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聽“錚”的一聲,湖上竟響起了一聲琴聲,琴聲叮咚,妙韻天成,但其中卻似含蘊着一種說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國破家亡,滿懷悲憤難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積鬱難消。
琴聲響起,天地間便似充滿一種蒼涼肅殺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無光,名湖風物,也爲之失色。
楚留香和小和尚心境開闊,胸懷磊落,聽了還不覺怎樣。
那另一個人——中原一點紅卻是身世悽苦,落魄江湖。
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滿懷抑鬱不平,否則又怎會以殺人爲業,以殺人爲樂?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覺鮮血奔騰,竟是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長嘯,反手一劍,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這忽如其來的轉折讓本已移開注意的小和尚跟着看了過來。
星光下,只見一點紅目光皆赤,竟似已瘋狂。
琴聲越來越急,一點紅的劍光也越來越急,他整個人竟似已完全被琴聲操縱,再也不能自主。
這琴聲……
小和尚皺起了眉頭,意境也好,指法也罷,都和自己記憶中的某個人……分外相似。
但是那個人,卻決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他所彈奏的琴曲,也不會顯露出如此癲狂絕望般的心音!
一點紅越發瘋狂的劍法讓小和尚沒法再繼續想下去了,如果再不出手,這人和楚留香恐怕是會同歸於盡——哪怕不是那麼慘烈的結局,其中一方也討不得好去。
不再繼續去思考那琴曲是何人所奏,小和尚解下腰後的紫金木魚,認認真真地敲了起來。
身爲萬花谷琴聖蘇雨鸞的弟子,晚楓在音律上花的功夫,遠高於醫毒天工。
而琴聖蘇雨鸞自幼在撫琴上有着過人的天賦,但是無法自保的美麗終只能是災難——傾城容貌帶給她一場災難。自遭難後,她的琴聲有了不可低估的威力,時而讓人在一段時間內無法動彈,時而讓人震耳欲聾,甚至讓你回想痛苦、可怕的經歷,心痛不已。
晚楓作爲蘇雨鸞的嫡傳弟子,於此道,自然也是瞭解頗深。
面對那令人癲狂的琴聲,哪怕手中並無常用琴笛,單單隻有一個木魚,也已足以。
畢竟,此時她所面對的,並不是自己的師父蘇雨鸞的琴聲。
迅急的劍光已在楚留香面前織成了一片光幕,這瘋狂的劍光已非世上任何人所能遏止。
但是就是這個時候,有木魚聲傳來。
那木魚敲得不快不慢,以一種舒緩的節奏一聲接一聲地響起。雖然僅僅只是單調的木魚聲,但是那留存其中的空白卻會讓人聯想到少林大雄寶殿上響起的梵音和鐘聲。
琴曲急切,木魚聲聲。
楚留香的身法慢了下來——他發現一點紅的劍光正在變慢,原本瘋狂的目光正變得茫然。
等到一點紅似是全身心都被那木魚聲引入某種茫然的境地時,他的劍再也擡不起來了。
兩人停下了手。
那琴聲雖在,卻已然無法壓過不急不慢的木魚聲,等到木魚聲消失,琴曲聲也已無法對一點紅造成什麼影響了。
趁着一點紅失神的時候,楚留香快速捏住一點紅的手腕,點了他的穴道,將他丟棄在岸邊,笑道:“雖你此刻需吃點苦頭,倒也比瘋癲致死的結局好些!”
