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過去開始的地方

宣王之時童女謠曰:檿弧箕服,實亡周國。

於是宣王聞之,有夫婦賣是器者,宣王使執而戮之。逃於道,而見鄉者後宮童妾所棄妖子出於路者,聞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婦遂亡,奔於褒。褒人有罪,請入童妾所棄女子者於王以贖罪。棄女子出於褒,是爲褒姒。

當幽王三年,王之後宮見而愛之,生子伯服,竟廢申後及太子,以褒姒爲後,伯服爲太子。太史伯陽曰:“禍成矣,無可奈何!”

——《史記·周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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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被鬼吞,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箕箙!”

杜伯從睡夢中醒來,他這次確實是按照宣王所說的,睡醒了,這纔打算去找他。

但是事實上,杜伯只是想試一試,能不能從睡夢中找到離開百骸的關鍵,他已經大致明白,程知遠給他設了圈套,在昨天夜裡,左儒離開後,杜伯又想過要自殺。

但是這一次,他心中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了百骸幻境,那麼很有可能,就出不去了。

說到底,自殺真的是正確的,離開百骸幻境的方法嗎?

會不會失敗呢?

杜伯對於百骸幻境的瞭解是有限的,他有很多無法證實的地方與猜想,畢竟那株桑樹在人間最遙遠的地方,有朱襄氏貪婪的看守着,但是現在看來,桑樹應該是出了問題。

杜伯感覺不到這裡有朱襄氏的氣息,一星半點也沒有,按照道理來說,每一片桑葉,應該都有朱襄氏的痕跡存在,不論多寡....

杜伯來到了街道上,周都的街頭,他看到了,在周宣王的時代,小女孩們唱着這樣的兒歌:

“山桑弓,箕木袋,滅亡周國的禍害。”

杜伯駐足,攔住了那幾個小孩,並且嚴厲的呵斥了他們!

“誰讓你們繼續唱這首童謠的!”

宣王已經明確下令,不允許國人以及野人在周都內唱誦這首歌,而孩子們的童謠,事實上必然是有心人發散出來的。

而杜伯對這種童謠更是反感至極!

這種操作,杜伯在死之後,看到了人間的春秋時代,戰國時代,這種以童謠來作爲宣傳手段,並且配合一些怪異的事情,來瓦解敵方國家心智的事情,實在是屢見不鮮了。

孩子們可能是收了錢,於是杜伯便給了他們一些錢,孩子們立刻就招供出到底是誰讓他們唱誦的了。

和杜伯前世調查的是一樣的,依舊是一個士大夫,但這個士大夫,在杜伯曾經的,還是活人的歲月中,他的調查,發現這個士大夫是丟了魂。

所以,那個士大夫,也不過是一個傀儡而已。

杜伯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對山裡的夫妻過來,他們正好賣山桑弓和箕木製的箭袋,宣王聽到了,就會讓自己去抓捕他們,要把他們殺掉.....

“夫婦二人逃到大路上,發現了一個被扔掉的嬰孩,聽着她在深更半夜裡啼哭,非常憐憫,就收留了她........夫婦二人繼續往前逃,逃到了褒國。後來褒國人得罪了周朝,就想把被小宮女扔掉的那個女孩獻給宣王,以求贖罪,因爲當初這個被扔掉的女孩是褒國獻出,所以叫她褒姒......”

“周幽王三年,幽王到後宮去,一見到這女子就非常喜愛,生下兒子伯服,最後竟把申後和太子都廢掉了,讓褒姒當了王后,伯服做了太子.....”

杜伯依舊記得這些事情,雖然他殺了周宣王,但是對於褒姒的利用,那個時候纔剛剛開始,因爲褒姒的父母祭祀死去的杜伯,而杜伯帶着強烈濃重的怨氣,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往黃泉,而是在人間重生爲厲鬼。

杜伯是男人,但他卻是最早的“紅衣厲鬼”。

周宣王狩獵時,杜伯乘白馬素車,着朱衣冠,執朱弓,挾朱矢出現,追周宣王,將天子射死在車上,使天子中心折脊,伏弢而死。

宣王的本事是極大的,歷代的周天子,只有周宣王敢自稱“天王”,但就是這樣一位蓋世人物,卻被杜伯手中的硃紅色大弓所射殺了。

杜伯來到了宣王的宮殿,而宣王看到杜伯的第一句話,便是:“睡醒了?”

