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單刀赴營

清天白日, 嬌娘新浴,晝而宣淫。管他外面春夏與秋冬, 管他皇帝老兒要輔那個兒子坐江山, 張君也不脫衣,纔要解腰間玉帶, 便聽外面現一個丫頭問道:“丫丫, 二少爺可是回來了?我們少夫人叫他過去一趟……”

是周昭院裡的小荷,她話音還未落, 如玉身子一僵,一把推便將張君推開, 揀起案頭的衣服穿了起來。

張君硬聲問道:“何事?就在這裡說。”

小荷一噎, 良久才道:“我們少夫人在絞頭髮, 她要去廟裡作姑子。”

今天恰巧周家伯母們帶着幾個媒婆來要替她說媒, 想必此時她正在大鬧。

張君閉眼片刻,重又扣上腰間玉帶, 顫聲問如玉:“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如玉穿好了中衣正在擦發,隨口問道:“去何處?你要出去辦公差麼?”

張君點頭:“去年鬧洪災,長江以南洪災淹了好幾個州, 今年陸續各地有百姓揭竿爲匪, 鬧的很厲害,皇上幾番遣趙盪出兵鎮壓,但總是不太放心,所以叫我出去看看。若你想去,咱們正好出門走走, 或者你的病能就此好了。”

一次唯有兩個人的旅行?

春光大好的三月,張君看如玉眼角浮起笑意,心中一顆石頭總算落了地。心病還需心藥醫,他牽過如玉的手說:“你想住什麼樣的店?南邊大約不太平,咱們得多兌些銀子在身上,還得多備些衣服。”

如玉比他還要高興,連連道:“銀票我這裡多着了,現銀竹外軒就有,咱們今兒走還是明兒走?”

“此刻就走!”張君說罷就將如玉攬腰抱起,打橫抱出了側室,看她難歡喜喜收整着衣服,也不出院,出門躍上牆頭,進了隔壁張誠的院子。

如玉只待他一出門便脫了鞋上牀,抽開牀頂板上那小隙,將當初還在陳家村時,張君寫給自己的休書,並買掉西京那間店鋪所積存下來的銀票全都拿了出來,用一塊油布包好,貼身裝收。

*

出了永國府,兩人一馬一個小包裹,自打區氏死後,這是第二回天高地廣的敞快。出府拐到墨香齋,張君抱着如玉下馬,在街對面站着,看她進去給掌櫃交待差事。她步履輕快的簡直要舞起來,滿心歡喜,可他心事重重。

大約等了一刻鐘的時間,張君便有些焦急了。不過幾句話而已,她竟交待了這樣久。

張君閉了閉眼,街市上人來人往喧鬧無比,忽而一聲尖叫,是自墨香齋內傳出。張君隨即抽了身上佩刀,幾步躍到墨香齋門上,內裡衝出個夥計來,捂着一隻耳朵,那耳朵上還往下滴着血。

他定了定神,再接着又一聲尖叫,聽起來竟有幾分像是如玉的聲音,但若是如玉,又顯得太過剛硬了些,她擅歌,嗓音若撥到一個高度,裡面會有寬厚的剛聲,而非如此纖細的銳度。

張君兩鬢的青筋突個不停,趙蕩的截殺又來了,這一回,是要拿如玉引他進去。

轉身再四顧,熱鬧的西市上忽而不再人來人往,整條街空蕩蕩叫人可怕,各處牆頭皆有人頭在攢動。這一回必得要活着出西市,才能控制京外兩座大營,叫太子順利登基。等張震回來,他計劃中的旅行才能成行,他也才能結開如玉的心結。

