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負責配角番外

芳菲四月,春江水暖。

江南儒商蔣圻乘快船,到了那一艘頗具盛名的賀家大船上。

大船主人是賀汮,當年的京城才女,今朝的天涯浪子。

這女子將近四年來的行跡,飽受世人爭議,有人讚譽,有人詆譭。那一年冬日,她離開京城之後,去了海上,在孟灩堂那一艘天下聞名的大船上逗留多日,或是對弈或是豪賭,隨後依着孟灩堂的情形,置辦了船隻,常年乘船居於江上。

孟灩堂走至何處,便將賭坊開到何處,各方富賈、浪子甚至離經叛道的女子皆爭相前去捧場。

賀汮除了在大船上開賭坊,還單設了一個棋社,身邊還縈繞着分別精通琴棋書畫的數名妙齡女子。她過的日子,簡直要比孟灩堂還逍遙快活。

隨着時間消逝,孟灩堂種種行跡都讓人斟酌出了他的意中人是俞夫人。對此,不論是誰,只能爲他悵然嘆息。

而世人對於賀汮的意中人是誰,說法不一,有人挖出了她妙齡時的經歷,認爲她對俞仲堯念念不忘;有人則因爲近幾年她不時與孟灩堂相聚幾日,認爲她是孟灩堂的紅顏知己。

不論哪種猜測,都叫人認定她是因着情殤才浪跡天涯,不言婚嫁。

這世道下,賀汮這般行徑,很難得到所有人的認可,但她是多少人都滿心好奇想要一睹真容的。畢竟,當初以才華揚名時,只有部分京城貴婦、閨秀見過她,地方上的人,根本無緣相見。再者,才女大多是循規蹈矩或是多愁善感,賀汮卻完全顛覆了人的認知。

蔣圻今年較爲清閒,想得到的打發光陰的方式,便是去見一見那名奇女子,感受一下常年居於水上到底是何心境。

是因此,他一早命人遞了帖子,得到賀汮首肯之後,不遠千里趕至山東水域。

趕得巧的是,孟灩堂這陣子就在賀汮船上。若是能一併見見那位甩手不幹的閒散王爺,也是一樁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登船時,已是天黑。

有人帶他到早已備好的艙房,道:“今日我家主人設宴款待船上賓客,您若是不乏,還請賞光。”

蔣圻頷首笑道:“稍後便到。”

洗漱更衣之後,蔣圻去了設宴的艙房。看得出,艙房是三間打通了,很是寬闊。室內不乏形形色色的男子,年紀、穿戴不盡相同,此外還有不少女子,衣香鬢影,巧笑嫣然。

在這裡,沒有世間的繁文縟節,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談笑風生。每個人都是神色坦蕩,談論的大多是賭局棋局上的得失、沿途所見的迤邐山水、登船之前的見聞。

便是誰與誰有曖昧,怕也要深埋於心底,非外人可以揣摩得出——這船上的奇聞異事傳到民間的不少,獨獨沒有兒女情長的佳話——孟灩堂亦如此,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歸有些蹊蹺。

蔣圻清楚,會遇到相識甚至相熟之人,果然,剛一露面,便有兩個舊識齊齊迎上前來,攜他去同座一個席面。

寒暄之後,友人問道:“可曾見過船主了?”

“還沒有。”

友人笑着指一指相鄰的房間,“正與人對弈,你棋藝精湛,稍後不妨前去看看,以棋會友更好些。”

“那你呢?”蔣圻笑問。

“我自然只能在賭局上與船主相見。”友人笑道,“總是比不得你這儒商,能應付爾虞我詐,還精通琴棋書畫。”

“謬讚了。”

過了一陣子,席面撤下,留了美酒,上了果饌。

蔣圻轉身去了相鄰的房間。穿過珠簾,見房裡以隔斷分成了裡外間,隔斷的門窗俱鑲嵌着玻璃窗,門窗皆緊閉,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的情形。

裡面有一對男女在對弈,兩個棋童服侍在側。

外間散落地放着幾張桌案,已有幾個人在座,一面對弈,一面閒談。見有人入內,紛紛轉頭,笑着頷首,算是見禮了,一人道:“我們只是在這兒消磨時間,說說話,不是等着與船主對弈。”

是這樣愜意自在的氛圍,蔣圻到此刻便已覺得不虛此行。他隨意落座,見桌上備有果饌美酒,便自斟自飲。

雖說處處不拘禮,蔣圻到底沒敢往裡面張望,怕剛到便惹得主人不悅。

他以爲要等待許久,卻沒想到,片刻後,一名棋童走出來,對他道:“船主與孟先生請您進去。”

孟先生?必是廉王孟灩堂了。

蔣圻起身到了裡間。書童將房門關閉之後,室內變得很安靜,更有清淺悠揚的琴聲隱隱傳來。

原來裡間另有乾坤。蔣圻瞥一眼一角的雕花木門,猜想着是通往何處。

賀汮指一指觀棋的座椅,“稍坐,可以幫孟先生想想扭轉敗局的對策。”

蔣圻一笑,並沒因爲兩人的身份行禮,悠然落座。既來之則安之。

到此刻,他才得以看清楚對弈的兩人。

賀汮容顏昳麗無雙,氣質清冷內斂,一襲冰藍色衫裙,綰着高髻,輕搖着摺扇的素手白皙,十指纖長。她是蔣圻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孟灩堂容顏俊美,一身黑色箭袖錦袍,氣度有着與生俱來的尊貴優雅,眼角脣畔的笑容卻又顯得落拓不羈。

若是不瞭解兩個人的生平履歷,都讓人無從猜測真實年紀。樣貌、神色,外人能看出的,不過是過了二十歲,但是與實際年齡相差幾多,無從揣度。

也是,都是修煉成精或是看破一切的人,年歲於他們,是可以忽略的。

蔣圻忽然明白了一些事。難怪兩個人的船上從不曾傳出過佳話,見過這樣的兩個人,誰還能看到比他們更出色的人?

