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大嫂再嫁

他一路走狗屎運, 時時將自己逼入死局,才能得歸元帝臨終之前的信任, 或者江山氣數, 便在於此。

殿中還有那柔眉順目的端妃在貼身伺候。皇后大行,她是實際上的後宮之主, 見張君進來, 悄聲道:“皇上剛歇下,方纔吩咐過, 暫且不必驚擾,一切待他睡醒再說。”

張君轉身進了內側專爲學士承旨而設的待詔處, 纔看了兩份摺子, 做了幾處筆記, 端妃便走了進來。此處離歸元帝臥榻並不遠, 他睡眠不好,針落之聲都可驚醒, 所以張君翻摺子也是輕默無聲。

端妃穿的尋常無比,梳的亦是尋常普通人家婦人們纔會梳的頭。她盯着張君笑了許久,那柔柔的目光, 就彷彿是盯着自己的兒子一樣。從她的目光中, 張君也可以明白,她是在想自己的兒子,死去的趙鈺。

這幾天隨侍帝側,日日聽歸元帝唸叨趙鈺有多可愛,多聽話, 比活着的這兩個都好,端妃的心想必爛了千遍萬遍,血都流乾了。

她臨出門的時候,衣帶輕掃,不小心碰翻桌上的茶杯,張君也怕驚醒皇帝,下意識伸手一撈,臨落地時將那茶杯撈起,手快到不見蹤影,一絲聲音也未曾聞。端妃略懷着謙意笑了笑,隨即轉身離去。

張君端起那隻茶碗,將底碟反轉過來,盯着看得許久,轉身出去拿進來歸元帝方纔飲過參茶的那隻,兩隻底碟對比到一處,簇眉盯着。

他當然一直知道歸元帝的健康由人操縱,可福寧殿多少宮女,內侍,有太子的,也有趙蕩的,還有後宮諸位嬪妃的,無論那一個都不好打動。直到此刻,他纔算找到了那個操縱皇帝健康的人。

*

東宮,趙宣與太子妃姜氏二人相對而坐。下首跪着一人,白白胖胖的臉,笑的十分謙合。趙宣盯着桌上一幅波斯手法的繪相,問金滿堂:“所以耶律夷初登大寶,再提與大曆結盟之事,所開的條件便是要把此女送給他?”

金滿堂道:“正是。”

趙宣也不曾見過妤妃,更未見過妤妃的畫像,盯着那畫像發起了愁:“本宮瞧這畫像有些眼熟,可那妤妃已死多年,本宮到那裡找個與她長的一模一樣的女子去?”

太子妃姜氏笑道:“看來殿下果真是叫下面的人們瞞哄的久了,什麼都不知道。永國府張欽澤的夫人趙如玉,與這畫像生的神肖,若不爲金大官人刻意提及是妤妃繪像,我簡直要認成趙如玉。”

金滿堂在趙鈺死後觀望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轉投到太子門下。他道:“耶律夷還曾承諾,只要太子殿下將來能把此女送至西遼,他便命令花剌狼啃兒發兵,越西夏而入大曆,援助太子殿下穩固江山。”

一國太子要放開國門引外夷進來,以保自己登上國主之位,這樣荒唐的事情,在場三人似乎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太子雙手壓在案頭,擡眉對太子妃說道:“此事本宮就交給愛妃,橫豎耶律夷如今還不急着要,你慢慢私底下慢慢謀之,莫要打動了欽澤,他與本宮有救命之恩,本宮不能負他。”

那兩座大營,恰是他的一重心病,須知就算他佔着儲君之位,若皇帝死,趙蕩兵變圍城,屠戳他不過是一刀斃命的事兒。而邊關沈歸亦是趙蕩的人,張登如今就算重掌兵權,也還是在沈歸治下,沒有沈歸發令,不敢從邊關調兵回來。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叫張登放開張虎所掌的夏州關口,放那狼啃兒入大曆,潛伏到京城周圍,靜待皇帝之死,這也正是太子妃不計一切後果,要將姜璃珠嫁入永國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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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璃珠是懷着對張君滿滿的恨,才願意嫁給張登的。從被抱扔出府的那一刻,她就發誓要站到一個比張君高更多的位置上,折磨他,羞辱他,叫他悔恨,痛苦,叫他知道自己當初的羞辱,會帶來多嚴重的後果。