張君自馬上解下如玉的小包裹,再聽墨香齋中一聲尖叫,卻是隻叫到一半,漸漸變成了呻/吟。

這如玉的聲音。彷彿刀刺穿胸膛,截斷了半截氣出,她被人殺死了。

如玉的小布兜中有整整一包的銀錁子。他揀起一個就從墨香齋的門上打了進去,越過櫃檯,裡面紋絲不動,外面陽光太刺眼,顯得那店裡越發黑暗。

他閉了閉眼,判斷着四面八方的喘息,忽而縱身躍起,在如雨而來的流矢中躍上墨香齋二層的瓦檐,幾個銀錠子打出去,又穩又準,將幾個趴在墨香齋二層瓦檐上的黑衣人全部打落。

若論打架,是沒人能打過他的。站在這二樓的瓦脊上,窮極四野,整個西市盡收眼底。一襲鴉青色的外氅,那是趙蕩經常穿的常服,影影綽綽,他就在西市最高那座塔樓上。

不等他喘息,隨即流矢如雨般射了過來,張君旋身而躍,腳輕踩着瓦片,自瓦檐上一路飛奔,後面的黑衣人們從街市,各個巷口,四面八方涌出來在他身後追着。

流矢如雨,亦在他身後不停飛落。

他跑的極快,忽而翻身一躍,躍上那座塔樓,同時抽刀而出,與趙蕩幾個又蟒又壯的護衛們纏打到一起。

但趙蕩並不在塔樓上,塔樓上那穿着鴉青色外氅的卻是齊森,他本是背身,轉身的瞬間一把暗器撒過來,張君隨即仰頭鬆腳,整個人仰躺着墜下塔樓。

趙蕩攥着如玉的腕子出了墨香齋,遠遠指着疾速往下墜落的張君冷笑:“擒賊先擒王,他知道孤今天布了死局自己逃不脫,所以根本沒想着顧你,而是要往那塔樓上擒孤,只有擒住了孤,他今日才能突出這個死局。”

“你爹,快死了吧?”如玉反問趙蕩。如果不是皇帝不好了,他不可能如此大張旗鼓,在京城佈下天羅地網來殺張君。

趙蕩仰頭看手下追進了一條巷子,仍還攥着如玉的手,轉身又進了墨香齋。墨香齋中重重伏兵,佈置的最爲嚴密,趙蕩下令他們撤了出去,佈防在外面的街道上,轉身踱到了窗前,望着窗外冷清到滲人的街道:“趙宣登上皇位,張君得死。孤登上那個位置,他也得死。你跟着他,究竟圖個什麼?”

如玉默了片刻,站在趙蕩身後說道:“他從陳家村把我帶出來的時候,我告訴自己,無論將要面對什麼樣的人生,我都會一生一世愛他。”

趙蕩輕嗤一聲笑:“愛爲何物?那東西會爲你帶來權位,還是能叫你永享宗榮,再或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要出門,打扮的很清減。爲了騎馬,只着半幅面的裙子,身上穿着短襖,披着襲沉潭碧的披風,耳中不過兩粒米珠,當是刻意勻過臉,妝過面,輕眉黛黛,脣瓣紅紅,微張着,仰面看他,整張臉沐浴在陽光下。

“不能,它什麼都不能給我。”如玉有些灰心喪氣,張君一直在期待大哥的歸來,希望張震的歸來能改變如今的局面,可她熬不到了,她一再努力,也無法再重新接受他。她忘不掉一次次周昭體有微恙時,張君那彷彿天塌了一般的神情。

方纔,趙蕩帶來的小內侍就在她身邊演戲,仿她的哭腔,仿她被插了一刀以後痛苦的呻/吟,她就在窗子裡看窗外的他,看他躍上房頂離去。

趙蕩實則是在顯現她一直以來的猜想,當她也面臨生死兩難的時候,他是否也會像在乎周昭那樣去在乎她。

如玉還是掙不開趙蕩的手,他又道:“如玉,你對孤來說,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孤有沈歸統邊,有鄧鴿掌京營,便是皇上也得忌憚孤三分。至於西遼,耶律夷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過不了多久花剌就能將它反吞。

可到如今孤還在等你走到孤的身邊來,不爲利用你,不爲拿你去搏我父皇那點微薄的舔犢之情,只是單純的,希望身邊有個人陪着而已。”

如玉還未張嘴,只見外面那些正在戒備的黑衣人忽而轉身撲了進來,身後一陣風起,張君手中長刀已經架在了趙蕩的脖子上,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潛伏於墨香齋外的人也衝了進來,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君額頭浮着薄汗,輕噓了聲口哨:“先生,這是第二回了,你又在調戲學生的妻子?”