“願賭服輸。”孟灩堂丟下手裡的棋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三局兩勝,我已知足。”

賀汮微笑,“的確,棋藝當真是精進了不少。”

孟灩堂起身,將座位讓給蔣圻,“請。你一面下棋,一面與我談談生意。”

蔣圻頷首一笑,“榮幸之至。”

棋童收拾了殘局,蔣圻與賀汮重新開局。

賀汮解釋道:“孟先生這幾年行船海上,發現了一所島嶼,我去看過,景緻無雙。眼下我們兩個想去那裡安家落戶,打發掉餘生。你,還有一些人,都介入海運,眼下我和孟先生便想問問你,往後能否與我們時時通信,將我們所需之物送到島上。”

蔣圻聞言,手裡的棋子險些掉落。

他很意外,擡眼凝視着賀汮。

賀汮微笑,“怎麼?爲難?”

“……”蔣圻斂起心緒,緩緩搖頭,“不爲難,屆時自當盡力。”

“那我先要道一聲謝了。”

“那就說定了。”孟灩堂又喝盡一杯酒,放下杯子,起身道,“我去歇息。明早要見那廝,得打起精神來。”

賀汮由衷地笑起來,“你請便。”

孟灩堂拉開了一角的雕花木門,不待琴聲清晰入室,他已走出去,回身帶上房門。

蔣圻問道:“島上可有人居住?”

“有,但是不多,人數相加,大抵只有大週一個小鎮。但是這樣更好,我和孟先生可以帶一些人過去,不會有紛爭。”

蔣圻沉吟道:“到了島上,怕是諸多不便——你與孟先生當真要放下手中一切麼?”

“遲早要放下,身外物而已。”

也是。名利都是身外物,放不下的,只有心海里的人與事。

“你們……”是結伴而行,還是要做神仙眷侶?——蔣圻到底是沒把問題說出口。

賀汮卻看穿他所思所想,笑容磊落,“結伴而行,別的再說。”

聽這話音兒,好像是有結爲連理的可能。蔣圻愈發驚訝。何時開始的呢?一年不過相聚三兩次,相加起來不過月餘光景——怎樣的有情人才可辦到?牛郎織女畢竟只是傳說。

只是,心念一轉,他想這樣也好,如若長此以往,爲賀汮、孟灩堂黯然*的人不知要有多少——近兩年來,發誓終身不娶、終身不嫁的人越來越多,且都到過兩人船上。

不怪那麼多人非議他們,什麼都不做就把人心魂勾走的妖孽,是該譴責。

再有就是兩個人被人們傳出的閒話了,真的一點兒端倪也無的話,便是朝夕相對,以這兩人的性情,別人都難以空穴來風。

因着心緒起伏,蔣圻不能專心對弈,輸了一局之後,便起身道辭。回往到自己所住的艙房,慢慢清醒、平靜下來。

真想知道兩人近況的話,也不難——不是還有生意來往麼?只要有人涉足島上,便能獲悉。

那邊的賀汮也無意再與人賭或是對弈,今日要早早歇下,明早俞仲堯將至,神色萎靡的見他終究是不妥。

是前兩個月的事情了,俞仲堯到了山東境內,親自處理一樁要案。如今她能夠再見他一面,倒真是巧合。

兩個月前,孟灩堂傳信給她,問她能否同行。

她想了兩日,回信給他:好。煩請過來商談細枝末節。

便這樣,他在前幾日趕來。

她清楚,上一次的決定,關乎自己這幾年的遊歷,這一次的決定,則關乎自己的餘生。

如何度過,要看自己,也要看他。

到了島上,不適應的話,再回來就是了——她這樣想着,離開棋室,穿過雕花木門,準備回自己的房間歇息。

那小小的棋室,是她單設的,只與少數人一面對弈一面說點兒正事。走出雕花木門,是一條不長的走廊,分設幾個艙房,一間用來自己居住,其餘用來款待貴客。

幾年間,貴客只得孟灩堂一個。

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孟灩堂的房間則在中間。

到了他房門前,她略略頓足。不知他是否已經說到做到歇下了。念頭一起,他的房門打開,她被他攬入室內。還未適應室內昏暗的光線,已落入他溫暖的懷抱。

“孟灩堂!”她受了小小的驚嚇,語帶不滿。

“我在這兒。”他托起她的臉,在她脣上印下一吻。

她別轉臉,擡手掩住他的脣,“你再胡鬧,我可就要把你攆到別的艙房去了。”

“我胡鬧?”孟灩堂輕輕的笑,“先胡鬧的好像是你吧?”

她恢復平靜,語氣老氣橫秋,“到了你我這地步,還有什麼是胡鬧,什麼是消遣?”

“到了你我這地步,才知道什麼該珍惜,什麼該放下,才清楚誰是彼岸良緣。”孟灩堂板過她的臉,親吻再度落下來,灼熱,迫切。

賀汮心神恍惚間,只爲一件事頭疼:當真與他在那座島嶼上結成連理的時候,要如何對兄嫂說?難不成只說一句說來話長?

但也是真的說來話長。

幾年光陰,已足夠發生太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