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敬茶

“那我該怎麼辦?是不是隻要那趙蕩不說破, 我便繼續裝傻裝下去?”如玉已經習慣了他像只小狗一樣。

“怎麼辦?”張君嘴裡含混不清:“你只需在牀上乖乖兒的,聽話,做我的小寶貝,剩下的事兒, 交給我即可。”

如玉腰痠背疼,還沒緩過勁兒來, 踢打着不肯叫張君碰自己,持起那法典問道:“那這東西怎麼辦?要不要將它燒掉?”

張君擡起頭,一雙秀目緩眯着:“既趙蕩說了要喝新婦茶, 明日我休沐,咱們就不得不去他府上再拜會一回, 給他敬碗茶。這東西不能燒掉,看他的反應,不行就送給他。”

如玉一怔:“爲何要送給他?那不就等於坐實了我纔是契丹公主?他拿法典送給金人, 將來豈不就只可以踩掉太子,登上皇位?”

張君一笑:“我的乖乖小寶貝,你自己雕的璽, 自己替他譯的文, 他從你入京第一天就知道你是契丹公主, 所以纔會有後面連番兩次偶遇。

我是他取進應天書院的, 要叫他一聲先生。我是學生, 你是學生之妻,唯今之計,也只有奉上法典, 求他隱瞞此事。”

如玉嘆了口氣,撥開張君的手,轉身臥向裡側,閉眼亦在思量這件事情。那趙蕩,雖與她有幾番偶遇,但僅憑表面,她真的不能將他和張君口中那個陰謀家相聯繫起來。

有個公主身份,如玉也曾期待過,將它當成個綺夢幻想過。她曾將法典當成走出陳家村唯一的憑靠,誰知陰差陽錯去個張君,她便不必再依靠沈歸與安敞。如今終於安敞帶着二妮走出了那一步,契丹公主重見天日。

她不必自己站到風口浪尖上去,猶如隱在黑暗從林中的小兔子,目視着另一隻小兔子暴露在獵人的箭與野獸的尖爪之下,想看那隻小兔子會經歷什麼,來揣度自己親手斬斷的那條路。爲了愛身邊這個男人,她並不後悔捨棄亡國公主的身份,但人於生俱來的好奇心卻無法斬斷。

默得片刻,張君也上了牀,環在她身後,靜靜的躺着。如玉不知何時睡熟,於夢中轉過身來,輕拱着,拱到他的肩頭,總算於奸笑的陳貢,醉於醃瓚中的李槐,並那飛匕而來的張誠等人中,中找到一抹安寧,沉沉睡去。

*

傍晚,匆匆趕到瑞王府的張誠,在後殿門外與站崗的侍衛相見,點頭照過面,悄聲問道:“王爺可還在怒中?”

那侍衛道:“齊護衛正在裡頭,我們也不知道情況如何。”

內殿,中堂下雙翹角的條案上,擺着幅畫風極其別緻,約有兩尺見方,邊以木鑲的畫。那畫中一個頭披瓔珞,鼻銜美玉的女子,面圓似滿月,雙目如杏,微笑着,被案前這一主一衛所打量。

“像否?”趙蕩問道。

齊森立刻低頭:“像,非常像!”

他隨即補了一句:“但屬下去陳家村之前,未曾見過妤妃娘娘,所以……”

所以即便後來在西京相遇,他與金國使者出現在張君面前時,他也未太在意過那陳家村的小婦人。誰會知道一個居於秦嶺山中農家的小鄉婦,會是亡國契丹的公主了?

趙蕩揮了揮手示意喬森退下,負手站在案前,良久,一直盯着那幅畫像,直到張誠進來,才慢慢轉過身。這大殿高及兩層,不設藻井,所以當中格外的陰森空曠。從張誠跪在地上的角度看,趙蕩的身量很高,燭火照不到臉,只能看到他脣兩側地倉位置深深兩道溝壑,一直垂到下巴上。

他略躬腰,取過張誠捧在頭頂的書信,一封封翻揀着,忽而一聲冷哼:“張登與張震,若從書信來論,不像父子,倒像倆兄弟。而張震,該是長,張登反而像是小的那個。”

張誠所捧的,竟是他父親張登與大哥張震之間來往的書信。張震爲武德大將軍,整個大曆邊防軍的統兵,他與父親之間的書信,自然牽扯到許多軍事調動方面的絕密情報。身爲庶弟,張誠居然將這些東西全部盜出來,供呈給了瑞王趙蕩。

趙蕩停在張誠面前,忽而一嘆:“你認爲你捧來這些東西,我就能重新信任你?”

