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百三四至百三五年,冬。
天無大雪,豔豔之陽。
魏國都城大梁,有幽冥之火騰起,於孟嘗君府,冥火灼,三日不絕。
——《東周列國·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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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宮外,考生士子們所居住的驛館中,虞霜擡起頭,在魏國都城被幽冥之火侵染的瞬間,他便感覺到幽門中人的出現。
如他一般行走在陽世的弟子不算多。
畢竟幽門只有三十三人。
孟嘗君放棄了活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懷抱,不過他這一生功名利祿樣樣不缺,也算是沒有白到這世上走一遭。
虞霜咧嘴笑了笑,提筆寫下今年稷下試卷的最後一個字。
“危。”
他把卷宗捲起,隨後傾身倒下去,酣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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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學館之中,諸士子公卿重新泱泱聚集,不少人蓬頭垢面,似乎是徹夜未眠一般,神情似乎都有些衰弱,衣衫凌亂,如抓撓所致。
但這幫人有一個共同點,便是每一個手上都捧着一卷捆好的卷宗。
只是今日講學,依舊是卯末辰初,太學主按照學宮條例,依舊未到。
於是有人開始打起盹來。
此時在右山臨宮,程知遠不知道爲何荀子召他來此,但見了荀子之面,拜過之後,荀子拿出了兩卷卷宗來。
那是李斯與韓非的卷宗。
荀子道:“這兩卷卷宗,你先看過,再給我答覆。”
程知遠不看李斯那捲,只是看了韓非的那捲。
“老師何意?”
程知遠把兩卷卷宗分別放置於左右手前。
荀子道:“哪一卷爲上,哪一卷爲下?”
程知遠重新再看了一眼,似乎是在作分辨斟酌。
隨後指向了韓非的一卷。
“上在何處?”
荀子詢問,程知遠道:“我已經看過那下卷,卷主李斯,酆業師兄之前在講學館予我相看,當時我與他談論煮布的道理,敢問老師,上卷卷主是誰?”
荀子道:“韓非。”
程知遠心中似無波動,實則慨嘆萬分。
“洶涌之筆。”
荀子道:“若讓你舉薦一人,你當舉薦上卷?”
程知遠道:“舉薦於誰?”
荀子笑起來:“舉薦於我。”
程知遠道:“那不如兩個都要,老師不就是這麼想的麼?”
荀子道:“你如何知我心思?”
程知遠道:“若老師已有決斷,便不會問上下之分,因此二卷卷主,所寫答案,天差地別,箇中涉獵,亦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不可一概而談。”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程知遠反問,隨後道:“熊獵魚於爪上,此時斬熊,不就兼得了麼?老師是荀氏儒,何必遵從孟氏的道理。”
荀子失笑:“好好好,你再說,兩卷之別。”
程知遠道:“以道爲常,以法爲本,是韓非。”
他頓了下,話峰一轉:“相君者李斯也。”
開口不在談論卷宗高下,而是轉頭點到這個人的身上。
荀子問:“何爲相君者?”
程知遠答:“君王意爲天崩,相君者便爲地坼,琴瑟有和鳴,鐘鼓生禮樂,高山遇流水,風雨相從,龍虎見面。”
荀子大吃一驚。
“可有如此之高的評價,爲何爲下卷?”
程知遠道:“鼠在所居,人固擇地,這是李斯卷宗中對老師表述的自己志向,但我還要送他八個字。”
“歧路亡羊,本同末異。”
程知遠此時心中想的是,李斯後來受到趙高蠱惑,犯下彌天大錯,連帶自己都被誅了九族,這就是遇人不淑,歧路亡羊。
李斯正是那隻迷途的羔羊,有人牽引則有大作爲,如無明君牽引,恐化大害。
荀子聽完之後,他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皺着眉頭,忽然對程知遠道:“這麼說,你若是舉薦於我,便是這李斯了?”
“但我還是不解,你既然說他是歧路亡羊,爲何還要舉薦他呢?”
