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失璽之後, 一路出京往渭河縣尋璽時,張君就曾想過,自己要怎樣做,纔會迷惑秦州地方的眼神, 不引起各方的注意。
那時候,他才入翰林院, 默默無聞的,繪着大曆天下所有州縣的地圖。也許除了他的母親區氏之外,沒有任何人瞭解他的性格, 概因他太沉默,太不顯眼。再或者, 在衆人眼中,他真像個傻子一樣,忽而暴怒打了皇子, 在人人認爲他會被剁了腦袋時又高中探花,從此之後又跌入默默無聞。
無疑,三弟張誠, 是最好的模仿對像。從小, 張誠面對任何人時的自信, 從容和坦然, 皆叫張君羨慕無比。但張誠也有自己的缺點, 他身邊跟的丫頭婆子太多,完全不懂得如何去獨立生活。本來,學識不相上下的三兄弟, 一同入考場,張誠的考房就在隔壁。
張君埋頭書卷的三天時間之中,無時不在聽隔壁張誠的哀嚎:一天不換的痰盂薰的他無法專心寫作,草紙一次就用完,剩下的還要塞到鼻子裡,又怎能寫作?
爲防夾便抄故,考場所備伙食一律是窩窩頭夾鹹菜。三天的窩窩頭,出場的時候張誠那考房中還留着九個。他餓的頭暈眼花,卻堅決不肯咬一口。
這樣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世家公子,又怎能比得過自幼就跟着師傅上山打野雞,下田捉野免的張君?
到陳家村以後,他一直都是刻意的在學張誠的言行,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溫和與自信。當然,還有一個世家公子初到農村之後的荒唐與不便。他在路上花光了銀子,爲了幾張草紙而圍着如玉轉圈,爲了能洗個澡而死皮賴臉,一切都是那麼的合乎情理。所以才能騙過金滿堂、安敞,以及沈歸,所有盯着他的人。
唯有如玉,她所愛的,是陳家村那個張君。那個凡事皆要依賴於她,耐心溫和的謙謙君子。可他恰恰不是,他身上還揹着那麼多荒唐的黑債,無論早晚,防不勝防,總有人會說給她聽。也許她會暴怒,傷心,失望無比。
但只要她知道離開他會有多兇險,就仍會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吧?
如玉忽而覺得彷彿背有鋒芒,轉頭見張君站在門檻上,一臉似笑非似,又說不出來的奇怪表情,扔了棗子已是滿臉的歡喜:“謝天謝地,皇帝終於把你給我放回來了。”
她話才說完,忽而又想起下午那會兒因爲怕他一走又要十天半月,自己也貪的有些過,這時候還腿軟腰痠的,連忙將方纔那幅畫拿來蓋上,笑道:“今夜你可不能胡鬧,咱們就抱在一起,穩穩的睡一夜,好不好?”
張君不說話,坐到如玉方纔坐的椅子上,盯着上面那幅各類鮮果看得許久,終究沒敢揭紙翻開,起身道:“洗洗睡吧!”
側室就在隔壁,因如玉每夜要沐浴,常置着熱水。她用慣了的浴缶,裡頭自有一股子桂花香氣。當然,仕家女子們沐香湯,一般是用千步香或者九和香,非但透肌而香,常沐之,還能怯病提神。
如玉在陳家村時唯能收些八月的桂花,經年而沐,身上自然一股桂花香氣。她當初因懼怕張誠而對各類香產生了心癮,聞香即嘔,到如今除了桂花,餘香皆不敢用。
張君沐在暖暖的香湯中,如玉便抱着他的頭,細細替他揉搓洗淨,衝着水。
他見了她,總要尋個去處。一隻手往如玉臉上撩着水花兒,叫如玉打落,片刻又找了過去。
“是爲了明兒過十五,皇上才放你出宮的?”如玉邊揉邊問。
張君一笑:“倒也不是。本來翰林學士就該三日一休沐,兩個老的捉弄着不肯叫我回家,今兒皇上特此發了話,往後必得要我兩日一休沐。所以,往後隔兩日在宮裡宿一宿即可,不必天天兒的。”
在宮裡隨侍御側四十多天,他幾乎未發過一言,未說過一句話。非但他在觀察皇帝,皇帝其實也在觀察他。至純至性,這是歸元帝在父親張登面前給他的批語。這四個字,也許會成爲他在將來的奪嫡之爭中能明哲保身,能帶整個永國府渡過兇險的法寶,他可得放在心頭,時時惴磨。
