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梓州路,合江縣。∮
夜色當中,一條火龍仍然冒着連綿陰雨,在長江北岸的崎嶇道路上,滾動一般的前行。這是潭州防禦使,興元府諸軍都統制,知合州王堅統領的大軍。
蒲擇之的佈署如同前文所述的,就是沿着長江擺了個一字長蛇陣。西邊一頭在敘州,也就是後世的宜賓,中間兒在合江,東邊一頭在瀘州。西頭和東頭相距二百餘里,中間就靠播州軍的一個個孤立的營寨相連。而蒙古大軍出現的地點,卻在瀘州再往東百餘里開外。
也就是說,從瀘州出發的劉整所部和蒲擇之的親兵約兩萬五千人,需要步行百里才能到位。而從合江出發的王堅部兩萬餘人,則要走上二百里路。最倒黴的是駐軍敘州的俞興兩萬人,需要走上三百里!即使考慮到王堅和俞興可以用船隻運輸糧草、器械,這兩三百里路還是要累斷腿的。按照此時步兵行軍的標準速度,一天四十到五十里地,兩三百里路需要四到七天。
換句話說,起碼在四天之內,能夠和磨石嶺的蒙古大軍對陣的就是蒲擇之、劉整和陳德興的三萬餘人。而王堅、俞興還有楊文三部近六萬大軍,則完全派不上用場。
到了這個時候兒,大家都已經看出蒲擇之、江萬里兩位在軍事佈署上的漏洞了。三路大軍分得太開,相互之間很難應援。
而且,蒙古大軍如果真的已經糧盡多日,那麼單靠蒲擇之、劉整和陳德興所部三萬人就足夠將之殲滅了。王堅、俞興兩軍就是趕死了。全部累吐血,也來不及在大戰結束前趕到!
反之。如果出現在磨石嶺的蒙古大軍是個圈套,那麼王堅、俞興的兩路大軍離開駐地累死累活跑上兩三百里。可就是個糟糕透頂的行動了——特別是蒲擇之還下了嚴令,讓王堅所部三日內走完兩百里,俞興所部四天走上三百里……
“大人,兒郎們走不動了,太累了,不如歇息一夜再說吧。反正……俺們也趕不上磨石嶺一役了。”
王堅在軍中數十年,威信素衆,下面的兒郎不敢在他跟前叫苦,只有他家王衙內敢說話。
“哼!炎兒。你真以爲老夫是爲了磨石嶺的功勞?”王堅用手中拄着的棍子重重錘了下地面——他爲了以身作則,現在也是步行進軍!
“大人,不爲了功勞,俺們趕那麼急作甚?”
王堅一嘆:“作甚?當然是早日和劉仲武會師一處了!俺們這位宣撫,別的都還好,就是太喜歡分兵。上回戰成都就將劉仲武、段元鑑和楊大淵三軍分拆使用,以致打不下成都,又被紐璘各個擊破。四川局勢才一發不可收拾。如今,又將爲父和劉仲武、楊全斌(楊文)三部拆開……若是韃子尚有一戰之力。劉仲武恐怕抵擋不住!”
……
同一時刻,如織陰雨之中,天色晦暗如墨。
偶爾一個閃電明滅,照亮了大隊摸黑前行的蒙古軍馬。向着敘州方向前進。
末哥此刻就在在道路左近的一處高坡上,看着連日行軍已經疲憊不堪,但是仍然咬着牙齒在前行的蒙古大軍。
無論是蒲擇之還是江萬里甚至包括陳德興在內。都低估了蒙古人的堅韌性。哪怕處於後路斷絕,統軍大汗陣亡。軍中疫病流行的困境。他們仍然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武力!
相比之下,這個時代絕大部分的宋軍。都缺乏這種百折不撓的韌性。在豐厚犒賞的激勵之下,尚能倚據險和蒙古軍對抗,可一旦面臨餉盡援絕的困境,便很容易放棄抵抗。蒙哥入侵四川的初期可以如此順利,便和被包圍攻打的宋軍紛紛投降倒戈有關。
深知宋軍韌性不足的末哥、史天澤等人,現在就選擇了一個最笨最苦的打法。在失去了大量的馬匹之後,就用兩隻腳去和宋軍打運動戰!在運動中,牽扯宋軍,從而創造出摧破宋軍一部的可能。
而且,爲了將宋軍主力往瀘州城以東吸引。這支蒙古大軍的幾位當家人還忍痛拋棄了全部漢軍(除了少數高級軍官)和病員,還有剛剛組成不久的女兵千人隊——他們將高舉着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在瀘州城以東某處安營紮寨,吸引宋軍的注意力。
連日的陰雨天氣,給了末哥等人更好的機會。因爲在這樣的天氣中,宋軍將無法使用他們最有威力的武器——天雷!這意味着,擺在瀘州以東的棄子可以替主力部隊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無數顯得消瘦下來的蒙古戰術正在行軍,絕大部分人沒有馬,只是扛着武器盔甲和充作軍糧的各種肉乾(包括人肉),忍受着潮溼和陰雨,穿着草鞋,行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對於生活在北地,慣於騎馬行軍的蒙古人來說,這次行軍,絕對是艱苦無比之事。單單是行軍,就不知道要折損多少人馬!
