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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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珃緊盯着蔣軒,彷彿被定格在了原地。

蔣軒笑容可掬。

付玥沒來由地覺得情形有些詭異,想盡快離開。但是理智又告訴她,不能走。

半晌,付珃才能說話,語聲分外沙啞:“你給我滾!”

“你保重。”蔣軒轉身時對付玥道,“我在門外等你。”

付玥無所謂地點一點頭。

付珃道:“如果俞仲堯沒來風溪——”

“那麼,付程鵬不會這樣快就萬念俱灰,你也不會這麼快就落魄,我還是會依附於你。”付玥如實道,“可惜,他們來了。我不會像你一樣一條道走到黑,我要隨着形勢的變化,做出相應的選擇。”

“真是辛苦你了,從小到大,除了我離開的那幾年,你見到我,從來是畢恭畢敬。這麼多年……”付珃語聲中有了一絲苦澀,“你跟我做戲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習慣了就好。在付家,我對誰不是這樣?以我的地位,敢對誰挺直腰板?”付玥微笑,“不過,我也不是不感激你的——你將南煙帶到了風溪,我才知道什麼叫做朋友,不再孤單,不再覺得生而無望。”

“你跟俞南煙是好朋友,這是我沒料到的。那麼,你對蔣軒,也是做戲欺騙我?”

“將錯就錯罷了。”付玥眨了眨眼,“幸虧如此。一來,我就算是對他有幾分真心,你也盼着我移情別戀——帶我來見三爺,不就是做的這種打算麼?二來,他鐘情於你,不論真假,都不需別人再接近他。”

“所謂的鐘情,你也看到了。”付珃環住雙膝,把臉埋在膝上,“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會自盡,沒想到你對蔣軒、蔣軒對我都是逢場作戲。原本想着,付家、蔣家是仇家,你們兩個不論真假,傳出閒話來就是天理難容,不會不怕人四處宣揚惹得父親勃然大怒,必然會聽從我的安排,尋機對姜寒伊、章洛揚下毒手……錯了,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認真說起來,付珃這樣的反應,不在付玥意料之中。她以爲付珃會很快崩潰,但是沒有。

可是無所謂了。

她討厭付家的人,但是並非恨之入骨。過來走這一趟,最重要的一個目的,是聽聽蔣軒怎麼說。

她沒再逗留,轉身出門,與蔣軒一起往外走。原本,是應該尷尬的,此刻卻是滿腹狐疑,並且,對這男子有些輕視。

到了院門外,她跟他道辭,“我還要去找南煙說幾句話。”

“好。”

“你……日後作何打算?”付玥問道。

蔣軒微笑,“一如既往,打理好醉仙居。倒是你,往後光景會有所不同,恭喜你。”

“多謝。”付玥遲疑片刻,還是詢問道,“我不明白,你爲何會讓付珃誤會你鍾情於她?既是如此,你又爲何不早些與我把話挑明?”

“挑明與否,你不還是要將錯就錯麼?”蔣軒笑道,“我讓她誤會,也屬意外,且是在你的事情之前。這種事辯解就是越描越黑,你該比我清楚。說到底,你我之間,從來沒說過幾句心裡話。”

付玥其實還是一頭霧水,面上卻是點點頭,辭了他,去找俞南煙說話。

俞南煙正仔細梳理着關於蔣軒的細枝末節。沈雲蕎複述的蔣軒的話,與付玥講述的與他的由來,雖然大體相同,但有幾處存在偏差。

興許是不該計較的,畢竟有些時候,人對於往事的記憶會有些模糊不清。

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這一點與付玥不謀而合。

蔣軒與付珃何時相識,是否一度暗中來往,這些都是不得而知。付珃不會說,蔣軒更不會說。

既是說不通,讓人心生疑惑,便該留心防範,直到不再存疑爲止。

付玥留下來用完飯才離開,期間兩人說的都是關於蔣軒其人。

付玥走後,俞南煙去外院找到俞仲堯,把心中所思所想和盤托出。

俞仲堯的結論很簡單:“兩個都命人盯着。”

“你是說,連付玥都不能相信。”俞南煙有點兒無奈。

“兩個人所說的話,都沒有別人作證,所以我只能一視同仁。”俞仲堯一笑,“清者自清。我不能因爲你看重付玥就深信不疑。”

“我明白。”俞南煙由衷地道。哥哥和阿行、高進都是一類人,就如他們深信嫂嫂,最初卻不肯相信姜老闆,一再查證覈實,到如今才完全放下了戒備。沉吟片刻,又道:“可以找人詢問覈實的。”

“不需要。”俞仲堯搖頭,“何必浪費弟兄們的精力,橫豎都要提防着。”

俞南煙無奈,“好吧。”

