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壯壯待在招待所裡的頭幾天基本上都重複着被吃的命運,常弘只要一有空閒就立馬跑來和她纏綿,那殘忍程度,簡直可以用辣手摧花來形容。
朱壯壯實在是受不住了,只能天天禱告上蒼,期望能讓自己家那位親戚早來多來最好是整月都來做客。
不過面對常弘,親戚大神也不敢與之對抗,朱壯壯只能自求多福,帶來的特產基本上都是自己吃了補身子。
臨近春節,氣溫越冷,大雪紛紛揚揚,這讓很少接觸雪的朱壯壯感到很新奇,總喜歡將窗戶打開一條縫,伸手出去接雪花玩。每次玩得興起,等手收回來時,已經凍成了冰棍,不過還好有個天然暖手爐,朱壯壯每次都會將手伸進常弘衣服裡去汲取溫暖。
不過這大冷的天,本身在暖屋子裡待得好好的,忽然被貼身放了一雙冰手,任誰也不好受。常弘一邊咬着腮幫子隱忍着難受,一邊緩聲沉痛地道:“每當你對我做這件事時,我都會想,當初我答應當你男友是不是錯了。”
朱壯壯已經對常弘厚着臉皮歪曲當初誰追誰的事實習以爲常,只是邊烤着手,邊悠閒笑道:“悔了吧,悔了也晚了。”
常弘沒奈何,只能躺在牀上,自動升級爲無噪音式的烤手爐。
朱壯壯將手烤得差不多了,便順勢倒在常弘身上,於是乎,烤手爐自動升級爲肉墊。
這肉墊雖說不軟,可勝在肌肉有彈性,朱壯壯還是挺待見的,躺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聽見常弘輕聲自言自語:“還有兩年半。”
“嗯?”朱壯壯懶得睜眼,從鼻子裡哼出一個問號。
其實本來也只是敷衍地詢問,誰知常弘接下來平靜的一句話卻讓她睜開了眼。
“我說,還有兩年半我們就可以結婚了。”
朱壯壯雖然沒照鏡子,但很清楚,自己此刻的嘴角必定又是無限上揚中。
還有什麼事情,能比自己男人心心念念想和自己結婚更讓人開心呢?
此刻的朱壯壯忽然覺得,老天待她真不薄,第一次戀愛就能功成圓滿,實在是好運氣。當然,更不薄的是,能遇上常弘這種雖然是奇葩極品但對她而言卻是再好不過的男友。
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能跟常弘說,否則他尾巴立馬翹上天。
於是,朱壯壯很聰明地轉了話題:“對了,我看最近部隊走了很多人,過兩天就是春節,要不你也請假,咱們回我家去吧。”
“爲什麼這麼想回去?”常弘問。
“因爲我對你一片真心,想要儘快把我們的關係重新向家人公佈。”朱壯壯這話說得面不改色。
常弘雙眸微微閉合:“你是嘴饞你媽做的紅燒肘子吧?”
朱壯壯吞口唾沫,知她者常弘也。
“部隊春節請假也有名額限制,我才休假回來,不能再請了,只能委屈你跟我待在這兒,明年一定陪你回孃家。這樣吧,明天我請人來給你做紅燒肘子。”
最後一句話正戳中朱壯壯心意,當然是欣然同意。
常弘沒撒謊,隔天中午就派來大廚,讓他在招待所廚房裡親自燉肘子。朱壯壯沒事,也跑去守着。一方面是爲了近距離接觸美食,另一方面也是爲了從大廚口中聽出付陽陽到底有沒有再來勾引常弘。
問來問去,大廚的回答讓她半是憂傷半是明媚。
憂傷的是,付陽陽的某個哥哥也在常弘所在的單位,而舅舅則是常弘領導。
明媚的是,大廚並沒在附近見過付陽陽。
這說明常弘與付陽陽沒怎麼見過面。
雖則得到了明確的答案,可朱壯壯心裡並沒有放輕鬆,每當想起付陽陽曾經的那兩次警告,她都會禁不住打個寒戰。
越是平靜,越是可疑。
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美食的誘惑,當嗅到紅燒肘子那醇香誘人的味道時,朱壯壯連付陽陽是誰都忘記了。
眼瞅着肘子就要上桌,朱壯壯忙跑上樓,準備去拿健胃消食片——打Boss前是要加外掛增加戰鬥力的。
就在上樓梯時,一個男人低着頭飛速下來,竟與朱壯壯撞上。捂着疼痛的肩膀,朱壯壯正想發兩句牢騷,可那男人飛快瞟了她一眼,彷彿被燙水潑了一般,趕緊走人。
朱壯壯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心內蒼涼——看來果然不能素顏啊!
