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謝琅笑了笑,他這陣子心力交瘁,實際上已經疲憊不堪,不過他雍容慣了,外表上倒是不顯,此刻也只是徐徐揉搓起眉心來。一邊揉搓着眉心,謝琅一邊淡淡說道:“我以前與劉義康發生過沖突,知道他要反,便在他身邊安下不少眼線。當日被抓時,因事起倉促,我什麼都來不及安排,便把信物玉佩給了她,也給了她一些人手。”
說到這裡,謝琅笑了,他雖然清減了,這一笑卻免不了帶上幾分清悅,“當時我讓人告訴她,讓她儘可旁觀,萬不可插手。可我沒有想到,從頭到尾,她只走了三步,就不但救了我,還亂了許多人的算盤!”
放慢聲音,謝琅說道:“第一步,她令人拿住司徒長史的家人和一些致命的證據,逼迫司徒長史反出劉義康的隊伍,並鬧得人盡皆知。”
說着說着,謝琅又笑了,他輕嘆道:“第二步,她同時派人往建康和劉義康那裡傳播消息。在建康這裡,她大力宣揚劉義康欲反一事,在劉義康那裡,她讓人知道皇帝已經知道他要反了。”
頓了頓,謝琅說道:“然後就是第三步了,第三步,她讓眼線一把火燒了劉義康藏密信的密室。於是,便因爲那些密信,劉義康不得不反,皇帝這裡也震怒非常。再然後的事你們就知道了,她把替我平反的信函放在密信裡,讓皇帝不得不宣佈我無罪。”
姬姒的連番佈局,從謝琅口中說出來雖是輕描淡寫,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是人傑,他們只是一想,便無法不震驚。
過了一會。謝王氏的夫婿謝三郎感慨地說道:“這個姬小姑,竟然是個絕頂的智者!”
一側,謝王氏和謝母還是一臉不敢置信。
又過了一會,謝王氏開口了,她喃喃說道:“也就是說,劉義康是被姬氏逼反的?”
謝琅頜首,他優雅地說道:“也可以這樣說。畢竟不管怎麼來說。現在都不是謀反的好時機。這一次阿姒的佈局,實是把劉義康打了個措手不及!”
說到這裡,謝琅轉過頭看向謝母。他那消瘦了少許的俊美臉孔上,眼神也是深邃了。看着謝母,謝琅徐徐說道:“母親,士族的待嫁小姑中。是不會有姬氏這樣的女子的!”略頓了頓,謝琅溫聲又道:“便是在母親心中最了不得的士族小姑。在兒子看來,她們要是與姬氏站在一起,也會遜色太多。”
謝琅這兩句話一出,謝母還沒有什麼反應。一側的謝王氏已是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她嘴張了張,幾次準備反駁,卻還是閉上了嘴。
這時。謝琅又按了按眉心,說道:“三哥。二十九弟,你們出去一下。”
衆人退下,等房中人只剩下謝母后,謝琅轉向自己的母親,輕聲說道:“母親,我這次前往揚州時,也不知怎麼的,看着那些同行的士族小姑,想着平生見過的王袁兩族的女兒,竟覺得一個個庸俗不堪。”
謝母的臉刷地難看起來。
過了一會,謝母輕嘆一聲,她開口道:“十八郎,你想說什麼?”
謝琅慢慢向後一躺,徐徐說道:“母親,我不準備娶妻納妾了。”
謝琅這話一出,謝母騰地站了起來。
她轉過頭,顫抖着手指指了謝琅一會,慢慢的,謝母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氣一樣,頹然癱倒在榻上。
過了好一會,謝母疲憊地說道:“你是爲了那姬氏?”
謝琅溫聲回道:“也不僅僅是爲了她……母親,我剛纔跟你說了,現在我看那些可以配得上我的王袁兩家小姑,總覺得她們一無是處。”轉眼,謝琅輕聲說道:“母親你是知道我的,十八郎從小到大,便過於理智,心性也是硬如鐵石。平生看人看事,一旦認定便很少有改變之時。如今,我看那些女子不好,只怕是這一生都難扭轉。當然,她們應該有她們的長處,只是她們最好,也入不了我的眼罷了。”
說着說着,謝琅慢慢站了起來,他無聲地朝着謝母行了一禮後,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這時,謝母突然喚住了他,“十八郎。”略停頓了一會,謝母疲憊地問道:“你剛纔說,你被抓時給了姬氏一塊信物玉佩。那信物玉佩,可是母親所知道的那一塊?”
