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陰晦的地下室,整整地關閉了萬斯同一天一夜,除了一盞油燈,和一張大榻之外,別無長物。
其實這些都還好忍耐,最不可忍的是三餐食物,他幾乎想起來就嘔心,對於那種苦澀的東西,他真叫不出是什麼名字了,可是他卻知道,花氏母女這二十年來,主要的食物,就是這種東西。
後來他從送飯來的心怡口中,得悉這是本山所出產的一種野芋,聽說多吃,能收清心明目之效,儘管她姐妹如何精心調治,那味道還是極差。
定下心後的萬斯同,也就把一切看開了,他不知道她們要把自己關到什麼時候。
大概是第三天的早晨,他聽見地下室的門響,本來他以爲,可能是花心怡來爲自己送飯來了,因爲一直都是她,自從被禁錮起來,他沒有見過心蕊一面,而心怡就像她母親一般,冷得怕人,大多數的對話,她只是以點頭或者搖頭來回答,可是有些地方,對萬斯同她又似乎很關心,譬如說,她常常爲燈加油,帶幾本書來借給萬斯同看,有時候,也會提一桶水來讓他洗澡。
萬斯同私心對這位姑娘是十分傾慕的,也只有她來臨的一剎那,即使是不說話,他也能得到一種心靈上的安慰。
現在他又以爲是她來了,他渴望地循聲望去。
可是,這一看令他吃了一驚,因爲他看見,來的並不是心怡,也不是心蕊,卻是花蕾。
萬斯同忙站起來小心戒備,他問道:“前輩來此有何見教?”
花蕾回頭看了一眼,向外喚道:“把門先關上,我等一會兒再上來。”
然後她又回過頭來,淡淡一笑道:“生活如何?還好吧?”
望着她的臉,萬斯同幾乎有些呆了,因爲她的臉色,竟是那麼地和諧,這還是萬斯同首次看到的,不由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當時冷然道:“這都是前輩的恩賜,還談什麼好不好?”
花蕾目光在他身上一轉,慢吞吞地道:“你可知天下最偉大的愛是什麼?”
“母愛!”萬斯同毫不考慮地說。
“是的!”花蕾點了點頭,又一笑道:“最關心自己的是誰?”
“這……”萬斯同訥訥不語,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心中充滿了疑惑。
“是母親。”花蕾點了點頭說,“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兒女的母親。”
萬斯同驚奇地看着她,吞吞吐吐道:“前輩,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會知道的。”
“知道什麼?”
“我要告訴你,我愛我的女兒,尤其是我付出半生的精力撫養她們成人……”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繼續說道,“我把我一身的武功傳授了她們,她們姐妹就等於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這些你爲什麼要告訴我呢?”萬斯同似乎感到不幸的事情,又將要發生了。
紫蝶仙花蕾冷哼了一聲,盯視着他道:“我愛她們,正因此,我絕不希望她們步我後塵,你……”
她用手指了他一下,咬牙恨聲道:“你妄自闖入此地,使得她們不再安寧了,你是一個可怕又可恨的年輕人.我不能把你看得太輕了!”
萬斯同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倏地自榻上跳下來,他訥訥道:“前輩,你不可這麼侮辱我,我對她們並無任何企圖,而且是你堅持要把我拘留在此的。”
“我知道!我並不後悔,只是爲了愛我的女兒,我可以做出一切,我要對你抱愧……”
“抱槐……”
“是的!”說着,花蕾往前走了一步,萬斯同心中暗罵,因爲他領教過,這個女人是說得出做得出的,不禁忖道:看她如此,莫非她要取我性命麼?這一想,他不禁暗暗驚心!
忽然花蕾對他一笑道:“你不要緊張,我不會取你性命的。”
萬斯同冷笑道:“你自然不會,可是即使會,我也不會向你求饒的。”
花蕾一聲狂笑,她恨這種自以爲倔強的男人,而愈是這種男人,才愈能討得女人的歡心,想到了瀕臨變心的女兒,她再也不能鎮定了。
這是一種棘手的卑下伎倆,可是爲了她女兒,她不惜這麼做。
忽然,她溫柔地一笑說:“萬斯同,我不會殺你的,你也不會求我是不是?”
萬斯同不解何意,只是怒目盯視着她,花蕾倏地閃身而前,萬斯同戒備着一揚雙掌,卻不見花蕾攻上,遂見她冷冷一笑道:“久聞天南派人目無餘子,以一套‘六脈切手’稱雄武林,現在,我們不妨過招幾手,也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她笑吟吟地望着對方,一掃方纔暴戾之色,萬斯同對於她這種形態十分費解,只是對方挑戰,怎好不依?當下冷然道:“六脈切手原無奇處,前輩一定要我獻醜,自無不依之理。”
花蕾一笑道:“好!”
忽見她瘦軀狂飄而起,往下一落,抖掌就打。
萬斯同以託大掌勢向外一翻,身形下塌,突出右足以“醉掃金樁”的下盤功夫,直向花蕾雙足踝上掃去。
紫蝶仙花蕾雙手一分,翩翩躍過,更不少緩須臾,她口中發出一串笑聲,笑聲未了,陡然已逼近萬斯同左側,叱了聲:“打!”