可是末哥卻堅信,哪怕是疲憊到了極點的蒙古勇士,也足以在野戰中擊敗同等數量的宋軍……除了陳德興的霹靂水軍!
紐璘這時策馬而來,到了末哥的身旁,低聲提醒:“大王,長江就在20裡外!江面上沒有發現蜈蚣船的蹤跡!”
末哥一笑:“讓兒郎們再加把勁,今天晚上就到江邊,紮好羊皮筏子,明日一早,俺們就渡過長江,打南蠻子一個措手不及!”
他一聲號令,號角聲就嗚嗚響動起來,雨中的蒙古戰士,陡然加快了行軍步伐。
末哥聽着這號聲,低低禱祝一聲:“大哥,某這就替你報仇!”
一聲說完,他就大步走下山坡,親兵替他牽來戰馬,卻被他一把推開,這位蒙古宗王,成吉思汗的孫子,就這樣一步一步的和普通蒙古戰士一樣,向長江岸邊走去。
……
長江北岸,磨石嶺附近,一片水霧瀰漫。
大隊軍馬,已經開始了搶渡長江!
渾身泥濘,疲倦不堪的宋軍步卒,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休息,正在軍官的號令聲中,整隊上船,然後努力向對岸的江灘劃去。
長江之中,還有二十艘三層槳座戰艦,也儘可能的靠向長江南岸。不顧雨水潮氣對筋弦的侵蝕,用船上的三弓牀子弩,一次次的向岸上列起隊伍的蒙古軍陣拋射巨箭,不讓他們靠近江灘攻擊正在渡河的宋軍。
雖然整個場面有些混亂和狼狽,但是在現場指揮二十艘三層槳座戰艦的陳德興看來,現在發生的就是一場非常原始的兩棲登陸作戰!
有專門的戰艦以火力壓制岸上敵人,同時再用小船駁運士兵上岸,佔領灘頭陣地。
正在陳德興的艦隊掩護下渡江的,正是從一百里外累死累活趕來的劉整所部。
一路疾行到此,掉隊折損之人也是不少,就是還能堅持的人馬,也是疲憊到了極處,還能勉強維持,要不是有一份潑天的功勞在前,這些士兵無論如何都不會在這樣的狀況下投入作戰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場在成都平原和川南山區交界處展開的運動戰,比的就是吃苦,就是堅韌,就是排除困難的決心。
能吃苦,夠堅韌,其實就是戰鬥力!
經過一晝夜的施工,蒙軍的營壘初成,原本灘撒開來的各部,也都匯聚到了一處,就在磨石嶺的山坡上面紮了寨子,擺出死守的架勢。
蒙古老將術速忽裡站在自家的營牆後面,不爲眼前大軍搶渡的場面所動,伸手從親兵手裡接過一塊人肉乾,塞進嘴裡用力咀嚼幾下就嚥了下去。這才笑道:“這些南蠻兵不行,比俺們在南沱場遇到的霹靂水軍差遠了……這才行了百里,就疲憊成這樣,看看,站着都不穩,如何能同俺們一戰?”
這位蒙古老將說到這裡,又擡頭望望江中的蜈蚣船,斷送蒙古大汗性命的霹靂水軍就在那上面!如果他們下船,自己麾下的這萬餘殘兵敗將,只怕支持不了多久啊!
得想點辦法纔好……
他猛一回頭,對站在身邊,目光呆滯,鬍鬚叢生,面頰消瘦的汪田哥道:“軍中有能說會道的人嗎?”
汪田哥一愣,點點頭道:“元帥,您是想到了什麼辦法了?”
術速忽裡道:“着人去和南人的元帥講和,就說是大汗的旨意……只要南人放俺們北歸,俺們就割四川、割大理,打到京湖的大蒙古軍也全部撤走。以後南皇北汗,互不侵犯!”
汪田哥面孔上陡然閃出了光彩:“元帥高明!元帥真個是高明……南人的主帥多半是蒲擇之,這個書呆子最好糊弄,如此一定可以爭取到些時日的。”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俺們給的條件太好了,只恐蒲擇之起疑心。”
“哦?太好了?”
“可以索要歲幣,每年一百萬貫銅,一百萬匹綢,而且也無需割讓大理。”
“這個……只怕蒲擇之不會答應吧?”術速忽裡心想,自己要是蒲擇之就不會答應,也不敢答應。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再同意給恁般多的歲幣,宋國的官家還不砍了蒲擇之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