趙蕩順着那把刀緩緩回頭,低頭掃了一眼鋒刃,揚起自己與如玉相牽的手,那闊袖之中,一把彎刀,就扣在如玉纖細,青筋隱隱的手腕上。只要張君敢動刀,他立刻就能割了如玉的手腕。

他眉都不擡,吩咐屬下道:“殺了張君!”

如玉另一隻手並未遭禁,她一把握上趙蕩的手,壓着那把鋒利的彎刀往自己手腕上去,吼張君道:“此時不跑,還等什麼?”

她怎麼可能一無用處,不是同羅氏唯一的女兒了麼?就算不能吊着趙鈺,總還能拿來要挾沈歸,送到耶律夷那裡換點兵換點糧草,如玉不信趙蕩果真捨得殺自己,先與他搏鬥了起來。

張君一動不動,任憑如玉和趙蕩反絞着手腕,他身後的那些人,持刀眼看就要戳過來了,如玉還在吼:“快跑啊,你怎麼不跑?”

張君揮刀砍落兩個人手中的兵器,狹窄的屋子裡凳翻椅砸。如玉一隻手往那利刃上拼命甩着,見張君仍還不肯走,搖着頭,語無倫次:“欽澤,不要怨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要有歉意,以後找個好女人一起過日子!”

她說的,還是自己身體的事。她一再嘗試着迎合他,一次次說服自己接受他,嘗試了太多次,失敗了太多次,所以放棄了。

她話一說完,兩隻手去捉趙蕩手中那把尖刀,整個人都撞了上去。趙蕩冒着傷了自己的危險,轉手去奪那把刀。

張君一把刀同時也逼到了趙蕩脖子上。

忽而,趙蕩兩手一鬆,揚到半空,接着,便屈膝跪到了地上。

一陣沉沉腳步之聲,接着便有許多人涌入書店,皆是禁軍侍衛。再接着,走進來的纔是皇帝。他穿着明黃色的朝袍,山羊鬍子,兩眼混濁不清,透着滲人的寒氣。

張君隨即也扔了兵器,屈膝就跪。隨着嘩啦啦一陣下跪之聲,如玉手中還攥着那把彎刀,也跪到了地上。

張誠一直跟在皇帝身後,顯然皇帝是他請出宮的。他也收了往日的嬉皮笑臉,見歸元帝站不穩,連忙上前去扶。

歸元帝也許有些眩暈,站了許久不曾挪步。直到張誠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屋子裡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唯有自己的禁軍侍衛時,召如玉至前來,問道:“他以你作挾?要殺張欽澤?”

如玉默默點頭,與張君跪到了一處。

既趙蕩不敢叫張君出城,可見果真一兵一卒都未曾發,仍還在西京與開封兩座大營,靜待皇城之變。或者說,靜待皇帝之死。

至此,歸元帝的心纔算徹底涼透了。身爲皇帝,卻也是凡夫,他沒想過千秋萬代,至少還想再幹幾年,併爲此而一直在與疾病做鬥爭,卻不曾想,兒子要殺他,已是勢在必得。

他轉身問趙蕩:“南部諸州大亂,你不曾派得一兵一卒前去鎮壓吧?”

趙蕩閉着眼睛道:“兒臣罪該萬死。”

“你確實該死。須知家國天下,咱們皇家,是坐在整個大曆的疆土上,屁股底下狼煙四起,你爭來朕的位子,又如何能坐得穩?”

“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空有野心而不能兼顧內外,朕要你何用?”歸元帝面色蠟黃,不停往下滴着汗珠,巍巍欲倒,拂袖道:“放張君出城,跟朕回宮,有什麼話回宮再說。”

*

目送皇帝一行人撤走,張誠跟在他夫妻身後,忽而一聲笑道:“二哥,這一回你得謝謝我,若不是我快馬加鞭到宮門外,又託和悅請出皇帝來,你今天得死在這裡。”

如玉回頭瞪了他一眼道:“兄弟可不就是拿來救命的?你若有難,難道你二哥不會救你?”

到了墨香齋門外,張君幾步竄上房頂,揀下如玉那掛於房脊上的小布兜兒掂了掂道:“大約還剩得一半,想要出趟外差是不夠,可出去隨便走走,銀子還是夠的。”

如玉聽他話裡有話,笑問道:“去那裡?”

