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貢叫這年輕人立逼着,叫人捧高慣了當慣大老爺的,此時當然也下不來臉。可是大將軍的弟弟,去年殿試的探花郎,永國公府的二公子,有這樣的身份,這份氣他陳貢不受也得受,不但要受,還要受的如沐春風。
既有個當官的哥哥,陳貢自己也做着生意,自然他也有兩張臉。此時陳貢立即便換了另一張,隨即又是抱拳又是點頭如搗蒜,邊笑邊道:“大人說的沒錯,確定是老夫算錯了日子,這嫁娶的事情,帶是等陳安實百日祭期一過,咱們再商談。”
既然有天之驕子的身份,張君來此也許不過就是逛一回而已,陳貢此時服軟,說話時也替自己留了餘地,不過是把日子往後推了推而已。
圓姐兒一直猴在如玉身後,此時悄悄湊到如玉身後,貼在她耳朵上說道:“里正大人真厲害,連族長都敢得罪,嫂子你瞧,他還是個願意給咱們婦人作主的好官兒了。”
連族長大老爺都敢惹,而族長大老爺叫他一頓嚴辭居然還能笑的如沐春風。二妮和三妮兒兩個拿着張君的帕子,也學人捂着脣,湊到了如玉身邊。
張君眼掃到如玉這裡的時候,眉鋒明顯的抽了一下。或者他自己也在吃驚,帕子怎麼會到二房兩個姑娘手裡吧。而且,她們拿那帕子,捂着嘴兒了。
來時陣勢如山,去時灰頭土臉,陳貢帶着村西頭的男子們一溜煙兒走了。如玉今日搬動了一房的人來替自己吵架,此時她是主人,大家替她撐了場子,她自然也要招呼大家吃頓飯的。她清了清嗓音湊到婆婆耳邊高聲喊道:“娘,你把咱家的凳子都拿出來,請大伯二伯們坐着,我到山窖裡取菜去,取了來給大家做飯吃。”
陳傳此時已經率着衆人往外走了,馮氏死按着如玉道:“你也累了一天,再不必做我們的飯,只把你該管的飯管好即可。”
如玉已經挎起籃子往外跑着:“那怎麼行,大伯,你們立等着,我去取菜來做飯。”
她進山窖取了掛在頂上還包着厚厚一層霜的冬瓜下來,又包了一把老蔥裝進籃子,四處尋看了一圈兒,再抱了一隻老南瓜,已經到了春天,這山窖裡所剩的東西也就不多了。她站在窖口回頭看了半天,又放下籃子,搬開一個大架子,掀開後面一層皮簾子露出半人高的小洞來,她再往裡走,進去不一會兒再出來,手中卻是抱着個大西瓜。
她抱着這西瓜纔將籃子挎到胳膊肘兒上起身,迎頭便見張君走了進來。兩人在門上碰住,張君道:“他們都走了,我見你跑的快,特來告訴你一聲兒。”
如玉仍還抱着那西瓜,張君也盯着那西瓜。三月裡各樣菜蔬才種成苗秧子,西瓜都還未到種的時候,要收也得等到六月以後。而這苦寒的北地,以如玉家的家境,若要說能有人快馬從海南給她送個當季的西瓜來,那個人就只能是沈歸。
張君此時越發覺得沈歸與如玉之間當有說不清的聯繫,卻於這心思簡單,成日只知家裡家外悶都幹活兒的小婦人身上套不出一句話來。他不動聲色接過那西瓜,輕輕掂了掂道:“好東西!”
如玉繞過張君,回頭答道:“這地方原有個山洞,放了東西長時間不腐的。我來了之後,因是冬天,農村裡除了菹菜面就是菹菜面,我不習慣吃那東西整日的上火,我公公便鑿出這山窖來儲菜。
這瓜還是去年的,如今就只剩得一個,既我今日拿出來了,大家分切着吃了它。”
既然她說是去年的,那應當就是去年的。他轉身跟着如玉一起出了門,走到她家後院門上時,纔將那瓜遞給瞭如玉:“我今夜在沈大娘家用飯,你將我們倆人的飯都端來即可。我今日餓壞了,要兩碗飯,菜也要多,一定記得。”
前幾天他搬到了沈歸老孃那裡住,卻仍還是在如玉家吃飯,今天卻是頭一回,他指名要在沈歸老孃家吃飯。他幫瞭如玉的大忙,這話便說的理直氣壯。
如玉想都沒想便點頭:“好!”
