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斟茶奉給劉婆子, 站在一旁笑着聽她指點,並講一些自己還未出京時,京裡各府間的規矩。這劉婆子說起自己在宮中給和悅公主做教習的一段兒,說到傷感處便紅了眼圈兒:“我那公主, 性子單純和善,天下再沒有的好性兒, 前兩日還寄了信來,說是眼看就要出嫁,只怕是要嫁入永國府。如今幾國交戰, 公主不必和親,與她的幾個姐姐比起來, 她不必離國赴異,也算有個好歸宿。”
如玉一聽說到永國府了,也知張君兄弟四個, 遞帕子給她好奇問道:“但不知是要嫁入那府中那一房,那一位公子?”
劉婆子接過帕子批了批眼圈兒,一笑道:“她自幼與那府中三公子倒是玩的好, 但那三公子是個庶出, 若要嫁, 許還有一段曲折路要走, 且再看信唄。不定她還會寫信來了?”
她話鋒一轉, 問如玉道:“聽小娘子的口吻,這些日子眼看也要赴京,但不知嫁的是京中那戶人家?”
如玉一笑道:“不過尋常人家, 說來媽媽也不會知道的。”
張君還未回來,她自然不會告訴任何人自己嫁的夫君是誰,但爲了入永國府時對於那府的家事心裡有個底,她也是變着法子要從這劉婆子口中套出些話來。對於公主下嫁之事,如玉一個鄉婦,自然想不到張君身上。她最怕的一重還是婆婆,腦子一轉又問劉婆子:“既公主嫁入永國府,雖是天家出身,只怕也要到婆婆面前討生活,那國夫人可還好相處?”
劉婆子一聽國夫人三個字,已經皺起了眉頭,嘖嘖嘆氣道:“若說永國府那國夫人,兩京之中,也難找到比她更難纏的人。但就算公主下嫁,於那一府來說,也是主,如君王一般是一府都要尊要拜的,她再難纏也脫不出這一層去。我倒不操心這個!”
如玉聽這話,以爲那要尚公主的是三公子張誠,心說一府兄弟四個,有一個妯娌還是公主,且不論婆婆難纏於否,聽起來便是妯娌之間,也如陳家村一般是個不好相於的關係。好在她於陳家村時連魏氏那等人都能應付,倒不怕這個。
她給西京客棧的夥計交待過,只要張君來問,就讓到對面巷子裡的黃家來找她。按理來說就算搬了地方,兩人之間也能萬無一失的相見。
可是這天她等了一整日的功夫,也未見張君來此。到傍晚時她忍不住自己到西京客棧去問,西京客棧的夥計們都見導瞭如玉,知她是個等夫的婦人,迎門便是一陣笑:“小娘子,並無人來此找你,只要有,小的們定然即刻就把他帶到對面巷子,親自交到你手裡,好不好?”
因她是個小娘子,又還是丟了銀錢才搬出去的,夥計們皆圍攏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有說她叫丈夫丟了的,也有說必會回來的。半大孩子們,又要添茶又要倒水,如玉一心的怏氣也只能笑着堅辭過,失望而歸。
傍晚如玉又怏怏氣氣臨窗坐着愁眉,便聽窗外一聲輕笑。不用說,又是那天天來此煩人的秦越。
如玉伸手將桌上一隻燈臺砸出去,未幾他便執着那燈臺翻窗進來了。如玉因爲一整日未等來張君,心疑他只怕是果真將自己給丟掉了,心煩氣躁一肚子的火,也不怕外頭黃娘子聽見,指着秦越罵道:“油頭滑臉的登徒子,你老孃我究竟是那裡惹了你,你要天天這樣鬼魂索命一樣纏着我不放?”
秦越今日穿着一襲緣邊芙蓉爲飾的交衽長衣,腿長,腰纖,眼如桃花,身上終於換了股前味帶着荷香的清涼香氣。他以掌柄擊掌心而讚道:“玉兒要罵起人來,潑潑辣辣的樣子才叫我能由心生愛。怎麼樣,你可考慮好了沒有,丟掉你那等不來的冤家,跟我一起走?”