張誠挺直背板跪着,整個人都被趙蕩的黑影所籠罩。他道:“屬下也是在回京之後,蒙王爺所賞觀看法典以及宗慈之肖像時,才意識到那趙如玉,與尊慈面貌絕肖。但天下間相像之人何其多,而趙如玉一介村婦,怎敢與尊慈相比。

屬下不是知而不報,而是實在沒有省悟過來,還請王爺見諒。”

趙蕩背對着張誠,笑臉在那隱約的黑暗中極其猙獰:“也許你是投奔到了更好的主子,比如孤的三弟,寧王。”

張誠並不辯解,就那麼直愣愣的跪着。仰望着趙蕩微微顫動的袍袂:“我舅舅鄧鴿在六枝殺烏蒙世子的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年。太子一系突然將這件事挑出來,又還一力護送烏蒙土司入京,所圖,恰是爲了遮掩太子失璽之事。”

趙蕩道:“孤又何嘗不知?但你舅舅爛泥扶不上牆,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事情是你二哥張君捅出來的,我只能替他謀來一條命,別的,幫不了你。”

趙蕩忽而輕嘆了一聲,閉上眼睛,腦海中滑過他在墨香齋與一衆精通西夏文的夫子們破譯那本法典時,站在對面綢緞莊門上的那個姑娘。

天下間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像似的人了,她便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同羅妤,穿過街道進了書店。

天定的緣份,便是如此湊巧,十八年遍尋不到,她卻於偶然間走到了他面前。

*

待張誠走後,齊森又走了進來。他抱拳道:“只要王爺一聲令下,屬下即刻將那契丹公主替王爺搶過來!”

趙蕩一聲冷哼,陰惻惻的雙目盯着齊森,問道:“搶來作甚?”

齊森一時語塞,頓了許久道:“爲王爺歡喜。”

“笑話。”趙蕩起身,漫步走到條案前,輕攏紗簾,遮上了那幅細密畫。他道:“契丹公主終歸要見皇上,還是二妮更安全些。至於趙如玉,既然已經跟了張君,就先讓她在永國府息養些日子,等那府要破時,再將她接出來即可。”

*

次日一早,仍還要往瑞王府,見師尊,進新婦茶。

如玉清清早起來仍還未醒,許媽手拙不善梳頭,周昭院裡的小荷又被如玉送回去了。一房裡老的老小小的,唯有個秋迎是能頂事的大丫環,拎着如玉一把頭髮轉來轉去,過一會兒揉揉腰,再過一會兒又揉揉腕子。

如玉實在看不下去,遂勸道:“你若不舒服,就到東廂躺着去,自己累成這樣,何必還來伺候我?”

秋迎哼哼唧唧說道:“二少奶奶,昨兒我們在院門外站了半夜,奴婢腿也腫了,手也脹了,委實沒有裝病怠工的意思。”

張君將幾個丫頭婆子趕出去,由着性子在牀上搬弄到三更才止。秋迎這丫頭,除了身段兒妖佻一些,容樣兒長的漂亮一些,其實也沒太大的壞毛病。張君避她像貓避老鼠一樣,天天喊着要如玉將她送走,可她梳頭梳的好,衣服也洗的乾淨,理屋子一雙手極其靈巧。還能替她帶帶丫丫,如玉也是惜她這個人才,遂也懶得找理由遣走她。

畢竟送走了她,誰知道區氏還得派個什麼樣的過來。

她在陳家村時,連魏氏那樣的人都能應付,倒也不怕這府中幾個小丫頭做妖。與其挑挑揀揀,倒不如將這已有的調/教好了,防其短而用其長,大家都高興。

好容易梳好了頭髮,聽後面一陣腳步聲是張君來了,秋迎與丫丫兩個一聽他一聲清咳隨即變了臉色,低着頭悄悄溜了出去。

兩人相對而坐,張君盯着如玉看了半天,忽而一把撩起她的長裙,皺眉問道:“爲何不穿昨天那條褲子?”