他漫不經心問道:“明兒十五,你可想出去逛逛?”自打來京,他便一直記着要帶她去趟那小小的五莊觀,看看自己小時候呆過的地方,卻一直沒顧得上。
如玉取瓢替他衝着頭,搖頭道:“明兒不行。明兒一早,母親要帶着我們幾個到開保寺去上香,聽聞明天還有客來,晚上一家子開宴,大嫂有孕不過略坐坐,一應事兒都得我和香晚兩個照應。”
張君哦了一聲,忽而縱腰一個反撲,便將如玉反撲到了水。浴缶本就不大,兩個人撲進去,水嘩嘩往外溢着。如玉連聲嘖嘖彈着舌頭,一邊踢着張君轉身往外爬。
兩人溼嗒嗒滾到了牀上,張君嘻皮笑臉的抓着,如玉哼哼唧唧求着饒,正鬧着,便聽窗外重重一聲哼:“二少爺可回來了?”是扈媽媽的聲音。
張君忽而一滯,捂上如玉的嘴道:“就說我不在。”
如玉拉開張君的手,披了件褙子下了牀,笑嘻嘻撩簾出了臥房,在窗邊問道:“媽媽大晚上的來,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當然是先問問是什麼事情,再說張君在不在更妥當。
扈媽媽道:“方纔老奴自外院進來,聽說二少爺已經回府了。恰好,夫人犯了胸口痛,要二少爺過去看看。”
如玉見張君已經急的在臥室裡亂走了,忍着笑道:“他確實是回來了,這會子正在沐浴。方纔我彷彿聽聞他說沐洗完了還有事要出去一趟,等我一會兒問問,若不是衙門裡的事,再叫他過去,可好?”
總不能一次推掉,先打個伏筆,然後明日一早再扯個謊,事兒也就過去了。
扈媽媽默了片刻,轉身走了。
在外宿了四十天頭一夜回家,又要叫母親拉去侍疾,張君的興致可想而知。他默了片刻問道:“上一回她不是都好了麼,怎麼又開始鬧了?”
如玉重換了套衣服出來慢慢穿着,說道:“許是身子不爽利,你先睡,我去看一眼。如今她待我還算客氣,頂多陪着寬懷,說會子話,也就放回來了。”
張君按止瞭如玉道:“你先睡,我自去看看。”
不過半個月不見,張君幾乎沒能認出母親來。區氏熬着一口氣要等着看鄧姨娘如何落魄,終於熬到了那一天,猶如枯木逢春老樹開花,着實歡喜了幾天。
可如錦給了她更大的打擊,丈夫要睡女人,連相貌都不看了,還是當年落難同僚家的孫女,她再受一重更重的打擊,整個人都木木呆呆,見張君來了,竟還難得給個笑臉:“方纔,宮裡送出消息來,張誠要尚公主了。”
張君跪到她腳邊重重磕了三個頭,垂頭不語。活了二十年,母親頭一回給笑臉,他竟有些手足無措,就如她不知該如何親近這個自來冷落的兒子一般,他也不知該如何親近她。
“可我聽太子妃派來的人說,你今兒在宮中一舉參倒了賢妃的父親,兵部尚書岑參。岑參把持兵部多年,是你爹的老對手,他今兒倒黴,你爹也很歡喜,晚上進來吃飯,倒還讚了你兩句。”
如今區氏再想一想,做了駙馬一輩子不能出仕,在公主面前還要行臣子之禮。可出仕爲官就不同了,她最傻的兒子一舉都能參倒兵部尚書,恰是兒子這樣的魄力,才能叫張登對她另眼相看,方纔出門時他還握着她的雙手親自道了聲辛苦,贊她教子有方。
張君仍還垂頭默着,不肯多言。區氏又道:“我已經跟你爹說好了,過幾天就把老四送到邊關去,既讀書不行考不得科舉,跟着你大哥去從軍,否則白便宜了那府裡的幾個小的,聽聞如今一個個也是五六品的武將。”
她所說的隔壁府,自然是張登的弟弟張享與楊氏膝下所出的幾個兒子,雖也是世家子弟,如今卻皆在張震軍中效力,馬背上掙功勳。
張君答道:“好,全憑母親的意思。”
區氏揮了揮手道:“去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下午有客要來,你既休沐,就跟着娘一起應酬。”
*
待張君走了。扈媽媽纔敢上前,兩個老婦相對無言,區氏忽而長長一嘆:“可見無論生多少兒子,沒有白養的。誰知我的欽澤,也有叫人另眼相看的時候了?