如玉反扣了銅鏡,恨這廝恨的咬牙切齒又無計可施。她也知他雖言語唐突,卻也不會臊皮自己,遂搬了畫框過來,仍是有一筆沒一筆的塗着色。
秦越站在如玉身後,如玉常照的那雙面銅鏡就在桌子上。他對着銅鏡,恰就能瞧見如玉氣鼓鼓時時描着自己的一眼眼睛。她一雙眼睛生的好,清而透亮,亮的仿似雪後晴空,瞳仁時而微轉,輕輕瞟他一眼,隨即又投到那畫紙上。
秦越在此守得一月,將這房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未翻到那份信。只要是藏了東西,她總有懈怠的時候,總有忍不住要翻揀翻揀,看是否還在的時候。可秦越白日黑夜的看着,也未見這小娘子露出一絲的形跡來。
她在等人,他要尋物,鷸蚌相爭各不相讓,卡着彼此的命門於溫言緩語下相搏鬥着。
就這一間屋子,那封信必在這屋子裡。秦越也是焦灼不已,不過一間清清減減的屋子,她究竟把信藏到那兒去了?
過片片刻,仿如醍醐灌頂,他忽而頓悟過來,一把抓起那銅鏡,如玉亦撲了過來。他體量高,伸高了雙手,面上再無前些日子那無賴兮兮的痞氣,面寒眸戾,用力一掰,那雙魚對首的銅鏡絞合處噌一聲裂開,一紙書信飄了出來。
如玉往後退了兩步,眼看着秦越將那封信湊到燈前化成灰燼,頹嘆口氣道:“信都已經燒了,你可以滾了吧?”
秦越漸漸靠近,提起如玉的衣襟便將她撕溜了起來,指着牀榻道:“亡國大遼的《喀剌木倫法典》以及御璽,在你手中。我方纔焚掉那份書信,牽扯金與大曆多少重臣與貴戚的身家性命,你是契丹人吧?偷它做何?
難道說,西遼佔了葉迷離猶還不滿足,要捲土西下,重拾昔日的輝煌?”
他早就翻到了那本法典,以及亡國契丹的半方殘璽,又猜不出她的身份來路,只能往西遼去猜。
如玉伸手夠到只裁絹的剪刀,伸手就照着秦越紮了過去。他反攥如玉的手狠狠一捏,那剪刀隨即掉落於地。
“告訴我,你那冤家究竟是誰?”秦越湊近如玉,丹青描摹般的俊面上陣陣陰寒:“你盜我的信,是想送給他吧?”
因爲這秦越時時盯着,就算到西京客棧去給那掌櫃帶話的時候,如玉也未說張君的真名,只說若是有人尋趙如玉,就讓他往巷子裡黃家來尋。所以這秦越到現在不知如玉在等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果真動起手來,如玉絲毫便宜也佔不到。她叫他摔扔到牀上,順手便摸出枕下的匕首紮了過去:“秦公子,信你都已經燒了,還想怎樣?”
秦越覷機奪過匕首,捏瞭如玉兩隻手道:“你那個冤家,想必今天就要回來了,我說的可對?”
他笑着搖頭,忽而眸中浮起一抹戾氣:“可惜你等不來了。那封信牽扯過大,見過的人都得死!”
話音才落,他在手裡舞着的匕首照準如玉的咽喉猛紮了下來。如玉叫他壓在牀上,猶如魘於夢中不能醒,眼看着匕首如利箭般剁了下來,張嘴一聲悽叫,便聽卟一聲悶響,那柄匕首從她脖頸邊擦過,穿過被褥剁入牀板,幾乎是沒柄而入。
外頭黃娘子忙了一天也纔回家,許是聽到屋子裡有聲音,高聲問道:“玉兒,你可是有事情?”