周天子倒是生怕這個傢伙再來個自撞南牆的操作。

杜伯這一次倒是“規規矩矩”,禮儀全都做足了,一如他生前模樣,只是看着周宣王的眼神,卻是冰冷無比。

“上次我讓中大夫查找童謠所在,他所找到的,不足以讓我相信,區區一個下大夫,怎麼可能謀劃這種惡劣的事情.....”

“除非他和犬戎,北狄有勾結.....”

杜伯聽着周天子的話,也大概瞭解了,這中大夫的調查方式,怕不是和自己一樣,在街道上給了那幾個孩子些許財貨,於是就打聽到了這種沒有什麼用的消息....

“上大夫,這次的調查,交給你來住持,一定要查到幕後黑手,還有國內的流言蜚語,禁絕之事也交給你和左儒下大夫,你們二人,要督促國人與野人,不許他們在周都說什麼亡周的謠言....”

“而且,要頒佈禁止令,這個禁止令,現在擴大一些,原來我讓中大夫發出去的,是不允許國內售賣這種桑弓,但現在,我希望你把這個禁止令,擴大到國外,到山野之間,讓那些野人也知道,最近不要來賣弓箭。”

“如果有人違反了禁止令,那麼就要逮捕,然後當場處死。”

宣王的意思很明確,這種造謠的人肯定是心懷惡意這還用說?向小了說是製造流言蜚語,向大了說就是勾結境外勢力,妄圖顛覆國家,這種罪名之大,抓你還用和你商量?

不論是哪朝哪代,你敢說這種話,不死也要脫層皮好吧!

夏代的時候,有扈氏公然造反,就被啓滅掉;后羿篡奪國家,又被寒某人綠了,然後殺之,結果寒某人最後也被少康給滅了....

商朝的時候更是厲害,武丁時期有人勾結西方勢力,說是從流沙之外而來的敵人,結果被他老婆拿着長矛就全部扎死了,到了紂王的時期,姬昌只是說紂王囚禁,侮辱九侯的事情是很不對的,於是紂王聽到了,就以誹謗罪把姬昌也關起來,囚禁到羑里。

而且這可不是宣王自己挑事,宣王表示,自己在家睡覺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人要謠傳顛覆自己的政權,這算是什麼破事情,現在這個年頭,野心家都這麼跳了嗎?

老子治理國家還是可以的吧,你這是吃飽了撐的?

宣王的時代,趨勢上確實是開始復興,之前厲王時期的頹廢與無用狀態一掃而空,宣王勵精圖治,把西周帶上了第二個巔峰.....

所以宣王對杜伯表示,這些人,老子還是讓他們吃的太飽了!

吃飽了沒事情幹可以去造人,這幫人不想着造人反而來造反,這就很牛皮!

不行,必須要想辦法幹他們一刀!

杜伯接過了這個責任,他心中暗道,至此,一切都和自己生前所經歷過的一模一樣。

那麼緊跟着,很快,自己就會遇到那對夫妻.....

杜伯的手頓了頓,看了看這片熟悉至極的宮殿,他不免發出了奇怪且綿長的嘆息聲。

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誰能想到,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能再度重來一次呢?

————

檀是製作箕袋的男人,而楝則是製作桑弓的女人。

他們是住在距離周宮很遠山野之中的野人,屬於定時來到周王都販賣木製弓箭以及簡單手工產品的個體戶,今日他們終於即將踏足周王都的土地,但是檀卻止住了腳步。

楝看着檀,又看了看前面,長得並不漂亮的山野村婦,靜靜的抱住了身前的桑弓。

杜伯出現了,但這一次並不是出現在周宮之中的模樣。

此時的杜伯,乘白馬素車,着朱衣冠,只是未攜朱弓朱矢而已。

“你們不要再向前去了,再向前去,你們的性命則不能保全。”

杜伯對他們兩人道:“順着這條路回去,你們來的時候走的哪條路,回去的時候就走哪條,不要亂跑,不要亂走動,不要撿起地上的棄嬰....”

兩夫婦面面相覷,而他們自然知道,眼前這個能夠乘着白馬的人物.....