程知遠道:“人才是人才,老師讓我舉薦我便舉薦,李斯是治國棟樑之才,韓非是更換天地之才,故兩人都要收,這是實話,畢竟天下更迭,與我這個仙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程知遠說的是實話,他既然在此,置身事外,荀子問他哪個好,他就照實說,反正這個和他又沒有多大的干係,秦國要統一天下就統一天下,程知遠並不反對。
不過韓非子,倒是可以利用,當然這個利用不是拿他當做棋子,有時候程知遠也在想,如果秦始皇沒有殺死韓非子,是不是後來的大秦會完全不同?
答案應該是必然的。
韓非子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可以說是絕對符合人們心中法律的模樣了。
法是與世推移的,就像是聖人,四百年前的聖人,在四百年後還是聖人麼?四百年前的規矩,在四百年後,還能使用嗎?
大部分可以,但有一些則不行,而真正到了天地改換的那一日.....
就像是工業革命之後的天下.....強國如虎狼,弱國如牛羊,與東周列國何其相似。
變法不是變一日,變一時,而是要與世俱變。
雖然自己想要的事情,僅僅是在這個世間安身立命,不求得著書立傳,但求逍遙灑脫。
當然,還有一件事。
找到徐無鬼,並且以劍殺之!
荀子點了點頭,龍素當初極力舉薦韓非,並且遞呈於自己,而程知遠卻首先舉薦李斯,隨後卻又說韓非之才遠在李斯之上,不過卻要讓自己兩個都收。
他大概也明白了程知遠的意思。
李斯之道爲天下人喜,韓非之道爲天下人懼。
世間君王多喜李斯之道,敬韓非之道,但又怕這種道落到旁人手中。
程知遠拜別荀子,此時時間已快到卯末辰初,他騎上呼雷豹便前往講學館,約莫三刻之後抵達東院,始一進入,周圍便有無數士子公卿驚動,嘩啦一聲圍攏上來!
“懇請太學主觀卷!”
這幫蓬頭垢面的人神采奕奕,每一個都對自己的答卷有巨大的信心!
熬了一夜解答出來的東西,其中卷宗內的答案五花八門,少有相似,程知遠拿了幾捲過來看,隨後皆是搖頭。
不少信心十足之人此時皆受打擊,垂頭喪氣者甚多,而原本一些自信心爆炸的人也開始有些忐忑起來。
但是事實表明,很多事情並非人們自己所想的那樣,有些時候還是需要對自己有些信心。
接二連三有人通過,他們的卷宗被擺放在書桌上,那些沒有成功的士子公卿露出羨慕的神色,同時心中亦有哀嘆與苦惱。
齊王法章與君王后今日依舊如約而來。
“太學主今日可有新式?”
法章笑着詢問,程知遠看了看不少還在苦思冥想的弟子,搖了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
“有的。”
講學只有幾日,第一日便已經剔除了不少人,剩下來的人可以說都是才思敏捷之輩,程知遠如約在講《連山易》,當然依舊是處於第一種“疊山象”的範疇內。
虛虛實實,乘乘減減,分分合合,倍倍隱隱。
算的久了,便有些人心生煩悶,程知遠今日所列第二題,便是如此,很快有人站起來,行禮之後開始質問。
“大丈夫在此亂世,或提三尺之劍,取不世之功,或以三寸之舌,周遊列國,縱橫天下!或以禮義立身,或以法律立意,或以墨,或以農桑.......然太學主如今所授《連山》,雖爲不世奇書,然......作用何在呢?”
這年輕人拜禮:“在下見識淺薄,着實不知《連山》之易當用在何處!”
此言一出,不少人皆是愣住,這前一日至如今,鑽研學問如同着魔,只覺得這連山實在是世間少有的神異之典,卻未曾細細想過,這般複雜的計算,遠遠超出了尋常的算學範疇,那既然是如此複雜的東西,要來何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