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噩夢

張君躍牆進去。一盞油燈翻倒的屋子裡,男子跪於地上, 割喉而死。新產過的, 頭上還包着白帕的婦人, 一隻手伸的長長,亦是割喉, 血浸了一炕。這皆不算慘, 最殘不忍睹的是個半大孩子,當在夢中, 也被割了喉。

他已爲人父, 見姜順連個小小孩童都不肯放過, 氣的雙手顫個不住,過去輕輕拂閉上了那婦人睜圓的怒目, 轉身出門躍出牆外, 叫上張誠道:“既刻趕往皇宮, 只怕皇后要生了!”

*

姜順與朱顏二人提着個籃子, 出生不幾天的孩子吸了些迷藥, 但因量太淺,怕隨時要醒過來,他正急匆匆走着, 到了勤政殿與垂拱殿中間的夾巷, 通往後六宮之門時,便見禁軍指揮使張君穿着指揮使的窄袖長袍,一手按挎刀,站在巷中央。

三更半夜, 雖說身爲中書令可以宿在宮中,但即便是皇后的父親,這個時間也不好再入後宮的。姜順不得已止了步道:“眼看宮門下鑰,難道張指揮使竟不出宮?”

張君瘦而挺撥的身影,在那巷中微踱,語氣沉沉:“下官得皇上親詔,今夜要在勤政殿值宿,但不知中書大人可也要去見皇上?”

也不知道催產藥可管用,皇后此時可有生產,姜順心神不定,卻也不敢再往前,給朱顏一個眼色,使她先走:“正好,那就一起去。”

二人到了勤政殿外,等得許久,內侍出來報說皇后娘娘忽而臨產,皇帝已往後宮去了。張君與姜順二人對視一眼,皆是一笑。張君道:“此時宮門已然下鑰,不如中書大人與下官一起,到政事堂宿上一夜?”

姜順心神不寧,點了點頭道:“使得!”

要說趙宣陽衰這件事兒,其實算不得大毛病,可又是個難纏的毛病。其實,他還能御其她嬪妃,只是在姜後面前力不存心而已。姜映璽急着要生嫡子,命人給他下了兩回猛藥,趙宣委實龍精虎馬了一陣子,姜映璽之胎,恰就是那時候有的。

後來,這下藥的事兒叫趙宣發現。雖說他未曾責備姜後,但卻將太醫堂幾個曾參於過此事的御醫全部殺頭。如今他再不召見其她妃嬪,每日只叫去年才新入宮的岑嬪相伴左右,據太醫院的注載,二人隔三差五還有行房。

這岑嬪名岑芳,其祖父岑參曾爲兵部尚書,女兒是先帝身邊的賢妃,撫養過趙蕩,是個本分的不能再本分的婦人,就算姜映璽清理後宮時,能將德妃殺了,卻也找不到名頭來辦她。

岑參與賢妃早在幾年前就與趙蕩劃清了界線,待趙宣登極之後,又從翰林書畫院的閒職上被起復任用,如今爲任尚書令,總領六部。

所以趙宣還能等到兒子,姜順卻等不得了,姜家內要佔嫡子之名,外還要獨掌三省六部,這就必須得立刻生個嫡子出來。

二人對弈,遙聞外面更聲響起,正要收棋去睡,忽而一個小內侍滿頭大汗跑了進來,高聲道:“中書大人,不,不好了!”

姜順看一眼張君,對這內侍道:“出了何事,慢慢說!”

這小內侍隨侍趙宣側,卻是姜順的人。他抹了把汗道:“皇后娘娘那裡出了急事,要您親自前往一趟。”

*

後宮一片的鹽鹼地,雨露灑下去一點音訊也無,唯獨姜後是片肥沃的土地,可一年一胎生的永遠都是女兒。趙宣站在延福宮大殿中央,加這一回已經等了四次姜後生產,那孕婦分娩時痛苦的嚎叫聲也激不起他心中的漣漪,反而越發厭煩,恨不能這一切早早結束。

朱顏滿頭大汗自另一側進了產房。生孩子不能掩,出來就會有一聲響亮之啼,產房中的御用穩婆都是姜後自己的人,但皇帝就在簾外等着,新生的胎兒他見過多回,必得是新產的才能瞞過他的眼睛。

所以一切只在剎那之間,姜後埋怨朱顏來的太晚,聽得響亮一聲啼,顧不得疼痛問穩婆:“男孩還是女孩?”