她胸中沉慪着滿滿的悶氣,自己一意孤行要嫁張登,當然太子妃的竄掇也少不了。在皇帝病重之後,張登又重獲兵權,率兵北征,這時候太子想與掌着開封與西京兩座大營的趙蕩相抗衡,就必須獲得張登的絕對支持。

正是因爲這個,太子妃才樂見其成,主動撮合她與張登。

對面的男人若是張君,若張君也能有他的溫柔,纔不枉這洞房花燭夜一場。她說不清自己是恨張君,還是恨那個趙如玉,總之心頭滿滿的恨意,哭又哭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張登的手按到了她的肩膀上。

姜璃珠心中裂開一張大網,自己的盤算,太子妃的託付,爲了這些東西,忍着厭惡,閉上眼睛任張登一層又一層解下她身上的吉服。

*

次日一早慎德堂敬茶,張登與姜璃珠分坐於前廳兩側。周昭是長房長媳,敬茶自然從她開始。她倒爽快,從婆子所捧的盤子裡接過茶碗,過去大大方方一跪,頂了茶碗在額頭,規規矩矩叫了聲母親。

姜璃珠魂不守舍,直到周昭叫了兩遍,才示意小芸香接了茶碗,給周昭一個蝦鬚鐲子,小囡囡一隻金項圈兒,算是見面禮。

這也不過來往情意,周昭接了,說了聲謝謝母親,便站到了後頭。

接下來就該如玉了。她捧過茶杯,跪到姜璃珠面前,將茶杯捧至額頭,規規矩矩叫道:“母親!”

姜璃珠低頭看着如玉,盯了足足有半刻鐘,看如玉臉上一點惱怒也無,就那麼規規矩矩的跪着,也是接過茶飲了。

這下輪到張誠了。於張誠來說,但凡生的漂亮一點兒的姑娘,他都樂意跪,更何況姜璃珠還生的很漂亮。他也恭恭敬敬敬過了茶,就輪到蔡香晚了。

一起玩大的小姐妹忽而變成了婆婆,蔡香晚沒有如玉和周昭那麼好的城府,茶自然也盡的有些不情不願。張登一目掃過去,眼見兒子兒媳婦們都很替自己掌臉,恭敬的不能再恭敬,順從的不能再順從,大手一拍道:“璃珠雖小也爲長,你們比她大,又還是小輩,凡有萬事,要尊着她,體諒她,切不能觸了她的不高興,要叫她知道咱們府中上下合樂,要叫她嫁進來不受委屈,爲父可全看你們幾個的。”

姜璃珠接過話頭,怯聲道:“老二和老四如何都不在?可是厭憎於我這個繼母,纔不肯來見禮的?”

蔡香晚硬着頭皮上前解釋道:“隔壁大哥千里路上寄了信來,要欽城到軍中效力,他怕耽誤軍情,昨兒半夜就走了。”

兒子主動去參軍,張登聽了倒還一笑:“難爲他也有長大的時候。”

如玉也只得上前解釋道:“欽澤爲學士承旨,親隨帝側,今年自打開春也就回來過兩回。”

姜璃珠轉眼去看張登,眼裡有些怏求,又有些委屈。張登轉目吩咐如玉:“等他回來,必得要他往這院中來,好好在璃珠面前下跪,認錯。”

如玉心說只怕張君一聽姜璃珠在府都能竄個八丈高,要他來跪着認錯,姜璃珠不知是把自己看的太高,還是把張登在這府中的威嚴看的太絕對。

好巧不巧,她和蔡香晚兩個纔到竹外軒門上,便見張君抱着官帽興沖沖的往來趕着。過了十天,他好容易得個喘息之機,要回府來看看如玉可有服了藥,可有治好了病,好解他曠了一年多的飢旱。

如玉進門時遠瞧着姜璃珠那叫小芸香的丫頭就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見她即刻提着裙子一溜煙兒跑了,合上院門問張君:“那藥,究竟是你自那個侍衛手中打問來的?”