“髒了!”如玉道:“送去給秋迎洗了。”

但凡丫頭婆子們在,他總是一本正經的臉色。此時連許媽都退了出去,他輕撣着她秋香色灑腿褲的邊子,那眼角,便漸漸浮起桃花來:“再換一條,紅的纔好看。”

就像昨天,她穿着碧色紗羅衣,白色長裙,表面上清清素素一本正經。可內裡卻是大紅的肚兜,大紅的灑腿褲,端莊與正經是給外人看的,裙子被風揚起來的誘惑與風情,只給他一人看。

如玉笑個不停,連連搖頭:“我唯有那一顏色鮮亮的褲子,若你喜歡我穿,那放就規矩些,否則……”

否則她這樣的水性,動不動便要髒了褲子,連門都不敢出。

張君遊絲一念,滑到如玉身上。她果真一逗就軟,更難得一顆心皆在他身上,凡事皆是冷眼,聰明至極,所有的傻氣全用在他身上。所以,即便趙蕩言語暗示的那樣清楚,她也懷疑不到他身上。

他忽而有些憐她,憐她這點傻氣,說不出來的可憐,走過去摸了摸如玉的額頭,一雙眸子裡滿是憐惜,就那麼直愣愣盯着她。

如玉轉身去望銅鏡:“可是我面上有什麼髒物兒?”

“沒有。到了瑞王府,你只記得萬事有我就好。”張君沒頭沒腦拋了這麼一句,起身先出門去了。

*

得意門生攜妻要來敬新婦茶,幾個中年內侍,帶着些半大小廝們正在佈置前殿。

趙蕩身後躬腰跟着的,是翰林學士文泛之。倆人從小樓出來,繞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石徑,前面一灣活水,其間偶有尾尾紅鯉掠過。文泛之道:“下官瞧着,皇上對張君張學士也不算太瞧得上,而且還頗多忌諱,地方呈上來的密摺,如今他還是無權過目的。”

趙蕩站在水邊,微微點頭,忽而問道:“不是叫你們把他拘在宮裡,怎麼突然就放出宮來了?”

那孩子本就有些呆氣,狼吞虎嚼着他的小寶貝,昨天將一院子僕婢趕出院門,整個永國府都知道他關起門來搬弄到三更。

文泛之略有些不好意思,小聲提醒趙蕩:“王爺,咱們三個翰林學士貼身隨侍皇上,按例兩夜一值宿,十天一休沐,他連着熬了二十天,若不是借下官的衣服換洗,只怕連衣服都沒得穿。下官們實在也是看他可憐……”

“往後無事,儘量少放他出宮。就算出宮,也不准他在宮外過夜。”趙蕩向來溫和耐心一個人,忽而就發起怒來,甩袖道:“時時將他盯緊,皇上性子難以琢磨,向來愛用那些有大過但又得他大赦之人。

張君前年打了孤的三弟,人頭未落,也是孤保的他。但他性孤,性倔,極難喂熟。不比他們府上老三有用,所以孤不肯用他。誰料皇上竟會用他,若叫他得了皇上信任,太子一系,豈不又添助力?”

文泛之垂首答道:“是!”

一路徑直走到前殿,趙蕩在穿堂外站了片刻,方纔入院。

張君一襲青色直裰,木簪緊冠,二十歲的世家公子,鋒眉秀眼,恰是小姑娘們最喜歡的少年郎,規規矩矩在檐下站着,如玉與他挨肩站着,青杏色的短襦,月色長裙,外罩一件白色無袖長褙子,玉白一抹脖子瞧着十分清涼,兩頰卻如三春嫣桃,浮着兩抹粉意。見趙蕩進了院子,兩人俱皆跪到了廊下。

趙蕩心頭莫名發堵,卻仍還得笑笑呵呵。坐在主位那太師椅上接過這夫妻二人奉來的敬師茶,飲了一口,一招手,便有個內侍捧來一隻香妃色的錦面匣子,掀開了展給如玉,笑嘻嘻說道:“這是咱們王爺,送給新婦的見面禮。張學士婚事辦的急,倉促之間王爺備不得珍禮,這點小禮不成敬意,還望張學士與趙夫人勿嫌寒薄!”