萬斯同不知掌從何來,因不見對方抖手遞招,自無架閃之必要。
心中正自懷疑,忽見對方雙掌齊推,掌風勁疾,以“排山運掌”掌勢,直向自己面門上逼來,這種掌法,在掌功上來說,是極重的手法,如當其正鋒,是萬萬沒有活路可言的。
萬斯同想不到對方口中含笑,手中卻是如此狠毒,不禁吃了一驚,心中一硬,低首側身,正想陸續把師門所授的那套“六脈切手”展開,還對方以顏色,誰知對方那翩翩如蝶的身影,竟是快如電閃鴻驚。
就在他低首的這一剎那,花蕾已自他頭上狂飄而過,萬斯同尚不及翻身,就覺得由後尾椎骨,忽地貫入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氣,直人丹田下方三分處,由不住口中“啊”了一聲,向前蹌了一步。
也就在這動作的同時,花蕾一雙細白的手,已搭在了他的雙肩之上,十指扣住了他的兩處大筋,萬斯同由不住簌簌抖之不已!
她口中輕笑了一聲:“領教了!”
言罷鬆掌退身,輕翩如蝶,面上猶自帶着笑容,萬斯同只覺全身出了一陣虛汗,他只以爲對方會黑心辣手,取自己性命,想不到卻只是迫自己服輸而已,心中倒是稍稍安了些,當下,由不住俊臉通紅!
紫蝶仙花蕾看着他冷冷一笑,遂道:“你只安心在此居住一個時期,一待我們覓好新居,自會請你離開,在此期間,如需用何物,只請怡兒爲你取用便了。”
萬斯同兩番過招之後,對於這位詭異的女士,心中算是完全折服了。
就在他愧恨交集的心情之下,花蕾已開了門,匆匆別去。
萬斯同目送她離去之後,心道:好險,適才自己怎會大意至此?令她制住了兩處大筋,她若存心毒惡,我命休矣,想着,不禁心有餘悸!
他來回在室內走了幾步,卻覺得小腹下酸酸的,甚是不適,突然想到,適才花蕾由背後暗襲自己時似有冷氣一股由尾骨貫腹而入,只是當時一間即逝,無從細心體會,此刻想來,似覺奇怪!
這麼想着,那酸楚感覺更易體會了,一絲絲地由小腹直泛上來,進而雙眉亦感有點麻癢,這一驚,不禁令他頓時嚇得呆住了!
他呆呆地坐在牀上,解開衣褲,試着用手在下腹撫按,待接到“精蓄穴”上時,一陣奇酸直上眉心,由不住打了一戰,手中油燈幾乎爲之脫落。
稍定之後,他抖顫着用燈細細照着小腹,果見精蓄穴上,有銅錢大小的一個紅點,色作暗紅,頓時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可是他絕不敢相信。
因爲那太可怕了,果真如此,那真比死還不如。
慢慢放下了燈,額角兩邊仍在冒着冷汗,他試着提貫真力,上下運行一週,並無什麼不對之處,於是疑心稍去,回味到方纔花蕾所說的話,她絕不會只是平空的一說,而精蓄穴上那點暗紅的指印,又是從何來的呢?
這麼想着,不禁疑竇又起,長嘆了一聲,一面放下了燈,把衣衫重新穿好,暗念道:
我且把師授的道家採藥功夫作它一回,就可知是否真如所料了。
想着,一面排除雜念,凝神屏息,就在這張木牀上盤坐運起功來。
他自幼從師,內功有極深根底,不久已現慧光,待氣過一週後,小腹頻動如雷,全身搖搖欲墜,尤其生死竅上跳動最劇,素日每到此刻,外陽必峰,習鍊金丹大道者,待金光二現,正是止火採藥之時,萬斯同因年歲尚輕,塵緣未了,師命再三告誡不可習此,以免日後壞了道基,每到此刻,他總是用三車上庫之法,將一點真陽上升泥丸宮,如是行動完畢,精力自是百倍充沛。
可是今天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腹震如雷,那點先天真陽卻是到不了穀道,這一驚,只嚇得激泠泠打了一個寒顫,目光遂自睜開。
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了,那花蕾,竟是以“霹靂指”力,點閉了自己精蓄穴門,自己今後空有偉丈夫儀表,卻是一個不能“人道”的漢子。
這種打擊對於一個正常的人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太可怕了!
萬斯同只覺得雙目陣陣發黑,由不住失神地倒在了牀上。
他無力地望着室頂,想到了這可怕的遭遇,想到了訴不得,人的殘廢,很明顯的,花蕾對自己用這種卑下手段,主要是杜絕自己染指她的女兒,可是,這種手段太卑鄙了,太可恥了,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他氣惱得血脈怒漲,一躍而起,雙掌連劈,一時之間,沙石飛濺,宛如冰雪一般,敢情四壁系堅石所砌,如有人妄圖破壁而出,此人誠屬不智之極了。
他一面厲聲大叱道:“花蕾,你欺我太甚,如有三分氣在,我焉能與你善罷甘休?”
這種委屈他決不甘心忍受,他要讓花蕾作一個解釋,他要當面把她這種卑下的詭計拆穿!
