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鄉境內的這處碼頭,並不是什麼天然良港,就是個小小的漁港,只有在漲潮的時候才能進來些大船,一退潮就是大片的灘塗。不過就是這樣一個港口,現在也熱鬧非凡,人聲喧囂。
因爲慶元府境內幾個大商港因爲禁海的原因給封閉了——禁海嘛,當然是只禁合法的貿易,不禁非法的走私。因此在禁海令頒佈之後,類似於這種連名字都不爲人知的小漁港,都變得非常繁華了。
一艘硬帆海船靠在一處新建的碼頭上,看船甲板上公開架設的牀弩,就知道這是艘在大明合法登記的武裝商船。船體木色陳舊,還有多處損壞,打折木板補丁。也不知道是遭遇風暴還是和人海戰時候弄壞的,這船不大,就是千餘石的樣子,毫不起眼。
零零星星是旅客正在上船,大都是和樑崇儒差不多打扮的上了年紀的儒生。儒衫破舊,臉色滄桑,一部鬍子花白凌亂,揹着個小小的包袱,一手按劍,一手拿着本私刻的《天道諸經講義》在看。
劍和《天道諸經講義》,都是在這個無名漁港花上一二百文銅板買來的。這裡是浙江嘛,浙人打仗不一定行,生意經卻是與生俱來的。哪怕只是偏僻漁港的漁民,也都有敏銳的生意上的眼光和嗅覺。他們又是經常往來舟山和大陸的,知道對岸是什麼樣的,又有什麼規矩。
對岸的舟山也有儒生,也有考試做官。不過規矩和大陸上不大一樣。舟山的儒生人人佩劍帶刀,島上有專門的武道場。有武師傳授些粗淺的擊劍之術——這是在大明做個小官必須掌握的技能!
想要去大明的科場碰運氣,必須要帶着刀劍。會耍弄幾下。所以這大明的科場,在那些年輕氣盛又滿腹經綸的才子們看來。很有點江湖賣藝雜耍的意思,是看不上的。
不過對於那些在大宋這邊累試不中,年紀又日長,家財差不多耗盡,眼看就要一生潦倒的窮措大們而言,只要有個官,別說舞幾下劍,就是演猴戲他們也忍了。
後人只道宋朝士子風流,哪裡曉得這窮措大的苦衷!
宋朝是沒有秀才、舉人兩項功名的。考不上進士,就是措大一個!哪怕是義門豪族出身,一樣是窮酸一個,最多能從宗族那裡得到些衣食救濟,苦捱日子。如是年輕風流的時候娶了妻子,生了兒子,還能將希望寄予後代。若是當年眼界太高,一心想要先金榜題名,再洞房花燭。那可就是寂寞潦倒悽苦一塊兒來了——宋人早婚,但士大夫們往往結婚較晚,三十大幾還沒有老婆的措大比比皆是!
措大們若是到了四十開外,還沒有高中。那可就真的和後世書本上的范進、孔乙己差不多了。
人到這一步,什麼風流,什麼雄心。什麼志氣,都俱往矣了。唯一能讓他們感興趣的。就只有做官了!
現在已經老了,再不做官。就要死了……那可真是悽苦一生!
只要能讓他們做官,哪怕只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官,扔掉孔孟之道,去學陳德興的天道教三經典又能怎麼樣?
所以,一部《天道諸經講義》就應運而生,被商販們拿到這個小小的碼頭上來販賣了。
“這位客官,您是去舟山島應舉的吧?小的先祝您高中,再給您推本好書……”
一個滿臉堆笑的書販子盯上了正準備上船的樑崇儒,樑崇儒帶着把刀鞘和刀柄都很破舊的倭刀——這是把好刀,是北條時賴(已故的得宗)送給他的,據說是時賴少年時用過的,看着刀鞘、刀柄磨損的樣子,時賴應該是個經常玩刀的傢伙。
因爲樑崇儒已經有刀了,所以販賣刀劍的小販不找上來,但是樑大才子手中沒有書。樑崇儒在日本的時候就已經讀過天道教三經了,甚至倒背如流,自然不會對《天道諸經講義》這種爲了應付大明的官員招募考試而出現的速成版教材感興趣了。
“客官,您就買一本吧,二十個銅錢,您在路上看上幾遍,到了舟山保管能考一個官。”
小販看到樑崇儒彷彿有些猶豫,連聲勸導道:“小的知道客官您滿腹經綸,瞧不上天道教的道理,可是對岸就是天道教的天下,若要官,就得讀人家的經不是?”