穩婆一臉如喪考妣,雙手抱着個滿身羊水紅溜溜的小嬰兒道:“又是個公主!”

孩子已經開始啼哭了。姜氏指着朱顏道:“快,快將那個抱出來,一會兒必得要說是雙胎,一兒一女正好齊全,皇上只怕能更高興。”

趙宣一把推開門,穩婆才抱好了這個,朱顏將那個捧了過來,姜後伸手要夠過來自己先看一眼,那知趙宣已經進了門,問道:“男孩還是女孩?”

穩婆自朱顏手中接過那個自宮外帶進來的男孩子,捧給趙宣道:“大喜啊皇上,一男一女,龍鳳胎!”

趙宣埋頭十年,總算耕出個兒子來,接襁褓抱在懷中,幾個穩婆與宮婢們也齊齊兒的盯着,新出生的小公主被放在一旁,衆目齊視着趙宣揭開了襁褓。

輕揭開的簾角,他看一眼,合上襁褓,再揭開看一眼,忽而兩手一軟,襁褓掉在地上。在衆人齊齊的驚呼聲中,摔出只剝了皮紅溜溜的死貓來。

*

次日清晨,聽着外面雀兒鳴啾啾,如玉仍不肯起,矇頭睡着。

張君進了門,坐到牀邊手伸進了被子。如玉脣角翹着,見偷奶的賊貓又來了,伸手打開,他再摸進來,再伸手打開。忽而,一個軟軟的小傢伙偎了過來,在她胸前拱着。

如玉聞着不是初一的味道,睜眼一看,一個出生不過幾天的小嬰兒,已經睜了眼睛,兩隻小手在襁褓中亂乍着,嗅着了奶香,張着嘴卻是個哭不出來的樣子。

“這孩子,打那來的?”孩子這東西,一個蘿蔔一個坑兒,不可能憑空從天而降。

張君道:“大哥說,你給他講過一個狸貓換太子的故事,所以,這大約就是那隻狸貓。如今爹媽俱死,咱們得將他養起來了。”

如玉接過這孩子來,畢竟不是自己生的,先擠了些奶在他脣邊,看他抿脣舔着,這才籠入懷中給他餵奶吃。

如玉哺着奶問道:“既孩子到這兒來了,那皇后那裡送的什麼?”

張君道:“狸貓!”

“剝了皮的?”故事裡是剝了皮的。

張君伸了手過來,欲要抱走孩子:“喂兩口既可,不必喂的太飽,將初一抱來你喂着,我把他送給乳母去。”

如玉不肯給他,看這孩子吃空了一隻,調個個兒喂着另一隻,問道:“既是隻狸貓,皇上了?他瞧見了否?”

張君搖頭道:“皇上被那死貓唬暈過去,但他生性柔軟,姜後父女哭了一場,遂又原諒了他們,將此事壓了下來。

姜後當初欲成此事,是求過大哥的,所以她肯定斷明問題出在大哥身上。今天早朝的時候,姜順便率着諫臣們忽而發難,彈奏隔壁虎哥守夏州不力,虛報失地,冒領軍功,皇上也準了他的奏,削了張虎的統兵之位,只怕不日就要捉拿入京。”

姜順爲一朝宰相,如今重文輕武,武將在朝並無地位。永樂府唯張君一個文臣,一人抵不得千張嘴,也只能眼看着張虎被黜去統兵之位。

如玉默了片刻,擡頭道:“所以,皇上也要動咱們府了?”

張君冷笑:“今早,他言攘外必先安內,大約是這個意思。比起遠在西遼的趙蕩,我們永樂府顯然是更大的威脅。”

雲鬢半垂碧釵滑,含情/欲起嬌無力。牀上的小婦人春睡才起,薄衫輕透,懷中攏着個小小孩童,張君隨那孩子吞嚥的嘴脣不住吞着口水。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大哥對於那個位置是勢在必得,姜順此舉,於他來說不過瞌睡遇着了枕頭而已。”話是這樣的話,可如玉說的有些怪異。

張君默了片刻,等着如玉主動交待在相國寺見小烏蘇的事情,等得許久,便見她挑眉一笑:“這孩子可有去處?”