秦越伸手撥出匕首,抵着如玉的脖子使個眼色,如玉連忙道:“並沒有,嫂子,我很好!”
她側了側脖子,閉上眼晴好容易把自己被嚇飛的魂魄收回來,長嘆道:“出陳家村的時候,我雖早知道將要走的仍然是艱難路程,要過的仍然會是苦日子,但總認爲樹挪死人挪活,出了渭河縣,我總能替自己找到一條活路,卻沒想到這竟是一條死路。
也罷,秦公子,明兒七月初一,恰是我十八歲的生辰,你若今夜結果了我,我仍還是十七歲,這樣好的年華永遠都不會有,能死在十七歲的最後一天,我倒還挺安心的了,你動手吧。”
她是真心後悔。不過一眼而已,她當時以爲這秦越死了,恰又看到那封信中所述,是沈歸盜璽之事,直到讀過那封信,如玉才知道原來瑞王與沈歸以兵馬爲交換盜璽,是爲了要叫監國的太子因此而從後方拖延糧草軍物。其目的,是爲了能叫大曆一方因此而敗徵。
而此事因爲張君順利奪走御璽而不能成功之後,瑞王與那遼使商議,要從永國府盜取前線軍情,以拖延戰事,好叫戰爭不能及早結束。
如玉本不願多事。但張君的大哥是爲徵的統兵,她從秦越手中盜那封信,恰也是想等張君回來交給張君,幫張君個忙而已。
秦越側過刀背在如玉的臉龐上划着,輕聲道:“我的好玉兒,我的美人兒,我一心一意的愛着你,又怎捨得叫你死?你丟了那個冤家,帶着法典與殘璽,跟着我回京城去,我替你置處小院兒,往後與你一心一意做個夫妻,咱們夫妻一體再生兩個孩子,一起揭過如今這一層,可好?”
如玉喜極而泣,破涕而笑,睜開眼問道:“果真?你果真能在京城替我置處小院兒?我聽聞要在京城置處院子,可得花大銀子了!”
輕浮、虛榮,淺顯的鄉村小婦人,一幢小院兒就能樂成這樣。秦越此時才忽而會過意來,他前些日子今日一束花,明天一碗酪那樣的殷勤小意竟是走岔道兒了,這小娘子不是清高不屑,也不是目下無塵,不是京中的嬌花貴女,會感春傷秋要拿小物去哄。
她是個鄉下婦人,需要的是實打實的銀子和院子,既如此,她不必死,他的手也可以不必沾上人命,一個女人而已,無論她什麼來歷,養着她,那本法典和殘璽,都是奇貨可居的寶物。
而現在,他只須在此守着,逗逗這小娘子,靜等,等她的夫君回來,看清當夜那個要殺他的人究竟是誰,然後再殺了他,那麼,回到瑞王趙蕩那裡至少還有得交待。
他鬆了匕首道:“可以,至少兩進的大院子,還能替你盤一間店,叫你繼續賺銀子,你願意不願意?”