“好的,我買了。”樑崇儒不想生枝節,見人人都買了這本書,也就摸出二十文銅錢買了一本,拿在手裡,和別的旅客一樣上了船。
甲板上面很擁擠,幾乎都是席地而坐的老書生,四十開外的樑崇儒在他們中間居然算是年輕人了。有幾個老傢伙,看上去都有六七十歲了,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當官的心思卻還不肯熄滅……
樑崇儒對《天道諸經講義》是沒有興趣的,於是就主動和身邊一個老書生搭訕起來。
“這位老伯,您貴姓啊?”
“免貴,姓孔,孔進。”老書生浙西口音,說話的中氣倒還充沛,“莫叫什麼老伯,在下還不到五十,算不上老。”
不到五十?樑崇儒瞧着對方的白鬍子和滿臉皺紋,心說,這怎麼可能不到五十呢?太顯老了吧?
“這位仁兄貴姓?”這位孔老夫子彷彿也看不進《天道教諸經講義》,放下手中書本,笑吟吟的和樑崇儒說話了。
“在下樑一夫。”樑崇儒拱手道。
孔老夫子摸了摸白鬍子,眯着三角眼看着樑崇儒,突然苦笑一聲:“樑老弟真是一表人才,這次舟山之行定然能得償所願,不像老夫……老朽一枚啊!”
“老?”樑崇儒彷彿沒有明白。
周遭卻有人嘆息起來,“唉,大明那邊做官還要看歲數,初時30歲以上就不要了,後來放寬到40歲,如今卻是50歲。”
原來大明基礎官員招募是有年齡限制的,一開始規定要30歲以下——北地地方不太平,要不是身強力壯會武功的,出了縣城沒準就被人劫了,還當什麼官?所以年紀太大是不合適當北地小官吏的。因而纔會有30歲、40歲的年齡限制。至於50歲,那是爲了拉攏江南士子當帶路黨纔開的特例(帶路也是個體力活啊,宋朝的人均壽命短,人也見老,六七十歲的大爺帶不動路啊)。在北地那裡,50歲的老人家多半都是太爺爺了,還當什麼芝麻綠豆官啊?
‘怪不得孔老頭說自己四十多,原來太老了陳明不要……說起來也怪可憐的!’樑崇儒心裡想着。他知道,這孔老頭定然是蹉跎一生的老書生,估計連老婆都沒娶過。
“孔老哥是哪裡人士?”樑崇儒微笑着動問。
“衢州。”
“孔氏南宗?”
“哪兒有那福分?只是和聖人同姓而已……”孔老夫子頓一下,搖搖頭,“現在的聖人也不姓孔了。”
現在的聖人姓陳!
這話一出,甲板上就是一片嘆息之聲。都是讀孔孟之書的人,看到華夏道統被天道教所奪,心裡自然不舒服。
正是尷尬的時候,一個水手突然吼了起來。“都站起來,都站起來,讓着點道!”
大傢伙看過去,原來是苦力們兩人一組,擡着蒲包上船了,在碼頭上面,還有幾兩滿載蒲包的四輪馬車,馬車邊上海有一個穿着綢緞衣服的胖子,正在吆五喝六指揮着苦力搬運貨物。這船主要是載貨的,拉客不過是附帶一下。
船上的旅客們又議論起來了。
“這是運什麼貨啊?”
“還能有什麼,就是絲綢、茶葉、瓷器唄。”
“不是說禁海嗎?他們怎麼還能販貨出海?”
“禁海和走私有關係?”
“沒有嗎?禁海不禁私,有什麼用?”
“自然是有用的,瞧見那個胖子了嗎?那是定海馬家的商號管事……”
“定海馬?他們家的馬哲恩不是慶元府團練副使嗎?”
“是啊,所以他們家才能做這個走私的買賣……要是不禁海,海貿的油水和老馬家有什麼關係?馬家又不是海商,也無一艘舟船,怎做海貿生意?”
“那海上的大宋水軍不管?”
“管什麼呀,都收了錢啦!一個禁海,不知道多少人發財!”
搭船出海的也有慶元府本地的書生,有些甚至就是慶元大族的子弟,只是考不上功名,在族中也無地位罷了。但是對種種內幕,他們還是非常瞭解的。
“禁海令”本意是禁海,可是在實行過程中,卻成了一場海貿利益的大洗牌。利益受損的,除了大明和大宋兩家朝廷的荷包,就是風裡來雨裡去的海商。他們本來賺走了海貿利益的大頭,而現在,海貿還在繼續,進出口規模也不見得少了多少,可各家海商的利潤卻減少了七八成!而海貿利益的大頭,現在都歸了那些染指團練大權的沿海各州府的豪門!
海商們只能從他們手中高價購入江南的特產,萬里迢迢販運來的貨物,也只能低價賣給這些豪門開設的商行。否則,他們就別想再吃海貿這碗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