張君一聽這話便知如玉未用那藥,他一手還在門上按着,低聲問道:“藥有問題?”

如玉咬脣片刻,搖頭道:“倒也不是,我還未曾試過。”

張君鬆垂了手,手在空中揚了片刻,又道:“宮中但凡受寵的嬪妃都在用,這個禁軍侍衛們皆一清二楚。若有問題,她們早就不用了。”

如玉也不說究竟那兒有問題,只道:“我還沒用,我也不想用,我的病不在身體,這個我知道,若你等不得……”

張君仰頭深吸一口氣,也是在給自己寬心:“沒事,咱們再試別的法子,總還有別的法子。”

門外委委屈屈的扈媽媽叫道:“二少爺,新夫人入府頭一天,老爺叫您過去敬茶了。”

張君總算壓下心頭失望,回手拉上如玉:“走,咱倆一起去。”

扈媽媽離的挺遠,張君斟酌着言辭,低聲道:“我不是等不得,從前年十月開始,你算算,到如今小囡囡都一歲半了。我本來能回家的日子就少,也不能跟你多說什麼多做什麼,如今我於你來說,彷彿成了負擔一樣。”

如玉試問道:“要不,晚上咱倆再試一回?”

張君握了握如玉的手道:“我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不能在府過夜。”

到了慎德堂門口,他停得許久,盯着那往外抽着新綠的柏枝:“如玉,一輩子也許很長,也許很短,別叫我做一輩子和尚。”

*

姜璃珠總算等來了張君,脣角噙着一絲笑,昨夜叫滿房的耗子蝙蝠們驚嚇過,再叫張登折騰了一夜的身體,終於也沒有那麼僵了。

算算也有一年多未見了,張君成熟了許多,他今年二十二了吧,仍還瘦,白淨淨的臉,穿着紫色的三品公服,與原來相比,彷彿多了些老成持重,穿着公服自有官威,仍還那麼年青,那麼俊朗,內斂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

趙如玉就跟在他身側,兩人邁步進門的時候才鬆開了相牽的手,他彷彿總是自然而然的,將她護在自己身後,護成一種習慣。

張登也許久沒見過二兒子,上一回吵架之後不歡而散,他自己也沒把握能否降得住他,但當着小妻子的面,總要將氣勢撐起來:“欽澤,給你母親見禮,雖你們是一輩人,可如今輩份不同了,往後見了璃珠,你們俱要稱母親。”

姜璃珠仍還本本的坐着,一年多所謀,嫁給一個半百的老頭子,她所等的,可不就是這一刻麼。

張君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見小芸香捧着茶盤上來,伸手端起了茶托,拿在手中盯着。

他的手猶還是前年中秋夜,講笑話時那樣的白淨,纖長。姜璃珠心中不知是苦是酸,那一夜他飽含着託付的笑,是怎麼變成最後的陰毒和刻薄的呢?

他終於走了過來,站在她面前,仍還舉着那杯茶。他那小鄉婦就站在身後,仍還是笑吟吟的,彷彿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姜璃珠等着張君的跪,身後婆子托盤裡捧着給小兒們用的文房四寶,準備要好了等他叫一聲娘便賞給他。而她也準備好了羞辱他的話兒:“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娘麼?乖,往後,我就是你的親孃了!”

那趙如玉,不就是將自己當成個奶媽,才籠着他的心的麼?姜璃珠很想看看張君稱自己爲母的時候,趙如玉的臉色。

張登見兒子總算端起了茶杯,一顆心纔算放下:“並不是我着意要娶璃珠,她才雙九的小丫頭,我年近半百,差的歲數太多,於她來說,我實在太過老了些。

人死不能言過,但你們母親當初自己一意孤行,好好兒的要壞你倆的婚姻,將個璃珠當成棋子來差使,偏欽澤你是個糊塗的,當着一府人的面將璃珠抱了,還扔到了府外,你壞了她的名聲致她嫁不出去,這一年多她多少回哭着要絞頭髮作姑子,尋斷見,爲父的不得不替你做回好人,將璃珠娶過來。

你既有認錯的心,跪了磕個頭,認個娘,往後將她當成母親一樣看待,你母親當初所造的孽,也算就此結銷。”

姜璃珠聽着這話,仿如不是在說自己一般,兩隻眼睛一味的仍是盯緊了張君看着。

張君盯着那杯茶,手有些輕微的顫:“既說人死不能言過,您又爲何將所有的錯全賴在我母親頭上?”

