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子諾暫代兵部尚書起,就開始清理兵部。兵部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將物資運往戰地,那些有問題的東西必須先得查出來,有關人員,喬子諾也是毫無留情地通通提溜出來,將人員寫成奏章交給章平帝。對那些有問題的蛀蟲,章平帝是沒有絲毫的客氣,直接讓他們進了刑部大牢!不止是刑部大牢,錦衣衛詔獄,還有大理寺的牢房也沒空着。
喬子諾將蛀蟲清理出來後,就開始如火如荼地開始工作,幾乎能用爭分奪秒來形容。不過每到下衙門的時間,喬子諾絕對是第一個準時離開的,就算有什麼工作留着尾巴,喬子諾也是交給副手,要麼他第二天上衙時再處理。喬子諾這樣的工作態度倒是沒有一個人多說什麼。誰不知道喬子諾的父親喬老太爺眼見着沒多少日子了,按理喬子諾就該一直守在喬老太爺身邊盡孝,是章平帝的聖旨讓喬子諾暫代兵部尚書。喬子諾的情況可以說是特殊的很。
這一日,喬子諾從兵部衙門回來後,他的常隨稟喬錦回來了。
喬子諾眸光一頓,在回到喬家後,第一次沒有直接去看喬老太爺,而是吩咐人通知喬錦去他的書房。
喬子諾盯着面前的喬錦,幾乎有些認不出了。喬錦黑了也壯實了,以前的喬錦瞧着魯莽衝動,還跟個大孩子似的。現在的喬錦經過戰場的磨礪,鮮血的洗刷,身上的衝動魯莽漸漸消失,整個人顯得沉穩多了。喬子諾看着這樣的喬錦,心裡一陣熨帖。喬子諾忍不住想,如果四弟還活着,見到這樣的喬錦,他想來會很安慰吧。
不過可惜,喬子銘再也看不到了。
這麼一想,喬子諾的眼底隱隱有淚光閃爍。
喬錦被喬子諾的態度弄得一懵。喬錦暫時只知道喬老太爺病重,還不知道喬子銘死亡的事情。
“大伯,你那麼看着我做什麼?大伯我想去見祖父,他們——他們都說祖父的身體不好了。這是真的嗎?”喬錦的眼睛酸酸的,喬老太爺因爲對喬錦的母親李氏愧疚,所以他對喬錦是最好的。現在喬老太爺要死了,喬錦是真的很難受。
“錦兒,我有事要跟你說。”喬子諾沒打算瞞着喬錦,喬子銘已經死了的事情。這種事是瞞不住的。
喬錦心中涌起不好的預感,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喬錦忽然有些害怕,他不想聽喬子諾接下來的話,他擔心那話是他無法承受的。
“大——大——大伯,要不我先去看祖父吧。我——我都好久沒見過祖父了。我好想見祖父。”這一刻,喬錦退縮了,他真的很不想聽喬子諾接下來要說的話。
喬錦甚至不等喬子諾開口,轉身就要離開。在喬錦轉身的剎那,喬子諾低沉又傷感的聲音在喬錦的耳邊響起,“你父親死了。”
喬錦猛地停住腳步,身子彷彿成了化石,他黝黑的面容上滿是不可置信,他慢慢地,一點又一點地將身體轉過去。
當喬子諾對上喬錦的臉時,喬錦居然還笑了,不過那笑容瞧着十分苦澀,就跟浸着苦湯汁似的。喬錦動了動嘴巴,似乎是想反駁喬子諾的話,可是偏偏不知道該如何說。
好一會兒,喬錦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伯,你這話是真的一點都不好笑!他——他——他怎麼可能死呢。我不信。他在嶺南那麼多年,他都一直好好的。你這會兒說他死了。我不信。我咋樣都無法相信。”
喬錦到現在也不知道嶺南發生了什麼事。喬錦趕路太急了,而且嶺南出事的消息目前還沒有大規模地散發傳播,喬錦就更不知道了。
面對這樣的喬錦,喬子諾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了,但他還是要說。
“我說的是真的。錦兒,我沒必要拿這樣的事情騙你。嶺南出事了,具體出了什麼事,我這裡就不跟你細說了。你父親,包括嶺南許許多多的將士都死了。你父親死得很慘,他的胸口被一根尖銳的木刺穿了個洞。可你父親仍然頑強地站立着,並且堅持戰鬥着。最後那些敵人用火球活活燒死了你的父親。至於你父親的遺體——”喬子諾說到這裡,哽咽了一會兒。在姚氏訴說喬子銘有多悲慘時,不止是喬老太爺心裡難受,喬子諾心裡又何嘗不是心如刀割。這會兒要喬子諾再將喬子銘的慘況重複一遍,喬子銘也做不到!