如玉連連點頭:“願意,願意的緊!只是我可是個正經婦人,我得見了那房地契,才能跟你……”
秦越盯如玉上下掃了一眼,就這一間狹而窄的屋子,也許他有偷香竊玉的心,卻還沒失了理智。也知她等的男人即刻就要回來,僧坐在牀上,閉眼片刻忽而起身,自牀下搬出只箱子打開,裡面寒光森森,有張君曾穿過的軟甲,亦有當初張君曾鋪於沈歸家那滿牀的兵器。
但秦越用這些似乎沒有張君那樣利索。他牀上地上的忙碌着,如玉坐於牀上,漸漸察覺出些不對勁來。
“玉兒,嫂子的菜炒好了,你是要出來一起吃,還是我給你送進來?”黃娘子隔門喊了一聲,似乎是要推門而入。
秦越忽而揚手,回眸掃着如玉。如玉連忙道:“嫂子,我並不餓,過會兒再來吃飯。”
對於如玉所等的那個冤家,秦越顯然極爲防備。他不但要拘着這小娘子,還要將這間小屋子佈置成個陷井,用以捕殺那個即將來找她的人。
無論秦越何時回頭,如玉一直在笑,老老實實的坐在牀上,輕輕打着哆嗦,麪皮都是僵的。她顯然叫他嚇壞了。這時候門窗皆備,只要她那冤家敢推門或者推窗而入,毒鏢先就能替他打頭陣,有這小娘子坐在牀上,他自信可以萬物一失殺掉她那個冤家。
秦越心中暗鬆了口氣,也是想要緩緩如玉的恐懼,一身濃香湊過來,金鑲玉的匕首柄拍着自己的面頰:“不過一個男人而已,無論你那冤家待你有多好,我將來待你更勝於他。至於人才相貌,溫柔小意,便是兩京之中,我也是排在前頭的。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相處,現在過來,到我頰上來親我一口。”
如玉叫這喜怒無常的男子嚇軟了腿也嚇破了膽,坐起來叫他的匕首抵着,緩緩湊臉到他身邊。他身上那股帶着荷意茶香的香味或者別人聞了受用,可如玉聞慣了張君身上那股淡淡的皁角氣息,心以爲男子就該跟張君一樣身清而味正。
再者,張君的眉眼比這秦越略微粗獷些,她雖與張君在一起不過半月,可是打心底裡接受了張君,從他的體味到他的呼吸,到他脣齒間的味道,這時候叫她再去吻一個陌生男子,自己心底裡的那種排斥感先就忍受不了。
爲了能保得一條小命,也爲了張君萬一找來,不叫他這一屋子的暗器給殺掉,如玉忍着胃裡頭翻江倒海的嘔意在秦越那細膩而又白嫩的面頰上沾了沾脣,隨即捂脣道:“秦公子,您身上這味道實在是太臭了!”
她以指扣到咽頰狠命一捅,胃門一口涌上來頓時一聲嘔,轉身就嘩啦一口將沉了一下午的胃酸全吐到了秦越那襲芙蓉衽的白衣上,隨即撐着苦笑道:“對不起,沒能忍得住!”
再美的美人兒,也得有風韻氣度來襯,被人往身上吐東西這等醃瓚事情,只怕很多人這一生都沒有經歷過。秦越乍着兩隻手,忽而就尖叫了一聲,一動也不敢動,臉脹的通紅,看一眼,叫一聲,再看一眼,再叫一聲。如玉連忙跳下牀揩着脣道:“實在是對不起,秦公子先不要動,我到廚房打水來替你擦拭!”
她今早便收拾好了包袱,重要物件兒都在裡頭,銀子都在隨身的荷包裡掛着,這時候將那小包袱兒一背,轉身便去推門。
門上有暗器,如玉推門的剎那,秦越撲了過來,揮匕首打落暗器,她關門的片刻,梭錐沒入門框,只剩紅纓。秦越叫一身的鎪飯殘渣幾乎給薰暈,混身湯湯水水,滴溜溜往下流着。
且不說這調戲花從又失了手的秦越秦公子要如何除掉一身的污穢,只說如玉抱着小包袱皮兒跑出黃家,才跑出巷子,左望右顧也知自己這回是闖了大禍,這西京城中只怕是住不得了,可眼看天黑,出城又能往那裡去。
她又急又憤又傷心,後悔無比,於茫茫大街上抱着個小包袱,跑到西京客棧的門上站着,情急之下叫了聲:“張君!張君!”
“如玉!”她聲音才落,便見夜色下來來往往的人羣中,一個青衣男子騎馬得得而來,不是張君是誰。如玉大喜過望,撲過去拉住馬繮叫道:“冤家,你可算回來了!”
張君下了馬,攬如玉在懷裡抱了抱,問道:“你怎不在客棧住着,自己跑出來一人在大街上?”