看把人家給嚇得。
健胃消食片就放在桌上,本來拿了就能走,可朱壯壯一進屋就覺得有些不對,一種不安的第六感慢慢升上心頭。可細心地查看了下,又沒覺出什麼大礙,加之樓下大廚的紅燒肘子已經出鍋連聲在叫她下去品嚐,朱壯壯也來不及多想,拿了藥片就下樓。
這大廚的紅燒肘子果然是美味,熟爛軟糯,肥而不膩,朱壯壯吃得歡樂,差點沒把自己的舌頭給吞進去。那吃相連大廚都看不過去,趕緊找個藉口溜了。
吃飽喝足後,朱壯壯挺着肚子上了樓,躺牀上休息,休息着休息着就眯着了。
正在夢裡邊吞健胃消食片邊繼續吃肘子,忽然被猛烈的敲門聲給驚醒。朱壯壯睜開眼,發現天剛矇矇黑,而周圍很是寂靜,靜得不正常。
朱壯壯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就被人踢開。一羣陌生人闖了進來,壓根不理她,開始翻箱倒櫃,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朱壯壯被這陣勢給嚇住,當場臉都白了。幸好在這時,常弘衝了進來,冷冷地看了這些人一眼,接着走到朱壯壯身邊,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聲安慰道:“沒事的,只是誤會。”
“他們想做什麼?”朱壯壯將身子往常弘身邊靠近。
“有文件數據被盜,他們需要對附近每個地方進行查找搜索。”常弘儘量將事情說得平靜。
但朱壯壯明白,如果事情不嚴重,也不會出動這麼多兵力尋找。
這時,爲首的一個年輕人從牀底下翻出一個用塑料膜細心包裹住的硬盤,那薄薄的脣對着常弘露出譏誚的笑:“常弘,看來,這並不是一場誤會。”
常弘仍舊握着朱壯壯的手,可是這一次,他的手是冷的,無論如何也暖不了她。
看着周遭無數綠色的影子,朱壯壯忽然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陷阱。
一個黑不見底的陷阱。
臨近春節,放假人數比平時多,而就在那天,一份重要機密數據資料被盜。此事牽連甚廣,團長下令,掘地三尺也必須將偷竊者找到。
某個士兵說,當天曾經看見過陌生人進入招待所。
某個招待所的服務員說,當天確實看見有個陌生人急匆匆進來,與朱壯壯進行了一番交談。
而包裹着移動硬盤的塑料膜上,清晰地印着朱壯壯的指紋。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朱壯壯。
朱壯壯明白,自己遭到了陷害,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陷害,陷阱可能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設好,就等候着她的自投羅網。
她被認定爲犯罪團伙其中一員,利用女友身份作爲掩護,實則想要竊取國家機密。
在沒有調查清楚前,她被拘禁,任何人都不得探視,包括常弘。
朱壯壯知道,此刻的他必定也失去了自由。
記得小學三年級那次春遊,學校組織朱壯壯他們去了烈士墓,那裡還存有敵人關押烈士的暗室,大概只有四平方米,三面全是堅硬牆壁。朱壯壯貪玩,便跑了進去,卻被更貪玩的同學關上了鐵門。
而那瞬間,朱壯壯感覺墨汁般的黑暗中,三面牆壁迅速向着自己擠壓過來,整個人難受得不能呼吸。等同學發現不對打開門時,朱壯壯已經倒在地上,捂住脖子滿臉淚痕暈了過去。
從那之後,朱壯壯特別害怕這種黑暗的小屋子。
然而這一次,朱壯壯就被囚禁在黑暗中,整整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裡,只有一個士兵每天按時將食物與水從鐵門的小格里遞進來,供她維持生命。朱壯壯唯一能看見的光亮,也是從這個小格子裡射入的。
後來,朱壯壯回想起那段日子,只覺得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層水去看自己,甚至會覺得那不過是一場噩夢。或許人體是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太痛苦的回憶,在潛意識中就逐漸將它拭去。
她唯一記得的,只是自己的一些行動——每天睜開眼睛,便蹲在格子前,用手盛住光線。
光並沒有溫度,可朱壯壯卻清晰地感覺得到熱,那熱是這樣熟悉,就像是常弘無奈而寵溺地將她的冰手放在自己胸前,用體溫逐漸熨燙她的手,她的心。
朱壯壯沒有一日不想起常弘,即使悽惶,她也始終相信,常弘定會來救她。
日出日落,四周一派寂靜,就在朱壯壯以爲那寂靜會在自己身上刻上永恆印記的那一日,鐵門忽然打開。
塵埃喧囂中,久違的陽光如洪水一般撲了過來,刺痛朱壯壯的眼睛,她不堪光明,用手捂住眼睛。朦朧的白光裡,一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來,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
彷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擁抱。
“事情已經解決了。”常弘這麼告訴她。
但朱壯壯覺得,事情並沒有完全解決。
從關押處出來後,常弘直接將她帶了出來,可一路上,路遇的所有人目光都是異樣的,閃爍着探究與提防。
直到兩人坐上火車後,朱壯壯才得以詢問常弘:“我們是在逃亡嗎?”
“我又不是斯瓦辛格,能帶着你從那種槍林彈雨中出來。放心吧,沒事了,你安全了。”常弘微笑着,但因爲疲倦,並沒有力氣露出朱壯壯思念已久的小白牙。
朱壯壯還想問什麼,但看着常弘眼睛裡的血絲,強迫着自己將話嚥下了喉嚨。
只要他們在一起,還有什麼好質疑的?
火車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下,朱壯壯仍舊什麼也沒問,跟着常弘一起又去乘汽車,坐了兩個多小時,最後在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落停下。
站在高處看,村前有條河,清澈幽碧,其餘地方皆是綠林農田,空氣裡有種清新氣息。
朱壯壯剛恢復自由,此刻能享受到這種濃郁的原生態,自然是身心舒暢。
常弘一路牽着她的手走進村子,奇怪的是,周圍的人似乎都認識他,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跟他打招呼。
“常小子,你可整整一年沒回來了。”
“常哥哥,你旁邊的是你媳婦吧?看着真喜慶啊,眼光真好。”
“常小二,我家剛做了豆腐腦,可比城裡賣的好吃,等會兒自己來端兩碗回去。”
常弘一一笑着迴應,而朱壯壯也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她這種喜慶長相的在這裡才吃香啊!