張君反問:“你想去那裡?”

如玉歪着腦袋想了想道:“我想回趟陳家村,瞧瞧我的院子,看看我那些熟人們,看他們可還好。”

張誠也是一聲笑:“窮壤僻壤的小山村,有什麼好看。你是沒有去過好地方,等我們兄弟幾個將來閒了,帶着你大好河山走一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張君白了張誠一眼,帶着如玉上了馬,策馬卻是出城的路徑。

張誠攆了幾步,追着喊道:“就讓我送送你們又能怎樣?”

張君總算勒停了馬,等着張誠攆上自己,兩兄弟帶着如玉,一路說說笑笑,往城門口而去。

今日城門口也盤查的分外嚴,守城的衛兵顯然認識張君兄弟二人,擡頭掃了半天,問張君道:“但不知張翰林要往何處去?宮裡纔出的旨意,京中但凡五品以上官員,出入京城都須出示公函,若無公函派遣,不能出城。”

趙蕩今天敢在西市動手,就證明他已經掌握了整座京城,皇帝被架空了,太子寄予希望的援兵還在半路,也許今夜他就要動手。張君身爲御前翰林學士承旨,是帶着皇帝聖諭的。

他將聖諭呈上,但如今這些守兵們已經全換了趙蕩的人,放不放他們出城,仍還要看趙蕩的意思。

守兵道:“張承旨可以,但尊夫人與貴府三公子,不能出去。”

張君與如玉相視一笑,解釋道:“本官雖有公事在身,卻也想帶自家夫人一起出去踏踏青,至於我兄弟,不過順道相送而已,旋刻即回。”

城樓上,齊森一雙寒目,正在冷掃着城樓下的張君一行人,吩咐手下道:“放張欽澤出城,帶五百人圍殺,記得不要傷了那小媳婦兒,要原原本本毫髮無傷的帶回京城,送到王府。”

這人問道:“張誠怎麼辦?也放出去?”

齊森一聽張誠二字,先就一聲冷笑:“那不過是個軟蛋而已,大約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跟着張君逃命去了,放出去,一起殺!”

張君兄弟二人出城不久,便有一馬自城外疾馳而來。來人下馬上了城樓,遠遠對着齊森吼道:“不好,夏州關口有十萬花剌兵入歷,只怕是張虎放進來的。快,快去通知王爺。”

齊森也是嚇出了一聲冷汗,直接躍上城樓,跨上一匹快馬便趕往皇宮。

*

入宮仍是拼了命一樣的奔跑,進了福寧殿,兩個皇子,三省六部的大臣們皆跪在大太陽下,鴉雀無聲。

齊森快步走到趙蕩身邊,跪而耳語。趙蕩只聽得一句,隨即深目圓睜:“張登這個老賊,他竟……”

不顧內侍們的阻擋,他膝行着爬進殿,至歸元帝身邊,那件鴨卵青的外氅上淚痕斑斑: “父皇,兒臣不曾發兵,已是大罪。可是二帝爲了能夠對抗兒臣,如今已然兵臨城下。兒臣便是狼子野心,也比不得他賣祖求榮。兄弟鬩牆,不過內亂爾,引夷入境,不是狼子野心,而是昏庸無能,是任夷宰割。

兒臣此舉,實爲被逼無奈,還望父皇明察。”

“你說什麼?”歸元帝立刻就站了起來,臉色由黃轉綠,一身的力量,全在那雙眼睛之中,顯然也是初聞此事。兩個兒子,一座江山,他們一生的才華與精力,全耗在了彼此殺伐上。

歸元帝猛得仰頭,直挺挺暈了過去。

*

半個時辰後,短暫的,歸元帝又醒了,兩個兒子就在當庭跪着。

他有龍牀六張,後六宮不知多少牀榻,那一張都可睡得,可有這樣兩個年近三十虎視眈眈的兒子盯着,天底下沒有那一張牀能叫他睡個安穩的好覺。

他們是他身體裡發出的胎芽,吸噬着他身體的養份長成了參天大樹,如今都心懷詭異,欲要殺掉對方,也欲要殺掉他。

趙蕩通過殺掉趙鈺,奪得京外兩座大營的絕對控制權,而儲君趙宣,則意圖引外夷入國,來與之抗衡。如此舉動,愚蠢之極,這那是兒子,這是索命纏魂的冤親債主,名爲兒子,實乃孽障。