如玉只看了一眼,便回頭望張君。那錦面匣子約有一尺多寬,一尺多長,內深也在半尺,裡面再無雜物,唯一尊以金絲爲架,瓔珞與珠玉相輔而成的珠冠。今時貴女盛戴冠,但也得有品級才行。

如普通無命之婦,和普通人家的姑娘們,自然只飾鮮花而輔的花冠,皇后可戴金鳳之冠,這珠玉飾成的珠冠,當然也只有貴妃、王女,公主們纔可以戴。

張君也盯着那錦匣中的高冠。如玉是他的妻子,他在府中行二,不可能繼承爵位,那麼,如玉也永遠不可能成爲國夫人,這東西,無品無命的普通婦又怎能戴得?

這份賞賜,恰就是在挑釁,趙蕩也是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知道如玉是誰,也未打算繼續裝傻。

“既先生有賜,你收下即可。”

一殿之中不過三個人,氣氛卻極其古怪。如玉接過匣子,輕輕合上,沉甸甸抱於懷中,深深一禮道:“多謝王爺賞賜,只是我受之有愧!”

她表着謝意,下意識擡頭去看趙蕩,便見他濃眉下深深一雙眼睛,亦是盯着她,見她目光投來,隨即微微點頭,忽而一眨眼,仍還是往日那種懷着欣賞與讚歎的慈愛目光。如玉心猛的一顫,暗道這人瞧着我的眼神,如此怪異,也難怪張君會吃醋。

趙蕩起身,領着如玉和張君往後走。他在前,負着手,走的慢慢悠悠,如玉和張君自然也不敢走快。

“昨夜,我聽二妮兒說,如玉竟是她在陳家村時的嫂子。她仍還是小孩子,來此兩個月,思鄉成疾,每到夜裡便趴在窗子上哭,遙思故鄉。唯昨夜見了如玉,心中歡喜,拉着我說了半宿的話,要我常請如玉到府來與她閒話,好慰她思鄉之情。”二妮兒今年也有十六了,可聽趙蕩的口氣,就仿如二妮兒纔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樣。

他忽而止步,回頭盯碰上張君:“欽澤的意思了?”

他倒臉大,敢大大咧咧叫如玉的名字。張君一張俊臉板着,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全看先生的意思。”

趙蕩又是一笑,到了那硃色小樓門前,遙指着小樓道:“二妮兒正等着,如玉進去與她閒話會子,咱們師生二人,也尋個地方好好聊聊,可好?”

不但如玉覺得如蒙大赦,便是張君,也瞬時鬆了一口氣。如玉是他的妻子,可趙蕩那肆無忌憚的目光,隱隱的調戲,無不叫他瞬時就要氣的炸開,偏他明面上又還將自己肘在師位上,叫張君不能發作。

如玉才進小樓便叫二妮一把抱住,她連連問道:“嫂子,你走的時候,我爹孃可還好?那劉家上河灣的人可有來問過我,我娘是不是把我的親給退了……”

她連連一堆的問,如玉心說你娘腸子爛在炕上,也不知能活多久。可千里路上,這樣的話當然說不出來,只得撫肩安慰道:“二伯二伯孃都好着了,三妮兒嫁到城裡,又還是金滿堂的家奴,不定過些日子就將他們全接進城裡去生活了。

你既在這王府裡做義女,便如公主一樣尊貴,往後這些村女的行徑,千萬不能露出來,否則白白叫人笑話。”

二妮兒一張撮撮小臉脹的通紅,小眼睛掃着窗外,十分難爲情的說道:“嫂子,昨夜義父進來,說我如今就如公主一般尊貴,不必再惦着那劉家上河灣的劉郎,要放開了眼界,在京城的貴家公子裡對替自己尋個夫婿。

可我想着咱們莊戶人家,失了什麼也不能失了誠信,只要劉家不棄我,我是不會自作主退親的。要不,過會兒義父來了,你幫我求個情,叫他將那劉郎也接到京城來,好不好?”