一直走到村東頭的一座小屋前,常弘才停下。
小屋門上沒有鎖,推開,裡面彷彿很久無人居住的樣子,但傢俱地上卻毫無灰塵。
“這裡是我爺爺的故居,他們去世後,這裡的鄉親每天都會來幫忙打掃。”常弘的雙眸裡彷彿映滿了青山,格外幽靜。
因爲知道他們回來了,村裡的人紛紛送來了新鮮蔬果肉類,常弘便挽起袖子做飯,朱壯壯打下手。
做飯過程中,常弘講述了關於自己爺爺的事情。
爺爺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成長,在這裡死去。他創辦了這個村裡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學校,爲村裡培養出了不少大學生。
後來,常弘爸進部隊,成爲高級軍官,想要接爺爺進城,可爺爺怎麼也不離開這裡,他說他要是走了,就沒人教這些孩子。常弘爸雖然氣惱,但也無可奈何,只能由着父親。
三年前,爺爺腦溢血去世,村裡人一向尊重他,自發組織起來,爲爺爺守住了老屋。
“我基本上每年都會來這住一段日子,這裡的人都很淳樸,和我們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樣。”常弘說。
朱壯壯終於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帶自己來這兒,就是想要清幽的景色與清淨的人心來撫慰她的傷口。
朱壯壯雖然從沒向常弘透露過自己被關押時的痛苦,可常弘卻是再清楚不過——在那樣一個狹小空間裡被囚禁一個月,任是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
常弘與朱壯壯就在這山清水秀的村莊住了下來。
每日清晨,常弘去幫着鄉親做農活,朱壯壯便到處轉悠,采采野花,跟牛打下架,或者被蜜蜂攆得滿山跑。
常弘爺爺的好人緣加上朱壯壯的“喜慶”臉,兩人從來不缺飯吃,日日都有熱心的大媽大嬸拉他們回家吃飯。
雖然菜餚簡單,可原材料都是純天然的綠色蔬菜綠色肉類,壓根不用多高明的廚藝,做出來便能脣齒留香,回味無窮。
朱壯壯吃得不亦樂乎,每頓都能吞下三大碗大米飯。
農家大媽大嬸都好客,一見這城裡姑娘這麼不挑食,喜歡得緊,紛紛誇讚她的好食量。
想起自己夜半肚餓,跑進廚房將一整個電飯煲的米飯沾辣椒醬吃光後回頭瞅見父母欲哭無淚的模樣,朱壯壯瞬間有種英雄終於有用武之地的感覺——這才應該是她出生的地方啊!
朱壯壯對這個地方格外有歸屬感,而常弘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朱壯壯是從每晚他在牀上的表現看出的。
自從來到這裡,常弘每次接觸她時,比往常更加激情,但激情之中又有着無限溫柔。
他會用脣吻遍她全身,那樣虔誠、認真、誠懇,像是畫家傾盡全力做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他的手也會覆蓋在她每一寸肌膚上,像是要印下自己掌心的紋路。
他那迷離而深黑的雙眸,即使在最激情的時刻也是專注於她的身體,像是要用自己所有的記憶力來記得她身體的每一個細小角落。
然而他抱她抱得越緊,朱壯壯就越會有一種他即將遠離的感覺。
自軍營裡出來後,常弘的異常並不明顯,然而卻總是存在。
她學校已經開學,但常弘卻自行做主爲她請了病假;他時常與人通電話,聲音依稀是個女聲,卻總是記得避開她;他逗她笑的時間越來越多,惹她生氣的時間越來越少——就像是要讓她永遠記得這些日子的快樂。
如果衆多細小的異常是蛛絲,也密密織縫成一塊厚布,罩在朱壯壯的口鼻之上,空氣還是有的,只是徒然增了一股窒悶之感。
朱壯壯仍舊不問,只是懷揣着秘密,連覺也睡不安穩。一向睡眠質量極好的她,居然會連續幾晚在半夜醒來,之後再也睡不着。而更讓她心驚的是,醒來後卻會發現,常弘居然一直在睜眼看着自己。
那眼神裡竟帶着眷戀。
不得不說,朱壯壯心慌意亂。
就這麼,她度過了最惴惴不安的十多天,這些日子總會讓她想起每次沒來得及複習的考試前夜,看着厚厚的書,竟不知從何入手,就擔心着隔天的試卷會將她給擊得頭破血流。那種纏綿的痛苦,像是剛出鍋的糖汁直接澆在心上,燙而黏。
朱壯壯恨不得老天能直接給她個痛快。
這天又是一夜未眠,到天亮時才熬不住,沉沉睡去。醒來後發現牀邊有碗冒着熱氣的水煮荷包蛋,而常弘則坐在一旁看着手機,心事彷彿比烏雲還沉重。
朱壯壯邊端起碗吃起了荷包蛋,邊問道:“怎麼了?”
話雖說得平靜,可手卻微微抖了下,碗裡的糖水有了小的晃盪。
常弘像是從某種情緒裡快速抽身出來,轉頭一笑,笑得燦爛,就連朱壯壯也覺得剛纔他那眉宇間的烏雲彷彿只是自己的錯覺。
“吃完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常弘說。
朱壯壯點頭答應,此刻的她只能牽着他的手。
兩人爬了半小時山路,一路上所見的全是清冷景色,雖然接近早春,可冬意仍舊盤踞着不肯離去。要全是冬日的蕭瑟倒也罷了,偏偏不知從何處來的春意乍現,讓人眼裡看着竟生出了那麼點希望,那麼淡薄的希望,讓人心裡不是滋味。
胡亂思想中,朱壯壯與常弘來到了一片墳地。
村裡的墳地都在農田附近,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感覺。
常弘牽着朱壯壯的手,來到其中一座墳前,墳是用普通白色石材築成,樸素無常,並無半點奢侈。而根據墓碑上的字,朱壯壯方曉得,這是常弘爺爺的墓。
常弘蹲在墳前,開始點蠟燭,燒紙錢,邊對着墓碑道:“老爺子,當初你不是一直在催我早點談戀愛嗎?現在我把你孫媳婦給帶來了,你看看吧。”
既然常弘都這麼入戲了,朱壯壯也不好意思這麼端着,於是也蹲下身子,對着墓碑道:“爺爺,你看第一次見面,來得匆忙,也沒給您帶什麼好東西,這樣吧,下次我給你燒點麻將啊什麼的過來,對了,現在比較流行紙糊的年輕美眉,要不,我下次給您燒幾個過來?”