張君搖頭:“他的父母兄弟皆叫姜順滅了口,如今委實無處可去,若你願意,就與小初一一起養着,倒也是個玩伴。”

如玉點着小傢伙的鼻子道:“他可是差點就能當太子的,我無福養他,不過我知道有個人願意養他,既孩子到了我這裡,你不必操心,自忙你的去唄。”

張君取了件衣服自去洗澡,洗完了進來,便見如玉將初一也抱來了。初一四個多月,比那纔出生的小傢伙長出一截子,正兩隻眼睛圓溜溜盯着那小傢伙。

他站在地上瞧了許久,如玉逗逗這個又逗逗那個,忙着給這個換尿布,那個擦奶嘴兒,一個孩子就夠操心的,這再加上一個,她若還能記得昨日相國寺的事,才叫怪事。

想到這裡,張君一笑出了門,準備往張誠院裡去,迎面便遇上一溜兒不知打那來的下人們,擡箱子的擡箱子,抱盆子的抱盆子,還有幾個擡着七八尺長的巨毯,正浩浩蕩蕩要往靜心齋去。

張誠走了過來,抱臂道:“大哥到底有能耐,幾天功夫將這安九月收拾的服服帖帖,你瞧,安九月帶着嫁妝入府了。”

兩人並肩站了許久,張君轉身問道:“老三,大哥到底是何樣的能耐,能收拾了這安九月?不,應當說是,他怎麼還能叫安九月和大嫂不顧名分,實心實意的愛他?”

從一開始,男人與女人之間大約都是一種迷戀,那種迷戀促使着他們進入婚姻,但當經過歷搓折,當迷戀散去,他要如何才能叫如玉重新愛上他?

張誠道:“因爲他不愛!無論安九月還是大嫂,大哥都不愛,所以才能兩廂調停。”

張君默了片刻,深覺其然,拍拍張誠的肩道:“看顧好府裡,那安九月一看就是個躁性,必定會給大嫂氣受。拿出哄你二嫂的花樣用在她身上,將她哄高興些,叫這府中少些烏煙瘴氣。”

*

下午,蔡香晚興沖沖的進了竹外軒,遊廊上新掛的綠蘿吊蘭都垂了綠意森森,遠遠就能聞得此起彼伏的嬰兒之啼。

如玉懷中抱着一個纔出生的,初一叫她拿褥子擁坐在對面,眼看着那不知那兒冒出來的小傢伙正在吃自己的奶,咧開了嘴哭着。好容易餵飽了小的,纔將初一抱到懷中,他自己拱頭尋到奶叨了起來,小手兒夠不着另一個,小腳丫子伸起來一夠一夠的護着。

蔡香晚驚道:“瞧瞧,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護食了。”

如玉指着那小的問蔡香晚:“瞧着如何?跟我們初一可差否?”

約莫纔出生的小傢伙,看不出模樣兒來。蔡香晚下意識道:“我瞧着還是初一好看。”

如玉拉她手在那小傢伙一頭稀軟的頭髮上逗着,笑道:“昨兒你才從觀音殿求兒子,你瞧瞧,兒子這可不就來了?”

蔡香晚猛的收了手道:“二嫂,話可不能亂說,孩子那有亂養的?你實話告訴我,這孩子打那來的?”

如玉道:“老三和老二出門辦差,遇見個全家滅了口的孩子,那一門皆是正派人,恰遺下個沒人要的孤兒,你嫁過來幾年懷下猶虛,不行就先養着,若是將來自己生了,也好有個哥哥伴着玩,是不是?”

蔡香晚虛懷了三年,一個囡囡再一個初一皆叫她眼饞,一聽是個沒主的,瞧着全胳膊全腿圓圓臉兒,雖說還有猶豫,卻也伸手抱到了懷中,得得逗了兩聲。那小傢伙也是果真與蔡香晚有緣,今兒第二回睜眼睛,一雙明睞深深的雙眼皮兒,瞧的蔡香晚心一顫。

如玉趁勢追道:“我的奶水豐沛,初一也用不了兩個奶媽,正好你將姓陳的那個帶了去,白得一個孩子還不必操心坐月子,天下也沒有的好事。若你不願意,我可自己養了。”

“誰說我不願意?”蔡香晚抱着再細看,跟初一一樣的俊,忍不住香了一口,團在懷中低聲叫道:“昨兒才磕頭今兒就來了,這就是我的兒子,誰也休想搶走!”