到底莊稼人生的孩子,二妮兒又是一村裡最本分的姑娘,所以就算猛然掉進了富貴鄉中,也不肯忘了本,仍還記着自己下了訂的未婚夫婿。如玉正要安撫兩句,便見自內室走出個身量高高,清清瘦瘦的女子來。

這女子只着一件青衣,頭上挽着只銀釵,低頭到二妮兒面前,屈膝斂了一禮道:“姑娘,該去學畫兒了。”

待她擡起頭來,如玉纔是一聲驚:“竟是待雲姑娘,你怎會在此?”

待雲似乎不覺意外,也不避諱自己在瓊樓呆過的那些年,一笑道:“金大官人娶得新婦,便將奴婢們都遣散了。恰這府中尋個善工筆的畫師,奴便入了此府。”

她藝號貞爻夫人,工筆繪的極佳。如玉當初在瓊樓見她畫藝便傾心之,誰知她竟也入了京,還給二妮兒做起了先生。這樣尊貴的府第,那樣年輕的義父,還有最好的工筆畫師,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再看一眼懵懵懂懂的二妮兒,忽而遊絲一念,暗道若我也在這府,或者能跟着待雲,精進一番自己的工筆了。

不過她也就一想而已。她始終記着張君千里路上又馳回陳家村救自己的恩情,便是果真那契丹還在,還是北方一國,要請她回去當尊尊貴貴的公主,她還舍不下張君,更何況那城府莫測的瑞王,誰知認二妮兒爲女,打的究竟是什麼算盤。

*

後殿,張君只待趙蕩坐穩,便撩袍簾跪下,將一直捧在手中的匣子頂額奉到了他面前。

趙蕩今天穿着孔雀羅緙絲繡邊的竹青色長衣,體健而修,一手搭在桌案上,冷目掃着張君手中的東西,明知是什麼,卻還故意要問:“捧的什麼?”

張君道:“《喀剌木倫法典》,以及亡國契丹的青銅大璽。”

趙蕩以爲張君要隱瞞很久,在他的眼皮底下,想方設法將如玉藏的嚴嚴實實。誰知道他竟然直接就將玉璽和法典捧出來,要交給他。顯然,這倆小夫妻昨夜已經交過心,如玉坦承了與他幾次相見,而張君,也想好要怎麼對付他了。

“當初在應天書院,周大儒不肯取你。是孤去授課時,力排衆異取你爲生,叫你能留在書院讀書,也能繼續呆在永國府,否則的話,你母親應當仍會送你到五莊觀去,你做不得官兒,倒能做個鎮家宅,點靈穴的好道士。”趙蕩站了起來,打開張君手中所捧的錦匣,從中取出那本法典,略翻幾頁。畢竟習了十年的工筆畫,如玉摹的那本假法典,堪稱以假亂真。

趙蕩丟了真法典,扶起張君,問道:“將這東西送給孤,你意圖爲何?”

張君道:“趙如玉是學生的妻子,在陳家村時,學生不嫌棄她是個鄉村寡婦出身,與她成親。從那時起,學生就未想過這輩子會棄他。

如今學生得知她的身世,也知她身世牽扯過多。但既然先生府上已經有了契丹公主,這部法典與大璽,學生爲錦上添花故,送給先生,懇請先生代爲遮掩,勿將如玉的身世透露出去。”

他是打算用法典和大璽,來換得如玉陪在自己身邊。畢竟遼亡近二十年,如玉被趙大目抱走時,纔不過幾個月,誰知道她會長成什麼樣子?璽與法典,遠比一個真正的公主更重要。

“你認爲她會願意?”趙蕩問道。

張君略有猶豫,重重點頭:“她是學生的妻子,學生的意願,便是她的意願。”

趙蕩輕點着頭,鼻息一聲粗氣,命內侍捧過法典。

世間最難得的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執手相看兩不厭。張君當初千里路上重又奔回陳家村,將如玉從那人吃人的村子裡帶出來,除他之外,京中除了那一家的公子,都做不到。

