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世間塵埃與螻蟻(下)

我好不容易培養的龍女,能逆轉乾坤的妖君,豈能被你三言兩語就策反了!

杜伯擡手,費勁力量,從極遠處攝來他丟棄的弓箭,但渾身哆嗦,氣血紊亂,精神混沌,天地相去之力不斷撕裂他的清氣,竟是一時之間,連弓都持不穩了,咚咚兩聲,又把大弓摔在山野間。

“不安其昧而樂其明也,是猶夕蛾去暗,赴燈而死!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所做的,也不是這樣的事,知其或可爲而往之,善士也!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猛士也!”

褒姒看向程知遠:“先祖,到底是什麼意思?先祖說不會影響我,但這不也是在影響我嗎?”

程知遠再次指着高天,又指了指地。

“你只知道地之晦暗,卻擡頭看不見青天啊!”

“天地相去其一萬五千裡,中天台上,上視青天七千五百里,下視大地七千五百里,只有看得見暗之深,才知光之耀眼,正確的判斷,是如此建立的。”

“你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你不曾見到光明。”

程知遠說完這一句,發出了一聲極其長遠的嘆息。

褒姒的渾身顫抖起來。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錯誤的?”

她忽然慘笑,且哀傷哭泣:“難道我的先祖們,如此逝去也是天道的選擇嗎,難道我先人的喪命,我養父養母被殺,我的恩人利用我,都是天道的抉擇?”

“夫子說在這裡可以看到光明,可我看到的,依舊是殘破不堪的人間,至於晦暗,依舊深邃存在。”

“我沒有被人矇蔽!先祖!夫子!夫子說這一切都是道的選擇,是人間的道嗎?是天上的道,還是大道呢?難道這不是過於無情了嗎!”

“但道可以這樣說,難道夫子也可以這樣說嗎?”

杜伯在遠方大聲嘲笑:“對啊!對的!他是仙人,他是沒有情感的,你不要看他是一個昊天之體,又是夏時山神,但他本質,這一世是仙人,這是確鑿無疑的啊!”

“仙人本就是丟棄了七情的噁心東西,白玉京的石頭人們,他們又怎麼會知道人間的疾苦呢,昔年夫差戲耍勾踐,以吳越兩國數萬人的性命進行爭鬥,到最後,勾踐瘋魔,而夫差卻羽化而去,這人間不過是他過來遊玩,還債的一場夢囈。”

“這種人,纔是世間的厄難啊!褒姒!”

褒姒動搖,精神開始混亂,舉棋不定,悲愴之色越發劇烈。

“不論是誰,都是在利用而已。”

只是因爲她能夠拿到廬山火,且不被世間所見。

杜伯喘息着,知道褒姒至少不會再幫助程知遠,而此時更是試圖阻止程知遠說下一句話。

“我就是拼上命,也不至於死,但夫子若再受一擊,這昊天之力,就會立刻崩坍吧!”

“這世間的道理,親人大不過孝道,友人大不過義字,君臣大不過忠,摯愛大不過情,我對褒姒有再造之恩,有救命之情,你與她又是什麼?一個素未謀面,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虛僞先祖?”

“她死時,不見夫子來救,是因爲夫子還沒有出生嗎?夫子究竟是什麼年代的人呢?其實我是知道百骸幻境的,但是百骸幻境的故事,影響不到真正的青史。”

“除非,那株桑樹,出了問題。”

杜伯顫抖着,拿起弓箭,但是因爲哆嗦的過於劇烈,而無法準確的搭上箭羽。

程知遠在此時,最後和褒姒開口,說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他說得對。”

褒姒愕然看向程知遠。

程知遠再度點頭:“他說的對。”

“仙人無情無義,不忠不孝,我與你素未平生,而他養育你,卻不知多少年了。”

“我最後說一個故事吧,一個沒有多大意思的故事。”

程知遠道:“你說呢?故事是要有結局的,不論是悲劇,還是喜劇。”

褒姒在聽,而程知遠此時也同樣開口了。

“傳說在春秋的時候,有一位聖人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山野,一條魚搖着尾巴從溪水中游來,她喜歡那個聖人身上的氣息,那讓魚兒陶醉貪婪。”

“魚兒乞求聖人的愛情,聖人敲敲魚的腦袋,告訴它:你擁有,就會失去。你若沒有生的快樂,就不會有死的痛苦。”

“所以擁有就是失去,死就是生。相濡以沫,最終還是要在光陰中彼此迷失。”

“聖人告訴魚:你還是回海里去吧,江長湖寬,生命只是一場體驗。”

程知遠看着褒姒:“無何有之鄉的故事……自始至終,你都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啊,但是天地衆生卻不以你爲異,因爲這天地有同,也本就有異。”

褒姒的眼中,恍惚茫然,這一句話似乎如利劍般刺破了她的心扉。

世人都說褒姒不笑。

因爲她自始至終,只是形似於人,情借於人,但不是真的人。

託生於人,但本體,是那隻龍涎所化的黑蜥蜴。

她是龍女,也是妖。

“我……我……”

褒姒的精神劇烈動搖,而杜伯大吼一聲,把弓箭拉滿,用上全部的力量!

褒姒退後,卻在這時候,被程知遠挪天換地!

她一腳踩錯,再向後看,那是數千年前的人間,卻也是如今的人間!

那是天下啊!

庶人伏屍百萬,山野之間,稚童淹死,那本該是他們最歡樂的年紀。

不僅僅是楚國。

白骨在野哭泣,貴人在堂歡愉。

“王公則病不足於上,庶人則凍贏瘠於下……上不厭其樂,下不堪其苦,故國離寇敵則傷,民見兇飢則亡。”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楊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

王公貴族擔心自己優越的生活不能過的更好,窮苦百姓挨凍受餓,在社會的底層艱苦的生活。

上層貴族不滿足於已有的歡樂,下層百姓不能忍受痛苦的生活,所以,國家一旦遭到敵人的攻擊,就受到重傷,人民一遇到凶年就紛紛逃亡。

當今受殊死刑法的人,戴着桁楊刑具的人,受刑法屠戮的人,比比皆是啊!

褒姒臉色煞白,這些事情,又和很久很久以前遭到毀滅的褒國,乃至於被天帝滅亡的山海,又有什麼不同呢。

“沒有讓你放棄復仇,誰都不可以,仲尼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但至少,你該對付的人,不應該是這些人,君王高坐廟堂,庶人在此受苦,這是對的嗎?”

程知遠的聲音開始消失,因爲杜伯那驚天動地的最後一箭,貫穿了昊天上帝的軀殼。

天平經的力量,到此爲止了。

“褒姒!”

杜伯的大吼,同時傳遞到她的耳中,是因爲昊天上帝法力消失,所以中天台也消失了。

褒姒看向那高渺的青天。

天與地相去一萬五千裡。

高飛的鴻鵠,只顧振翅,掀動風雨,卻看不見地上卑微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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