他擡頭,轉目去看張登:“兩具棺材,兩屍四命,如此說來,全成我母親的錯了?”

說起當初那件慘事,也算張登中年之後人生當中一大敗筆,他之所以再度請兵出征,還甘願在沈歸手下爲沈歸調令,恰就是因爲府中出了這樣的慘事,自己也無法經受,要尋個躲避處。此時再聽張君提起,仍還刺心無比,拍着桌子吼道:“人都已死,難道你要我也服了毒隨着你母親去了你才甘心?”

姜璃珠忽而一聲笑:“在二哥哥眼中,我們這些人算得什麼。他既承了爵爲世子,可不是巴望着咱們都死了,他好做國公麼?”

刷一聲,姜璃珠懵在當場,還未回過味兒來,一頭的茶葉渣子。一杯燙茶,張君將它盡數兒潑到了她的頭上。張登坐在一旁,站起來伸手就要打張君。

如玉瞪着眼睛將屋子裡所站的下人們全都清了出去。

姜璃珠怒極攻心,站起來伸手也要打張君,腕子揚到一半,兩人的手皆叫張君捉住。他緊箍着她的腕子,離的太近,那股清清正正的氣息,遠不是張登滿身那股汗腥氣。可這年青的男人不肯愛她,不肯臣服於她,甚至於還恨她,無盡的要羞辱她。

“不順父母是爲死罪,張君,我是你的繼母,你侮辱我便是不孝,我要到應天府去告你個不孝之罪!”姜璃珠牙齒氣的咯咯打顫,努力的想要掙脫他的手腕。

在她掙扎的時候,張君狠手一鬆,直接將老爹和後母都摔扔回了圈椅中。張登氣的抽下牆上飾劍便打:“孽畜,還不給我跪下!”

如玉脫了自己外罩的褙子,欲要披給姜璃珠。姜璃珠着小芸香剝着茶葉渣子,見如玉走過來,連忙擺手道:“我無事,你快將他們拉開。”

頭一天的下馬威而已,姜璃珠很滿意張君的表現。他徹底激怒張登,從此之後,無論她做什麼,張登一定會向着她,而不是張君,這就很好了。天長日久,她有的是時間慢慢找回當初被他撒了一地的尊嚴。

兩父子還在較着勁兒,如玉一把拉過張君道:“你不是還忙着要回宮麼?還不快去,杵在這裡做何?”

張君拖着如玉轉身出門,問道:“姜璃珠可曾給你氣受過?”

如玉搖頭:“並沒有。”

張君止步道:“如玉,要不咱倆搬出去吧,這府裡烏煙瘴氣,我實在不想再呆下去了。”

這下輪到如玉猶豫了,她道:“大嫂在府,老三老四,香晚她們都在,就咱們乍乍然的搬出去,好麼?”

“我怕再呆下去,你果真要我做一輩子和尚。”張君氣氣呼呼,說白了,他也知道如玉的病在於周昭,再加個姜璃珠,她表面上仍還那麼溫柔,可已與他漸行漸遠。

如玉看他氣極敗壞恨不能疾走的樣子,忍着笑正想說句什麼,恰就迎頭碰上週昭。她抱着笑囡囡,搖着小囡囡的手學孩子口音問道:“二叔和二叔母說什麼說的這樣好笑?”

如玉笑道:“並無事,才從慎德堂出來,正準備回院去。”

周昭本來在笑的臉,立即就浮起一層寒霜來。她輕輕哦了一聲,小囡囡隨即也是一臉黯然。小孩子好容易見着二叔,兩隻眼晴明亮亮眼巴巴的瞅着,張君心軟了片刻,終於沒有放開如玉的手,也沒有伸手去抱她。

他拉着如玉才轉身,囡囡放聲便開始哭了。

如玉閉了閉眼,推了張君一把道:“你去陪囡囡玩會兒,我替你收拾衣服去。”

待如玉走了,張君便接了囡囡過來。

周昭眉眼間終於有了吟吟笑意。靠近兩步,搖着小囡囡的手似是有心又似無心,低聲道:“我們囡囡生的個那樣的日子,到如今連個名都未取。二叔如今越發連家都不肯回了,只怕還打算着要悄悄搬出去,與二叔母兩個私過,是不是啊?”