“我不是信不過你的眼光,只是一貫如此行事。”俞仲堯安撫一笑,“便是我不這樣,弟兄們也會照常行事,瞞着你便不如一早告知了。”

“知道啦。”俞南煙笑道,“就像你說的,清者自清。”

**

轉過天來,姜氏搬來俞宅,蔣軒親自送她過來。

居民們聽說了,只說姜氏終究是有福氣,再不需獨自勞心勞力維持生計。

付珃病了,簡西禾命人給她灌了一碗藥,便讓謝家的人帶着她繼續去遊街。從這日之後,付珃形容枯槁,始終神色茫然,偶爾會讓人疑心她已神志不清,變成了傻子。

簡西禾並沒讓手下對她刑訊逼供,反倒是找來了她幾個心腹,逐一問話。結果令人很失望,沒人知道陸羣之事。

但簡西禾並不心急。日子還長着,慢慢來。

況且,他心裡其實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想早日證實罷了。

證實之後,他要用什麼事來打發光陰?

同住在一個宅邸,不乏與沈雲蕎碰面的機會。

不需問,他已明白。倒不是能從她臉上看出端倪,是高進那從心底洋溢出來的喜悅讓他確信無疑。

這日,他與沈雲蕎迎面遇到,連個打岔的外人都沒有。

沈雲蕎對他笑了笑,遲疑着要怎樣跟他說出心意。怎麼樣也該給他句準話吧?她想着。

簡西禾卻不想她爲難,先一步道:“我清楚。你過得舒心就好,不必顧慮別的事。”

“謝謝你。”沈雲蕎由衷道謝。

之後,兩人一個走向內宅,一個去往外院。

這情形就似他們的相逢,註定只能擦身而過,日後南轅北轍。

她已有選擇,已然選擇了歸宿,日後便連交談的機會也無。

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了。

**

俞仲堯請了當地的工匠,儘快照章洛揚畫出來的樣式做出了十套陳設,除了俞宅各房全部更換,還盤下了兩個專門出售陳設的店鋪,將餘下幾套傢俱擺在鋪子內,價錢自是相應地擡高不少。

居民們看到,嘖嘖稱奇,圍在鋪子裡仔細觀摩,發現樣式愈發好看,並且實用。只是大多拿不出太多的銀錢買下整套,便只是兩把椅子配一個茶几,書桌太師椅配一個書架,或是一組衣櫃這樣的買回家去。

沒幾日,幾套傢俱便全部賣出去了。

很明顯,風溪人完全買賬,不求來日生意不好,而別的鋪子想要效法全部仿作出來,有待時日。

俞仲堯把這間鋪子交給章洛揚來打理——姜氏搬到俞宅之後,便不再插手醉仙居的事情,讓蔣軒代替自己成了酒樓的老闆。既是如此,章洛揚便也不能再幫忙看賬管賬了。

章洛揚很願意手裡有個正經的事情做,由此,纔不至於逐日忘卻所學到的關於管賬算賬的知識。遇到心裡犯難的事,便詢問他或母親。

偶爾她會跟俞仲堯嘀咕:“價錢會不會太貴了?”

俞仲堯就笑,“物以稀爲貴,太廉價便反常了。你將所知的樣子分門別類,慢慢地放出去。等別家做出同樣的傢什來,價錢自然而然就要降低,你再拿出新的樣式,足夠你消磨起碼半年的光景。”

“人就是這點不好,生活安穩下來,就開始對衣食住行精益求精。我們在路上的時候,連帳篷都要睡。”

“人之常情。若非如此,大周的情形怕是也和風溪相同。風溪很多地方,都需要人幫忙改進,我們又非聖賢,謀利是情理之中。”

章洛揚思忖之後,點頭認同,“這就是反常即爲妖吧,要是不求謀利,說不定都無人問津。”又問起孟灩堂、簡西禾,“他們怎麼不做這種生意呢?有個事情做,總比無所事事要好。”

俞仲堯颳了刮她的鼻子,“你當誰都能做這種生意不成?例如我,自小到大,從來沒仔細觀察過陳設的樣式、尺寸,細節上的紋樣只是看到之後認得,並不知道哪種樣式用哪種紋樣合適。”

“倒也是。像我以前沒事可做的人到底是不多。”她以前喜歡描描畫畫,沒得畫了,就將室內一年四季的情形細緻地描繪下來。

“得了空,你也去看看工匠們做事是否盡心——價錢定的高,也是他們多收取了手工錢的緣故。”俞仲堯打趣道,“別認準了是我要轉黑心錢。”

“哪有啊。”章洛揚忍不住笑出來。

她這邊找到了事由,沈雲蕎也沒閒着,得空了就拉她到街上轉轉,主要光顧的是胭脂水粉鋪子,從而有了主意,“我要在這兒開個水粉鋪子,最擅長這些,眼下又沒什麼事,應該在這兒先練練手。”

“對啊。”章洛揚很爲她高興,“趕快找個門面租下來。”

“嗯,我就是這個意思。”沈雲蕎斟酌道,“還是讓高進幫忙找門臉兒吧?”