謝琅回道:“正是那塊。”
謝母疲憊得半天沒有吱聲,直到謝琅再次轉身準備離去,她才沙啞地說道:“這些年來,你帶着部曲天南地北的跑,掃平的盜匪沒有一千夥也有數百。從他們那裡得來的財富,更是累積到了一個可怕的數字。母親記得當時你說過,那所有的財富都是你憑個人之力賺的,與家族無關,你把它們分別置了五十萬畝良田,三百來個莊子,以及鹽井二座金礦數處。而這些東西若要取用,必須拿到你的信物玉佩……你給姬氏的那塊玉佩,就是那一塊信物玉佩?”
謝琅溫聲回道:“就是它。”
他這話一出,謝母半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謝琅跨出房門時,謝母輕嘆的聲音傳來,“那麼富可敵國的財富,你在生死兩難的時候,想的不是給家族,也不是給你的母親兄弟,而是給一個你僅與之相識了二三年的婦人?十八郎,母親真是好生失望。”
謝琅聞言,不由笑了,他一邊跨出房門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母親,陳郡謝氏的財富已經夠多了!再多下去,子孫越發不肖了!”說到這裡,他走了出去,並順手關上了房門。”
謝琅剛剛走出房門,便看到謝廣大步走來,他走到謝琅面前,說道:“郎君,有飛鴿傳書。”說罷,他塞了幾張紙條過來。
謝琅接過去看了看。
見他凝住。謝廣一驚,連忙問道:“是不是姬小姑那裡出什麼事了?”
謝琅慢慢搖頭,他信手把那紙條撕了,淡淡說道:“沒事,只是阿姒鬧了脾氣,部曲們說,她有與我絕訣之意。”
聽到這話。謝廣大驚。他迅速地擡頭看向了謝琅,見到自家郎君神色淡淡,謝廣更是遲疑不定了。
這時。謝琅擡頭,他一眼看到謝廣的表情,不由失笑,瞟了謝廣一眼。謝琅說道:“怎地這般慌亂?”
謝廣喃喃說道:“郎君,這些傳書……”
謝琅微眯起雙眼。他負着手轉頭看向姑蘇方向,語氣溫柔無比地說道:“你家郎君是她想近就近想棄就棄的?這一切,早就由不得她了!”
謝廣:……
……
姬姒自從解了謝琅之圍後,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倒在榻上便是足足睡夠了一天一夜。
再次醒來時,外面樂聲隱隱。
姬姒站了起來,她打開窗門。看着沐浴在夜光下的疏淡人影,以及從遠方傳來的隱隱樂音。
傾聽了一會。姬姒走出了房門。
她剛剛出了房門不久,一眼便聽到風聲呼嘯,順着聲音尋了一陣,姬姒看到了在月光下舞着劍的崔玄。
南朝一地,士族們憎惡與武事有關的一切,在這裡,出自將門的兒郎每每談到自家門第時,都是羞恥得開不了口的,所以,這般寒光四射,殺氣流溢的劍技,姬姒還是第一次看到。
崔玄的劍術不錯,姬姒直是看得入了神,直過了一會,崔玄拄劍而立,月光下一顆顆晶瑩的汗珠順着他雕塑般完美立體的俊美面容流下喉結,還反射出晶瑩的光芒時,姬姒才猛然一凜,連忙別開了目光。
似是察覺到了姬姒的動作,崔玄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然後,他走到一側,順手拿起毛巾拭了一把汗。
轉過身,崔玄一邊把劍抽入劍鞘,一邊衝着姬姒說道:“今晚月圓,我觀這左右景色極美,阿姒可否隨我一道出外走走?”
姬姒看向崔玄,想道:他現在傷也好了,只怕離別不遠了。
想到這裡,姬姒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踩着漫天的銀色月光,沿着樹林搖曳的陰影,朝着前方走去。
在不需要易容的時候,姬姒總是素着一張臉,此刻也是,她白嫩無暇的面容上不曾沾上半點脂粉,這般行走在月光下,她那像男子一般簡單束起的烏髮,那清皎而彷彿透着光的美麗容顏,那一襲飄搖的玄袍,那木履噠噠的從容,都令得姬姒有一種亦雌亦雄的皎豔。
崔玄落後幾步,他深邃的眸子裡倒映着姬姒高挑的身影。
又走了一會後,崔玄移開了目光,他微笑地看着前方黑漆漆的,宛如巨獸一樣無聲潛伏的南地山脈,慢慢說道:“聽說南人每逢離別便喜歡折柳而高歌,唱長賦而泣之?”