在聽說張震死之後,周昭幾乎算是放棄了自己,臉上的淚痕幾乎沒有幹過。過了一年多,她才漸漸緩過來,她也纔不過二十三歲而已,人生纔剛剛開始,就只能素衣白縞。比之當初張君在書院所見那清秀靈動的小小少女,過去纔不過十年。

“大嫂,你有無想過,再嫁?”張君抱着小囡囡,忽而回頭問道。

她人生還有很多個十年,張震將會有不可限量的前程,可他再娶花剌公主,便是將來活着回來,無論人生或者婚姻,都不再是她人生中最理想的那種。

周昭本還笑意吟吟的臉,一點點往下拉着,低聲問道:“欽澤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君道:“若你想要再嫁,當朝文武百官,有無婚嫁者,我去替你打問。大哥死了一年多了,雖說夫喪婦要守三年孝纔可再嫁,但那不過大義而已,你還如此年青,又何必一直苦熬在這府中?”

周昭閉了閉眼,蔥管般的纖指伸到半空,欲要抱小囡囡,卻顫抖着伸不過來。兩隻圓亮亮的眸子,月子裡流了太多淚,呈淡黃色,朦朧而又悲傷:“你大哥亡故纔不過一年半,你竟能說出這種話來?”

張君道:“你們也不過一日夫妻,唯這孩子可憐,若你想帶走,我會勸說父親同意,若你再嫁艱難不肯帶,我會視她如親生,總之,如今既我承爵,此事我說了算。

你也好好收整收整自己,靜待媒婆上門既可。”

他一絲猶豫也無,是要做主真的將她再嫁了。

周昭忽而發力,奪過小囡囡便走。小囡囡自幼知道母親的喜怒無定,在她懷中大哭起來,連連叫道:“二敘,二敘!”

張君閉眼站了片刻,直到周昭抱着孩子走遠,聽小囡囡仍還撕心裂肺的哭着,轉身進了常靜軒。

這院子,他還是當初打張誠時進來過一回。三月,青竹纔回着新綠,進門便是一股茶香。張誠正在教院裡新來的個小丫頭如何烹茶,眉低眼笑,握着那小丫頭玉管兒般的手指,撫那小丫頭坐在自己懷中,拿撥子輕輕撥攪着白氣蒸醞的茶膏。

見是張君進來,他似也不意外,笑道:“看來二哥還未調停好兩個女人。”

張君一襲官服,眉比張誠略粗,身材瘦而筆挺,英氣逼人,一雙秀目盯着那小丫頭,不過一眼之間,這小丫頭便叫他那滲人的目光攝住,溜下張誠的膝蓋轉身退出去了。

張誠斟了兩杯茶,一杯遞到對面,自己輕嗅着杯口,盯着茶盞一笑道:“當初你拿我舅舅作筏子,以掩太子失璽之過時,怎麼就沒有想到終於有一天,你還得用他?”

不必說,張誠也知道,皇帝身體時好時壞,張君是要來求自己把鄧鴿從趙蕩那裡拉攏過來了。他搖頭道:“我辦不到!”

長到這樣大,兩兄弟還是頭一回坐在一張桌子上喝茶。張君道:“你辦不到,但你姨娘可以。你讓你姨娘出馬去說服鄧鴿,若事情得成,我親自出面,讓你姨娘做永國府的國夫人。”

張誠冷笑個不停,搖頭道:“姜璃珠已經佔了位子了。才十六七的小姑娘,我姨娘一個妾,拿什麼跟她比?你別拿這種話來糊弄我,我只問你一句,大哥究竟是生是死?”

“死了。”張君斷然道:“被你我兄弟二人害死了,難道你到今日還不知道?”

張誠忽而擡頭,眸中幾分凌厲:“此時再回想,你叫趙鈺所打那一回,實在太過詭異。不是傷了內臟麼?不是脈都診不到了口吐鮮血眼看要死麼?怎麼我瞧你如今樣子精神着了?”