白馬在任何時代,都是地位尊貴的象徵,夫婦兩人知道自己遇到了大人物,但是大人物也不能阻止自己養家餬口啊。

但就在夫婦兩人這麼想着的時候,杜伯從袖子中取出一袋錢貨,丟在了夫婦二人身前。

“拿着這些錢,去其他的城買你們需要的東西,天子的封地很大,手下的諸侯也有很多,這些錢貨足夠你們去其他的地方,去吧,去齊國,去晉國!總之,不要回到這裡來了!”

夫婦兩個人就是爲了賣貨,賺錢,再買生活所用之物而來的,此時見到這麼多的錢貨,周代的錢幣,西周使用的,是天然的貝幣以及青銅貝幣,同時還有大量的布幣,而周宮對於這三種貨幣的換算,自有自己的一套算法。

此時的夫婦兩人,基本上已經沒有怨言,有了這些錢幣,確實是足夠他們搬遷到其他的地方居住,夫婦兩人雖然奇怪,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大人物出現在這裡阻攔他們,但他們也畢竟不是傻子。

楝顯得有些擔憂,對檀道:“是周都出了事情嗎?”

“這些錢貨,我們不能拿吧?”

出於天生的害怕與膽小,這一對夫婦在歷史中就是如此,而檀則是嘆息了一聲,對楝道:“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聲音很小,並且是已經背對杜伯,但是杜伯還是聽見了。

這一句話,觸動了杜伯。

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是程知遠摩弄歲月,給予自己的嘲笑嗎?

因爲現在的杜伯,就在選擇的岔路口上。

而這一次,他選擇的,卻依舊不是殺死褒姒。

而是決定,要讓這一對販賣桑弓的夫婦兩人,從這裡安全折返,隨後,由他杜伯,來收養那個被遺棄的女嬰!

是的,瞞天過海!

程知遠給予自己選擇的餘地,而自己就要讓他知道,區區一個教書的迂腐夫子,哪裡能明白,什麼是“餘地”呢!

檀和楝,在此時此刻,纔是真正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們如果不走,那就會死。”

杜伯毫無顧忌,因爲這裡是百骸幻境,他也不再是曾經那個周朝大臣,而是黃泉中的天帝級惡鬼。

檀與楝退縮了,他們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杜伯很滿意他們的行爲,他架着白馬素車,開始向記憶中,他們逃走時的那條道路尋找而去。

山野的羊腸小道中,這個時代的道路都是土路,杜伯駕馭着馬車,順着記憶來到那個小路上,他在山野的邊緣,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既沒有笑,也沒有悲,杜伯這一次沒有包庇那一對夫妻,但是也沒有把他們送給周宣王,因爲宣王在杜伯的心中,是個刻薄寡恩的天子,不需要再對他宣誓效忠。

杜伯找到了這個百骸幻境中的褒姒。

這同樣是一段青史,是隻存在於桑葉的歲月中的故事。

殺死她?

杜伯的心中充斥着冰冷的恨意。

這個嬰兒很幼小,完全看不出曾經被預言要禍亂天下的模樣,但是杜伯還是找到了她額頭上細微的兩個凸起,那是不顯眼的龍角。

夏帝的後裔啊....

“只要殺了你,就一了百了,也解了我的心頭之恨,但是....這是百骸....”

杜伯的神色冰冷,恨意卻沒有褪去。

“這裡的杜伯,就是我.....對於我來說,是已經經歷過你的一切一切,但現在殺了你,然後我回去向周宣王覆命,再把你的屍體供奉到太廟嗎?”

“那我爲了什麼?我已經不是周宮的上大夫....有利於周宮的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殺死她?

杜伯並非是出於對嬰兒的憐憫....

“現在那一對夫婦已經和她沒有關係,我是她的第一個,在此世間被遺棄之後所遇到的人....”

小小的嬰兒,此時伸出手來,但卻並不是哭喊,而是破涕爲笑。

她看到杜伯,突然笑了,就像是等了他很久很久一樣。

這一剎那,杜伯忽然感覺自己失去的人性,似乎回來了。

那已經瀰漫鬼氣的厲爪,卻怎麼也按不下去了。

歲月流轉,杜伯似乎一瞬間,回到了歷史最開始的地方,他在化身爲惡鬼之後,射殺了周宣王,自己也渾渾噩噩遊蕩在人間,是見到了小小的褒姒,認出了自己就是她祭祀的那個大善人.....

“我怎麼就養出了一頭狼啊....”

杜伯抱着這個嬰兒,卻站在這片昏暗的小土地上,久久沒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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