既他能將法典與大璽立刻奉上,顯然並沒有將趙如玉當做籌碼,要奇貨可居,囤之而用的心思。

這就更難得了。年少輕狂的少年郎,與同樣少年的小婦人,無功名利祿攙雜,僅僅是因爲對彼此的愛意,便能相互信任,牢牽在一起。

也許正是因此,趙如玉一顆心才系在張君身上,連關乎自己身世,也許能叫自己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的法典與大璽,都交由張君處置。

所以說起來,女人便是這點不好。愛情叫她們盲目,情/欲叫她們失去理智,只要窩在一方小小天地之中,爲了一個男人的愛,便可以放棄更加遼闊的天地。

趙蕩已經到了三十歲,所閱這世間聰慧的,靈動的,具才情的,有思想的,各式各樣的女人,不計其數。他終於找到那麼一個這世間從靈魂到肉體都最合適做自己伴侶的婦人,可對手卻是他的學生,於是遊戲極具挑戰,又叫他欲罷不能。

*

一直在瑞王府用罷晚飯,如玉和張君才能得趙蕩鬆口,準他倆離去。

張君來時騎馬,去時瑞王賞了許多東西,只得借瑞王府的車駕,叫如玉趁着,自己駕車,帶她回府。

他心有癢意,偏又要駕車,無法臊皮自家小媳婦兒,過一會兒,連聲叫道:“如玉,我這肩膀竟有些癢癢,快伸手出出來揣揣。”

如玉終歸年輕女子,也喜好物,正捧着那唯有貴女們才能戴的高冠細細端詳,聽了這話扔下冠,伸手出去在張君肩膀上緩緩替他捏着。張君自己駕車,一隻手要勒繮一隻手要甩鞭,抽空將如玉一隻手放到自己小腹,問道:“可摸着什麼嚇人的物兒沒有?”

如玉知他的狹促,拍了一把道:“一大街的人瞧着了,好好駕你的車。人常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是你的妻子,躺到牀上你想怎樣都是隨着你。可我瞧你怎麼時時都猴急的仿如偷不着一樣。”

張君一手勒着繮繩,另一隻手隔簾伸進來,熟門熟路,叫如玉伸手打落,過得片刻又要伸進來。

如玉也知他將那法典並御璽送給趙蕩了,翻完了瑞王府所賞的東西,仰靠在轎壁上一聲嘆:“那東西跟了我十八年,當年在陳家村的時候,沈歸和安敞兩個天天覬覦,我也將它當成是我走出陳家村唯一的法寶,總以爲出了陳家村,定能將日子過好。

誰知跟着你出了陳家村,如今不但東西丟了,還困窩在你家,除了吃的好一點,用的好一點,有幾個丫頭幫着幹活兒以外,也陳家村似乎也無不同。”

張君一隻手仍還不住往簾子裡鑽着,逗一下,說一句:“我絕不納妾!”

“賺了錢都交給你!”

“這輩子只望着你一個人!”

“等我再賺些錢,咱們就搬出去分過,到時候,你就不怕院外時時有人,想怎麼哼,怎麼喊,都隨你!”

他說一句,如玉便嗯一聲,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哎呀一聲道:“你這人,腦子裡怎麼總想着牀上那點事兒?”

張君終於一思苦笑歸了正形,若有所思道:“從明天起,你就可以去接管墨香齋了,那是拿你的法典與御璽換來的,所賺的錢,也皆是你的私藏。

我身無長物,那麼一件店子,還是你自己掙來的,往後自己賺銀子自己花,好不好?”

恰如趙蕩所認爲的那樣,年青小夫妻之間產生的愛意,不知從何而起,無具無象,卻能叫人生死相許,富貴不忘。

如玉反握着張君的手,合上那珠冠的蓋子,暗道只要此生握着他的手,那公主不做也罷,珠冠此生戴不得,似乎也沒什麼缺憾。

*

昨夜破天荒得張登在靜心齋宿了一夜,今兒一早起來區氏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着三個兒媳婦捧過銅鏡,破天荒的要蔡香晚摘幾朵粉紫薇來,以飾頭花。

臨窗對鏡貼花黃,周昭一邊輕扶着肚子,一邊將套上鎖釦的紫微花卡到區氏的髮鬢間,蔡香晚捧過鏡子,笑問道:“母親瞧着如何?”