他忽而一盞茶潑過來,張君縱身要躲,卻生生忍住,反手一盞茶也潑了過去:“果真叫趙蕩帶壞了你。大哥死了一年半,趙蕩親自開棺檢視過,我差點從趙鈺手中活不下來,你也叫他幾乎打成個殘廢,到如今還不知兄弟同仇敵愾,一味只捉摸些陰謀陽謀,須知,若天下謀得,趙蕩爲何非得要奪我們永國府的兵權?”

張誠輕嘆一聲,仍還定定坐着,張君卻已經轉身走了。

*

如玉抱着個小包袱,就在竹外軒門上站着。她在他面前自來不拉臉的,但那意思再明鮮不過,連院子,她都不肯叫他進了。

十多天了好容易偷個空兒出來,不說肉,連豆腐都未吃着。張君欲走而不甘心,不走又着實牽掛着宮裡頭,一隻手扶在竹外軒那扇硃色小門上,哀求道:“如玉!”

他雙眸盛滿深情,接着便是一聲輕柔而悠長的嘆息,不走,也不進門,就那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如玉心知張君但凡看到了自己,便是滿心的邪念。區氏活着的時候,便是一根降魔杖,無論張君腦子時多少邪念都能鎮壓下去。如今區氏死了,周昭便是那根伏魔杵。她擡頭迎上張君無可奈何的目光,問道:“大嫂可還好?”

張君也是悶着氣:“我決定了,無論如何要讓她再嫁,我會派人通知周府,叫周府請幾個媒婆過來替她說媒,至於再嫁的男子麼,我到朝中去打問,但凡有好的都抓來給她看,這一兩個月內,務必得將她嫁出去。”

再不把周昭嫁出去,無論他還是如玉,都得叫她逼瘋。逼寡嫂再嫁,張君覺得天底下也沒有比自己更無恥的人了,周昭此生也確實悽慘,可皇帝眼看要死,大哥眼看就要回來,帶着個花剌公主的大哥,已不再是周昭理想中的那個丈夫。

既如此,倒不如再狠一把,看似將她推入地獄,實則卻是放她一條生路。

如玉一笑道:“再嫁自然是好事,既大嫂能同意,你們自去辦既可。”

她說着就要合門,張君一腳蹬在裡頭也鑽了進來。他將那小包袱丟到地上,又將如玉壓到了門上:“你就準備這樣打發我?”

如玉隨即就打落了他的手:“不然你還想怎樣?”

張君鼻息深重,在如玉鬢側輕嗅着,暖膩輕甜的桂香靡濘。曾經她喜歡他,愛他的時候,但凡情動,便是這樣一股暖膩膩的香氣。

“大約過不得多久,等皇帝大行之後,我帶你出去走走,只有咱們倆。你不是想去夏州麼,張虎大哥如今還守着那一處,我帶你去看你亡父當年住過的地方,帶你去尋你母親的墳墓,沈歸說他知道在何處,咱們一起去祭拜,叫他們知道你如今過的好不好。

就像從渭河縣上京那一回一樣,只有咱們倆。只要大哥回來,萬事丟給他,我只陪着你,無論逛多久,皆由你的性子,好不好?”

他在她耳畔輕輕的磨蹭着脣,貪那點暖膩膩的香氣,作小伏低裝可憐已經沒什麼用了,她的小狹促用在他身上,無論他使什麼手段,她仍還笑嘻嘻,骨子裡卻是冷冰冰的不屑,什麼都不肯給他。

“二少爺回來啦?”秋迎自後罩房出來,遠遠瞧見張君十分怪異的站在門上,纔出口問了一句,便見二少爺猛的往後栽了兩步,叫他堵在身後的二少奶奶快步跑進了屋子。

無端撞破一場好事,秋迎恰迎上張君恨不能殺人的目光,扭頭就往後罩房拐去,心說我招誰了惹誰了,怎的竟回回叫我碰見這樣的好事兒。

*

坐在窗子裡提起畫筆,如玉眼看着張君在院子裡焦躁了半天,終於還是撿起那小包袱轉身走了。她忽而咦得一聲,暗道人之生死唯有天知道,張君如何會知道皇帝什麼時候大行?