話音剛落,常弘便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朱壯壯解釋:“老人家在下面也有需要啊,你這個不肖子孫還敢瞪我。”
“我不是瞪你,只是想提醒你,你右手邊,對,看見了吧……那是我奶奶的墳。”常弘緩緩地說出了個讓朱壯壯渾身冒冷汗的事實。
人在屋檐下,不,人在墳墓前,不得不低頭。
朱壯壯只能趕着在奶奶墓前跪下,拼命認錯:“奶奶我錯了,放心,我一定不讓那些小妖精來打擾你和爺爺的清靜。奶奶你可要原諒我的無語之過,千萬不要有事沒事來牀邊看我,我禁不起嚇,會尿牀的。我溼了倒沒什麼,關鍵是您孫子現在也跟我睡一張牀,他溼了就不得了了!”
常弘看着朱壯壯,只覺得好笑,可那笑容在臉上持續着,卻並不持久。
朱壯壯求饒完畢後,又轉過頭來看常弘,只見他又在奶奶墳前跪下,燒着紙錢香燭,絮絮地與過世的兩個老人說着話。
“奶奶,沒騙你吧,我說了一定找個好女孩,雖然朱壯壯貪吃,但心眼不壞,除了跟肉有仇,對誰都挺和善的,我和她在一起,你們該放心了吧。”
朱壯壯心裡嘀咕着:胡說,我跟肉關係很好的!
“全村的人都誇她好,對了,你們沒看見過她吃飯吧,看着挺好玩的,哪天我讓她端飯過來給你們表演下。”
朱壯壯又嘀咕:誰沒事要在墳墓前表演吃飯啊!
“不過呢,這女孩子有個天大的缺點,就是不夠堅貞,我稍不留意吧,她就跟着別人跑了。”
朱壯壯這次開始有聲抗議了:“胡說,我一向是再專情不過的,常弘你可千萬別再信口雌黃。”
“哦?”常弘轉頭,雙眸裡映着香燭上隱隱擺動的光,“那你要在他們二老面前發誓嗎?”
“發就發,我怕你啊?”朱壯壯當即就舉起手,對着兩位老人的墳墓鄭重其事地道,“蒼天在上,二老在前,以後我要是再跟別人跑,那就……就罰我沒東西吃。”
但從常弘的表情看來,這個誓言不太可信。
爲了穩定軍心,朱壯壯狠命咬牙,一跺腳,加重了誓言:“我要是以後跟着別人跑了,那就罰我一輩子都和幸福無緣!”
對這個文藝版的誓言,朱壯壯個人還是比較滿意的。
回頭再看常弘,只見他半張臉映在燭火中,彷彿也隨風搖曳:“朱壯壯,你可要記得你發的誓言。”
“我當然記得。”朱壯壯挺起小胸膛。
常弘微笑,笑容意義豐富,像是蘸滿墨汁的筆,讓人不由得猜想——那麼多的墨汁,即將寫下的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看着他的表情,朱壯壯總是疑心着,是否他在告訴自己什麼。
蛛絲織就的布在口鼻上越罩越緊,朱壯壯能呼吸到的氧氣也越來越少,她有時甚至期望那天能夠快來。
而當那天真正到來時,朱壯壯卻開始後悔了,如果有選擇,她寧願永遠被矇蔽,即使苟延殘喘,也是活身,總要比胸口被狠狠插上一刀,當場斃命的好。
朱壯壯記得事情發生的那天是個豔陽日,久違的春日陽光,照在身上,緩緩地融化了整個冬日凝成的寒冰。
很奇怪,按照慣例,能發生那樣的事應該是個陰沉沉的天,但沒錯,那日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
朱壯壯醒來後,常弘並不在身邊。
摸摸他的枕頭,是冰涼的,看來他已經下牀很久。
朱壯壯起牀,洗臉漱口洗澡,熬了小粥,準備了鹹菜,等着常弘回來吃。
可是那兩碗粥,一直到中午也沒有動。
常弘,並沒有回來。
朱壯壯手心裡的汗越來越多,她開始撥打常弘的電話,很奇怪,那邊很快就接聽了,彷彿知道她會打來似的。
“常弘,你在哪裡?”朱壯壯語氣中有些焦急。
然後那邊傳來的,並不是常弘的聲音,而是一個女聲。
一個擁有白瓷般面容的女聲:“常弘他不會回來了,你們已經結束,今後我會和他在一起。”
聽見這個聲音時,朱壯壯手上的汗全都變冷了,膩膩的,彷彿已經抓不住手機:“付陽陽,你到底做了什麼?你把常弘抓到哪裡去了?”