區氏左顧右盼,顯然十分滿意,挑眉問如玉:“老二家的瞧着如何?”

如玉道:“很好。”

如今這笑呵呵的區氏,與她初到那一日氣急敗壞,一臉戾怒的婦人可完全兩樣。論究其來,也不過是丈夫偶爾在房中停了幾日罷了。

瞧着區氏歡喜的跟個孩子一樣,不知爲何如玉反而別有一番傷感。無論張登還是張君,抑或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有權勢,就少不了妻妾成羣。張登還算好的,不過納了一個妾,二十年間便將區氏氣成這個樣子。

那金滿堂的夫人了?一府之中二十多個妾,便是大肚能容,如何又能容得下?

所以蔡香晚一路費力的討好,也不過是想要區氏自己歡喜時可憐可憐自己,管着張仕不要開那納妾的門路罷了。

區氏也看得出來蔡香晚的心思,臨窗提黛條輕描了兩筆那脫落漸淨的眉毛,見周昭要替手,索性將黛條扔給了她,閉上眼睛仰着面等周昭替自己畫:“妾那東西,不過是個裝孩子的瓦罐罷了。她們便生了孩子,也還是喊我們做娘,這輩子也越不過我們去。只是一房之中,亂就亂在那些心思不正妄圖傍着爺們一步昇天的小妾們身上。

老大家的纔有身子,香晚又是新婚,便是爲了叫你們能過幾年暢快日子,我也會勒束着他們,不許他們開那個先例的。老四若有那樣的意思,香晚儘管放心就是,等他來請安,我罵死他。”

蔡香晚飛個眼兒給如玉,那意思再明瞭不過:瞧瞧,只有我們倆沒有你,二嫂,你要想在這府中坐穩,只怕日子還長着了。

幾個妯娌閒話了會子,退出去的時候,恰就見扈媽媽氣急敗壞的樣了進了房門。

扈媽媽在區氏耳邊細言了兩句,區氏扭頭就去看桌子上慎德堂今兒早上才送來的那隻食盒,裡頭裝着外頭鋪子裡買回來的點心,如錦說是張登下朝的路上送來的,區氏忽而覺得自己傻的天真,傻的可笑。張登那樣的大男子,怎會特意去買些點心來送給她?

是她傻乎乎看不穿,竟就叫那小丫頭給玩弄了。

扈媽媽湊到區氏耳邊,說道:“老奴從何旺兒那兒逼問來的,如錦如今儼然是那一房的主子,她比鄧姨娘可賊多了,老爺幾番要給她納房她都不肯,也不知她懷的什麼心腸,老奴覺得她比鄧姨娘只怕要難對付。您看,要不要老奴找個時機,給她弄點兒事出來,將她與老爺隔開……”

區氏擡頭看着銅鏡裡的自己,日光灑在她臉上,將她的皺紋,蒼白,浮於表的那層脂粉全坦露於銅鏡之中。她今年已經四十二了,能拿什麼跟才二十歲的年青女子去爭了?

若說當初鄧姨娘得勢,她還有所怪怨,認爲張登的愛全被鄧姨娘勾走的話,如錦確實給了她重重一擊。

走個穿紅的,來個戴綠的,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女人越換越年青,可怕的不是丈夫不愛自己,而是丈夫已經任憑別人擺弄,刻意來委屈,應付自己。

“夫人……”扈媽媽叫道。

區氏擺手道:“環兒,那丫頭咱們碰不得,算了,裝着吧。”

就此一句,扈媽媽也能感受到區氏的委屈,她可是個一輩子從來不會將委屈存在心裡的人啊,如今也開始存委屈了。

“不就是個丫頭麼?”扈媽媽還有些不屑:“那容樣兒長的實在寒磣,這一府中那個丫頭拎出來不比她強。”

區氏閉了閉眼,搖頭道:“你不懂,那丫頭和小鳳兒一樣,都是罪臣之後,張登那個人,你罵他可以,打他可以,他不過吼兩句。但獨獨不能碰他身邊那些當年同僚們家的孩子,碰了,就是你死我活。”