雖說張君在慎德堂被張君當着姜璃珠的面兒連推帶搡,關於承爵的事情,大約是出於爲了永國一府能安穩過度的考慮,張登倒將它當成件事兒辦了起來。

他將此事奏到太常禮儀院,不過三天禮儀院便將承爵一事批了下來。

張登頭上帶着一股覆盆子的清香,是那染髮膏子纔有的,當初區氏整日染髮,就用這東西。他身上還沒有令人厭棄的那種老人味,但終歸比不得二十歲的少年郎身上有清清正正的香氣。

頭髮染得,胡茬染不得,他的鬍子也早已花白,自姜璃珠頰畔蹭過,姜璃珠越發噁心的想嘔,一顆心仿如被撕裂成了幾片,彷彿是在爲自己找救贖,又彷彿自己是隻飛蛾,爲了有一日能叫張君拜伏於自己的腳下而不惜一切。

她低聲道:“如今端妃把持六宮,她最親厚趙蕩,會不惜一切代價阻太子上位,您瞧瞧,承爵一事太常禮儀院三天就批了,我的國夫人卻一點音訊都沒有?

我嫁給您是真心誠意愛您,想要陪伴您,可您的幾個兒子都不肯服氣於我,若您將來先去,叫我如何自處?”

張登緩緩閉上眼,手仍還在姜璃珠腰間揉捏着,低眉道:“璃珠,你小孩子不懂事。須知就算花剌人說的再好,那也是夷人,引夷入國,便如引虎爲禍,太子此法或者能壓制趙蕩,但國也將從此大亂。

皇上這些日子身體漸好,他又何必如此着急?”

姜璃珠隨即眼中便浮起了淚花:“萬事,我只聽相公的。便是將來有一日您去了,欽澤他們幾個要趕我出去,我連嫁妝都不帶,只抱着您的牌位,那怕流落街頭,也要與你在一起。”

張登又是重重一聲嘆,腦子不停轉着。他當然不相信姜璃珠是爲了愛自己這麼個年過半百的老頭才肯嫁給自己。她是帶着使命來的,那使命便是說服他,要他命令於夏州守關的張虎放開關卡,放花剌駙馬狼啃兒的軍隊悄悄入歷。

十萬人的軍隊,若在京外與兩座大營對峙,太子必可登上皇位。而在那之後,花剌人肯定不會退出去,也許大曆將四分五裂,可太子心意已絕,爲了說動他,不惜讓這樣一個二八佳人來給自己作妻,江山美人,如何取捨?

張登埋頭在姜璃珠脖頸間深嗅一口道:“皇上仍還體健,你又何必着急?我再考慮考慮。”

姜璃珠那期張登年近五十仍還龍精虎猛,不分白日黑夜的求歡,她叫他壓着,指頭攥進張登背上的肉中,咬牙切齒在心裡一遍遍的咒着:張君,今日之苦,待太子登極,我總要從你身上一點點的找回來。

*

兩年前在瑞王府,趙蕩送如玉一座珠冠,按制,珠冠必得公主纔可戴之。國夫人位列外命婦之首,若果真張君能有承爵的一天,這珠冠她便可戴得了。

黃鸝鳴竹梢,晨起懶梳妝。如玉懷中抱着那戧金鈿鉤填漆的長方盒子,撥着珠冠上一粒粒指腹圓的玉白珍珠,憶及自己前幾日未給張君好臉,生生氣走了他,心中又有幾分憐他。

只要張登不死,張君不能承爵,她就還戴不得珠冠,也不過看着過過眼癮。要入宮面端妃,秋迎以春桃飾冠,刷金晴蜓爲鈿,勻眉飾頰,替如玉穿好一襲石青色繡月季蝴蝶大袖,下系青金色馬面裙,再綴宮絛禁步,與丫丫兩個四隻眼睛明亮亮的瞅着如玉,像是如玉在看自己親手所繪的作品一樣。