於是他凝結了掌力,用排山掌力直向室門推去,鐵門發出“嗡嗡”大鳴之聲,直震得耳膜欲裂。
這種大聲音,自然會傳遍整個的樓閣。
憤怒的萬斯同,用力地震撼着鐵門,大聲吼叫道:“開門,我要出去,開門……開門……”
忽然他伏在門上,大聲地慟哭了起來,哭了兩聲,他止住了哭聲,茫然地搖搖頭,忖道:我不能哭,我不能在她們面前示弱!
冷靜之後的萬斯同,顯然是不再衝動了,他迴轉身子,重新坐了下來。
這時候,壁角拉開了一個大若書本的小洞孔,露出了心怡驚異的面孔。
“你需要什麼東西麼?”
萬斯同掃了她一眼,黯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爲什麼捶門,是餓了?”
“姑娘……”萬斯同聲音有些發抖,他問道:“你母親走了麼?我想同她談談!”
心怡嫣然一笑,這是萬斯同難得看到的,可是此刻卻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了。
“媽走了,而且要很久以後才能再來!”心怡眨了一下眸子,“有事麼?”
萬斯同緊緊地咬了一下牙,可是面對着這明媚的姑娘,他實在發泄不出內心的潛怒,而且那些話,對一個天真的姑娘,是無法啓齒的。
他苦笑了一下說:“沒有什麼。”
忽然他站起來央求道:“姑娘,你能放我出去麼?我實在是受不了啦!”
心怡怔了怔,她搖了一下頭,說:“這不行,媽關照我們要嚴加看守你,對不起!”
隨着窗子又關上了,萬斯同冷然一笑,心說:看來這花心怡,和她母親是很相似的,我和她商量是不會有結果的。
如此,他就又想到了心蕊,想到了那個看來似乎很多情的姑娘,她一直對自己很關心的,怎麼自從自己被禁錮之後,就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呢?如果有機會見到她,相信她定不會和她姐姐這麼一般不通情理。
左思右想之下,心中更是酸、甜、苦、辣俱全,大大地感到不是味兒,自己來此,本是下書訪人,卻想不到竟落成如此命運,最令自己痛心的是,從今以後,自己喪失了一個作男人的資格,自然今後一生也談不到什麼幸福可言了。
他在牀上仰面睡着,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三餐依舊是由石洞中推送進來,都是心怡送來的,這美麗的姑娘,儘管眸子裡充滿了同情和關懷,可是那種過分的矜持,使她不會主動地去對萬斯同出言安慰。
夜深了,燈光更顯得昏黃。
萬斯同來回地在這間地下室內走着,忽然聽見有一種輕微的聲音,自入口處傳來。
他並且可以清楚地聽到,有鏈鎖輕微的**之聲,他不由輕輕問道:“誰?”
“是我!你不要說話!”
門開了,一個身着黑衣,頭戴風帽,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姑娘,悄悄地走進來。
她手中捧着一口連鞘的長劍,匆匆遞給萬斯同,說道:“快拿着你的寶劍,我們走!”
萬斯同接過了劍,細細地打量着這個姑娘,驚問道:“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這姑娘又窺了一下,急切地道:“哎呀,你這人真煩,我都嚇死了,你先出去,到外面我再給你說好不好?”
萬斯同點了點頭說:“謝謝你,只是怎麼走呢?你母親可在上面?”
黑衣少女搖了搖頭,那雙大眼睛裡,含着情急的微笑,小聲道:“你放心,媽不在,我姐姐睡着了,這個時候你再不走,以後就別想走了。”
萬斯同這才知道,來人果是那個叫“小蕊”的妹妹,他感激地點了點頭,倏地閃身而出,身形展開,已撲縱而出,現在他已看見聳峙在眼前的那座閣樓。
當空是一輪皓月,四周是噪耳的蟲聲,夜涼如水,整個的閣樓是一片漆黑。
“快走,越過這道牆。”心蕊小聲催促着,萬斯同回身才發現,原來她緊隨自己身後,玉手連連揮着,萬斯同忙抱拳一拱道:“姑娘解救之恩,永世不忘,再見了!”
他說着一連六七個翻身,已經若狸貓似地翻出了圍牆。眼前來到一片曠野,略一打量地勢,不遠處有一片叢林,正是自已來時行經,也正是自己迷失之處,不過寧可迷失其間,也總比作階下囚好些!
想着正要縱身而前,忽聞背後一聲巧笑:“你還想迷路麼?傻子!”
萬斯同錯掌翻身,卻見眼前笑微微亭亭玉立一個少女,黑髮垂肩,敢情仍是心蕊,只是此刻她掀去了那頂風帽,所以乍看起來,他有些吃驚!
他不由怔了一下,說道:“姑娘,你怎麼還不回去,莫非你不怕令姐發現麼?”
心蕊蛾眉一挑,冷笑道:“我已放你走,怎還能在家逗留?我已決心離家遠走高飛,現在,我們快走吧。”
說着她回身望了一眼,萬斯同在她回身的當兒,果然發現,她背上有一個皮革囊,另有不少零星物件,看來確實是打算遠行模樣,當下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深深過意不去。
他訥訥道:“姑娘,這都是我連累了你!”
心蕊望着他甜蜜地一笑,遂用手指了一下前面樹林道:“這方圓百十里內,經母親設有迷蹤陣圖,不明根底之人,休想進出自如,我如不帶你出去,只怕你是白費氣力呢!”