扈媽媽提醒區氏:“竹外軒的事兒,只怕就是她乾的。”

區氏欲言又止,仍是輕輕搖着頭。現在來看,竹外軒的事情,恰就是如錦那丫頭的投誠之禮,如果當初做的好,一併能解決掉趙如玉和鄧姨娘這兩個區氏自己無法撥除的眼中釘,她坐居慎德堂,再不是當年鄧姨娘的獨自霸佔,非但如此,還主動撮合張登與她二人合好。

張登還不到五十歲,就算沒有鄧姨娘,還會有別的女人進來,比起來,如錦相貌生的醜,還願意投誠於她,除掉了,誰知道還會來個什麼樣兒的?

區氏伸手自扈媽媽手中接過方溼帕子,一點點揩着自己臉上的脂粉,對鏡臨窗,臉色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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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三妯娌圍在周昭房裡,自一盆開的正盛的蓮花芯子裡細細的剪蓮蓬須,要備着給周昭熬了去胎毒。忽而周昭那庶妹周燕走了進來,她在周昭面前向來乖巧,於這府中也是默默無聞,很少出這院子。

她笑嘻嘻坐到周昭身邊,伸手自水中撈了枝荷花出來,取過一把銀剪,輕輕剪了起來。

如玉忽而笑問道:“我記得妹妹前幾日往瑞王府時,你腕子上一對鎏金包銅嵌寶白玉鐲,真真兒的好看,今日怎麼只戴着一隻?這鐲子如今是時興單着戴,還是雙着戴?”

周昭接過話頭道:“既然嵌銅而隔,自然是要雙着戴纔好。”

她順勢低頭,見妹妹周燕胳膊上果真只剩了一隻,遂問道:“如何不將兩隻都戴着?”

如玉仍還笑嘻嘻,低頭輕輕剪着蓮鬚,就是要看這周燕怎麼答話。

那天在瑞王府,如玉腰上莫名出現那隻夜明珠掛墜之前,唯有周燕到她身邊坐過。夜明珠那東西,白日裡瞧着稀鬆平常,到了暗處卻能閃閃發亮。可以想象當日若不是張鳳提醒,叫如玉發現自己腰上多了一枚掛墜的話,姑娘們將簾子齊齊拉起來的瞬間,她便要叫那婆子捉贓當場。

再等姑娘們將簾子拉開,一個鄉村出身的國公府二少奶奶在宴會上盜人夜明珠,這樣的話傳出去,不說永國公府諸人會怎樣看她,區氏還會不會容她,張君爲官的顏面,她爲人的顏面,可就全沒了。

周燕猶還不知如玉是找準了時機要發作自己,摸了一把腕子道:“我竟是忘帶了,一會兒回房去了記着帶上即可。”

這話說的,就好像那東西還在似的。

如玉仍還嘻嘻笑着,捧過周燕的腕子,細瞅着看了片刻,舌頭輕彈着,嘖嘖嘆道:“妹妹這果真是好東西,我瞧這鎏金包銅的內壁上還有字兒了,讓我瞧瞧:青春受謝,白日昭只。這裡頭竟含着大嫂的名字了。”

周昭亦是一笑,接過話頭解釋道:“這是一對兒的鐲子,是你們大哥前年春天遣人自葉迷離帶回來的和田玉,打得玉鐲一對兒,一隻上面是句《楚辭》,青春受謝,白日昭只。另一隻上面,是句《詩經》,彼雲倬漢,昭回于田。

這兩句,皆暗合着我的名字。我如今雙身子手腫的厲害,所以給燕兒帶着。”

如玉頭點的恰似恍然大悟一般,自懷中掏了枚鐲子出來,遞給了周昭道:“天下間能工巧匠果真多。我飾物少,前兒張君發了薪俸,我尋思着買些首飾回來,恰好在銀樓遇上這樣一隻鐲子,大嫂您瞧瞧,像是不像?”

她說着,便將自己手中的鐲子與周昭手中的湊成了對兒,圓圓一雙杏眼兒,仍還滿浮着和善的笑意,擡頭迎上週燕能殺死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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