲譁然,始終無人應聲。蕭稟怒眉倒豎,喝道:“當事者快自覺站出。”家將們始終無人應答。蕭月夫人長嘆道:“哎……再一再二不再三,看來,煩請劉老哥指證。”
劉老漢蹣跚着把衆家將臉上、後背、側面打量一番,回到蕭月夫人面前,顫巍巍道:“夫人,老頭兒眼花,認不得準了。”李斌急道:“劉老伯,您不是說那賊化成灰你也識得麼?”劉老漢道:“小斌,我我我我……”蕭月夫人道:“劉老哥不需爲難,將那人指出,蕭府自會還你公道!”聲音極是威嚴。那劉老漢不敢開怒於她,指了指一名絡腮鬍須的家將,顫聲道:“是是……是他!”
蕭月夫人冷眼斜睨,伸出右手小指,在額頭劃了兩下。那絡腮家將驀地一振,急忙跪下,戰慄道:“夫……夫人饒命!”李斌跳起身來,喝道:“好啊!這小偷已經承認,便與我同去華陰縣衙,讓縣老爺定奪!”說罷,伸手便來抓那家將手臂。那家將一個情急,伸手搭在李斌腕上,反手一摔,已將他重重摔了出去。諸葛揚名見那家將手法,顯然有上乘功夫在身。李斌爬起身來,喝道:“大膽盜賊,還敢抗命拘捕。”說罷待要撲上。
蕭稟伸手一抓,將李斌攔了下來,道:“官小哥不是他的對手!”李斌喝道:“好兒郎志在千里,豈是威武可屈的?”蕭月夫人笑道:“官兄弟且慢動手,我蕭府是洛陽大戶,縱是府臺縣衙,也無能從蕭府抓得人走,更何況你一個區區地方衙役。”那家將聞言,以爲蕭月夫人要保住自己,當下叩頭道:“多謝夫人,多謝夫人。”李斌怒道:“好呵!卻是要護短了!”蕭月夫人豎掌道:“誒,官兄弟誤會了。我說過要還你們公道,自是不會護短的。不過百姓訴訟,也分官了私了。蕭府只希望不必驚動官府,私下將此事解決即可。”
李斌聽她說得有理,便道:“如何私了?”蕭月夫人也不回答,轉身向背後兩個丫鬟使個眼色,二女會意,當即轉入後堂捧出兩盤錢來,一盤全是十兩的大銀錠子,另一盤則是十串三百枚的銅錢。蕭月夫人道:“劉老哥短了物品,自然是先要賠償的。劉老哥看着拿些賠禮,若是不夠,我再着人取去。”
劉老漢訝道:“當真?”蕭月夫人笑道:“自是當真!”劉老漢喜出望外,蹦跳着過去拿了一錠十兩的白銀。蕭月夫人問道:“這就夠了?”劉老漢歡喜道:“夠了,夠了。”突然神情極是酸楚,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回到那兩個丫鬟面前,將銀錠放回原處,捧了串五百文的銅錢,退至李斌身旁。衆人見狀,均覺詫異。李斌訝道:“五百文還不及半兩哩。您辛苦了大半生,這是天賜的機會,您不需得跟他們客氣。”劉老漢唾道:“呔,好兒郎志在哪裡?忘記鄉親們平日如何教你了麼!”李斌面紅耳赤,點了點頭,轉向蕭月夫人道:“這便罷了?”
蕭月夫人道:“自然沒有。”着家僕取來皮鞭。那家將見狀,忙跪拜道:“夫人饒命!”蕭月夫人哼了一聲:“這已是饒你了!”那家將哭道:“謝夫人開恩。”只見他自地上起來,接過家僕手中皮鞭,面牆而立,一鞭鞭望牆上抽去。衆人起初大惑不解,待定睛一看,方見那皮鞭打在牆上,立刻反彈回來,抽在那家將面部、雙肩,須臾已將自己上身鞭撻得鮮血淋漓。衆人見狀,心有不忍,劉老漢急忙道:“夫人吶!老頭拿到賠金,這事便這樣算了罷。”
蕭月夫人搖手道:“誒!偷人財物是他自心而爲,若不讓他教訓自己,如何能從心底悔改啊?”轉向蕭府衆下人道:“你們也當謹記。”衆下人齊聲稱是。那家將抽得一盞茶的功夫,突然雙眼一翻昏死過去。只見他面上血肉模糊,鬍鬚眉毛全被皮鞭抽破,肩膀上身也幾近潰爛,整個大廳充滿血腥之味,聞之令人做嘔。蕭月夫人衝劉老漢道:“老哥若不解氣,我着人拿水將他潑醒,讓他繼續。”劉老漢面如土色,飛快搖動雙手道:“別別別,解了解了!”
李斌倒了一碗酒,高舉過頭,向蕭月夫人道:“夫人處事公允得很。好兒郎知錯能改,李斌初時多有冒犯,還望饒恕則個。”說完一飲而盡,與劉老漢並肩向大門走去。諸葛揚名望着李斌背影,心道:“這人武功雖差,但爲人正直,恩怨分明,但是一個值得相交的漢子。”
(按:李斌(939~1000),北宋官吏,青州人。太宗在晉邸時,因聞李斌狀貌魁偉,召置左右,即位後,任其爲御龍直副指揮使。太平興國中領鄭州刺史,後因受賄貶爲曹州都校。986年(雍熙三年),遷任營州刺史。淳化中,繼領萊州、洺州團練使。在任勤於政事,處事明斷。至道初拜爲桂州觀察使,後徙滄州。此處小說援引,如有出入,不必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