*

同一時間,永樂二府相聯的巷子進頭,是一排張登手下護衛們常駐的營房。

趙如誨叫人五花大綁在一張椅子上,正閉眼垂眸裝着死,忽而聽房門咯吱一聲響,便見進來個身量瘦高,穿着青衫的年青男子,玉白的臉,下巴上略有胡茬青青,一雙桃花眼,暗浮着絲屑意,進門便搬把椅子坐到了他對面。

趙如誨手腳俱不能動,只得狠狠捶頭以表自己的悔意:“妹夫哎,要不說我有眼不識山,當年在陳家村,咱們是見過的,我是如玉大哥,我家如玉如今可還好?眼看三四年了,我實在是想她,想的緊。”

張君面無表情,問道:“你是怎麼跟趙蕩混到一起的?”

趙如誨又是一臉的悔不當初:“當初,我因爲生意上的事兒跟着金滿堂的駝隊走了趟西域,回來之後便聽說你把如玉帶到了京城。後來我跟着金滿堂到了京城,在東宮住了些日子,做哥哥的手裡沒錢,不好見妹妹,我尋思着自己掙幾個錢再到永樂府找你們……”

張君出手,無比的快,一拳搗在趙如晦左邊臉頰,生生打斷他的訴說。趙如誨咳得幾咳,連血帶牙吐了一口,剛要嚎叫,右邊臉頰隨即又受了一拳。

張君搖着手腕踱來踱去,忽而又是一拳過去,趙如晦叫道:“好妹夫,別打了,別打了,你但凡問什麼我都說,求求你別打了!”

張君踢了椅子,躬腰,一雙殺氣騰騰的桃花眼緊盯着趙如晦的眼睛:“你這個人,於如玉,於我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殺了你,不過踩死一隻螞蟻,而你活着,於如玉來說便是極大的威脅。若不想死,就少說廢話。”

趙如誨連連點頭。

張君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從東宮出來的?”

趙如誨道:“去年,趙宣登基之後。”

那時候如玉離開他,跟着趙蕩去了鴛鴦淖,趙如誨也隨之成了步廢棋,於是姜後便將他趕了出來。

張君又問:“那你又是如何勾搭的趙蕩?”

趙如誨吸着鼻子道:“是一羣西遼人找的我,說陳家村的陳二妮在西遼做太后,給自家的姐妹們都封田封地,如今非常想念如玉,若是我帶着如玉去,必定給我也封個侯爺來當,而且當時當時他們就給我封了一千兩銀子的定金,連地方都是他們踩的點兒,我連如玉的面兒都沒見着,就被你抓到這兒來了。”

相國寺的同光法師,纔是真正教過張君功夫的那個師父。當年張君被區氏送到五莊觀,實則就等於是當成個沒用的孩子給扔了。

五莊觀那老道士孔仙人成日閒遊散轉,到山下騙婦人們採陰補陽。張君無處可去,日日在相國寺偷貢品吃,偷着偷着,便偷成了同光法師不記名的弟子。

如玉要往相國寺浴佛,張君雖派了禁軍侍衛們尾隨,仍還不夠放心,遂又休書一封給同光法師,要他親自提防照料,切不可叫趙蕩鑽了空子,將如玉劫走。所以如玉雖不識法師,法師卻早知如玉。

張君又道:“趙蕩可有說過,若此番不成,可還有後手?”

趙如誨連忙搖頭:“我知道的全說了,妹夫,你叫我見如玉一面,我聽聞替我生得個小外甥,我還帶着個長命鎖兒,就想送給我的小外甥,你叫我見她一面好不好?”