回到家裡,她一刀劈開那瓜分成四瓣,遞了一半個魏氏道:“這還是去年的瓜,因放在山窖裡還新鮮着,二孃帶回去與妹妹們分着吃,潤潤喉。”
三月裡的西瓜自然少見。魏氏也饞的什麼一樣。她回到自已家,到廚房尋出個乾淨的瓷碟子來,將那小半拉瓜裝了,又要出門。陳金一瘸一歪趕出來追着問道:“你不在這家裡吃飯,又要跑去那裡?”
魏氏白了陳金一眼道:“我要去那裡,你也能管得?”
陳金自然管不得,叫媳婦盯着看了半天,囁嚅道:“你若無處吃飯,我給你留着飯。”
魏氏白了陳金一眼,也不說留飯不留飯,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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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如玉利利落落炒好了兩份菜,一份端到廳屋給安實老孃與安康,等安康回來了吃,再另盛兩盤並端了兩張餅,一路疾走卻是往沈歸老孃家去。
沈歸家仍是一處老院子,從未清掃過的房頂上枯蓬稿都有幾尺高,院牆上才萌的青苔一重重,不常有人走的院子都鬆了土,荒院一樣。
“如玉,你來!”東屋的窗子裡一聲人喚,顯然張君是住在這家東屋的:“把飯端到東屋來,我在這裡吃。”
如玉以爲張君仍是嫌不洗澡的老太太們住過的屋子臭不肯去,只得端到東屋。雖整日進出沈歸家,沈歸所住的這東屋,如玉卻是頭一回進。
這屋子裡並不盤炕,只在牆角簡簡單單搭着一張架子牀。再就是一排書櫃,上頭全是叫蟲蛀了的書,透着股子黴氣。臨窗還有一張漆色斑駁的桌子,張君如今就在那桌子前一張椅子上坐着。
如玉將菜與餅都擺到了桌子上,便見張君輕敲着桌子問道:“爲何只有一雙筷子?”
如玉怔了片刻才道:“難道里正大人今日還請了別人同吃?”
張君起身,將如玉按坐在椅子上,隨即將那雙筷子遞給了她,轉身再另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到臨出門的一側,指着那盤子菜道:“我請的人就是你,既是請客,又只有一雙筷子,就沒有主人先吃的道理,你先吃,吃完了我要問你些話,你卻必須得要如實答我。”
他此時的神情,就好比對着族長陳貢時那樣。那雙眼睛裡再沒有桃花春意,反而透着股子淡淡的,叫如玉心顫的憂意。語氣都透着十分的嚴厲。見如玉持了雙筷子仍還盯着自己,張君兩指拈起那片切好的餅子遞給如玉道:“吃!”
如玉記得這人初來那一夜無助的眼神,也記得他沉默站在門外,就非得要她送他往埡口上時的犟氣,以及他坐在廚房吃那碗飯時如小狗般無聲的乖巧。怎麼才過了幾天功夫,這人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是里正,此時一臉嚴肅,如玉不敢不從,叫他立逼着又不好多吃,匆匆扒了兩口菜,捏着那片餅子道:“里正大人,我吃飽了。”
張君敲了敲桌子:“快吃!”
如玉無奈,只得又吃了幾口。這一次她吃完了那半片餅,死活不肯於吃了。
張君眼盯着如玉看了片刻,取起那雙筷子,接過來自己吃起剩下的菜來。如玉見他用自己用過的筷子竟也不皺眉頭,心裡尷尬,坐的十分難安。
趁着他吃飯的功夫,如玉才推椅子站了起來,便見張君頓了頓筷子道:“坐下!”
如玉默了片刻,終是犟不過張君,重又坐到了椅子上。
張君吃飯素來無聲,也吃的慢。如玉眼盯着窗外夕陽沉落,這屋子也隨即暗了起來。她心中牽掛着沒有喂的豬是不是已經拱開了門,正自胡思亂想着,便見張君緩緩放下筷子,掏出一方帕子來擦過嘴,將那碟子推遠了,自挪椅子與她相對而坐,盯着她問道:“你當初是如何到這村子裡來的,可能跟我說一說?”
如玉於人前不愛提過去的事情,也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過去,此時也皺了眉頭反問:“里正大人爲何想知道?”
張君實言道:“你新夫才喪,以我這幾日在村子裡的所見所聞,只怕再嫁是條難走的路。若你實言告訴我,或者我能替你想想辦法。”
“爲何?”如玉又是反問:“里正大人爲何要幫我?”
張君亦與她較起勁兒來:“你告訴我你是如何到這村子裡來的,我就告訴你爲何。”
他倆還曾在山窖裡滿懷的抱過彼此,如玉見過張君最落魄的神情,張君也見過如玉老實本分表色下無聲所幹的狹促事兒。兩人之間的關係,便有那麼一絲疏離,又有那麼一絲暖昧。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預告,下午六點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