萬斯同不禁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爲什麼自己來時,竟會在谷中迷路達數日之久,原來還有這一層原因,想着好不驚異。
花心蕊這時纖腰扭動,已率先撲抵林前,萬斯同也展開輕功提縱之術,隨後緊迫而上。
眼前是一條入林小徑,但心蕊卻舍徑不入,卻自一邊樹隙間閃身而入,忽左忽右,時退時進,萬斯同私窺步法,明明是八卦陣圖,只是往往三五步中,卻雜有一種莫名的步子,若非心蕊親身引渡,只怕自己是無此能力看破其中奧妙。
如此前行約有個把時辰,始走出了這片叢林,二人一路疾馳,俱都感到有些疲累,眼前亂石崗,前看雲海一片蒼茫,呼呼山風,更是貫耳欲聾。
心蕊把肩上揹包解下,往石邊一站,長長吁了一口氣,向萬斯同一瞟道:“我們可以在此歇一會兒再走,我實在累了!”
萬斯同呆呆地點了點頭,面對着這風姿綽約的姑娘,內心浮上了些疑惑,因爲他不明白,今後這人世陌生的姑娘,將如何來處置她自己,她自己有沒有打算過呢?
想着他不禁偷偷向她望去,而正巧,這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眸子,也正向萬斯同望着。
萬斯同尷尬地一笑,道:“你實在太累了,等一會兒,這些東西,還是由我來代你拿吧。”
心蕊忽然一笑道:“萬斯同,你結過婚沒有?”
萬斯同不禁一怔,心蕊掠了一下頭髮,微微羞澀地笑道:“我從書本上看過,男人是要和女人結婚的,是不是?”
萬斯同暗暗打了一個冷戰,心說:她竟是如此純潔的一個少女。
當下不禁遲滯地望着她不發一語,心蕊笑了一下道:“是不是啊?怎麼不告訴我?”
萬斯同只得點了點頭。心蕊嘟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結婚,男人壞死了!”
萬斯同不禁心中略寬,他正色道:“姑娘,你是一個純潔沒有涉世的姑娘,今後入了江湖,而江湖上壞人的確很多,你必須要特別小心!”
心蕊笑道:“我不怕,我只要跟着你就是了!”
萬斯同不由大吃一驚,一時瞠目結舌,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蕊望着他淺笑道:
“你不是沒有結婚嗎?”
萬斯同這一時,心情可說是愁苦極了,想不到心蕊的出走,竟會和自己聯繫在一起,他硬了一下心,點頭道:“我一定先爲姑娘作一個好好的安置,然後再作他行。”
心蕊這時眸子裡充滿了甜美,她臉上幻想着人世一切的美,在她想來,自己即將看到一個過去從未見到的世界,包括一切自己前所未見的事物,怪不得她是那麼的坐立不安了。
她用手指點着眼前雲海道:“二十年來,我和姐姐從沒有走過這座山,山外那一邊是什麼樣子,我可就不知道了,以後就要你帶路了。”
萬斯同嘆道:“可惜我來時,把一匹好馬遺失林中,否則姑娘倒可以暫時乘騎,現在,我們只有步行了。”
二人正說話之間,忽見方纔來處林中,有一點光影閃動,並且傳出心怡的聲音喚道:
“小蕊,小蕊!”
心蕊不由吃驚地站起來道:“哦!姐姐來了,可能媽也來了,糟糕!”
萬斯同急道:“我們快走。”
不想心蕊卻推了他一下道:“不,你先走,我留下來,看看媽來沒有,如果她老人家來了,我們是走不脫的。”
她說着開始着急地跺着腳道:“你快走呀,要是她們來了,你準沒命,你不要管我,她們不會殺我的。”
萬斯同茫然地往前跑了幾步,可是,他心中惦念着心蕊的安危,他又怎忍獨自走開?
眼前是一叢崗阜,萬斯同縱身而上,他把身子往裡一偎,這時燈光已過,現出了心怡窈窕的身材,她身後並沒有別人,萬斯同稍稍地放下了心。
這時,心蕊已迎上前,嬌聲道:“姐姐!”
心怡緊緊地拉着心蕊一隻手,上下地打量着她,抖聲說道:“小蕊,你這是幹什麼?
我已看見你留下的信了,快跟我回去!”
心蕊搖了搖頭說:“我不回去,你不要管我,這個家我早就受夠了。”
心怡變色道:“你難道不要媽了?”
心蕊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她望着姐姐說:“我已經把那個姓萬的放走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所以,我決定不回去了,姐姐,你去吧。”
她說着提起了東西,回身就走,但卻爲心怡飛騰越過的身子擋住了。
“做什麼?”心蕊瞪大了眼。
“我要你回去,小蕊。”心怡大聲道:“你不要糊塗,你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媽知道了會傷心死的!”
心蕊冷笑了一聲:“你腦子裡只有一個媽,這二十年來,她是怎麼樣地禁止我們,我們有什麼錯?她要這麼對我們?”她大聲地叫道,“我恨她!恨她!”