“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的,倒不如,讓常弘來對你說吧。”付陽陽發出短促的一聲笑,那笑卻刺痛了朱壯壯的耳膜。
手機另一頭出現了短暫的靜默,緊接着,常弘的聲音傳來:“朱壯壯,我們分手吧。”
蛛絲織成的布沾了水,開始牢牢地貼緊她的口鼻,空氣已經無法進入。
那種窒息感讓朱壯壯難受得想就這麼死去:“你……說什麼?”
沉默再度襲來,就在朱壯壯以爲這只是一場噩夢時,常弘開口:“我們並不合適,再多的感情也比不上現實,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電話就這麼被掛斷。
那“嘟嘟”的聲響迴盪在朱壯壯的腦海裡,不停地撞擊着。
朱壯壯一直不停歇地撥打常弘的手機,可再聽見的永遠是那句冰冷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朱壯壯像是陷入了執拗的境地,一直不斷地撥打着,直到手機徹底失去電量,這才放棄。
擡起酸澀的眼睛,竟發現時間流逝無聲,屋外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節。
朱壯壯用手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但因爲長時間沒活動,小腿一動便像是有無數的細針在扎似的,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地板的冰冷沁入心肺,疼得要命,就在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一個人影衝了進來,焦急而關切地將她扶起。
經過剛纔的一摔,朱壯壯頭昏目眩,看不清來人,只憑着心內的渴望牢牢抓住來人的手臂:“常弘!”
可那人並沒有迴應,待眼前密密麻麻的黑點消失後,朱壯壯纔看清了面前這個人並非常弘,而是海耳。
海耳面容蒼白,想是本來身子就弱,又加之長途跋涉的緣故。可從海耳的雙眸裡,她卻看出了痛惜驚懼,難道說此刻的自己比他的狀況還要令人擔心嗎?
被海耳扶在凳上坐下,朱壯壯舔了舔因滴水未進而乾燥的脣,良久才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是表哥讓我來的。”海耳倒上一杯水,遞在朱壯壯麪前。
然而他的手臂卻忽然被朱壯壯給抓住,水傾灑而下,落在桌上,匯成一股,緩慢地向桌邊緣流去。
“他是不是讓你來接我?一定是付陽陽威脅他,他不得不暫時妥協的對不對?”朱壯壯牢牢抓住海耳的手,彷彿那是塵世間最後一根浮木。
然而海耳的沉默卻讓她本來還抱着一絲希望的心逐漸地沉了下去。
“壯壯,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表哥只是讓我來接你回學校。”海耳看着朱壯壯,眉目間憂愁厚重。
“那麼,他有說會來學校找我嗎?”朱壯壯咬着下脣,直至脣瓣發白。
“先回去再說吧。”海耳避開她的眼睛。
灑在桌上的殘水從桌緣滴下,落在地板上,響起有節奏的清脆聲響。
在這詭異的安靜裡,朱壯壯似乎明白了什麼。
朱壯壯並沒有使脾氣,常弘讓海耳接她回去,她便連夜收拾東西與之返回。火車到A市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天空黑得如同被墨染過一般。
下站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十幾個人,在凌晨的站臺上顯得格外冷清。
朱壯壯踏出火車擡起頭時,就看見月臺上站着的那個熟悉身影——黑色風衣,黑色短靴,黑色的發,黑色的眸子。
朱壯壯遲疑兩秒,終於按捺不住,奔上前去,重重撞進他懷裡,環抱着他的腰肢,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就知道這不是真的,常弘你嚇死我了,以後不能再跟我開這種玩笑。”
然而,常弘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將她抱住,狠狠地揉進懷裡。
他只是輕聲道:“壯壯,你不要誤會,我來是想把我們的關係說清楚的。”
春寒,夜風呼嘯,將朱壯壯凍得渾身顫抖,她猛地將常弘抱得更緊:“你不要嚇我好不好,真的不要嚇我。”
“壯壯,我們分手吧,這樣對雙方都好。”常弘的聲音像是裹着寒風,冰冷刺骨,直接鑽入朱壯壯的耳膜。
“不不不,你是有苦衷的,我知道,是她逼你的,對不對?”朱壯壯看見常弘的風衣被洇出一道暗色印記,如水滴,那是她的眼淚,悉數被他的衣衫吸乾。
“沒有任何人逼我,逼我的只是我自己。”常弘終於肯碰朱壯壯,但只是握住她的雙肩,將她與自己分開,“壯壯,我很抱歉,你要什麼樣的經濟補償我都可以答應,但是……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
朱壯壯無意識地搖着頭,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滴落:“你撒謊,你不是說過,兩年半後我們就結婚嗎?你不是已經把新房都裝修好了?”
“是的,這些都是我的誓言。但是壯壯,誓言很美好,現實卻很殘忍。我原本以爲能夠憑着自己的衝勁去成就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家庭,但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我太過幼稚。你現在還小,出了社會就會懂,要活下去,你必須學會妥協。”常弘的眼神很軟,像是黑色的綢緞,“壯壯,我對這個社會妥協的第一步,就是放棄你,放棄我們的感情。”
“我聽不懂!什麼妥協,爲什麼要妥協?”朱壯壯在情緒衝擊之下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一閃,“是不是跟我被放出來有關係?是不是付陽陽她救了我,條件就是讓你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啊?”
常弘看着朱壯壯,點了頭。
朱壯壯心內百般痠軟,正想開口,卻被常弘搶先:“確實,你能被放出來是她幫了不少忙。但她並沒有將這件事作爲逼我與她在一起的條件,和她在一起,是我自己的決定。”
“我不懂。”朱壯壯眼神迷亂,“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根本就不喜歡她,你根本就不愛付陽陽,你怎麼可能想要和她在一起!”