若不是老爺今日一席讚語,我還猶在迷障中,悟不過來了。”
按理來說,和悅公主下嫁之事,既從年初就開始議,皇帝回京之後應該立馬就會放旨出來的。可是區氏替張誠跑了那麼久,德妃雖一再熱絡,歸元帝那裡卻一絲口風也不透露。
直到方纔,晚飯前宮中突而下旨,要永國府三日後派女眷入宮,商量公主下降之事時,張登才醒悟過來。雖說張君私自在外娶了如玉,但若天家執意賜婚,如玉張君那連堂都未拜過的婚事,自然就做不得準了。
也許經過四十天的考量之後,歸元帝認爲比起駙馬,張君更適合做個臣子。之後纔會退而求其次,將和悅公主尚給雖身分略低一籌,但她自己更心儀的庶子張誠。
尚公主雖榮耀,可能得皇帝的信任,並委以翰林學士的重任。永國府三代戎馬,在重文輕武,連樞密院正使都要文臣來兼的當朝,張登心頭的驕傲與自豪,可想而知。
“只是他那個妻子,雖容樣也有,行事也夠大方,可究竟身份太低。”區氏起身,漫步到窗前,輕嗅着一盆纔開的桂花,閉上眼道:“若是我的欽澤仍還是當年呆呆傻傻的樣子,有她那樣溫和熱鬧一個婦人陪着,倒也是件好事。可如今不同了,我的欽澤連皇上都要贊他至純至性,當然就需得一個身份更高的妻子來配。
她做個妾,我拿一房主母待她,也就行了,阿環,你說好不好?”
扈媽媽猶豫了片刻,說道:“事是這樣的事兒,可是您不能操之過急。奴婢瞧着,二少爺一整顆心,可全在二少奶奶身上了。
既連皇上都說他至純至性,那您就不能逼着他立刻與二少奶奶了斷,否則,用力過猛,他可就徹底不戀您了。”
區氏重重一聲哼,長袖撫過那叢桂花樹,撫落桂花一片,轉身進了臥室。
*
次日一早,張君早早起來替如玉沐洗,完了又親自伏侍她穿好衣服,見她仍還悶悶不樂,遂寬懷道:“若你實在不想去應付,便誆個病好好躺得一日。母親那裡,我去應付。”
他的手一觸過來,如玉隨即伸手打開:“沒良心,賴皮狗,說話不算話,不是說只是……就好的麼?怎的後來就,就……”
所以說,這傢伙昨夜自始至終就沒有挪過地方。他雙手支在牀沿,白生生的俊臉,笑起來那雙眼睛暗浮着桃花,一雙濃而黑的鋒眉,便是笑起來,也仍還凌厲,俊而不媚,這纔是男子該有的好面相。
他道:“君子一言九鼎,果真只是……,至於……,那可是天亮以後的事情。”
如玉心說這廝賊滑的什麼一樣,當初上京路上還知道裝着些,到家了簡直沒皮沒臉,怎的人人都說他小時候傻了?
今日早起要往城內的開保寺上香,秋迎早早替如玉備好衣服,見燈亮的時間也夠長了,小腳跺不得重步,進門前先重重哼了一聲。只須一聲,張君立刻板起臉,那死皮賴臉,也頓時收得個乾淨。
兩人到了靜心齋門外,蔡香晚與張仕兩個一個鼻子朝天,一個眼睛向上,一左一右的站着,見了如玉和張君,蔡香晚還略撐個笑,張仕滿臉的不爽,連聲二哥都不肯叫,遠遠的在一旁站着。
去年三兄弟同赴科場,張誠還好,至少有個名次,張仕是連三榜的邊兒都沒有摸到。他與如玉同年,還不到十八歲,叫母親捉弄着成了親,小日子本還過的舒服,誰知昨夜區氏忽而想一出是一出,非得要讓張登將他送到位於雲內州的戰場上去。他一肚子的火,看什麼都不順眼。
張君站在一叢冬青旁,青布直裰,比張仕高,亦比他瘦,兩兄弟鬥雞一樣盯着彼此,卻連句話都懶得說。
如玉問蔡香晚:“大嫂不去麼?”
蔡香晚搖頭道:“她雙身子,肚子裡還有雙眼睛,自然不好去拜菩薩的。”
兩人正耳語着,區氏帶着幾個婆子丫頭走了出來。不過一夜,她一頭白髮又黑了回去,估計是拿覆盆子熬成膏劑來染的,一股酸甜的清香味,也烏的有些過甚,那東西脫色,肩上已有薄薄的一層。她左右掃視了一番,問道:“老三了?”