這個時代的生離,便等於是死別,往往一別之後,終其一生也不會有相見之期。這陣子姬姒與崔玄朝夕相處,已把對方當成了好友,這一陡然聽到他說起這樣的話,姬姒不由生出了幾分傷感。
她慢慢轉頭,回頭看着明月下崔玄那頎長的身影俊美難言的面容,姬姒過了一會才低聲說道:“是啊,每一次離別,那些送別之人總是哭得很厲害。”
她這話一出,崔玄的聲音馬上變得磁沉而溫柔起來,他輕輕地問道:“那我們離別時,阿姒會不會爲我流淚?”
姬姒擡頭。她怔怔地迎上崔玄那深邃到了極點,因此總帶上了幾分深情的目光,喃喃說道:“許是會吧。”
這個答案一出,崔玄笑了。
他轉過頭,風度翩翩的繼續朝前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後,崔玄說道:“在北地,那些鮮卑貴女崇向勇士,她們很多人的馬騎得比南朝的將軍還要好。”笑了笑,崔玄又道:“北地貴女的地位也很高,甚至朝堂之事她們也可隨意點評。不過,無論南北,看待美人的目光倒是一樣,都以皮膚白皙,風神秀逸爲佳。”
說到這裡,崔玄突然上前一步,只見他走到道旁扯了幾叢野花後,便專注地編織起來。
這個人一直深不可測,這般低着頭專注地編織花環時,他那白皙修長穿梭不停的十指,竟給人一種溫柔無比的感覺。
不一會,崔玄的花環便編織成了,他走近姬姒,伸手把它戴在姬姒頭上,然後,崔玄低頭凝視着她,用極低極低的聲音溫柔說道:“卿在南朝我在北地,我們之間隔了幾萬重河山,玄真是害怕,這一別之後,再也無緣見卿一面。”說到這裡,他又輕輕說道:“我真想這時間能就此停留,這天上的明月永遠不再移動,阿姒頭上的這個花環,也永遠不會有枯萎的那一天。”
他說這話時,聲音中有了啞意,姬姒怔怔地擡頭,月光下,崔玄的眼中似有反光,難道,他似是要流淚了不成?
許久許久,姬姒都無法再開口。
……在這種交通不便,生離便是死別的時代,無數無數的小兒女,會在偶然相逢,萍水相聚後,因爲想到心上的那個人就此一別後, 彼此之間永無再見之期,而痛苦莫明,最終,許多小姑都會選擇私奔或一夕之歡……
其實這並不是輕薄,只是年華最美的時候,遇到了那個觸動心靈的人後,一時絕望後做出的衝動之選。只是在那麼個時候,想到永生永世,都只能在夢中回憶阿郎那微笑的容顏,回憶他回頭凝眸時那溫柔如水的目光,而心痛得無法自抑之下做出的選擇……
……太過遙遠而又艱險的距離,把一切的思念都輕易的沉釀成相思,也把一切的萍水相逢,變成了永生永世回味無窮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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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姬姒不是心有所屬,這一刻,這個風華絕代的美男子的溫柔一笑,這個傾倒了大江兩岸無數女子的權貴的淚光,都會讓她就此再難忘懷。然後,如果姬姒是一個尋常的,很難出門一次的閨閣女子,她會聆記這個大美男的容顏舉止,並因此發現,身邊所見的任何郎君,都遠遠不能與他相比……就此,相思刻骨,癡心成怨!
再一次,姬姒真心的覺得,到了崔玄謝琅這種地步的美男子,他們真心不能隨意拋甩他們的溫柔,也最好不要輕易的對一個女子另眼相看……因爲,凡間的春色,很難抵擋住他們無意間的那回眸一顧!
一邊胡思亂想着,姬姒一邊無意識地伸手摘向花環,就在她把花環拿下的那一刻,突然的,崔玄竟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用力太大,直是握疼了她。再然後,崔玄一聲長嘯,就在嘯聲遠遠傳開時,一匹白馬踩着月光下奔馳而來。白馬一近前,崔玄就把姬姒重重一扯,提着她跳上了馬背,轉眼,那馬一聲長嘶,載着兩人追向了那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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