這一剎那,她變得勇氣百倍,望着姐姐,她厲聲道:“從今天以後,她再也不是我的母親,你如果阻擋我,也就不是我的姐姐,可怪我不得……”
說着她猛地縱身由心怡頭上越過,心怡不禁怒嗔道:“你簡直是瘋了,看我把你抓回去。”
她說着倏地向着心蕊背後猛撲過去,雙掌上挾着勁風直逼心蕊兩肋打去,花心蕊反身現掌,用“切手”直切心怡雙腕。
原野中兩條纖細的人影,起落縱退如飛。
她們看來是在作一場殊死的爭鬥,可是她們內心是互愛的,只是爲了不同的理想而爭執,妹妹要自由,姐姐是孝女。
萬斯同看到此,再也沉不住氣了,他驀地一振雙臂,身形如白鶴似地掠了起來。
他那優美的身形,在空中真像是一隻大鳥,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二女之間。
這年輕激昂的俠士,像是有滿腔的不平與悲憤,只見他身形向下一矮,雙腕以“燕雙飛”的招式,倏地向兩邊一分,低叱了聲:“快住手。”
二女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身形嚇了一跳,翩然而分開二處。
心蕊已料到了是誰,心怡卻大吃了一驚,只見她蛾眉乍然一挑,冷叱問道。“誰?”
萬斯同冷冷地一笑,抱拳道:“幸會了,花小姐!”
心怡輕輕地“噢”了一聲,低聲道:“是你?”
萬斯同冷笑了一聲道:“令妹見義勇爲,並無任何過錯,姑娘你莫非忍心逼她回去?
你的心也太狠了!”
言罷目**光,冷冷地看着心怡,繼續道:“她回去定是死路一條,因爲你那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罕見的辣手狠心的婦人。”
花心怡驀地一驚,她悵看着萬斯同道:“萬斯同,你不可罵我母親,你更沒有權力管我們家中的事,今夜,我要帶她回去。”
說到此,她望了一邊的心蕊一眼,冰冷地說:“我們二人形影不離,我……我捨不得她離開。”
萬斯同一時不禁黯然,因爲這是人家姊妹之情,旁人是沒法體會無權干預的。
可是心蕊卻冷冷地搖頭道:“我決不回去,姐姐,你隨我一起走吧,這個家姊妹還沒有受夠麼?我回去媽是不會饒我的,再說,我信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已和她斷絕了母女關係!”
才言到此.忽然,心怡一掌摑在她臉上。
心蕊一手撫着臉,驚怒道:“你……你打我?”
花心怡眼含痛淚,氣得顫抖地道:“你不能罵媽媽,她二十年撫養我們,哪一點不好,管我們嚴,是爲我們好,你……”忽然她縱過身來,倏伸雙手向心蕊雙肩上按去,她想拿住她的雙肩,然後就可制服她了。
誰知,心蕊武功並不差她多少,只是素日心浮,在內功方面,稍遜其姐,至於拳、掌、刀、劍各種技擊,她姐妹只在伯仲之間。
心蕊見姐姐連番見逼,亦不禁嗔性大發,當下嬌叱了一聲,探掌直向心怡腑下探去。
瞬息之間,她姐妹又打成了一團。
忽然花心蕊縱身一邊,她嬌叱道:“姐姐,你是想拖住我,叫媽來捉我們,你全無一點姐妹之情,好,我們拼了!”
說着,她忽地抽出了長劍。
花心怡恨聲道:“隨你怎麼說,今夜我就是不放你走。”
她說着,反臂一操,寒光閃處,也把寶劍抽了出來,就在這亂石起伏的山嶺上,兩道劍光,如同煙雨黃昏裡的兩條閃電,又如匹練交接,一時軒輊難分。
徘徊焦慮的萬斯同,到此也只有嘆息的份了。
這一對美麗的孿生姐妹,在和他初一見面時,在他心裡,同時構成了一雙美麗的偶像,她們美,是難分軒輊的。
可是在性情上來說,萬斯同卻對姐姐的冰寒,更爲傾心些,他欣賞女孩子,是如站在平地,仰望着高山的雲雪一般,那是一種心靈的慰藉,他以爲女孩子的美,至此纔可所謂之極,那是不易攀摘到的。
“人”——一個男人,尤其是追尋着一個美麗的影子,只是你不可傷他的心。
當他認爲心怡在行動上,竟和她母親走一條路時,他內心不禁憤怒極了,由是更生出對心蕊的不平的情感,他認爲在道義上來說,自己必須要拯救她,使她離開這個暴戾的母親!
主要的,還是爲了報答心蕊對自己的恩惠!
遠處林內,傳來似乎是小夜鳥的鳴聲,也可能是普通烏鴉的叫聲,因爲兩者很相似。
在場諸人,都不禁驚動了。
花心蕊花容失色地縱出一丈,她不禁央求道:“姐姐,你忍心叫他死麼?”
她用手指了一邊的萬斯同一下。
心怡怔了一下,冷笑道:“他可以自去,我決不攔他,但是,你必須回去。”
說着她又挺劍而上,萬斯同實在不能坐視了,他猛地揮劍而上,以手中劍用勁向心怡劍上磕去。
“嗆”一聲,火星四射。
花心怡嬌軀,藉着劍勢,翩若驚鴻似地飄出了丈許以外,當她發現持劍而上的,竟是萬斯同,顯然她也有些變色了!