張君退後兩步,拍了拍趙如誨的臉,在他滿是祈求與渴望的目光中,往他頰上再補一拳,轉身出門。

隔壁一間房中關着小烏蘇,兩頰叫風吹的紅彤彤,一雙小眼睛盯着進門的男子,這男人她還是在鴛鴦淖見過,忽而帶着人殺進行宮,將王爺揍成個豬頭一樣,扛起公主就走。

他關上門,光束隨即被黑暗阻斷。

“方纔我在隔壁審案,你可都看見了?”他問道。

小烏蘇無聲點頭。這年青的男人,瘦瘦高高面龐白淨,唯一雙濃眉於七分處突氣,又幹淨利落的收尾,瞳仁比尋常漢地男子的更黑,更有神,盯着她時一目不眨:“如玉在鴛鴦淖,一直是你在貼身伺候?”

小烏蘇仍是點頭。他緩緩閉了閉眼,忽而直起身走到窗前,略略仰頭,比起趙蕩來略單薄的背影,就那麼無聲的站着,站了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忽而說道:“我會派人送你回西遼,回到趙蕩那裡去。記着,你若膽敢再來誘如玉,我會悄無聲息殺了你,填埋到某處亂葬崗,叫你此生連魂都歸不得故里!”

他言罷,轉身便要走。小烏蘇道:“王爺託奴婢給您帶了話!”

張君止步,並不回頭:“什麼話!”

小烏蘇道:“王爺說,若您問及如玉公主當初在鴛鴦淖的生活,就讓奴婢告訴您,她和他堪比鴛鴦眷侶,自從到鴛鴦淖便同吃同寢從不曾分開,連如玉公主所生那孩子,千真萬確都是他的。”

張君氣的臉色發烏,捏緊了拳管咬牙切齒。小烏蘇生怕那拳頭也要砸到自己臉上,連忙又道:“王爺說,若您一聲不問便肯放了奴婢,那就請奴婢告訴您,他雖鄙視於您,卻不得不告訴你,他與如玉公主是表兄妹,同在鴛鴦淖八個月,彼此之間是純的不能再純的兄妹關係,您不該懷疑她的品行與貞潔。”

……

“他還說,但無論您信不信,他總有一天要打回來,殺您和您的哥哥,帶走如玉公主和孩子,叫你們兄弟也嘗一嘗被背叛,被逼入絕境,末路亡途之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困境。總有一天,他會的。”小烏蘇總算說完了趙蕩帶來的口信,而那站在門上的男子始終沒有回頭,就那麼一直站着。她滿身大汗,一番話耗盡了全身力氣,虛弱而又蒼白,祈求這男子那雙瘦而勁的鐵拳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西遼!”他話一說完,轉身便走。

*

安九月初初入府,先就叫了兩個妯娌來。靜心齋終究無人替她收拾,空置了幾年的屋子,處處裂縫。她一臉的嫌棄,混身銀鈴響的像只未拴繮的小哈叭狗兒一樣,指着侍於院中的周昭道:“杵在這裡做什麼?沒見兩個弟妹來了,快搬兩把椅子出來叫她們坐。”

蔡香晚一臉的嫌棄,低聲道:“我着實替大嫂冤的慌,不行,我得找個藉口走了。”

周昭搬了幾隻杌子出來,安九月的婢女阿朵扭了過來,指着杌子道:“二位快請坐!”

如玉拉着蔡香晚坐下,低聲道:“忍過此刻唄,她呆不了多久的。”

蔡香晚問道:“你怎知她呆不了多久?”

如玉笑而不語。安九月提着根馬鞭,小臉蛋兒紅彤彤似蘋果一般,提鞭指着蔡香晚道:“叫聲大嫂我聽聽!”

蔡香晚心說怎麼先受氣的總是我?她起身叫了聲大嫂,安九月嫣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這就對了。往後咱們便是一家人,我會罩着你們的。”

她走到如玉面前,彷彿頭一日見如玉,笑看了許久,那鞭子在身後一揚一揚:“久仰公主大名。”

如玉站起來,笑嘻嘻道:“我倒是初聽公主的名號,昨兒夜裡回房翻了翻,我有個姑母嫁入你們花剌王廷,是你小爺爺安骨力的正妃。如此說來,咱們沾着舊親了。”

算來,安九月得叫如玉一聲姑奶奶。她盯着如玉看了許久,居然輕輕屈膝,先叫了聲姑奶奶。如玉從善如流,也叫了聲大嫂,二人目光相交,如玉心覺得此女目中有十分的不善,卻也一笑,攜過蔡香晚的手道:“我們院子裡皆還有孩子等着,不比大嫂空人一個,既您無事,我們就先回房了。”

安九月不發話,轉而提鞭指着周昭道:“我聽說她也住着兩進的院子,你們二位院中可有姬妾,可也有二進的院子住?你們永樂府的規矩,妾也能得二進的院子住嗎?”