如玉張嘴,本想將他走後自己從客棧後巷子裡見那個神似他的男子,再到偷信,丟銀子並擺攤兒這一掛兒的事情都告訴他,可是話到嘴邊卻起了猶豫。那封信已經被秦越燒了,就算她說了有那麼一封信,張君能信她,找到秦越以後怎麼辦?
她還親過秦越的臉頰,還吐了他一身,這半個月以來,這東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秦越天天給她送花送胭脂,給她搭篷子她不叫太陽曬了她。就連那黃娘子,也知道秦越整天翻窗翻戶,張君會不會以爲她在自己離開的這一個月裡又在外勾搭男人偷漢子?
她和沈歸曾叫張君堵在一間屋子裡頭過,若不是那方元帕,萬難解釋清楚,再有此一着,他會不會認爲自己水性楊花勾三搭四?如玉爲了那一朵梅的感動,立志要清清白白,立志要身正影端的跟張君做一對少年恩愛夫妻。
天已經黑了,信燒了,那封信的事情她可以慢慢用別的法子說出來。
此時秦越還未追出來,這一大街的人都不會看見也沒會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她隱瞞掉掉銀子,偷信並擺攤兒這一系的事情,此時就跟着張君一起走,張君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西京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在他心裡,她不過是規規矩矩在這西京客棧中住了一個月而已,只要現在走,麻煩即可全部甩去。
想到這裡,如玉牽過馬到上馬臺處,自己躍身跳了上去,揚了揚手中包袱道:“我知你今日要來,正好退了房間在此等着,咱們就此出城,快快的走吧!”
張君猶還沒有反應過來,如玉已經策着馬往城外跑了。出西京再往東一路就是京城,這個時候出西京,到京城城門肯定就關了。張君幾乎小跑到城門口才攔住如玉:“咱們在此住一夜,明日再回京城,好不好?”
西京是個大城,若離了那條東大街,旁的地方也不一定有人識的如玉。但如玉小地方來的人,不懂得城裡人多誰也識不得誰的道理,只覺得這滿城的人都盯着自己,兩腳蹬着馬腹仍還是出了城:“咱們就在沿路找處小客棧住了也使得,西京城裡那客房我橫豎已經退了。”
夜越來越黑,有月光照着官道倒也不算黑暗。兩人悶頭行了約有幾十里路,才於路邊找以一處鎮子,尋得一間小客棧安置。等着盼着他不來的時候,如玉幾乎要急瘋了自己,真等到張君來了,兩人一路悶氣哼哼出了西京城到這小店裡住下來時,卻不知爲何彼此相對着竟連言語都沒有了。
張君初嘗人事,狠飽足了半月以後又曠了一月,趁如玉沐浴擦身的時候在外洗了個冷水澡,此時一身冰涼就來尋如玉。
他曾往北奔馳三千里,回來之後在京外苦熬多少個日夜,心頭的躁動比之常年無雨的沙漠還要乾旱。這小婦人是解他燥渴的良藥,是他千里疾馳要奔回的故鄉。
如玉嗯了一聲,等張君俯身下來時便吻上他的脣,翹開他的脣齒去尋他的舌頭。這纔是能叫她心安的男人,無論身上的味道還是脣齒間的甘意,她都能接受,願意接納他。
你們懂得,中間一段別處找!
想起秦越身上那股子膩人的香味,如玉不由又是一陣嘔膩。張君翻身下來躺到如玉身邊時,撫着她滑於枕畔一頭錦緞般順滑的長髮,捲起那髮梢兒在她鼻子邊輕搔。畢竟多日未見,本來已經熟悉了的兩個人,彷彿重又陷入陌生。而且她整個人心不在焉,恍恍不安,張君以爲是自己走了一月如玉心中有些埋怨卻不好發出來,遂開玩笑問道:“如此急着出西京城,莫不是趁我不在時,你又在西京城替自已找了個相好?”