早等在旁的銀兒上前回道:“我們少爺說,今兒他要出門替老爺辦件差,就不陪夫人去了。”
區氏一笑:“我也不過問一聲兒,他雖叫我一聲母親,可何曾跟我出去過一回?罷了,你去吧。”
她轉身,自然而然扶上張君的手,帶着兒子兒媳,要到城北的開保寺去上香。
兩個兒子自然是騎馬。區氏獨自一輛車,蔡香晚和如玉同趁一輛。馬車悠悠走起來,蔡香晚長長一聲哼,翻着白眼道:“母親想一出是一出,猛乍乍兒的要送欽城到邊關去效力。賠着一個兒子送死還不夠,這是準備全都送出去叫夷人打死,好叫老三能順順當當承爵麼?”
如玉不肯當着她的面抵毀婆婆,所以也只是一笑,寬懷道:“等老四在邊關有了功勳,也給你請封個誥命,不比整天呆在府中大眼瞪小眼的好?”
蔡香晚才新婚還不到半年,白瞭如玉一眼道:“二哥做的是文官,天天兒在京城呆着,你當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你瞧瞧大嫂,挺着那樣大個肚子,還要天天操心丈夫的生死,那是人過的日子嗎?
所以人都說母親偏疼老四,我瞧着,她心裡最偏二哥,不過面上不顯罷了。”
開保寺離的夠近,不過幾句話就到了。今天正值十五,又還是正日子,前來拜佛燒香的人擠的人山人海。臨要下車,蔡香晚忽而抓過如玉的手,沉吟了許久,捏了捏道:“進了寺裡,凡事警醒着些!”
如玉回頭看她,蔡香晚一幅難言之態,提裙先下了馬車。
永國府早有下人來替區氏隔好了道兒,管家張喜領着區氏,要自僧侶們出入的東門入內。
區氏下車走得兩步,忽而頭暈眼花,一個趔趄走不穩,伸手去抓小兒子張仕。張仕心裡還火大着了,下意識一躲,區氏眼看要摔倒在地,張君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問道:“母親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提早回府?”
“好容易說了來拜菩薩,怎能半途而返?”區氏眼黑腿軟,一輩子要強的人,不肯輕易服輸,可路上皆是行人,她又怕果真跌倒了要遭人恥笑,索性緊攥着張君的手,握了握道:“無妨,你扶着我就好。”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無論她氣,罵,或者恨鐵不成鋼的打,張君心裡皆無怨言。反而是如今她這個樣子,爲了討好丈夫而染得一頭怪異的黑髮,因爲二兒子終於開了竅而滿心歡喜,半生要強的人,本來如知天命一般萬念俱滅,卻又從那灰燼中頑強掙扎的樣子,叫張君心酸無比。
他道:“拜佛有兒子媳婦們代您拜了既可,您既身體不舒服,又何必呈強?”
區氏兩腿虛浮,全憑兒子一雙有力的手纔不致摔倒在地。她頭一回發現自己向來最厭棄的二兒子清瘦而高,修竹一樣的身段,五官俊俏,氣質冷峻,若論相貌人才,永國兩府中也是頭一份兒的。
她憶起二十年中爲他而操心的那些不眠之夜,爲了他恨不能將自己賣給鬼的那些惶惶之日,忽而心裡一酸兩眼一熱淚珠便滾落了下來:“天下無不盼兒好的父母,也沒有不愛親兒的娘。
娘這輩子打你最多,也罵你最多,怕你記在心裡成了死仇,從此不跟孃親。”
張君別過頭道:“怎會,兒子一生都記着孃的養育之恩。”他瞪着眼要四弟張仕過來換手,張仕一身香雲紗的罩袍才新換的,怎捨得過去湊母親那黑乎乎的油頭。
區氏又道:“你能入宮做翰林學士,是自己的苦功,也離不開夫子們的教誨。當然,若不是我當年狠心把你送出去,叫你能練好了身體,就你小時候那三天兩頭髮熱風寒的身體,這一切都不可能有,你可知?”
張君道:“兒子知道。”
已經到了廟門上,區氏止步不前,嘆了口氣道:“你當自己寒窗十載終於揚眉吐氣,可叫我看來,你這輩子的路,才起了個頭兒。
太子終有繼承大位的那一天,你爹雖位封太尉,終是虛職。你大哥爲武臣,刀尖上拼功勳,咱們朝重文輕武。娘若要能在你爹面前揚眉吐氣,就全指望你們兩個兒子了。”
終歸話不投機,張君左顧右盼,想把區氏的手遞給誰。偏婆子丫頭們離的遠,張仕脖子幾乎要拎斷的躲着,蔡香晚更是翻着白眼,唯剩個如玉,眼中滿是狡黠的揶揄,伸着手,顯然是準備要來幫他一把。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想到這句話,再一想自己跟着母親已是這般的不自在,更何況如玉?
張君使着眼色不叫如玉過來,攙區氏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