在黎明天色中出了門,如玉帶着秋迎與王婆兩個,再有扈嬤嬤相陪,便往皇宮而去。

端妃居於內廷景明殿,如玉去時,端妃往福寧殿侍疾,並不在成平殿。在殿外候得片刻,接見她的卻是和悅公主。

自從那一回張君被趙鈺生生踢過一腳之後,如玉再未見過和悅。這小丫頭仍還是稚嫩的臉,身量似乎也停止了生長,因閒居而不戴冠,又生生小了半截。

她提議要帶如玉往後苑之中的晏春閣逛一逛。如玉上一回往清頤園,以爲皇家園林不過爾爾,便也以爲歸元帝果真是個勤儉克已,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及待入了這宴春閣,才知道什麼叫皇家富貴。

入館之路,皆已白玉鋪就,閃着溫潤而清亮的光輝,薄霧中重重樓閣,檀木翹檐上鳳凰于飛,青瓦浮窗玉石爲綴。一彎麗水似青羅玉帶,於白玉浮橋下蜿蜒而泄,山坡上紅櫻株株,開的正是爛漫時。

和悅睜眼便在這窮極奢靡之處,司空見慣,信步帶着如玉越過白玉橋,到了緩坡上,於漫坡的三月紅櫻中拂指輕撩着花瓣,回頭見如玉跟在身後,跳躍着輕快的步子問道:“你可認得我大哥王府中那安嬤嬤?”

如玉斟酌着她問話的用意,覺得當與契丹公主有關,又不便撒謊,遂答道:“有過一面之緣。”

和悅忽而止步,居於臺階之上,總算從視覺上與如玉相齊平。她道:“可惜她去了花剌,我如今想學《好姝》一歌,如今整個咱們大曆,估計就你會唱。”

如玉亦止了步,搖頭道:“不過聽過兩句而已,調子都拐不上,談唱更是不可能,公主怕是找錯人了。”

“二嫂!”和悅忽而拉住如玉,前後左右再無人,她倆人站於一片春桃正盛的高崗之上。她低聲說道:“我已經十七了!”

如玉望着她,並不言語。

“我父皇這些日子身體時好時壞,眼看便是他的生辰,萬壽之日,因爲我三哥的死,他也歡喜不起來。當初契丹公主一舞,叫他歡喜了許多日子。如今契丹公主去了西遼,他於昏澹之中曾唸叨想再聽一回《好姝》,看一回那契丹公主跳舞。

我再無求處,所以求到你面上,咱們將來是要做妯娌的,這件事,你得幫我!”

“我很好奇,公主是怎麼知道我會《好姝》這首曲子的?”如玉當初替唱之事,死了的趙鈺是知道的。而她引趙鈺往那死局之中,唱的恰是這首歌。

謀殺一個皇子,放之四海,她和張君幹過的是身生爲人而不能幹的逆天之事。如玉心生警覺,怕要扯出那件事來,自己和張君二人都得死。做了虧心事,青天白日也怕鬼敲門,可若趙鈺不死,她和張君今日都得死。

要麼不幹,幹了就死不改悔。如玉一臉淡然,盯着和悅。

和悅不過一個天真小丫頭,嬌嬌小公主。她道:“當然是我去了的三哥說的。他當初負責與西遼結盟一事,言你曾陪伴契丹公主跳舞學歌,唱的比契丹公主還要好聽。

我爲父一點誠心,也是想他的病能好起來,叫我能早點出嫁。”

如玉仍舊搖頭:“怎敢與契丹公主相比。不過是陪她學舞是略看過幾段而已,所以並不是我不想教公主,而是自己本身就跳的差,怕要耽誤了公主。”

這一章被鎖的嘆爲觀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基友說,你的張君洗不白了,他整天就知道睡睡睡。哈哈,目前他確實是這樣,三五個月抽一個小時跑回來,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哄媳婦。知道問題出在那兒,可是連解釋的時間都沒有,從文章一開始他就在玩命的奔跑。

簡介裡不是說了麼,他想治從欲而起的魔障,後來就成了魔王。

從今天開始,幹提一個皇帝,後面還會幹掉一個。是時局在推動他最終成爲最強的那個人,後面他會慢慢變的從容,那怕成爲皇帝,他依舊不改初心,和如玉彼此攜手,消掉所有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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