他本是無心玩笑,如玉心裡卻藏着個實打實的鬼,聽了這話嚇得一跳,瞪了張君一眼道:“新鮮了,你在外一月,我都沒問你逛了幾處窯子,你還敢問我是否找了相好?”
張君本是逗她。這小婦人在他走了一個月之後,似乎有了些變化,臉上膚色更細更白了,行過人事後兩頰春海棠般的微薰色,一雙杏眼微挑時秋水盈盈,他倒是喜歡看她的臉,亦喜歡看她臉上的笑,也喜歡逗她,看她開心看她惱怒。
但今夜他卻沒有這樣的心情。
如玉見張君慢慢拉了臉,以爲他真懷疑自己出此倉惶躲出城是因爲在城裡找了個相好,可又不能把秦越那個人從這一個月裡抹開。遂也生氣悶氣來,一生氣,便記起自己換了一套那樣鮮亮的新衣,在他進屋之前還特意着了些脂粉,可他竟像沒有瞧見似的,心裡不竟又有些酸楚。
兩人悶聲背對着躺了許久,如玉都快要睡着了,便聽張君說道:“如玉,你是想有處小院兒單獨住着,然後與我就做一對私下夫妻,一直這樣到老,還是想進永國公府的門,做府中一個二少奶奶?”
如玉聽了這話,忽而覺得有些不對,翻身騰的坐了起來,臉上卻已經拉起寒霜來:“張君,你當初帶我出陳家村的時候,可沒說過這樣的話。什麼叫私下夫妻,什麼叫二少奶奶,你且說來我聽聽。”
張君也坐了起來,欲攬如玉,卻叫她甩開。他道:“私下夫妻,便是你我有夫妻之實,我也永遠不會棄你,但你永遠進不了永國公府的門,也無法寫入族譜拜宗祠,便是咱倆有了孩子,也永不可能承永國公府的家業。而入府做二房主母,你就可以被記上族譜,生的孩子也是記在我張君膝下的嫡系子女,我張君入朝無論做到那一步官位,都要爲你請封誥命,夫榮妻貴。”
如玉冷哼道:“聽起來,肯定是入府做二房主母的好。”
“咱倆私下結親,我當初也曾跟你說過,我未經父母同意,入門只怕還有一番計較,若你與我夫妻一體,入門之前只怕要受些折辱。我知道你雖面上溫和,卻是個倔性,只怕受不得辱要半路棄我,到那時,我當然不會棄你,可也只能與你做對私下夫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這樣的話,當初在陳家村時如玉就聽張君提過,她這些日子在西京市面上與一衆老婆婆,小娘子們交談,也知道些富貴人家門第森嚴,尋常人家的女兒不可能嫁進去那樣的話。與那宮裡出來的劉嬤嬤聊天時,也聽她提過這些,心中倒還有些準備。
遂又一嘆道:“當初我想借着你走出陳家村時,本是想自己尋處小城,自已做點小生意養活自己,或者再嫁,或者就單着,也未曾想過嫁你。可後來見你千里迢迢又趕回來接我,也算誠心守諾之人,便實心實意跟了你。既你們永國公府是大家,入門之前的折辱我便也計劃好了要受,這倒也算不得什麼,但是你也曾答應過我,此生絕不納侍妾,當然也不能收些通房睡在身邊,只要沒有那樣的事情,又凡事能尊重我,體諒我,等閒不要疑神疑鬼總疑我又從那裡勾搭了個相好就行!”
這一席話說的張君容顏頓開,他攬過如玉的面頰,以拇指腹在她頰上研磨了片刻,沙聲道:“這一個月,你皮膚細了許多,也白了許多,可見西京是個息養人的好地方。”
如玉心道你才發現!他撬她的舌兒來吃,她便也相偎相濡,兩人俱吃的有些想頭了,如玉忽而掰了張君手問道:“欽澤,你實話告訴我,你一個國公府的二公子,娶我這樣一個鄉野婦人,究竟是看上我那一點了?”