而他膝下只剩這兩個兒子,江山還得要他們傳承,並破敗下去。

“若是朕的鈺兒還活着,該有多好。”歸元帝任憑端妃給他喂着蔘湯,半流半飲,脣角澹澹:“他替朕守着國之門戶,朕什麼也不用怕,能安安生生睡上一覺。”

他就躺在臨窗的大榻上,兩個兒子跪在三月的豔陽下,就在他的眼底,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端妃笑道:“都是好孩子,誰家的孩子們不打架,您對他們也太苛刻了些。”

歸元帝望着自己這面容平常的妃子,搖頭道:“便是在朕眼皮子底下,此刻他們心中還不知謀着怎麼要朕的命了,放回府去?他們能立刻將京城夷爲平地。

朕不是恨他們爭皇位,也不是恨他們圖謀着要殺了朕,而是恨他們失了根本。論究起來,這也是朕的失職,一直拿帝王之策來培育他們,可從來沒有教過他們,帝王靠的是什麼。家國天下,百姓們有家,纔有咱們的國,他們連百姓都不愛戴,只盯着朕的位子,教子無方,這便是朕的失職之處。”

他漸漸沉於夢魘,脣角沾着絲口水澹澹而語,卻一句也說不清楚。端妃慢慢收了面上那溫和寬厚,眉目間滿是怨憎:“您從未反省過自己。雖嘴裡一味說着要教授兒子們帝王之策,可實際上沒有一天真正放過手,從未想過真正拿他們當成自己的傳承之人。

好的帝王,會培養出好的接班人,而你培養出來的,只是輔佐自己的基石,你在,他們能爲你所用。可你死了,他們就會分崩離析。”

端妃說的耐心而又溫和,看歸元帝呼吸漸止,於迷夢中逝去,總算流了兩點淚,語氣也激動起來:“我兒行軍路上,是叫張虎殺的,張虎是張震的兄弟。他是恨我的鈺兒殺了張震,才於半路截殺我兒。

可到如今張虎還守着夏州門戶,太子要從夏州引外夷入關,你非但不治他的罪,連他的儲君之位都不肯黜,一味怪罪蕩兒野心太重。您既不想他有野心,就不該趨着他替你賣命,孩子們誠心誠意替你賣命,辦差,最後卻叫太子坐享其成,誰會甘願?”

她放下帳子,出殿吩咐內侍道:“皇上請太子入內!”

這時候天已經朦朧要黑了,趙宣一聽父親宣自己入內,總算長舒一口氣。以他這些日子來的觀察,皇帝身體還硬朗,熬過了一回痔瘡發作,應當短期內不會有事,既然這樣,也就能熬到那花剌駙馬狼啃兒的援兵到此。

進殿走了不過幾步,重重帷幔微搖,幕後黑影重重,趙宣以爲自己是晃神了,但隨即便醒悟過來,只怕父親凶多吉少。他於三兄弟中最沒有決斷力,也最溫性,沒有城府也藏不住事,兩腿顫軟着轉身欲逃……

趙蕩也跟了進來,身後帶着一羣內侍,宮中禁軍無法掌握,但內侍們基本已經叫他全部買通。再有端妃裡應外合。

歸元帝查覺事有不對,纔會想把張君派出去,以到南部各州查看民亂的名義,到邊關調兵回來勤王,可惜張君出城便是死路一條,而歸元帝,也活不過今夜去。

西市截殺,不過是虛晃一槍而已,僅僅是他向皇帝展示自己的無能與慌亂。真正的謀殺卻在宮廷,還要藉助端妃之手。太子也被調入宮中,一場宮變正在上演,而他是最後贏的那個人。

*

出了京,如玉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天雷地火向來大眼瞪小眼的兩兄弟,居然能夠平心靜氣好好說句話了。

張君將繮繩交給張誠,拍了拍他肩膀道:“我拿你當兄弟,只這一次,還是如玉的面子,你若不能控住開封大營,就永遠不要來見我。”

如玉見張君已是準備好要跑的樣子,追着問道:“你可是要去西京大營?”

