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德興所居住的小樓裡面,這個晚上卻是火燭高燒。廳堂之內,一張方桌上擺了幾個簡單的酒菜,陳家父子三人,再加一個文狀元,正在邊吃邊聊。
狀元夜訪,自然是讓陳家篷壁生輝的大事兒,雖然陳德興的官階比天祥大。但是在唯有讀書高的南宋,狀元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而文天祥又是狀元中的狀元,所有人都看好他的官運。即便是微服到訪,還是很快驚動了還在苦讀詩書的陳家兩父子。大年初三,狀元到訪,這對有意科場功名的兩父子而言,可是大大的吉兆啊!
不過陳淮清、陳德芳兩父子的喜悅,卻很快化作了濃濃的擔憂。
“……文山兄,如今吾大宋是到了存亡之際,想要救亡圖存,是不能單靠士大夫的力量。動員億萬民衆,勢在必行!而要動員民衆,自然就不能諸多顧慮,須得無所不用其極。一定要反反覆覆的告訴大宋的百姓和讀書人,北虜要的不僅是漢人的江山,而且還要絕了漢人的血脈,讓我們漢人絕子絕孫,永遠沒有再興的一日。因而北虜和漢人是沒有可能共存的,虜存我亡,我存則虜亡!
這可不是危言聳聽,昔日蒙古大汗鐵木真曾說:男子最大之樂事,在於壓服亂衆,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的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這話在北地流傳甚廣,就是在江北、京湖、四川,也有許多人聽過。而且蒙古韃子這些年來不僅是如此說的,也是如此行事的。一旦吾大宋亡於北虜,所有的一切,包括財富、土地、生命還沒有美貌之妻妾,都會歸韃子所有……
所以這蒙古韃子,不僅是大宋的死敵,而且是我億萬漢人的死敵!若是讓韃子得志,滅的就不是大宋,而是我億萬漢人的天下,還有我億萬漢人的種族!可惜如今的江南,卻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些,甚至有些人還對北虜心存幻想,以爲可以和北虜共存。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破除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要讓全江南的漢人都知道,北虜得志,漢人就會滅亡!男子不是被屠戮,就是淪爲奴隸,女子則會成爲北虜韃子的玩物,幼童則會被閹割,嬰兒會成爲北虜貴人口中的美食。整個江南將化爲焦土,變成地獄!
而我億萬漢人要想求一條活路,就只有死戰!只有人人報定一個死戰到底的決心,和北虜韃子拼個魚死網破,纔有活下去的可能,才能保住江南,保住家園,保住血脈子孫。除此,別無他法,別無活路……
這些就是我們要告訴百姓,要讓百姓相信的事情。至於要如何達成這一目標,什麼手段都可以用。小報、說書、戲曲、傳單、佈告,甚至可以讓道士和尚加入進來一起宣揚,只要有效,無論什麼辦法都是可以用的。就是鬼神之說,也無不可!如果吾大宋億萬百姓,百萬甲兵,人人都相信戰死可上天堂,列仙班,人人都悍不畏死,北虜還能得逞至今嗎?”
陳德興的一番說詞,文狀元和陳淮清、陳德芳哪裡聽不明白。就是要把抗蒙變成一樁全民參與的事情……這個吧,表面上看似乎挺好的,人人起來保家衛國,怎麼能說不對?可是陳淮清的眉頭卻越擰越緊,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
“御虜抗戰終是國家大事,豈是匹夫可以與聞的?”
陳德興聽到老頭子的問題,只是嗤的一笑:“現在不讓匹夫與聞,等到北虜過了江,再要號召匹夫起來抗戰還來得及麼?”
陳淮清搖搖頭,道,“慶之,你難道不知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論語》,是孔聖人的真理。對於這句話,後世雖然有不同的解釋,但是南宋官方的理解還是愚民——可以驅使民衆去抗蒙,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抗蒙的道理……
陳德興卻微微搖頭,輕輕地道:“民皆畏死,不使知之,何使由之?或競相投虜,或遠遁山林以圖苟活,如奈何?”
“呃……”陳淮清眉毛一挑,頓時語塞。他自己不就是在打遠遁山林的主意麼?
文天祥沒有留心陳淮清的臉色變化,只是點點頭道:“慶之兄說得不錯,且不說昔日靖康亂時中原百姓如何,就是這次北虜侵犯四川時也有不少城池是投降的。”
陳德芳搖搖頭,插話道:“北虜幾次進犯四川,哪回不是殺人無數?四川百姓誰不知北虜兇殘?可還是有舉城投降的。”
陳德興笑道:“那是因爲民族大義未入人心……四川之民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有族!”
“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有族……”陳淮清還是皺眉,這話聽上去依舊不妥!
“何爲國?何爲族?”文天祥問。
“國是中國,族是漢族。”陳德興道,“中國之人,大漢之族,皆是上天寵兒,受天帝之庇佑,得以世居中土繁華之地,繁衍萬年,億萬百姓血脈相連。而蒙古之國,韃虜之族,崇拜妖魔,居塞外苦寒之土,兇殘野蠻,妄圖奪我國家,滅我種族,斷我道統,乃是我億萬漢人不共戴天的死敵!”
“如此,趙家當居於何地?”陳淮清臉色微變,已經找到了陳德興這套理論的問題所在。
陳德興的民族大義,是將國家民族至於趙宋王朝之上了!這一套思想,儼然就是後世的民族主義!後世民族國家在對外戰爭中顯示出來的凝聚力和戰鬥力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沒有火槍大炮,也不是蒙古帝國這種遊牧國家可以撼動的。
而將13世界的中國部分變成民族國家,則是陳德興救亡大計的一部分……
“大宋官家受命於天,治理中國,統領漢族。”陳德興早就想好了說詞。“所以保中國保漢族就是保趙家天下。”
“這個……”陳淮清還是搖頭。這個說法也不錯,但總歸還是不妥……不是這說法不妥,而是陳德興的一力推動國家民族概念的做法不妥!有點多事,一個武官,帶兵打仗纔是本分,本分之事做個六七十分就夠了。分外之事,最好是別沾染。而陳德興帶兵打仗的本事已經過了,不是一百分,而是兩百分了。現在有整出什麼民族國家……這心倒是好的,可是岳飛的心不好?餘玠的心不好麼?
“對,保中國保漢族就是保趙家天下!”文狀元卻沒有陳老爹想得深遠,當下就點頭認可。“這民族國家要得,吾輩讀書人就該極力宣揚。辦小報宣揚民族大義的事情,就由我文文山一力擔當了!”
陳德興撫掌大笑道:“文山兄肯當此大任,必能流芳千古!”說着他又看看自己的父兄,一個眉頭緊皺,一個卻是躍躍欲試。“大哥,等到春闈之後,你不如也和文山兄一起幹吧!”
“我?”陳德芳一愣,看看文天祥。
“懋功,我看這事情能成,不如一起幹吧。”文天祥也勸道。
陳德芳看了看父親,陳淮清思索片刻,微微點了下頭。這對陳德芳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陳德芳的文章其實並不太好,高中的希望不大。若要官,走陳德興的門路當然沒有問題,但那樣陳德芳就只能當武官了。想要做文官,搭上文天祥的路子倒是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