張君沙聲道:“夫妻之間,有什麼看上看不上的,往後再不許問這種話。”
如玉心裡卻有些美滋滋兒的,暗道,只怕他不會由心愛我這個人,但至少也愛我的相貌吧。若是這樣說來,也算得是愛吧!
好吧,這一段兒別處找!
張君將她抱在懷中,見她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試了試心口,跳的厲害,再試鼻息,時有時無。他腦中轟一聲爆響,喚道:“如玉!”
她一隻捂在胸口的手,隨着他的搖晃而落了下去。
她竟是厥過去了。張君伸手替她輕撫了撫胸口,見她兩瓣脣沾粘在一起,似乎竭力要張開,連忙哺了幾口氣進去,如玉得了兩口氣喘,這才輕輕兩聲咳,緩緩睜開眼睛,瞧了張君一眼,又閉上了。
張君連忙穿好衣服,替如玉也胡亂套上衣服,裹在被子裡才準備要抱出去找郎中,如玉總算緩了過來,掰着門道:“欽澤,我不礙事的,你快放我躺在牀上緩一緩,緩緩就好了。”
張君那裡肯聽。他道:“你方纔厥過去了,按理來說,一個婦人一夜便是兩三回,也不至如此,你身體肯定有問題,或者有些病根子,咱們找個郎中細問問,替你開得幾味藥吃,或者能好。”
如玉仍是搖頭,強撐着坐了起來,閉眼好久,總算徹底緩了過來。她道:“不過各人體質而已,我並非天生體弱或者有病,只是於房事上有些怯,緩一緩總會好的。”
“果真?”張君只覺得自己魂飛魄散了一回,這時候三魂六魄才慢慢往骨子裡歸附着。
如玉一笑,眼兒佻溜溜,雙頰嫣紅。她道:“只是舒爽的有些過勁了,纔會這樣。”
這算是句誇讚吧。張君滿腔的焦慮,總算化成一股子青煙從頭頂散去。他緩屈了兩膝跪到牀前,握過她的手,抵在額頭許久,替她掖好被子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他果真守得一夜,坐於牀前,無論如玉何時醒來,略一使力,他都會回握她的手,以示自己還在。叫他的手時時握着,在西京時被秦越唬飛的魂總算聚到了一起。如玉並不知回京之後的路有多難走,只知法典仍在,張君仍在,在西京兜了一圈子,她最重要的東西,皆都還在。
*
次日一早,兩人梳洗完騎馬一路進京城,如玉也未聽到張君誇讚一聲自己的衣服或者裙子,再或者她施了點胭脂的臉,她還怕那秦越要半路追來,一路也是心神不寧。京城比西京更要繁華,街寬道暢,街上到處都是四輪轅駕的馬車,車上香簾隨風微拂,裡頭露出來的裙襬亦是華麗之極,以此推測,可見車上之人衣飾的華麗。
若沒有在西京那一個月的鋪墊,如玉可真要叫這京城的繁華晃花了眼。她此時也不敢四處亂看,專心坐在馬上叫張君牽着走過一條條繁華大街,這街上新果新花,食肆酒家,雜耍賣藝,海蝦魚鱉,金魚珍玩無一不有無一不足,如玉心下連聲暗叫:天子腳下,皇城中央,這果真纔是個做生意的好地方。
張君牽馬拐進一處可四馬並驅的深巷,兩旁皆是青磚高牆磊起,比之渭河縣衙還要清肅不知多少倍,巷中一絲雜塵也無,磚路清掃的乾乾淨淨。再往裡走,一座四柱起樓大門立在中央,匾額上書着敕造永國府五個大字,如玉始知這一條街巷,竟是整個兒屬於永國公府的。
門前幾處雕着獸首的栓馬樁。張君將馬栓到樁前,伸手抱瞭如玉下來,取了包袱送到她懷中,攬她在胸前拍了拍問道:“昨夜我說過的話兒可全都記得?”