張君道:“若我估量的不差,皇帝這會子只怕已經死了。西京大營統兵齊楚隨時待命,要幫趙蕩圍城,我得把他們攔下來。”

暮色茫茫,他已經轉身跑了。張誠沒有張君那樣好的腿功,翻身上了馬道:“委屈你跟我同趁一騎,到我舅舅那裡討碗水喝。”

如玉問道:“你舅舅在開封大營?”

張誠回頭,遠遠見得追兵已至,到底沒有張君的膽量與城府,兩腿相夾馬鞭連連的催着。

追兵本是輕騎,張誠嘴裡念念叨叨,騎着馬拐進一處小集市,傍晚已經收攤的集市,零星有幾個行人。一匹馬馱着兩個人跑不快,嘆道:“我恨不能當初被母親送出府的那個人是我,好叫我此時也能有我二哥逃命的功夫,如玉,得罪了!下去瞧好了,有人接應你。”

如玉叫他抱着一把扔到了馬下,撲栽到一處巷子裡,母雞咯咯亂叫,鴨子呱呱亂跳,她趴起來望着兩手的雞屎,莫名還有一股親切之意,正準備要躲,一戶院門內伸出一隻手,已將她扯進了院子。

拉她的人,竟是一府之中如今誰也不關注的鄧姨娘。如玉滿心以爲鄧姨娘仍還住在靜心齋後的小院中,見她不過一件青衣,脂粉不施容樣清減無比,便知只怕張誠早就將老姨娘偷渡到了這裡,而張登那個無心之人,寵了二十年的妾不見了,二十多天來忙着應承新婦,竟是一無所覺。

鄧姨娘拉着如玉進了屋子,淺門淺戶的小屋,間或有雞鴨走進來,鄧姨娘不知該如何趕它們,遠遠拿只棍子搗着,搗的亂飛。

如玉好奇問道:“這些皆是姨娘養的?”

鄧姨娘便是笑也笑的無比辛酸:“我搬來日子不久,老三說若不養些這東西,遮不得人耳目,所以我便養了一些,可它們又髒,又吵,我也整日煩的要命,但不知什麼時候這日子纔是個頭。”

這麼說來,張君和張誠早在十幾天前,就已經計劃着有今日之亂了?

如玉心說張君倒好,瞞的我一絲風兒也不知。

她道:“父親新娶了姜姑娘,姨娘當是知道的。”

鄧姨娘斂了一臉的笑意,雖不是哭相,但淚珠兒吧嗒吧嗒往下落着,落到那土坯地上,溼了丁丁點點。

她道:“早在去年,我就察覺了。夫人死的那夜,老爺揣瞭如錦的肚子,將她鎖在柴房裡,也不問清夫人死的緣由,不查不問,只跟着安慰姜姑娘,我就看出不對勁兒來了。

只是那姜姑娘未免太想不開,侯府出身的姑娘,姑母又是太子妃,名門望族出身,嫁個半百老人,我們這些賤命人們,也替她不值了。”

去年區氏死的時候,姜璃珠就在府中。鄧姨娘那時候在張登面前失了寵,伺候了一陣子區氏,後來有如錦補上,在區氏面前也失了寵,恰是區氏死的那夜,她見過張登與姜璃珠在區氏的後院裡抱在一處,以她對張登的瞭解,那時候他就動了情了。

如玉一笑說:“只要她自己覺得值就好。”

*

同一時間,疲於奔命的張君一襲青衫到了西京大營。趙蕩手下派出來追他的護衛們看他到了西京大營門上,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如今這地方已叫趙蕩牢牢掌控,他進去,不得立即葬身當場?