萬斯同形色至爲緊張,因爲那類似小夜鳥的鳴聲,愈來愈真切了。
他挽了一個劍花,氣態昂宇地對心蕊說道:“你快走,待我會一會你狠心的姐姐。”
心蕊卻頓足急道:“這關你什麼事?媽要來了,你非死不可,我……我不要緊。”
她狠命地去推他,把他身子推得幾乎跌倒了。
萬斯同這時候朗聲道:“不,我絕不棄你而去。”
然後他冷笑着對心怡道:“姑娘,我一向很敬愛你,可是今夜我對你實在很失望,你和你母親,都太自私了!”
花心怡長劍揮來,萬斯同舉劍相格,心怡第二劍“浪打礁岩”再次逼來,卻爲花心蕊再次揮劍盪開。
這時萬斯同挺劍進招,第一招“榴花遍野耀眼紅”,卻也爲心怡“花心七劍”中的第三手“蛇吐雙信”,將劍“鏘”一聲格開。
萬斯同領劍抽身,這時心蕊卻在一邊叫道:“小心左側。”
萬斯同本不識這花氏獨擅的劍法奧秘,聞言不假思索地猛然向右一閃身,果然劍光自左側閃嘯而過。
花心怡一聲長嘆,驀地騰身而起。
她身子真的很美,就像御風的燕子一般,只一起一伏,已飄出丈許以外。
然後她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瞟着心蕊,又看了看萬斯同,似乎很是傷心,她苦笑了一下,把寶劍交到左手,面有難色地道:“你們走吧,我祝福你們!”
二人都不禁呆呆地望着她發愣,花心怡又道了聲:“小蕊,你太任性,你要學習忍耐,記住,外面如不習慣就再回來!”
花心蕊忍不住眼含淚珠,叫道:“心怡姐姐……”
心怡目光向萬斯同瞟了一眼,即翻身騰縱,如飛而去。這地方一時歸於寧靜。
望着她逐漸消失的背影,萬斯同心中不勝感慨!
對於這位撲朔迷離的姑娘,他實在想不通,然而,不可否認的,自己已得罪了她!
心蕊拉了他一下,道:“我們走吧!”她又含笑忍着淚說,“心怡姐人很好,只是她離不開媽!”
萬斯同納劍入鞘,望着心蕊呆呆地看了看,他內心充滿了感激問:“姑娘,你對我的犧牲太大了,你不後悔?”
心蕊忽然低頭一笑:“不……”她脫着他搖頭笑道:“我永不後悔!”
萬斯同頓了頓,才提起了她的揹包,微微一笑道:“那麼我送你到省城去,那裡是個好地方。”
心蕊忽然一跳笑道:“真的,誰會在那個地方呢?”
萬斯同心中一動,暗想還是先不要告訴她的好,可能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隱秘,自然更不會知道,如今天南派掌門人南宮敬,會是她們的父親,貿然說出,說不定會有不良的後果。
想着只一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說着話,踏着嵯峨的亂石,向下翻去,他們都十分小心着腳下,因爲天黑路滑,山石又滑。
花心蕊向囊中取出了火摺子,迎面晃着,也只能照見周圍丈許遠近,呼呼的山風,不時向他們襲來。
下行約有十數丈,忽聞心蕊“啊”了一聲,萬斯同忙回身看,卻見她伏在石上,火摺子也掉了出去,口中哼道:“我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
萬斯同忙回身走過去,伸手挽起了她,一面驚道:“摔着了沒有?”
“這裡。”心蕊用手指指了膝蓋一下。
萬斯同忙蹲了下來,一面用火去照,一隻手輕輕按着她膝頭問:“很痛麼?”
心蕊皺眉道:“痛,痛得很!”
萬斯同驚嚇低頭細察時,她那微微弧形的小嘴,不自禁地笑了。
藉着火光,這姑娘細細地看他的肩,看他英俊的臉,她並且試圖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背上,萬斯同看她時,她卻皺着眉,輕輕呼着痛,待萬斯同低頭時,她就又笑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傷,奇怪!”萬斯同說。
“誰在騙你呀!”當她踢動那隻受傷的腿時,竟是那麼的自然。
站起身來之後,萬斯同嘆了一聲,一面皺眉道:“那怎麼辦呢?”
心蕊微微羞澀地笑道:“你揹着我,好不好?”
萬斯同俊臉一紅,沒有說話,心蕊嘟了一下嘴,說:“要不……你就一個人走好了!”
萬斯同尷尬一笑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是不願意,只是想……好吧,我就揹你下這座山就是了。”
心蕊就回嗔作喜,睨着他笑道:“我看你也沒有這麼狠心!”