如玉此時乖的不能再乖,點頭道:“全記得!”
張君鋒眉輕輕簇着,沉負在胸。醜媳婦終要見公婆,他不知道她能陪自己走到那一步,看如玉一臉忐忑,憶起她入門後或者要受的侮,心裡已是說不出來的難過。
“這頭一回入門,只怕咱倆都要被趕出來,但只要父親肯見你,咱們的事兒就能成一半,所以,你必得要照着我說的來做。”
如玉又是重重點頭。隨着張君自右側開着的院門上進門,便見門房上一溜煙兒跑出來四個短打的中年人,齊聲叫道:“二少爺回來了!”
張君也不應他們,帶着如玉一路從右側門繞到內院。相比於正院那闊朗大氣如殿宇般的正屋,進了內院卻是豁然疏朗。如玉心以爲府中必是處處樓閣掩映綠樹,誰知進了內院門,卻唯有綠樹濃蔭而不見樓閣。一條青石長徑上,一側是蜿蜒起伏的白磚青瓦女牆,另一側處處蔥籠奇花閃爍,偶有分岔處,眼望着仍是綠樹掩映。一路行來,有那衣着輕紗羅衣的俏麗姑娘們笑嘻嘻的走來,見了張君卻皆要收了笑意,滿臉撞鬼般的神情。
有點可笑的是本有隻大黃狗在太陽下吐舌頭,見張君走來,亦是一臉嫌棄的起身跑開了。
如玉雖在西京準備了足足一月,自信自己能應付,可真正進京城,入了永國公府,連張君的父母都還未見,心已經快從膛裡跳了來了。終於這條長路行完,才見一座方方正正,門開在側內有照壁的大院子在正中央。張君止步,指着那一處道:“那是父親所住的慎德堂,往後若他傳喚你,你就到那一處去!”
以冬青與松柏圍成屏,另有一處同樣朱漆紅門青磚灰牆的古樸大院,院門半掩,張君又指着說道:“這一處是我母親所住的靜心齋,往後你要晨昏請安,就往這一處來。”
如玉的心越來越空,正開口要問一句,便見那門裡走出七八個紗裹羅衣的小姑娘,居中圍着一個穿寶藍色蓮紋長褙子,下罩白色百褶裙的婦人,梳着低髻,滿頭珠翠,面上表情威嚴懾人,目光似刀子一般掃到她身上,眼裡似是噴着火一樣。
婆媳天性,如玉只看一眼,便知這就是張君給自己找來的婆婆。她還不及開口,張君已牽起了她的手:“母親,這便是兒子在外娶的妻子。如玉,快給母親見禮!”
區氏方纔還是聽小兒媳婦蔡香晚的丫頭來報,才知道自已生的孽障竟真的帶着一個婦人進了家門。她一路衝出門,遠遠看了兒子帶來的婦人一眼,娶妻娶賢不取色,光看那身寒酸的穿着她已是心頭一涼,氣的混身發抖。她遠遠指着張君喝道:“孽障,還不給我跪下!”
如玉回頭看張君,見他面色陰沉的撩起袍簾就跪,自己也只得跟着跪。區氏自然沒把如玉放在眼裡,她走到張君面前,劈手給了他清清脆脆一耳光,這才轉身疾步往慎德堂走去。
永國公張登自打兒子任歸德將軍統帥印之後就交了兵權,如今只掛個樞密院副使的虛職,除了每夜往皇城值宿外,皆是在家休養。
他與區氏至少有十年彼此互不登門,他院裡的丫頭,就算如錦那樣心思靈巧的,忽然見夫人衝了進來,而國公爺此時也許正與鄧姨娘在白日宣淫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索性便放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連着三天日萬,爲了人工榜而奮鬥。
關於如玉的體質,以及她的出身,這個後面都會講的。
天,以三天三萬字的速度,蕩叔估計明天就能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