但是無論喬子諾是否能做到,這會兒喬子諾還是要說。喬子銘在喬錦的心中不是一個好父親,但是喬子諾要喬錦知道喬子銘是一個好軍人!
“你父親的屍體被燒成了焦炭,那些人將你父親的屍體送去了亂葬崗,你父親的屍體在那兒只會有一個下場,被野獸分屍,死無葬身之地,連個完整的屍體都沒有。”喬子諾說到這裡,微紅的眼眶中隱隱有淚光閃爍,“還有——還有丁芷蘭,那些人也沒有放過女眷。丁芷蘭爲了幫伊瑩爭取時間,她在自己身上放了把火,也是活活燒死。伊瑩她——伊瑩她爲了逃出嶺南,也是爲了報仇,她用尖銳的石子在臉上狠狠劃了一道口子,那傷口很深。
不止是太醫看過了,我私下裡也找了好幾個民間所謂的神醫名醫,他們都說那傷口是不可能好了。傷口太深,又錯過了治療時間。就是用上最好的傷藥,也只能淡化。就算是淡化,伊瑩臉上的傷痕還是很深。皇上念伊瑩的功勞,所以封她當了郡主。”
喬錦這會兒完全成了一尊化石,他傻了似的聽着喬子諾的話,動也也不動一下。不過喬子諾知道,喬錦在聽,因爲他的眼珠子在轉動。
“錦兒,我知道你恨你父親、丁芷蘭,也恨喬伊瑩,因爲你母親的事。我不會要求你原諒他們。我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你父親死得其所,死得轟轟烈烈。你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是一個好軍人,一個值得人敬佩尊重的好軍人。
丁芷蘭不是一個好女人,但我不能不承認的是她是一個好母親。我也沒想到丁芷蘭那麼自私的人竟然會爲了她的女兒去死。還有喬伊瑩,小小年紀,心眼子極多。這些我都知道。但是這會兒,我不能不說的是,喬伊瑩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好,儘管她的初衷是爲了報仇,但是多少人能跟她一樣,狠得下心毀了自己的容貌。
錦兒,如今四房只有你和喬伊瑩兩個了。你現在是四房的一家之主。以後該如何,你自己看着吧。”
喬錦動了動嘴脣,好一會兒才沙啞着聲音開口,“我——我們去見祖父吧。”
喬子諾卻道,“要不休息一天,明兒個你再去見你祖父?”
喬錦現在的狀況很令人擔憂。
“不用了,我現在就想去見祖父。”
喬子諾見喬錦意思堅決,於是也不阻攔,帶着喬錦去見喬老太爺。
喬錦還記得他離開時,喬老太爺還是很精神的,年紀雖大,但是精氣神不比年輕人差。這會兒喬錦再見躺在牀上的喬老太爺,他幾乎認不出了。喬錦忍不住想,他離開京城纔多久,爲什麼祖父瞧着老了那麼多?他幾乎要認不出祖父了。
“老大,你帶誰來了?”喬老太爺的眼睛現在是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他現在最熟悉的是喬子諾,哪怕只有一團影,他也能認出來,其他人就不行了。
“父親,是錦兒回來了。錦兒是您最疼愛的孫子,您看看,這是錦兒啊。”喬子諾說着將喬錦的手放進喬老太爺乾枯的手裡。喬老太爺抓住喬錦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
“是錦兒?錦兒在外面吃苦了,這手一摸就粗糙了不少。”
“祖父,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喬錦死死壓抑着想要痛哭得聲音,頭無力低垂,心幾乎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喬老太爺看不見喬錦的模樣,但他依稀能夠聽出喬錦語氣中的痛苦和壓抑,“知道你父親、丁芷蘭還有伊瑩的事了?”
喬錦帶着濃重鼻音的聲音響起,“嗯。”
“很難受對不對。錦兒啊,別看你嘴上總是說有多恨你父親,可實際上那恰恰證明着你有多愛你父親。我也氣你父親啊,看你父親做得那些糊塗事。仔細想想,祖父我有那麼多兒女,最像我的竟然是你父親。你父親跟我一樣的糊塗,一樣的蠢啊!那時候祖父總想着,你父親那麼氣我,他不在我面前正好,眼不見爲淨,我還能少生一點氣!
可當我知道你父親死了,我好難受。再恨再怨,我也捨不得你父親就這麼去了。可你父親還是去了。就這麼去了。就這樣拋下我這個老父,你這個兒子,還有伊瑩去了。”
喬老太爺很平靜,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他就那麼平靜地說着,不帶一絲悲慼。喬老太爺不是不傷心不痛苦,而是他的傷心痛苦早就全都哭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了。
“祖父!”喬錦再也受不住地痛哭出來。他好難受好痛苦啊!他恨死喬子銘了,他最恨的人就是喬子銘了,他一直想要報復喬子銘,可爲什麼不等他做什麼,喬子銘就死了,就那麼死了!還死得那麼慘,到最後連個屍首都找不到!