“那又怎麼樣呢?我爸也並不愛我媽,不一樣組成了家庭?”常弘深吸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而且,壯壯,我爸當初看上的,是我媽孃家人的背景。我也是一樣,我對付陽陽沒有興趣,可我對她家裡的背景卻很有興趣。”
冷風一陣陣吹來,侵襲入骨髓,朱壯壯已經一整日沒有吃喝,此刻站在風口處,又聽了常弘這番話,當下眼前陣陣發黑:“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這根本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常弘。”
“壯壯,我以前確實不是這樣的人,可是經過那件事,我終於明白了,我並不是一個人,我個人的成功與否還與家族的興衰聯繫在一起。”常弘站在朱壯壯麪前,距離並沒有變,但朱壯壯卻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遠得甚至有點陌生,“你不知道,你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接受調查。我們家這些年雖然日日繁盛,但眼紅的,得罪的,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全都在暗處裡等着,就等着我們當中的誰能出錯,一指頭揪住,再釜底抽薪,將整個家族趕盡殺絕。這次虧得付陽陽他們家出面,拿出證據,證明了我的清白,再晚一些,立馬就有人拿着我做由頭,決定對我家進行徹底調查,到那時就什麼都晚了。我被關押的時候,沒事幹就坐着,終於想明白了,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着和你在一起,我的肩膀上,還有父母,還有整個家族,我不能負了他們。”
“所以,你就犧牲了我。”朱壯壯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捏住,像擰毛巾一般,左右拉扯,擰得血水直淌,“常弘,我不信你就沒有看出,那件事根本就是付陽陽他們策劃的,她想陷害我,她想要搶走你!”
“那件事究竟是誰做的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只會將他看成是一個挫折,幫助我看清世界讀懂世事的挫折。”常弘偏過頭,看向遠處鐵路上閃現的燈,又一輛火車要開來了,“壯壯,真的對不起,但我也是真的愛過你。可惜的是,我只能選擇一個更適合更能幫助我的女人。”
朱壯壯努力地告誡着自己不要再哭,不能再流露出一點軟弱的模樣,她應該聳聳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離開。
可是朱壯壯做不到,如果他能留下,她甚至願意跪下。
所以她只能拉着常弘的衣角,哭得不可抑止:“常弘,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只要你說,我一定會改的,你不要離開我。這是一場夢對不對,我真的好害怕,你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你把我搖醒好不好?!”
常弘將朱壯壯的手從自己衣角扯下,眼睛也紅了:“壯壯,我知道自己是渾蛋,對不起你。但世事真的無法想象的,就像即將開來的這輛火車,我們看臺上的人永遠也猜不出它究竟是路過還是會在這裡停下。壯壯,我原本以爲自己會一輩子停在你的站臺上,可是現在,我只能繼續向前,否則後來的列車會將我碾碎。壯壯,我不能爲了你,犧牲我的家族,犧牲……我自己。”
“既然你在那段日子裡都決定了,爲什麼還要帶着我去你爺爺那裡,爲什麼還要抱我,爲什麼還要我發誓說離開你就永遠也沒有幸福!”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朱壯壯感覺到整張臉都已經哭得麻木。
“我只是想最後給大家留下點快樂的回憶。”常弘眼中的黑,成爲了網,向着朱壯壯蓋去。
“記憶?”朱壯壯終於笑出了聲來,但那笑容卻又腥又苦,“難道你不覺得,這樣的記憶太殘忍了嗎?”
“對不起。”這彷彿已經是常弘能說的最後一句話。
還能說什麼呢?
她無法將常弘強制留在身邊,就如同她無法讓自己成爲他現今想要幫助的那個女人。
必須結束了,再看着他,她就會在這站臺上哭死過去。
“你走吧。”朱壯壯轉過身,夜風撲在因劇烈哭泣而紅腫的臉頰上,竟有種疼痛的舒適感。
在朱壯壯的記憶裡,常弘是花了很長時間離開的。
長得她緊握成拳的掌心被指甲劃出血痕,長得她將兩人過往種種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長得她疼痛綿綿,苦不堪言。
可實際上,那時間很短——遠處的列車已經呼嘯着駛來。
車並沒有在這站停下,而是鳴着汽笛,和着規律的鐵軌碰撞聲,迅速遠去。
那個曾經答應一輩子停在她身邊的人,也遠去了。
朱壯壯蹲在站臺上,雙手捂住臉,默默地哭了。
之後的日子,都是海耳陪伴着朱壯壯度過。
事先,海耳便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想好了幾大籮筐安慰的話語,但用在朱壯壯身上,完全沒用。
她並沒有立即返回學校,而是繼續住在常弘購置的那套屬於他們的“新房”內,整日呆坐着。
海耳知道她是在等待着常弘,因爲每當門口有一丁點的響動,朱壯壯暗淡的雙眸便會忽然爆發出精光,像是等待着主人返家的寵物,耳朵高高豎起。
但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是失望,那眼裡剛燃起的光亮,也就這麼暗淡下去。