方斯同看了看天,時間也不早了,他真是不敢耽誤時間,因怕花蕾追來。
他彎下身子,讓心蕊伏在他的背上,心蕊看來是那麼從容,當他們肌膚接觸的一剎那,那自命爲魯男子的萬斯同禁不住自兩頰沁出了汗來。
心蕊現在領略到的是一種神秘,她認爲那實在是一種說不出的享受,想不到和他在一塊兒,這麼有意思,尤其是伏在他寬闊結實的肩上,爲他有力的手託着,上下起伏地行着,那真是自己生平未有過的感覺。
她用手絹爲萬斯同擦着頸上的汗,心裡想:“男人真是汗包,瞧這些汗啊!”可是她卻由不住把嫩白的臉,往那出汗的頸項上貼去。
她心中暗自對自己說:“這個男人是我的,誰也搶不過去,我爲他犧牲一切都願意……”
山風吹着她細柔的長髮,吹揚了萬斯同的長衣,吹開了天上的雲霧,只是它卻吹不散淤積在有情姑娘內心的感情。
在浙江省樂清縣九十里,盤曲着一座名山,山名“雁蕩”,展延數百里,峰嶺起伏,有一百零二之多,絕頂有湖,雁之春歸者留宿焉,故曰雁蕩,天下奇秀,無逾此山。
這是本山第七十二座峰坪,名“紫鬆坪”。
時間是午後酉時,陽光懶散地由松林內照出來,菊紅的光華,渲染得這一帶山石林舍,都像是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睡衣,靠西的斜坡上,垂掛着一道山泉,給陽光一照,宛若神龍弄軀,一片五彩斑斕!
在松林深處,峭拔着數百丈的青石懸崖,其上青苔累累,鳥獸不登,是爲著名的“小孤峰”。
也不知什麼時候,有商人運機智巧匠,就在這堅如精鐵的岩石上,鑿出了三間石室,此後,這三間石室就一直爲歷代的草野奇人,風塵俠隱所享用着。
本朝起天南派前掌門人三盒老人,曾在此長居達十九年之久,可是後來,他老人家因故遷移,這地方就一直空下來了。
你只看,那些山藤糾結攀延,幾乎已經把門都遮住了,羣蜂更在上面結成了巢,除非是識途老馬,一般人休想再能認出,也許再過幾年,藤蔓長滿,就連識途老馬,也認不出它了。
可是三天之前,這裡來了一男一女,這座題名爲“冷碧軒”的石洞,立刻又恢復了昔日的光彩,現在,更爲清楚地聽到由內中傳出的人聲。
萬斯同沉重地站起身子來道:“那麼,你好好保重吧,我走了!”
花心蕊哭得就像淚人似地,撲在他懷裡,緊緊地張開玉臂抱住他,哀聲求道:“斯同,一年太久了,我等不了,好哥哥,你爲什麼一定要走呢?”
萬斯同臉上帶出一絲痛苦的微笑,事實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那種潛在,而無法排解的痛苦有多深,他分出一隻鐵腕,輕輕地摟住她,嘆息了一聲道:“小蕊,如果你真如所說的那麼愛我,一年的時間,並不能算長,我們應該把眼光看長一點。”
心蕊無可奈何地用手絹擦了一下淚,喃喃道:“你真的要走?”
萬斯同點了點頭,說道:“我從來不說謊!”
“你忍心撇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心蕊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萬斯同望着她嬌憐的模樣兒,一時不禁有些割捨不下,可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非離開不可。
於是,他冷冷地說;“在黃山五雲步,你能孤零地住二十年,莫非在此一年都等不了麼?”
心蕊放開了抱着他的手,癡癡地道:“你……”
說着她忍不住又撲上去抱緊了他,一面啼哭道:“我真不懂,我這份感情你莫非還看不出來,幹什麼還要再試我一年……斯同,你真狠!”
萬斯同一時真是心如刀割,他實在很愛她,甚至於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已深深地愛上了這雙姐妹,後來再加上更多的因素,他不禁對心蕊有了更深的感情,只是他明白,到現在爲止,他不能再往下發展了。
他輕輕地貼着心蕊的臉,安慰道:“我一年之後,一定可以回來,你應該明白,我是愛你的。”
心蕊不由微微地笑了,她撒嬌地道:“那你就不要走,要不然帶我一塊兒走。”
萬斯同冷然地搖了搖頭說:“你去不方便……”他微微一笑,又道:“老實說,我對你認識太淺,你真能等我一年,我們就可永遠在一起,你應該有自信心,好了,我走了。”
他說着鬆開了心蕊,站起身來,一面把事先整理好的行囊提起。
花心蕊只是看着他發呆,萬斯同笑道:“這附近地勢,我昨天已帶你都看過了,如果你悶,可以在附近泉澗中釣釣魚,十日下山一次採購些東西,久之,你會習慣的,明年今日,我一定會來此找你,也許不到一年,我就回來了。”
心蕊含着淚點了點頭,萬斯同就提着行囊大步而出,花心蕊追到門口,卻見萬斯同走出很遠了。
她的淚就再也忍不住淌了下來,多少年來,她還是第一次感到離別的悲哀,從此,她要度過一年的冷清和寂寞……
望着萬斯同逐漸消失的背影,她不禁有些後悔了,後悔自己爲什麼要讓他走。
她不禁想到,早知如此,自己就不逃跑了,逃跑的目的,固然是不滿母親的自私,然而最大的原因,還是受不了那長久的死寂,卻想不到,如今竟又爲萬斯同安置在另一個地方。
往昔,她還有姐姐可以供談笑,而今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日後寂寞當可想而知。
想到了這裡,花心蕊真恨不能大哭一場。
可是轉念一想,萬斯同的秀逸英俊,偉岸的身材,以及諸般種種,自己只要等他一年,當可結爲長久夫婦,從前這麼些年都受了,當真就會在乎這一年?