說完,他朝那木魚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卻只在一棵樹下找到了一隻紫金木魚。
握着那隻紫金木魚,楚留香思考片刻,忽然一個翻身,躍入湖中,向琴聲傳來處游去。
待他離開後,那隻曾經放置紫金木魚的大樹樹幹一陣搖晃,一個穿着身黑底綠紋衣服、頭系綠底白紋繡帕的小丫頭從樹上一躍而下,看着月色下的大明湖出神。
但她很快回神,運起輕功朝琴聲傳來的方向飛去。
翠綠氣勁在她周身環繞,配同如水墨散開的墨色氣勁,彷如畫中人。
煙水迷濛中,湖中竟泛着一葉孤舟。
孤舟上盤膝端坐着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撫琴。星月相映下,其人風神俊良,世所罕見。
他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縱令唐僧再世,玄奘復生,只怕也不過如此。
在水底下的楚留香瞧了兩眼,皺眉苦笑道:“原來是他,我早該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還有誰能撫出這樣的琴音……他月下撫琴,倒也風雅,卻不知害苦了我。”
他潛至舟旁,才冒出個頭來,道:“大師心中,難道有什麼過不去的事麼”
叮咚一聲,琴音驟頓,那僧人雖也吃了一驚,但神態卻仍然不失安詳,寒目瞧了一眼,展顏笑道:“楚兄每次見到貧僧時,難道都要*的麼”
這少年僧人正是名滿天下的“妙僧”無花,他那日泛舟海上,正也是被楚留香自水中鑽出嚇了一跳。
楚留香一笑,正要詢問,忽而耳邊聽得呼呼風聲,分外耳熟。
他剛剛轉身,就見一人挾持氣勁,直直落在小舟上。
那人落地氣勁極猛,但動靜卻非常小,小舟連晃都未曾晃過一下。
楚留香定睛看去,那人身量嬌小似只十一二歲,發系綠底白紋繡帕,身着黑底綠邊衣裳,腰間別着一隻臂長墨筆,全身上下無多少首飾,唯有頸項間鴿蛋大的南海珍珠在月色中發出淡淡的光暈,熠熠生輝。
待得她擡起頭來,眉目如畫,脣似春櫻,膚白如雪,精緻秀美的容貌足以讓人見之不忘。可以想見,數年之後,江湖中又該爲那初初長成的一個絕色美人兒引起多少狂蜂浪蝶的追逐。
“晚丫頭?”楚留香一眼認出了這跟着過來的小丫頭是誰。
小丫頭普一落地,便揚起頭來,笑容滿面:“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卻不知香帥與這位……大師在此,可是在看星星看月亮,賞這濟南大明湖風景,然後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月色下,小丫頭笑得眉眼彎彎一如天上月,卻無端端地讓楚留香冒出一身白毛冷汗。
明明是很正常的問話,但是總覺得一個不留神如果答錯了的就會被扣上什麼奇怪的名頭是怎麼回事呢……
清咳了幾聲,楚留香一個毛慄敲上小丫頭的腦袋:“大人辦事,小孩不許插嘴,不然把你丟給水姥姥去!”
小丫頭立馬抱着腦袋蹲了下去:太過分了明明每次師兄師姐們被自己這麼撞見了都會給糖葫蘆和桂花酥的說……說好的桂花酥呢!
不對她不是來要桂花酥的!
因爲近期零食不足導致腦袋有些短路的小丫頭立刻反應過來了,正要擡頭,卻聽楚留香笑道:“無花可曾見到兩個人”
那少年僧人正是她之前在街上偶遇之人,卻不想此人就是無花。
只聽得那無花道:“不知那兩位是何許人物”
楚留香道:“頭一個就是那‘殺人不流血,劍下一點紅’。”
無花微微皺了皺眉,突然將面前那具七絃琴,沉入水中。
這速度之快,哪怕是小丫頭都沒反應過來。
待得她撲到船舷邊時,那七絃琴早已沉入水底,只餘些許波紋自落水處散開。
楚留香奇道:“此琴總比我那易容面具珍貴得多,你又爲何將之拋入湖中”
無花道:“你在這裡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了血腥氣,再也發不出空靈之音了。”說完將雙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塊潔白如雪的絲巾,擦乾了水珠。
原本扒在船舷邊看着水面年的小丫頭聽得此言,皺了皺眉頭。
楚留香道:“你以爲這湖水就乾淨麼?說不定裡面有……”
無花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道:“人能髒水,水不髒人,奔流來去,其質無塵。”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難怪要做和尚,像你這樣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塵世中只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小丫頭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卻沒有說話,只安安靜靜地等楚留香問完他想知道的,譬如,近年來,是否有東瀛忍術流入中土。
待得楚留香得到答案,無花這才把目光落到了一直旁觀的小丫頭身上:“若是我所見未錯的話,這孩子……應當就是近期江湖上所傳……毒醫鬱晚楓?”
楚留香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正看到那小丫頭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塊桂花酥來,正一個人吭哧吭哧吃得專心。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雖然證據不足,但是我知道……毒殺任老幫主的人,絕對不是晚丫頭。”
忽而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小丫頭擡起頭來,望向兩人,滿目茫然。
無花撫了撫額:“貧僧之前也僅僅只是疑惑,但如今見了真人……亦不得不懷疑,是否是丐幫弄錯了什麼……”
這種吃貨,能下毒毒殺得了任慈?這是在鄙視丐幫弟子的邏輯思維能力嗎?
被莫名貶低了的小丫頭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揉揉鼻子,小丫頭一臉茫然。
咦,難道是不小心着涼了?
不要啊……我不要喝苦死人的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