朱壯壯進入了失戀最痛苦的抑鬱眷戀期,在這期間,她不起牀,不說話,不洗漱,整日就窩在被窩裡,像是奄奄一息的小狗,就算是海耳買來她最愛吃的食物,她也只是默默地嚥下,完全不見往日的喜悅。
海耳只能將美迪給喚了來,她應該能勸說朱壯壯。
美迪也算是雷厲風行,聽見江湖救急的消息立馬趕來,也不多說,直接掀開被子,揪住朱壯壯的後衣領,直接將她給拽出了門。
海耳不清楚她們究竟去幹了什麼,但返回時,朱壯壯已經活了過來。
確切地說,是壯烈地活了過來,雖不至於是鳳凰涅槃,但也算得上小雞重生了,臉上眼裡全是倔強的平靜。
她以最快的速度衝進浴室,將自己從裡到外洗刷得乾乾淨淨,之後收拾東西,煥然一新地返回寢室。
將“新房”反鎖後,朱壯壯將那鑰匙丟進了垃圾箱裡。
海耳不懂朱壯壯爲何會在一日之內舉止判若兩人,其中內情,美迪卻再明白不過。
她將朱壯壯抓去了機場,在那裡,看見了常弘與付陽陽。
常弘準備乘機回去,而付陽陽則是來送行。
遠遠望去,兩人也算是一對璧人,男的修眉朗目,女的秀氣嬌俏。
他們雖不至於太過親密,但任誰都能看出兩人的情侶關係。
朱壯壯忽然回憶起了過去無數次自己與常弘在機場送別的景象,那時他對她是多麼在乎,即使罵她,口裡眼裡也是無限寵溺。
然而不過幾日工夫,他身邊的人便換了,朱壯壯就這麼輕易地被擦去,就像一個寫錯的字,被橡皮擦去,即使有那麼一點痕跡,也被後來填補上的字給遮住,誰又能記得她的存在。
恐怕,只有她自己了。
從來只見新人笑,何曾見過舊人哭?朱壯壯再沒有能力承受這番場景,便想着扭頭走人。
然後就在她要轉開之際,付陽陽忽然踮起腳尖,吻了常弘的嘴。
那張嘴,薄而漂亮,很是柔軟,朱壯壯不止一次碰觸過。
記憶奔涌而來,根本容不得她壓制——
翻雲覆雨後,她有時候也趴在他胸膛上,用手指勾勒着他的脣瓣,輕聲道:“這是我的,不準用它去碰其他女人,否則我見一次殺一次。”
那時的常弘促狹一笑:“那麼,要是碰其他的男人是可以的嗎?”
朱壯壯也促狹一笑:“要是海耳那種美型男我是允許的。”
常弘腦補了下兄弟圈圈叉叉的不倫畫面,臉開始綠了。
爲了懲罰朱壯壯,翻過身來,再次將她吃了一遍。
那些記憶如此鮮明,竟像是昨日才發生的那般,清晰得讓她窒息。
朱壯壯想閉眼,可卻怎麼也閉不上,只能繼續看着那對璧人甜蜜。
常弘並沒有躲避的舉動,反而微笑着側身在付陽陽耳邊親暱地說了什麼。
隔着那麼遠,朱壯壯是聽不見的,然而她卻清楚,那是句好聽的情話——付陽陽嬌嬌地笑了。
那笑容也是朱壯壯熟悉的,以前她就是頂着那樣的笑容,肆無忌憚地與常弘走在一起。
原本以爲那笑容永遠只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可是一夕之間,他就收了回去。
朱壯壯的五臟六腑都似被硫酸腐蝕過一般,癱成一堆。她轉過身,快速地跑了出去,蹲在機場門外,再也忍不住,吐了起來。
濁物涌上喉頭,像是要窒息一般,一股一股的惡意,讓她難受得只想要就此死去。
直到吐出了酸水,朱壯壯才站起了身子。
那場嘔吐,吐出了她心內唯一的眷戀與軟弱,吐出了那個尚且還對過去的感情不甘放手的朱壯壯。
看着機場上空的藍天,朱壯壯感覺腦子一陣陣發暈。
但不要緊,只要站得起來,事情還不至於太糟糕。
朱壯壯就這麼振作了起來,她將屬於自己與常弘甜蜜見證的新房永遠鎖上。
同時也鎖上了自己的愛戀,任它慢慢沉寂,鋪滿塵埃吧。
開學已經將近一個月,功課落下不少,朱壯壯開始整天泡圖書館,看專業書,做英語六級試題,每天將時間排得滿滿的。
她只有拼命使用大腦,纔不會讓記憶見縫插針。
寢室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情況,心裡也都不好受。但又怕直接安慰朱壯壯會惹得她再次想起以往的事情,只能明裡暗裡對她好。
那段日子裡,朱壯壯飯有人幫忙打回來,零食有人幫忙買回來,就連剛申請的網遊角色也有人熬夜幫忙升級,簡直比神仙還快樂。
“我應該一直失戀下去,讓她們對我繼續好下去。”朱壯壯對着正專心致志做研究的海耳道。
雖然和常弘分手了,但朱壯壯卻並沒有與海耳疏遠。
這樣好的朋友,不要了多可惜。更重要的是,海耳很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兩人還是與從前一樣,朱壯壯有空閒時就跑來實驗室和他侃大山。
實驗室是老式建築,牆體外裹滿了爬山虎,清幽古靜。朱壯壯每次來這,都會不由得發呆。
忍不住地,又會想起那個人,那個曾經在她的站臺上停靠過的人。
正陷入回憶沼澤時,海耳發話了:“對了,這個星期六晚上有部好電影,咱們一起去看吧。”
“看電影?你想追我嗎?”朱壯壯眨眨眼睛。
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如調戲下正太。
“暫時沒有這個打算。”海耳繼續關注着顯微鏡。
“爲什麼?”朱壯壯問。
“因爲……我配不上你。”海耳給出了個萬能答案。
“別這麼想……”朱壯壯拍拍他手臂,“雖然事實確實如此。”
海耳擡起頭來:“我剛那句話,只是謙虛一下而已。”
能開這種玩笑,說明兩人之間已經沒有可能。
而這正是朱壯壯想看見的狀態,畢竟朋友是一輩子的,而戀人則是……隨時都能走的。
“到底去不去呢?”海耳拿出那兩張票。
“我去不了,你忘記了,星期六晚上有個慈善義演,我好歹也算是組織者之一啊,哪裡能不到場呢?”朱壯壯轉念一想,笑嘻嘻地道,“哎,要不,你找付月月吧。”
之所以會想到付月月,是因爲前不久又在學校裡見到她。
現如今朱壯壯已經能夠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這對雙胞胎——付陽陽身上的寒氣是付月月缺乏的。
當時朱壯壯與海耳聊完,正從實驗室出來,冤家路窄就這麼撞上了。
付月月當場氣結,指責朱壯壯水性楊花:“你剛被常弘哥甩了就來勾引海耳,你要不要臉!”