這麼想着,她的心就又安下了。
有了這種心情,她就強自鎮定下來,開始整理這所“冷碧軒”新居。
室內各物俱備,琴、笛、蕭、棋,無不齊備,藏書太多,心蕊過去雖隨母親念過不少書,可是這裡的書,有些她連名字也叫不出來。
她本是一個本性上進的女孩子,只爲了受不了孤獨、寂寞,纔會偶思非非,此刻見軒內如此多書,內心先就高興,方纔怨恨萬斯同的心,不禁去了一多半兒,反而爲萬斯同擔起心來,擔心他孤身上路,長途跋涉之苦,自己應該送他一程纔是。
一個人想想恨恨,恨恨想想,不覺日已西沉,萬空浮起了暮色!
萬斯同早已爲她添購了一切必用之物,足可維持數月之需,在習慣了山居生活的心蕊來說,這些應該不算苦的。
日子很快地過去了,轉瞬之間,萬斯同已去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氣候由深秋已轉入了嚴寒的冬季,雁蕩山頂雪花飛舞,放眼望去,宛若一片琉璃世界。
花心蕊在鬆前舞了一會兒劍,見雪下大了,她才返回石室,這麼冷的天,她那件翠袖的小衫,卻爲汗水溼透了。
這些日子裡,她一直在苦心地培練着母親所傳授的一種內功,名喚“小天燈火”,練這種功力,越是寒天,才愈能獲益,所以入冬以來,她一直是一襲單衣,一任寒風侵骨,她仍然強自支持着,後來內功漸漸充沛,雖酷寒之冰雪天氣,她也不會覺得十分冷了。
鬆坪前雪地裡,常有無數雪雞在天將暮晚之時,羣集噪嘯。
心蕊也就樂得日食一雞,她把肥肥嫩嫩的雪雞,拿來煨湯,味道竟比平常雞鮮美十倍。
現在,她配帶着鏢囊,又向坪前走去,在平常,她只要一人鬆坪,就可清楚地聽到羣雞撲戲之聲,可是今日,竟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心蕊心中不禁十分奇怪,她運出踏雪無痕的輕功,直向坪前趕去,頓時她就愣住了。
雪地裡現出了大片的血漬,而且在不遠的松樹上,她發現無數的雪雞被人倒吊着,那些鮮血,正是由雞口中滴淌而出。
花心蕊不禁嬌叱了一聲,一時大怒,因爲,這種手段,雖是對於一隻雞,也做得太殘忍了。
她飛快地穿行在松林之內,把那些垂吊的雪雞—一解下來,可是太晚了,這些雪雞早已喪命了。
這是一種本山獨產的雪雞,全身雪白,奇怪的是,在它們的尾部,卻生着極爲鮮麗的綠色長羽,每雞僅有二枚,可是現在,這些小雞的尾毛,都被人拔去了。
她忽然悟出,此人目的只是爲拔取這些雞毛而已,想到此,她不禁氣憤地嬌叱道:
“何方小輩?敢來此撒野,還不現出身來?”連叫了好幾聲,連一個人影都無,心蕊失望傷心之下,只得把這些死雞掩埋一起,多日以來,她時常偷窺着這些美麗的動物,在大雪天上下翻躍地飛舞着,在它們雪白的羽翼下,打發了她多少的寂寞和遐想……
而今日,望着它們堆集如山的屍體,這多情的姑娘,不禁潸然淚下。
她暗暗地咒詛着,只要見到了這殘酷的人,自己絕不能輕易饒他。
時間又過去了兩個月。
紫鬆坪上依然和昔日一樣安寧,花心蕊仍能耐心地在此居住,她決心要等她所愛的萬斯同回來。算一算日子,萬斯同已走了將近五個月了,對於她來說,這五個月,真像是五年一樣的難捱。
有時候,她一個人想起來,會莫名其妙地在牀上大哭一場,可是哭過了,又會爲一個新的念頭而歡笑,這種情形在她來說,幾乎是屢見不鮮。
她覺得自己真是需要一個朋友,如果再獨處下去,她真是會瘋了。
因此,她時常會跑上百數十里路,在山腳下,去看一些陌生人的生活。
看他們種田、耕地、砍柴,雖然她只是偷偷地欣賞他們,卻也能帶給她一種安慰。
有好幾次,她幾乎打着離開的念頭,可是萬斯同不久就回來了,自己此刻離去,無異前功盡棄,爲此她真不知流過多少眼淚。
過去,她只要一想到萬斯同,常能令她心神振奮,百倦全消,可是如今,在無限思戀之中,常常會有一些莫名的恨意,有時候她會發現,自己在無意中,竟會對萬斯同心生怨恨,她恨他無情無義,毫無理由地令自己飽嘗寂寞!
她的日於顯然由**又降爲低潮了,而且一些無情無理的感情上的發泄,在事後會令她自己也感到吃驚。
譬如說,她會在練武的時候毫無理由地用劍把方圓裡許以內的松樹梢子,全部削下來,削得禿禿的,也會偶然地用暗器射殺一羣路過的飛鳥,殘忍的手段,比之吊死雪雞並不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