“也好,他理應幫忙。”

沈雲蕎轉頭去知會高進,高進爽快地應下來,還道:“謝家那邊找過我和三爺幾次了,說類似於傢俱營生的事情,只管去找他們,他們會全力幫襯。”

沒兩日,門臉兒找到了,前面的鋪子臨街,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四合院。

高進詢問道:“不如我們搬過來住?”

沈雲蕎想了想,笑着點頭,“也好。”總在俞宅住着,與簡西禾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又是何苦。她知道他不是狷介的性情,但是自己一直不自在。

高進也清楚她的心思,並不點破,去找俞仲堯說了此事,着手修繕門簾、居室,準備着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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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各忙各的過了十來天,冬日來臨,一早一晚尤其寒冷。

姜氏時不時喚蔣軒帶着廚子過來,把所知的全部菜餚的做法傾囊相授。

蔣軒自是非常感激,道:“我也沒法子報答您,只能做些小事。這樣吧,日後您和洛揚的一日三餐,我都讓廚房按時做好送過來。天冷了,你們就別親自下廚了。”

姜氏忙道:“不用那麼麻煩。”

蔣軒道:“那我就讓廚子過來服侍您。這些年了,廚子也瞭解您的喜好。”

“那怎麼行?”姜氏無奈地笑起來,“罷了,就依你說的,讓人送飯菜過來就是了。”

蔣軒笑了笑,又道:“您平時短缺什麼,只管讓人傳句話給我。您養育我這麼多年,我卻不能日日在您跟前盡孝心,甚至不知道您何時就要離開……”

姜氏聽得這一番話,也是傷感不已。

蔣軒連忙溫聲寬慰,“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都過得好最重要。”

隨後,蔣軒說到做到,第二日起,讓夥計每日給姜氏和章洛揚送來一日三餐。

這日一早,俞仲堯和章洛揚去給姜氏請安,聽說此事後,俞仲堯神色如常,打賞了夥計。

夥計走後,丫鬟從食盒中取出飯菜,要擺上桌。

俞仲堯卻道:“把飯菜給付珃送去,每日如此。”

姜氏微愣,“你要是不放心,便讓人來查查有無蹊蹺。”

俞仲堯和聲道:“一日三餐都要送來,要讓人一日三次地檢查,查完之後飯菜也涼了,倒不如依我的安排行事。”

“我知道,你還是不放心蔣軒。”姜氏耐心地解釋道,“他以往興許對我有些不滿,是怪我始終有所保留,沒將醉仙居完全交給他。我那時也的確是如此,怪不得他。眼下已然不同,我已傾囊相授。”

“人心不足蛇吞象。”俞仲堯問她,“您怎麼能夠確定,他不希望您帶上他一同去燕京,享受榮華富貴?”

“……”姜氏答不出。

“蔣軒對家破人亡是何看法不得而知,曾與付珃、付玥姐妹兩個不清不楚,種種相加,我不得不防。並且,便是您有意,我也不希望您帶他回大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氏神色黯然,卻是點了點頭,“你說的對。”

俞仲堯回到房裡,瞥了一眼送過來的飯菜,命連翹倒掉,並且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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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幾日,高進與沈雲蕎搬出俞宅,水粉鋪子開張。

付珃每日的膳食愈來愈精緻可口,臉色逐日好轉,身形豐腴了一點點。她並不知道因何而起,一日見到簡西禾,出言詢問:“你不急着折磨我,怎麼反倒讓專人打理我的膳食?”

簡西禾淡淡的道:“是三爺的意思。”

付珃不知就裡,不知該哭該笑。

“你就當他對你心存虧欠,才命人照料你。”簡西禾似笑非笑的。

偶爾,他會留下一道菜,親自檢查有無問題。心裡有數之後,也沒告訴俞仲堯。

沒必要。俞仲堯也不需要聽他說什麼,只要看着就行了。

隨後一個月,付珃身形臃腫起來,並且開始嗜睡,一日恨不得睡足十個時辰,在夢中神志不清,囈語不止。

到這時,簡西禾才命人知會了俞仲堯。

俞仲堯摸了摸下巴,讓阿行把蔣軒帶過來。

左思右想,他也不覺得蔣軒有必要這樣。明明可以安穩無憂地度過餘生,卻偏要在飯菜裡做手腳,試圖毒殺母女兩個。

若是念着蔣家與姜氏的淵源,這人該留下。

但是,應該是一回事,他如何處置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