這地方,張君還是前年爲欽使的時候,來過幾趟。內裡每一軍的指揮營,中軍帳,糧草營,無一不熟。

所以他到了大營外,先盯好了統兵主帳,這才準備往裡闖。

守兵見是個穿着常服的年青人,自然要攔:“呔,你是何人,竟敢擅闖軍營?快快兒的滾,小心爺爺們戳你兩個血窟隆。”

張君隨即便亮了禁軍侍衛令牌,問這守兵:“齊楚將軍可在否?我奉御命前來,要查機密之事。”

禁軍侍衛爲皇帝近臣,凡執令牌者,內六宮禁廷也能闖得。這些只是最下等的守兵,並不清楚這些禁軍們是如何行動的,還未看清楚,張君已經闖進大營,直奔統兵主帳而去。

從大營門口到統兵大帳,大約有一里路程,張君本有兩條飛毛腿,一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見得這西京大營比趙鈺當初管理時還要混亂,雖仍還懸提着顆心,卻覺得自己或者還能活着走出去,遂直接劍挑帳簾。

大帳中各營,各軍的指揮使,三品以上共計六十多人,皆在營帳內待命。顯然,是被召集在此,等京裡傳來的消息。

外面的追兵被守兵攔在大營外,應該已經通過交涉被放進來了,而通知齊楚該去馳援京城的送信人,應當也已經飛馬進了軍營。

六十多個三品指揮使,六十多雙眼睛,眼睜睜看着一襲青衫的張君挑開帳簾。他是御前紅人,又是永國府的二公子,在座的雖是武夫,就算有不認識的,一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到幾分。

他隨即便扔了佩劍在帳外,赤手空拳進帳,眼瞅着齊楚坐在帳中最高處的大榻上,抱拳叫道:“齊統兵?”

齊楚在等京城的飛馬傳信,他當然認識張君,因爲張君就是趙蕩的門生,出入瑞王府多少回。

但問題是,飛馬傳信的那個人,不該是張君,因爲張君是永國府的人,而永國府又是太子一系。趙蕩今天要殺的,恰就是太子。

就在齊楚腦子裡仍還在細細分辯張君究竟爲何而來時,張君已經到了他面前,大榻築於高臺之上,張君仰面,自袖中掏出一份卷軸來,低聲道:“先生命我傳信來,概因京中已生變,飛馬傳信之人已經……”

直到被一刀抹喉時,齊楚才知道什麼叫他媽的圖窮匕現。他就那麼低頭看着那份卷軸,卷盡而匕首現,張君匕首飛過,他脖子上血流如注。

齊森派出來追他的五百多人已經涌到了軍帳外,快馬馳來的信使也在高喝:“瑞王有旨,命令西京大營將士們,即刻前往京城,發兵圍成!

齊楚將軍出來回話!

齊楚將軍出來回話!

……”

信使連着喝了兩遍,忽而大帳之中一把匕首飛出,一刀封喉,哽得一口氣,直接倒栽到了馬蹄之下。

齊楚脖子上血一圈兒細細往外滲着,接着變成了噴射。這時候六十多個三品指揮使才發現來了個不要命的,同時抽出佩刀,將張君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張君跳到那大榻上,一把將齊楚推遠,高聲叫道:“皇上口諭:瑞王趙蕩私謀篡位,意圖謀殺朕,如今已被朕拿下。

張虎與張向二位將軍勤王在即,西京大營三品以上將士,只要靜待聖令,忠於職守,不生譁變,朕自會嘉獎爾等。

若有尋釁滋事,集結圍京,或不束勒下屬,於兵中造謠生亂蠱惑人心,傳朕之死者,殺無赦!”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鬥戲碼比較多一點,不過這是繞不過的,這一次之後,張君的使命就完成了。

我不知道我表達的清楚與否,所以在這裡又贅餘的解釋一下。

趙蕩和端妃合謀要殺皇帝,張君阻止了,但並沒有指出加害人是誰,因爲說白了,他也不是想救皇帝,只是想拖延皇帝死的時間而已。

太子放進來的花剌兵,是張震所帶。大約就是兩兄弟打架,趙蕩手下人多,趙宣幹不過,花錢請了一幫打手來,但這些打手殺完趙蕩還要殺他,從此連他的家產都給佔了。

不過這個情節到目前基本就完了。

下章開始張君和如玉要撕啦,撕啦。

很多讀者覺得趙蕩既然喜歡,爲什麼不搶如玉。他當然知道如玉不會棄年青帥氣的張君而喜歡自己,所以他一步一步戳破瞭如玉天真的愛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