院中正在鼓搗的所有人都停了手,目光全集向周昭。曾經聞名京城的才女,連皇子都爲爭其而打過架的美人兒,素面荊釵,叫個異族女子如此放肆的羞辱着。衆目睽睽之下,周昭屈膝斂禮道:“奴婢原本不識大體,既少夫人有異,靜心齋後有處小院,奴婢帶着囡囡搬過去即可。”

安九月道:“既要搬就快些搬,將你原本那處院子騰出來,給我的下人們住。”

*

傍晚張震回府,照例先進了周昭原來的院子要去看一眼囡囡。

還未過影壁,便聞到一股臊烘烘的味道。張震疾步進了院子,氣的險些暈過去。

十幾個男男女女花剌族的僕婢們擠在院中,男的洗澡女的通頭,院中養蓮養魚的大銅缸裡,魚兒滿地亂跳,才生苞的蓮花被踐踏於地,一院污水橫流,細心修剪過的草坪花卉被踩踏成了一團狼伉。

張震在內院門上站了許久,鐵青着臉,疾然轉身衝出院子,直接進了竹外軒。如玉還是那襲月白的衫子,本黑的長袍,正午的陽光下清透似朵蓮,正抱着初一在廊廡下,逗初一去摘吊於檐下的一串串兒小綠蘿,奶媽與秋迎,丫丫等圍了一圈兒。

“老二可在?”張震進門便問。

如玉道:“聽聞今日休沐,但他並不在府。”

張震再不多言,轉身出了竹外軒,在門外那叢青竹前站得許久,仍自夕迴廊上折返,出府而去。

*

是夜,如玉餵飽了初一,給他洗過澡,二人團在一處早早便上了牀。

四個月的奶娃娃,正是可愛的時候,如玉逗他笑,逗他翻身,揉着兩隻小腿兒小胳膊,親了又親,漸漸玩累了二人沉沉睡去。

漫天大雪,青灰色的天穹黯灰色的雪地,那個跪在她腳邊,扯着她裙子的男人又擡起了頭:“趙如玉你個小騙子,本王還從未向任何人道過歉……”

如玉哽咽着,張嘴許久,叫了聲王爺,隨即便翻坐起來。

張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牀前,黯影下兩眼深黑,眸中滿是她從未見過的憂鬱與彷徨。下巴一圈胡茬縱橫,與那玉白的面截然兩色,背直挺着,雙目當是一直盯牢着她,顯然也頗爲意外她突然會醒。

如玉下意識去摸兒子。

“我抱到隔壁了!”張君兩手握着椅背,正正的坐着:“作噩夢了?”

如玉拍着胸脯道:“做了虧心事,夜半鬼敲門,我夢見趙鈺了。”

“夢到他什麼?”張君問道。

如玉道:“我常夢到他,總是那說了半截的話,他話不過半截就叫你抹了喉,血齊齊往外冒着,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他死了,那後半截話戛然而止,世間無人知道他下一句將要說什麼。

張君解了衣服道:“睡吧!”

二人重又躺回牀上,一牀被子,隔了一尺的遠。如玉取撥子撥滅了燭,方纔躺下,張君便湊了過來。他一指指捏過她的手壓到自己胸膛上,粗濃的喘息,略硬的胡茬,從手腕處細而綿蜜的吻着。

如玉腦中揮之不去是趙鈺的影子,咬牙捱到張君完了事,隨即另抽一牀被子下來,團緊自己依壁而睡。

趙鈺那個人,在他死了兩年之後,於夢中漸漸清晰,他的聲音,他的相貌,和脖頸間叫張君一刀抹過的血痕,總於夢中不期而至。但凡夢到一回,如玉便一夜不能好眠,她睡不着,卻又不敢驚動張君,靜靜的,於夢中睜着眼睛,聽隔壁孩子忽而醒了,白奶媽抱着顛哄,悠悠的哼着小曲兒換尿布,極細的聲音,卻聽的無比真切。