經過這麼多事,朱壯壯已然修煉得道,聽見這話,不怒反笑:“是啊是啊,我就是不要臉。你姐姐搶了我男人,我搶不過她,就來搶你男人,怎麼的,不服氣你咬我屁股呀。”
這話氣得付月月上火,第二天下巴長了顆碩大的痘痘。
想到那顆痘痘,朱壯壯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海耳,我看那付月月對你確實不錯,要不你乾脆從了她算了。”
“她是挺好的,但是我對她並沒有感覺,而且……也不能害了別人。”而且兩字後面的話聲音很低,像是自己對自己說的。
“怎麼是害了別人呢?”朱壯壯警覺,“你又在多想什麼?”
“沒,我的意思是,我既然不喜歡她,就不能和她在一起給她希望。”海耳解釋。
朱壯壯這才安下心來,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海耳知曉自己的病情。她放下了實驗室的玻璃器皿,即使在初夏,這些器皿表面也有涼薄的冷。
自從上個冬天後,朱壯壯開始害怕用手去碰觸冰涼的東西,彷彿身體已經自動知曉,再不會有那麼個溫暖胸膛讓自己去取暖。
再不會有。
多麼可悲。
海耳轉向朱壯壯,實驗室的陽光經外面藤蔓植物的吸收,溫度驟降,映在他蒼白麪頰上,竟有種透明的蒼白。
海耳的容顏,本來就俊秀得近乎漂亮,再加上這樣略微虛弱的脫塵,陡一看去,美得讓人心驚。
然而那種心驚,除卻驚豔后,逐漸浮上心頭的,還有惋惜與驚慌。
像是花開到盛時,即使豔光四射,然而心也知曉秋日來後雨打風吹花落淋漓的淒涼。
所以那豔光,也蒙上了一層哀的影子。
朱壯壯儘量不去想海耳的病情,就像她儘量不去想與常弘的過往。
雖然事情並不會因此有所改變,但至少會讓自己快樂一點。
經過時間的治療,朱壯壯臉上逐漸恢復了笑容,只是那種笑容已經不似從前的無知無識。
或許只有她知道自己得到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生活中註定不再有那個人的陪伴,她不能主導他,卻能主導自己的生活。
朱壯壯每日儘量照顧海耳的飲食,此外便是泡圖書館,或者是參加學校活動,儼然已經成爲一大忙人。
一旦忙碌起來,時間的流逝便格外迅速,轉眼又是一年暑假。
朱壯壯又一次扛着行李回家,將自己與常弘分手的事告知爹媽,自然家裡又是一番悽風慘雨,活脫脫像常弘甩的不是朱壯壯,而是她爹媽似的。
一整個暑假,朱壯壯靠着當家教謀殺了不少時間,同時也掙了不少銀子——朱壯壯都悄悄地存着,準備等哪天爹孃實在養不起她含淚將她拋棄時還不至於餓死。
朱壯壯是捱到最後一天纔回A市的,曾經她對這片土地飽含熱情,而今卻感覺到一陣惶遽。
你總會因爲愛恨一個人而愛恨一座城。
曾經的A市是承載着朱壯壯與常弘明豔活潑感情的城市,而如今卻堆滿了那些腐臭的回憶,讓她避之不及。回憶總是剛硬殘忍的,雖然事情已過去一段時間,但朱壯壯還是在害怕以及迴避。
她很少再去城市中心,因爲那埋着一間“新房”;她路過學校操場時總是快速通過,因爲那還有他與她對嘴的影子;她甚至不再使用某款衛生巾,僅僅因爲他幫她買過。
就算是因噎廢食也總好過念念不忘。
朱壯壯升上大三,海耳也到了大四,某次朱壯壯扳着手指開始數兩人還能待一所學校一年時,海耳淡淡地說出自己要繼續考研的消息。
其實他們所在大學的生物系並不算全國最好的,朱壯壯便鼓勵海耳去考×大——依照他的成績與熱情起碼有八成的把握能考上。
可海耳卻拒絕了,說自己只想待在這所學校。
“爲什麼?”朱壯壯記得當時自己這麼問。
“多陪你一段時間。”朱壯壯記得當時海耳這麼回答。
朱壯壯打噴嚏擤鼻涕,拿出紙巾說自己有點重感冒,掩飾住因爲感動而出現的紅眼。
當初就應該狠狠心跟海耳過的,朱壯壯有時也這麼想。
然而每次夢中,她牽起的,都是那個有着小白牙齒男人的手。
夢纔是最可靠的,朱壯壯不得不承認,如果再來一次,她或許還是會選擇常弘。
能理智選擇的就不是愛情,那是做生意。
不過愛情也總能輸給時間,朱壯壯相信時間大神,總會有一天,她定會將常弘淡忘。
整個大三,她都埋頭於書本與學校活動裡,過得生龍活虎外加清心寡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