喬子諾也想哭,但他顧忌着喬老太爺的身體,於是勸喬錦,“錦兒,你祖父的身子經不起激動,你——”
喬老太爺無力地揮揮手,“讓他哭吧。哭出來就好,哭出來能舒服一點。哭出來能好受一點。不用擔心我個老頭子。我沒感覺了,所有的眼淚,所有的難過傷心,我早就全都哭出來,以及吐血吐出來了。其實我該高興的,我很快就能見到老四了。
等我死後,也不知道老四是不是還在下面等着我。如果是,我一定要狠狠罵老四。年輕時候就不聽話,我不許他納丁芷蘭,他死也要納。一去嶺南那麼多年,回來的次數一雙手都數的過來。每次回來還叫錦兒難受,也叫我這個當爹的難受。你說我要那麼個兒子幹啥。
老四就是死了也不孝順,讓我白髮送黑髮人。你說我要那麼個兒子做什麼。不孝順啊不孝順!我下去一定要狠狠罵他,我生那麼個不孝順的兒子做什麼。”
“父親您別說了。”喬老太爺說得平靜,但是喬子諾能從喬老太爺的話中聽出他的顫抖和壓抑的痛苦。喬老太爺在提起喬子銘時,怎麼可能平靜。喬子銘是喬老太爺親生的兒子啊!更別提喬子銘死得那麼慘。
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了!這種痛,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那都是痛徹心扉,讓人恨不得直接去死。
“祖父,您別說了。我不許您去看他。他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他盡了他身爲軍人的指責,但他沒有盡一個當兒子的責任,也沒有盡一個當父親的責任。他死了,您爲他傷心得身子垮了。他死了,喬伊瑩一個十一歲的姑娘居然要親手毀了自己的容貌。您憑什麼要去見他,那種人,您不許去見。祖父您得好好的,您得繼續留着陪我們。我們要好好孝順您。”喬錦吸着鼻子,哭得淚流滿面。
“說得真對。老四這輩子真是失敗啊,他沒當好兒子,也沒當好丈夫,更沒當好一個父親。不過他當好了一個軍人,爲了保家衛國而死。夠了夠,真的夠了。有這麼個兒子,其實我也不是太丟人。錦兒,我也想繼續留下來看你們這些兒孫,可祖父做不到啊。大限到了,怎麼都擋不住啊。我只能先去見那最不孝順最不聽話的老四了。
其實祖父陪你們的時間很多,祖父是從小看你們到大的。而老四——長大後就不聽話了,我不讓他從軍,他就揹着我自己去。自從老四從軍後,我見他的次數就太少太少了。等我去了地下後,就能補上了。”
“祖父!”喬錦心裡一陣難過,又是忍不住地哭了。
喬老太爺淡淡一笑,那笑容像解脫又像釋然,“別哭。都是男子漢大丈夫了,哭什麼哭。你也去了戰場殺過敵,流過血了吧。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喜歡哭。這樣的你,祖父可不喜歡啊。祖父活了這麼大把年紀,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祖父糊塗了一輩子,但是有一羣不糊塗的兒孫,這就夠了。祖父死了也能能安心啊。
要說祖父有什麼遺憾的,就是沒能看到你們幾個娶妻生子。不過沒關係,你們終要娶妻生子的。祖父在地下會好好看着的。”
“我——我這就給您找個孫媳,我一定——”
“不要。這匆匆忙忙找的人能是什麼好的?祖父不要。就像傅氏——娶妻不賢,禍害家門啊!所以錦兒你娶妻一定得娶個賢惠好的,合你心意的。這樣祖父在地下也高興。”
“父親,您到時間吃藥了。我去給您端藥。”喬子諾受不了這氣氛,哽咽着開口。
喬老太爺可有可無地點頭,“錦兒,四房現在就剩下伊瑩了。祖父知道你討厭伊瑩,祖父也不會勉強你去喜歡她。不過伊瑩那樣子以後怕是也沒法子嫁人了,好在她身上有郡主的封號,吃穿不愁。不過她到底是個姑娘家,這立門戶到底有些困難。哪怕她有伯父叔叔,還有不少的堂兄,但是都比不上你這個親哥哥。祖父不求你多照顧她,只希望你能幫她撐撐臉。
伊瑩就是有千錯萬錯,她這一次做的事,絕對能稱得上忠義二字了。就看在這個,錦兒你能答應祖父嗎?”
“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