當自己有了孩子,曾經親手謀殺過人的那種恐懼,對於宿命,對於輪迴,善惡報應便有了更多的想法。如玉萬分難過,回憶着初入京後與趙鈺的相遇,想象着那怕一點點可能,能改變那一切,能叫那個人不必死,身上不必揹負一條人命的過失。

忽而,張君的手攬了過來,將她圈入懷中,鼻子在她桂香蔚蔚的脖頸間輕嗅着。

他整個人,整個身體,還是那股子清清正正,叫她無比安心的氣息。

“趙鈺那個人,好大喜功,剛愎自用,在戰場上,明明只殺了十個人,到了寫捷報的時候,便要奏成一百人。明明丟了一座城,到了寫捷報的時候,反而要寫自己收復一座城,追敵千餘里,直入敵軍腹地。他治軍極嚴,動輒便是殺頭之罪。從他手上籤出去的死刑,不計其數。”張君十分輕柔的,將如玉扳轉過來,叫她依着自己的胸膛。

“若在平時,他這樣做,也不過誇大些數據。三年前先帝親征,他衝動之下亂報殲敵人數,不料先帝要親臨戰場,他來不及尋求更多的屍體,竟將邊關上大曆一處鎮子盡屠冒以充金兵。而先帝也因他的諸多不實之言,做了許多錯誤的決斷,以致於勞兵勞力,御駕親征最後無功而返。

殺他,是沈歸和我大哥,我們所有人商議後才做的決斷,當初若無你,我們也要於雲內州劫殺於他,而你不過是叫那件事情變的更加容易而已。如玉,你是無罪的。”

如玉泣不成聲,哽咽道:“欽澤,我害怕,我總夢見他,他陰魂不散,一直纏着我。”

張君起身出門,過了許久才進來,攬過如玉拍了拍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如玉於黑暗中摸着他手中持着個硬梆梆的東西,一手摸下去,棱角起伏。她爬起來問道:“你懷中抱的什麼,不睡覺站在牀前作何?”

張君道:“既你怕趙鈺陰魂不散,我持鐗在此守着,若他敢來,將他打出去即可。”

如玉本來滿腹怨悔,叫張君這傻乎乎的樣子逗笑,摸過那沉沉的瓦鐗持在手中,無比的沉重。她道:“這東西,你打那來的?”

張君實言道:“當年我小的時候作傻事,打了幅鐗半夜三更替大嫂守夜,這就是那幅鐗!”

如玉摸過張君的腦袋,抱着親了兩口道:“我的乖乖,你這蠢事幹的,普天之下無出其二。”

暮春的夏夜,張君柱着瓦鐗,任憑如玉摸着耳朵鼻子眼睛,她臉上有冰涼涼的眼淚,濡溼了他的耳朵,他的鼻子,最後撲入他懷中,緊緊的攬着他。

“睡吧!”張君本想說,我不可能像趙蕩一樣,在你之前空無一物,愛上你之後就永遠不會再看任何女人一眼,可我會永遠守着你,不叫你母子分離,不叫你再遭受風雨,並願意爲此而努力,只要活着,就永遠不會懈怠。

可他只說了聲睡吧,便再說不下去。

如玉躺到了牀上,閉上眼睛,孩子在隔壁,丈夫就在牀邊,竹外軒仍是她能遮風避雨的,最舒適的所在,連帶着這座府第,在她眼中也順眼了不少。

*

安九月在永樂府呆了整整兩個月,從四月到六月,天氣越來越熱,大曆京城之酷暑,大地都熱的冒煙。這兩個月中,張震一次家都未回過。她每每派人快馬去西京,來人總說駙馬爺在忙,在忙。到後來,張震乾脆連信兒都不給了。

閒極無聊,安九月入了兩回宮,與大曆皇后閒聊了幾回,突然發現原來她十分鄙夷的,大曆婦人們所行的規矩簡直是妙極。

這鎖的簡直歎爲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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